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默无闻能改变世界吗

 

１

 

如果世上真有一种存在，叫做美德，而人们真有一种对美德的渴望的话，那么默默无闻，是美德的最高模式。

 

２

 

女诗人是幸福的，因为她经常只有面对一种威胁，自己。世界对女诗人的威胁，直接集中在女诗人的身上，只要女诗人与自己获得一种平衡，就可以进入和谐的书写状态。

而男性诗人却要面对自身之外的另一种威胁。老婆，是男性诗人除自身之外，要面对的最大的威胁，也是威胁的最高模式。世界把一个女人带到男人面前，并叫这个男人与这个女人建立依赖关系，似乎就是把全世界可能出现的，对男人的威胁，集中在这个女人身上，通过这个女人，世界来表达对男性诗人的种种意图。

一旦与老婆达成一种平衡，男性诗人才可以进入和谐的写作的状态。男性诗人在与老婆达成的平衡中，发现最终与自己达成平衡的模式。

默默无闻，不是危机，而是最终承载危机，承载一切危机的模式。在这个模式里，人，男人，女人，诗人，最终获得和谐的状态。

 

３

 

从人生的本源以及人生极致看，默默无闻是本质的模式，人来自于这个模式，人最终融合于这个模式。死亡，是融合，不是消失。融合是人生的极致。默默无闻，是融合的最高状态。

 

４

 

我经常注视那些已经扬名世界的人，伟人，名人，大诗人，在世的，不在世的，所谓的扬名，就是一个狭隘的圈子里的名声，或者无非是一种被某种功利性的目的的驱动，被开发与利用。

而真正地站在圈子之外，站在被功利绞杀的齿轮的运转之外，获得一种轻盈、和悦、安详的生存状态，此时，审视这些所谓的伟人，名人，大诗人，他们真正的生命的不朽之光，被功利性的张扬遮盖着、扭曲着、甚至践踏着，此时，就可以发现他们是多么可怜，多么地无辜。

而伟大的本质的确存在，犹如太阳的光芒，默默无闻地闪光，照耀，温暖生命。但，不是普遍地惠及所有生命，只能惠及一些少之又少的群体，甚至仅仅是惠及某些个体。

所谓的永恒，就是这种默默无闻的模式。

 

５

 

德里克·沃尔科特，在评论菲利普·拉金 的时候，把拉金称作写平凡的大师。确切说，拉金就是一位默默无闻的大师，默默无闻地写，默默无闻地活着并死去。他的默默无闻才开始改变世界——体现与他的诗歌模式。

拉金死后，他的诗作的销售量猛增，成为畅销书。他死后的合集，在出版后两个月之内一共卖出了三万五千册。德里克·沃尔科特感叹道：“拉金地下有知，也会困惑于这样的反讽：没有什么能比作者的死更能促销他的作品，他曾经很扎眼的离群索居也会带来一小笔财富。”

而离群索居，就是人，诗人最高的默默无闻的存在方式。

默默无闻造就了拉金这样的大师，也只有这样的大师，才可以把默默无闻当做一种模式，来承载自己的人生。

这似乎就是诗歌要抵达，要表述，要分享的生命最高的模式吧？！

 

６

 

能抵达默默无闻的模式的人，必然抵达人的真性，看到人的真面目，看到事物的真面目，并且在这一切本真之中获得安居与栖息。

做到这一点的人，几乎只有一个人，老子。

所以《道德经》无需别人推广，自己就会闪光，文字自会照耀世界。

无为，是默默无闻的一种表达。是模式。无为而治，是万物与人的真实关联之中，人的存在必须遵循的模式。在这个模式里，人，必须去掉人为的扭曲，在规律面前人人平等。

而人类，只要还无法摆脱对伟人，对名人，对天才，等等一切超人的属性的依赖，那么人类永远走不出幼稚的阶段。

争名夺利的特征越显著的时代，是人性被极度扭曲越严重的时代。这种时代，必定受到规律的惩罚。

 

７

 

诗歌的最高原则，就是洞察这种惩罚力量的源泉，就是在预见这种惩罚的到来，就是在缓解这种惩罚的杀伤力。

而唯有抵达默默无闻模式的诗人，才能具有这种洞察、这种预见、这种缓解的能力与可能，而这种能力与可能，首先使自己受益，在自我的受益之中，为世人提供借鉴。

从这个意义讲，诗意，永远是一种间接的力量，而不是直接的力量。

而具有这种力量的模式，就是诗意，或者叫诗性。

因此，诗意不能如阳光一样，直接被生命的机能吸收，而只能通过文字与语言的形式，转化为一种情感的、思想的、艺术的能源，为生命接纳。

诗意，是化解这种间接性所造成的障碍，而出现的一种必然的属性。失去这种属性，诗歌就失去存在的意义。

诗意与诗性，通过文字与语言的转化，构成诗句。诗句是文字与语言的新兴模式，而没有诗意与诗性的文字和语言，或者诗意和诗性效果不明显的文字和语言，就不是诗句。

诗歌是语言的高级模式。这个模式，是在抵达默默无闻的模式，而获得对生命，对事物的本质所出现生命之光的再现，因此，本质上诗歌是以默默无闻的模式做承载的。

默默无闻，在此的意义，就是可以使人，最彻底地摆脱一切人为的扭曲，以及人为的包装形成的折射。

 

8

 

当生命处在默默无闻的模式之中，生命会获得一种本源的清澈，此时，生命能够清晰地沿着本质的方向前进，而不再受到那些徒劳的人为的扭曲所干扰。

这样看来，人的最终价值，就取决于，是否能够成功避免人为扭曲所造成的负累，以及由此引起的伤害。而诗人，由于获得诗歌这门独特的最高的艺术形式，就可能成为避免这个徒劳负累，避免这个伤害的成功者。

 

9

 

我想起我的四爷爷。

他是进入默默无闻的模式最成功的另一种人，大多数的人，依靠大多数这个词语改变世界的人。

那天我回到故乡，去大西梁看望我父亲的坟地。在我父亲坟地以上，有几块新开垦的小块儿地，不大，宽不过两米，长不过三米。但是，那简直不是土地，而是女人刚刚完工的刺绣作品。那小块儿地就像作品，全村人都会羡慕的作品。

我知道，这是我四爷爷的杰作。他的活着，本身就是个奇迹。他在２０年前就被诊断出是肺癌，但是，现在还活着，活得好好的，年近八旬，依然开垦出这些小块儿地。他的生命与故乡的土地一样，默默无闻，但是他与这片土地都甘于默默无闻，并且受益于默默无闻。

我经常审视我四爷爷身上的奇迹。他的奇迹一直陪伴我成长。我从他的奇迹里，慢慢品味出许多真理。

是的，如果他写诗，一定会写出影响世界的诗。或者，那小块儿地就是他的诗，所以那小块儿地，在别人看来，美不胜收。全村人，无论谁，走过这片小块儿地，都会情不自禁赞叹：看人家四老汉，真有耐心，把地收拾得这样好！

耐心，这就是诗意，就是诗性，就是诗人一直追求，一直在打造的品牌。

当耐心、人性与诗性，三者成为一种承载的时候，人，个体的属性与人类这个群体的属性，与万物的本性，就获得和谐的存在状态。

这就是不朽。这就是默默无闻的模式。

 

10

 

我在学习诗歌的时候，了解的许多有名的诗人、作家，他们甚至获得过许多大奖，但是却依然无法进入和谐的写作模式。他们甚至写作得更艰辛，甚至他们的写作状态还没有无名的作者写作状态好，因此，他们甚至根本无法起到良好的引领作用，甚至依然会陷入影响恶劣的状态之中。

最近，读到一篇获得２０１３诺贝文学奖的加拿大作家门罗的采访文章，门罗说：写作，是绝望的比赛。

其实，她的真正的意图，也可以说成，写作是默默无闻的竞赛。

因为绝望，是默默无闻之中才能看清的一种景象。真正接近绝望，拥有绝望，此时绝望成为一种力量，与作家诗人和平共处，而不再是一种摧毁作家诗人的外在力量。此时，绝望是一块抹布，可以擦拭各种污垢与蒙蔽。

而唯有抵达默默无闻的模式，在这个模式里才可能，把一切悲伤、绝望、痛苦，等情感的力量，由盲目的状态，转化为与生命的自觉性，具有相同频率的状态，才能成为一种艺术资源。

 

11

 

世界上如果真有一种远大，而人们真有一种抵达这种远大的渴望的话，那么这种远大就是默默无闻。

你敢于抵达这个远大吗？你敢，你真的抵达了，那么世界将因你的抵达而获得改变。

 

12

 

西川说，诗人再怎样做，都无用了。

我看到西川最近苍老许多，不由感概，诗歌这个无用之物，把诗人折磨的如此之苦。实际，这不是诗歌的过错，还是诗人自身的错误。

我很早就发现西川他们走在诗歌的误区之中，但是一直没有对他们的误区做深刻的剖析，因为，我知道，我再怎么剖析，都无法使他们清醒。

诗歌无用，诗人做什么无用，两者截然不同的。诗人再怎么做都无用，并不代表诗歌无用。

但是诗人只要写诗，好好写诗，这就行，不要去做什么，就能抵达诗歌的用。

诗歌就是无为的存在。诗歌不是权力，不是分配经济资源的工具，不是聚敛财富的手段，等等。但诗歌这种模式，本质上大于其他一切功利模式。

诗歌的极致，就是无为，就是无用。无用而大用。

这也是默默无闻的极致。

一个诗人，通过有为，进入无为，发现诗歌是无用的存在，而恰是这个无用的空旷，与事物的本源——虚无，相一致的时候，那么，这个诗人就抵达大师的境界了。

大师的境界，就是这种默默无闻，但巍峨屹立。

 

　　　　　　　　　　二〇一三年十月二十二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