小城

 

和你一起为我送行的

是停泊在水里的小城

 

此刻总要听听汽笛是怎样升起

因为你的等待

黄昏的码头慢慢变老

你站在岸上

身影不动如缆桩

而我用目光来系你是暂时的

系不住你是必然的

 

我一踏上甲板

脚步就变得坦然

古诗里总说流水一去不回头

我靠在某个位置看这座小城

岸很近的时候

往事也很近

以后便是那些漂流的日子

 

其实你不必老站在一个地方

太阳落进江水也很美

你背后的小城每天都送走什么

告别

只是一种随意的挥手

只是凭栏而去

对世界作出轻松的一笑

 

于是有风吹你的头发

有时间之鸟

在水天之间悄然飞过

             

                     1986年8月

 

    

古琴台

 

那年伯牙一抖长袖子

离琴台而去

琴台空了好久好久

 

古老的太阳总是守着草坪

江水在不远的地方流过

听不见有什么叮叮咚咚的声音

 

伯牙的琴死了

琴死了

让许多的人凭吊几千年

要题字的太多

毛笔已经戳裂石碑

不清楚那么多古人去了哪里

乾隆皇帝去了哪里

 

悔不该举起那双碎琴的手

 

风从《春秋》的某一天吹来

古琴台仍然没有琴声

当年唯有那黑脸樵夫一人听

如今许多人想来这里听

              

                       1986年8月

 

 

钟声

 

长江的声音该是老了

那些很渺茫的事情陡然深沉

你要站就站在南方的夜空下

钟声比钟楼更高

江风比一声汽笛更悠远

穿一件风衣也罢望一江流水也罢

所有期待都是一个凝视的背影

一生中唯有这次仰起脸

听你的灵魂撞响在时间之外

 

                        1986年8月

 

 

美学

 

在太阳很好的上午

独坐于草坪

我想体现出一种美学

 

没看见庄子的蝴蝶

阳光之下

有飞来的鸽子落在近处

它们神情自若

使我的影子开放如花朵

 

我感觉到生命蓬发

一些树木由繁复转向单纯

 

不存在什么更深的层次

我注视自己

身上就透出青草的气味

我想体现出一种美学

独坐于草坪

在太阳很好的上午

 

                    1988年4月

 

 

倾听古谣

 

苍茫时分我们听见古谣

那首古谣

在秋风中带来祖辈们的气味

在秋风中某一棵树与我们静立黄昏

怆然之情便落如秋叶

 

这是我们倾听古谣的方式

苍茫时分它讲述过去

那些事情

那些与我们无关的经历

而祖辈们远去之后

它又讲述我们

从此我们将用一生时间

倾听自己

 

从此遥望很远的古谣

象遥望远山

在秋风起时

想起古谣就会想起

我们宁静而平和的日子

这让我们感到是一种幸福

和一种悲伤

所以听见那首古谣

我们便满眼泪湿

              

                  1990年10月

 

 

西部的朋友

 

那一年五月

我在西部

我认识了那些朋友

那些象风沙一样

浪迹的朋友

在中国西部

我很容易认识他们

从一个城市

到另一个城市

他们被风吹得行踪不定

他们只带着简易的行李

在嘈杂的车站

和满是烟味与汗气的旅店

我认识他们

 

我不知道他们的名字

只要在西部相遇

我们就是朋友

我们一起走过五月的日子

沿铁路西下

背离很拥挤的干线

我们去过一些地方

因为人烟稀少

我们能看见大片裸露的土地

这些自然的本质

使我们常常感动

 

在中国西部

我们感到坦诚

这样我们就能认识

成为朋友

我们会显得轻松自如

于是在分手的时候

我们也可以

拍一拍肩膀

我们不好说再见

世界太大了

拍一拍肩膀

就是最朴实的语言

             

                   1990年2月

 

 

体会爱情

 

某个时刻体会爱情

在温和的天气

我们相视无语，是这样平凡的时刻

你穿过房门

我感觉到爱情如期降临

 

十二点，太阳已无枝可栖

离墙上的风景油画而去

我陷入一张宽大的旧沙发里

看户外阳光

有一种距离，有一种神秘

而你的背影

鲜明如一片鹅黄的叶子

有许多发现确属偶然

爱情亦如此

象床下一双皮鞋

靠着另一双皮鞋

 

现在你站在阳光下

感受温暖，并且喜欢这样的天气

你总在我面前走来走去

让我相信了缘份

它是藏在什么东西的背后

因此生活才变得神奇

或是深刻

              

                    1985年6月

 

 

戴着或拿着草帽

 

回到晴朗的日子，你的草帽

戴着或拿着

都使生活接近自然和真实

当鸟儿飞过天空

戴着或拿着草帽是一种姿态

 

体会久已淡忘的习惯

渐渐地，如阳光进入季节的深处

宽边帽沿下

你能望见人类的田园

你的草帽宁静地开放  形若葵花

它体现了人与土地的关系

 

从编织中认识劳作

用手，你能触摸到一种法则

简单而且生动

阳光照亮草帽就是照亮事物的本质

照亮生命

而收割的季节已经远去

你戴着或拿着草帽

在晴朗的日子，有干草气息

象来自久远的亲切声音

                     

                       1991年5月

 

 

    

普通日子

 

那个季节总是阴晦的天气

时而有雨

望一眼，站在窗子的后面

窗子便患了忧郁症

此后大挂历钭吊于墙上

样子显得很懒散

 

许多事情都随之发生

停电，手表好象失灵

于某时某刻打一个响亮的喷嚏

厨房漏雨

挤在书架上的书本被压缩以后

一日日硬化如砖石

 

远方有朋友来信

为艺术和食欲问题忧心忡忡

电视新闻里，世界

被零乱地剪接成几分钟的解说词

而气象预报阴天有雨

这些

使房间象一只小船漂来漂去

那种天气令人不安

 

气候正悄悄改变着人的某些愿望

那是很普通的日子

许多事情必然是这样发生

                    

                             1985年4月

 

 

门诊

 

那扇门不停晃动

让墙壁老是张嘴说一些什么

藏在白大褂和口罩里的人飘进去又飘出来

我的名字躲进一本病历

而病历躲进我的裤兜

 

许多人排队表情如一幅很旧的名画

不断出现在挂号窗口互相模仿

我只好从那里逃出

揣一部侦探小说去敲敲某一扇门

贴着耳朵听里面旋动门钮的声音

我记不起这是第几章的情节

 

然后我的屁股贴在候诊室的墙上

想像自己变成一只蜘蛛

那部没翻完的小说哗哗作响

福尔摩斯终于从封面上转过身来

我身体某个部位的肿块好象来历不明

此刻他用手仗审视所有面孔

每个人都散发出药瓶的气味

隔壁在用听诊器和化验单证实身份

整个下午小心翼翼

 

我无法摆脱这间房子去猜测明天的事情

水池边有人在大声冲洗自己

有人走路把帽沿拉低

 

                               1986年4月

 

     

亡祭

 

有许多的人来看你

这是第一回

昨天你终于被装进一只黑边框子

所有的事情都做完了

就在你的名字上开些白花

 

让你听一听天堂里的音乐

这样才觉得灵魂如一缕轻烟

飘飘袅袅

生命正接近天空

你不再说话

那么多黑色是神秘的意思

 

门外的阳光很好

你踏过的草地依旧绿着

过去你常常坐在门口

身边的人都走得脚步匆忙

人们总有一些地方要去

 

世界上每天都发生着什么

你用拐杖在小巷中敲来敲去

这个院子很偏僻

你等着你的声音变成墙角里的旧沙罐

你老了

而你的儿孙们还年轻

 

终于有人说起了你的故事

说完之后不会再说

此后你走不出那只黑边框子了

你安睡的样子比醒着更重要

这是最好的安慰

这是你最后一次站在别人面前

使所有的人想起自己

 

现在你要走向另外的地方

因为独自走着一条路

你不再咳嗽

这个日子显得心平气和

                

                         1987年9月

 

  

对一座大山的遥望

 

你傲然兀立的姿态

使我只能远远地望你

一种深刻的痛苦

如无语的天空

我的心骤然抽缩

且和你一样皱折嶙峋

 

大山啊，你朝向我

却用另一只眼睛

注视身后，你的根部延续很远

一直伸到历史的深处

你从那里蜿蜒而来

 

而我，注定要与你扑面相遇

在你面前  我看见你越长越高的身躯

慢慢地笼罩我

我走不出你影子

你的影子象一只巨鸟的翅膀

 

时间的恒古中

有一种音乐正缓缓流过

 

因为感受到你的永恒而悲哀

现在，我只能远远地望你

大山啊

                

                             1988年7月

 

     

辛弃疾

 

你倚楼而立的时刻

江山已晚，在南方

还剩半个落日

和你案头那一杆悲悲怆怆之词笔

 

木格窗外的旧事早望成雕花几朵

而你梦里仍藏金戈铁马

念北地烽烟无数，却空悬壁上的剑

年年照你的词之魂

 

年年望归的靴子被石阶磨破

南宋朝

最多落叶飞花，最多摇晃之台榭

遂有吴歌与弦笛昏睡

湖色又减柳堤的绿颜

使那说过的誓言一如流水

 

你停杯的日子有闲愁许多

而你的酒在杯中独醒

 

此后踏铿锵的韵脚于郊外

江南也草衰，没有你拴马的地方

把条条栏杆拍遍

登临处，你久久的影子已长出青苔了

有风吹起楼角之飞檐

风铃依旧

风铃依旧

 

北去的归路又断在鸿雁声里

只是空流了英雄泪

                       

                          1987年10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