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我在路边看到一只猫

 

我在路边看到一只猫，

被一根草绳牵引着，悬在水边的树上．

我听见它：向上，向上，

我听见它：一个沉默的伤口，

多个伤口的沉默．

 

它垂下四肢如同垂下一个未完；

它高耸头颅如同高耸一个已结．

 

它在谷仓里掀起一阵风，

这风吹拂它．

它在草窝里借来一件衣，

这衣，裹着它．

 

以前攫紧它的，此时放开它；

以前放开它的，此时攫紧它．

 

它毫无光泽的爪子象一只解散的拳头；

它日渐坚硬的皮毛象无法消化的追问．

 

适龄的老鼠在它脚底上生下一窝崽；

另一个它，作为知识，缓缓掺入腥臊的奶汁．

 

在夜里，

它是一面旗帜；

在白天，

它是一面经幡．

 

注：本地风俗，死去的家猫，用草绳挂在树上，谓可转世超生人间．

 

2．来吧，去吧

 

她说：来吧！

在消逝于深处的河流，

在遁形于夜色的峡谷．

这里有温柔的草甸，

这里有失而复得的羊群．

 

蒸腾的云雾写着罪恶和仇恨．

堆集的骨殖写着失去与遗忘．

 

来吧，让尖利的子弹突破各说各话的

身体的沉寂；

来吧，让黑压压的蝌蚪通过层叠的网

留下最后一个，

请写上你的名字，

亲手埋葬吧！

 

短暂的愉悦将解放整个天空；

绵长的失落将垂下永恒徒劳．

 

她说，去吧！

记住这扇长满野草的拱门，

记住这事先刻好的墓志，

倒着去吧．

 

你将看着你的足迹，

就象看着你的悔恨；

你将走近那些机关和陷阱，

就象你想要远离这个符咒．

 

她说，去吧

符咒！

3．你是一面墙

 

他叫盘瓠，她叫女娲．

他有时候叫伏羲，有时候叫太昊．

当你喊他们，

他们不知道该怎么应你．

 

他们看着你，

就如同你在你的班列里看着你．

 

你每天都在用＂你＂书写．

他们每天都在用＂他＂篡改．

 

当父亲在墙上抓了几个字贴在你的脑门，

当发誓要用顺从塞满所有的表格和字据．

 

你的名字是一种折中，

是未央宫殿遗落民间的私出．

 

如有人猛然在人群中喊你，

你必回答＂墙壁＂，

或者＂墙壁上＂，

或者＂此时墙壁上的

政治符号＂．

 

4．他们知道我将改变

 

他们知道我将改变。

他们剪下那些黄色胎毛，

就象对待他们的收成。

制成的毛笔，

他们从来都不用来书写。

他们保存着它，

就象喂养着他们的准星，

用无休无止的“当如此”，“不当如此”。

 

他们知道我将改变。

他们用相机记录下那些隐秘的过程：

先是白色的卵，

然后是幼虫、肥大的蛹，

装上翅膀作势起飞的蛾。

然后是蛹、幼虫、卵……

期间，他们不会现身。

 

这些杰作，现在就摆在我的面前。

我一个也不认识，

我将他们拼凑成一个也不认识，

我对着镜子，

着手描绘着我的“我”，

进度是如此之慢，

时间持续地在修正“我”。

以致我仿佛我的遗像，我的遗像仿佛我

 

我们象两条单腿，搀扶着。

走向檀香弥漫的堂屋。

我知道，那里有单向度的墙壁，

封闭的、成序列的像框。

我祈求，那里有逼我仰视的目光。

 

5．我是未经打扫的战场

 

我的身体里居住了两班人马，

他们是黄帝，是蚩尤。

他们是俄底修斯，是塞壬。

他们以猜钱币的正反面作赌注。

 

我的身体是未经打扫的战场，

他们的排泄物积聚在我的脸部，

形成一个一个的堡垒。

他们中的一方将密密麻麻的旗帜插在我的唇边，

另一方将旗帜所插的神秘地点，

我嘶哑喉咙羞于提及。

喉咙，争夺最激烈的地方，

从那里发出的每一句话都像是炮火，

从那里发出的每一声叹息都与殓尸者相同。

 

6．他和她与老隔绝

 

“这位姐姐好像在哪见过”

他先是在无花果树上复制了她的幽香，

而后在红楼里摘录了负气话。

现在，在化学方程式那儿，

他在左边，她在右边。

他需要的，是使其保持恰如其分的平衡。

 

在书本的空白，

他的手指挥着他画下一抹眉，

然后是眼和嘴，

他正准备画下一声问候。

“我的鼻子要稍大一些”

母亲提示他。

 

他没有照办，

他把他和她栽种于一本画册。

他是单页，

她是双码。

 

如果打开，

先是他，然后是她，

然后是他望着她，不再长大地望着她。

 

但他没有，永远不会有。

他知道“就在那儿”，他和她，

已与老相隔绝。

 

7．她说她会死

 

对于年龄，她腐朽的记忆已经不够用。

她总是侧着耳朵，

问旁边的人，虽然在她的记忆里

他们已寿终正寝：

他们一直跟随着她，在早些时候

便转过身去，不再向前。

“我几多岁了”。

她确认答案，就像她费力记住为她准备好的遗像，

随即又忘记。

在她九十五岁那年，

她拉着我的手就像拉着她丧失形象的母亲：

“治国啊，我会死哦”

颤抖的唇仿佛在告诉我：

有人第一次在她耳边清唱：你会死

我听出，那是我熟悉的一首摇篮曲。

 

8．他死去而她活

 

他是贫苦家庭的暴虐，

他是无助人生的拳头。

他在自己的肝脏重重的捅了七下。

在他死去的前一个晚上

他坚持不肯上床。

那个他曾经多次闭眼、睁眼，睁眼、闭眼的居所。

如今他拒绝它，仿佛它就是死亡。

他蹲在地上，屈缩着身体

拧成一个结，一个试图永远解不开的结。

但死神没有放开他，

如同他一直没有放开死神。

他屈上的指头，靠在某个关节处（注）

指着死神的罪证。

 

啊，我父！

当你年老的母亲，她浑浊的眼珠映照着你，

你为什么不发一言，

你死去而她活着。

你为什么不发一言，

只因为，你不知道如何开头，

那开头，必须等待你完全终结？

在为你母亲备好的棺木里。

 

注：传说人死时，手指会呈现某种不同的状态，说明自己离世的准确时间。

 

9．我们将所有的“A”喊成一个“A

 

太阳开始它例行的说东到西的教谕，

樟树伸出无数手掌以示配合，

小学一年级教室里，

一场大雨后，我们，一支支“A”，

从后面竹山里次第钻出，

学着黑板前挂着的一张大嘴，

一次又一次加紧操练，

最终将所有的“A”都喊成一个“A”。

 

10．我们是一场游戏

 

谁也说不清楚当时的情形了

她怔怔的看着前方，

缕缕言辞混淆一盘对抗的棋．

她仿佛去到另一个游戏里，

背面是古老的城墙

没有狼烟，金戈以及铁马

而期间，清晰的夹杂着两个词语

反复的有规律的吟颂着．

我们这些玩伴仔细分辨着，时而是

其中一人的名字，时而换成另一个

时而又只是两个数字的简单组合。

我们丝毫也不敢松懈，速度太快

谁也来不及应一声，

渐而心里生出一点儿怨毒，

看把戏似的看她如何结束．

加油！加油！除此之外，

我们好象再也找不到共同的、值得欣慰的话题

操场里，撒满了木制手枪

红领巾做成的旗帜，以及几根用来

玩小家家的翠绿色的葱

 

11．你是一颗星

 

 “天上一颗星，地上一口丁”。

 

哦，显赫的紫微，你徘徊中天，为何总不落下？

你不落下，如何照射万家的庭院万户的梁？（注）

 

哦，不知名的流星啊，你瞬间消失，匆匆赶往，

只为不给时间教人辨识？

只为制造又抹去一个短促的伤口？

 

哦，这样的白昼这样漫漫长长的夜。

 

注：本地风俗，建房立户取紫微星照射之日，梁上往往书写“紫微高照”四字，以求吉利。

 

12．那些水

 

当母亲和她泛着铜光的木桶

在那伸手出空的麻石板上闪现，

木桶上，有刻着她手指大小的凹槽。

整个池塘在树阴底下等着她：

它们病了，需要阳光，需要母亲

用木桶划开平静的水面，抽取富余的清凉。

 

路边叫不出名的野花有福了，

溅落的水滴，抚摸它们的根茎，

一一将它们叫醒。

趴在地上看蚂蚁的我有福了，

当溃败的军队在水流所到之处

四处奔散。

当黑陶水壶闯着粗气，

在柴火灶上发出去除晦气的号令。

 

但那个池塘，

母亲总是告诫我不许靠近：

我那永远长不大的叔叔留在了那儿。

这会，远远的，我看着玩伴们

在里面翻腾，把水打得直响。

 

当他们湿漉漉的横在我的面前，

展示叔叔给他们的警告：

我想，那些警告就在滑落的水珠当中。

我弯下腰去，

它们很快便消失在泥土当中，

消失在此后一日挨着一日的沮丧当中。

 

13．我是一根舌头

 

爷爷疼痛的关节带来了一场雪。

屋顶的茅草被白色覆盖，消失了踪迹。

但参差不齐的冰激儿留了下来，

那些冰激儿，被棉签抵着说“啊”的，

病人的舌头，我摘下其中的一根：

很快，在我稚嫩的舌头下面，

它融化成水，消失在记忆深处……

往后多少年，我走着，

孤独的走着而像一根舌头，被另外的人

舔食。我的道路，他说：你走；

我的味道，他说：

你猜。

 

14．我在路上遇到一只猫

 

今天，在人迹罕至的郊外，

我遇见一位讲故事的人。

他有着又长又白的胡须，

他抖动它们，如同指挥万千部队；

他捋紧它们，如同无兵可用的将军。

 

今天，在我经常走过的路边，

我看见一只猫爬上一根树枝

抱着一小部分世界，

再也没有下来．

 

2009.3　长沙雨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