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山速记【1----10】

枣林放牛

到达唐山的第一夜•唐山速记之一

想念石家庄。他们躺在濛濛的秋雨之中
雨水温柔，是真正母亲的手
那只硕大的手，如梦境庇佑着他们

他们躺在睡梦消失的牢狱里
那里与其叫老年公寓，不如叫老年监狱
我想念与他们在一起的短暂自由

他们躺在痛苦即将结束的尽头
每一天度日如年
我想念与他们在一起，摆脱熬煎的某个瞬间

而一切都是那么短暂
即使将我毕生的爱全部耗尽
我依然两手空空，我又拿什么去普度众生

想念石家庄。我在秋雨濛濛之中
与他们不辞而别。我害怕他们对我的爱
灼痛我脆弱的心。我想用想念，将我的脆弱悄悄遮蔽

       二〇一四年九月十三日

枣林放牛

推着杨德发老人走在唐山大街上•唐山速记之二

我是你的脚
你悬在轮椅上的脚并没有作废
而是提前成为大地的一部分，与大地融为一起

你从前奔走的脚
与你从前的奔走一起，已经成为一个符号
一个铁的事实说明，人的存在是一种越来越严重的愚蠢

我也已失去脚。我的脚也是一个符号
我真正的脚，叫做爱心
也叫做永恒，因为唯有此脚，经由你，可以带我走向无垠

   二〇一四年九月十三日

枣林放牛

到唐山做护工的第三夜•唐山速记之三

我与一位老人躺在异乡的一间屋子里
对于我，这里是异乡
对于这位老人，这里也已变作异乡
他经常问我，这是哪里
我说，这是你的家。他说，我忘记了

他是一位神智渐渐不清的人
他已不再问自己，为什么活着？为什么在这里，而不是哪里
而活着的意义，还在质问我
就像一条条不死的蛇，在不断啃噬黑暗
我的眼前不断出现比黑暗更黑的洞。孤独啊

我不需要做挣扎，也不需要调整心态
心又在那里？我不知道，或者忘记了
我只是顺其自然，与老人一起躺着
我们是两张越来越白的纸
我们不再去书写，而是听凭白纸变黄，作废

无论世界是什么，怎样坍塌下来，
我们不再恐惧，不再担心
或者担心也好，恐惧也罢
都不过是一张白纸上的一些笔画
随它是笔直，或者弯曲；随它有结果，还是更加空虚

        二〇一四年九月十五日

枣林放牛

与孤独的战斗•唐山速记之四

一 与孤独的战斗

孤独，就是一不小心
从身上抽出的一根筋
被悬做天空的一根绳索

他套牢你，将你提起
却没有把你放在故乡，而是放在异乡
没有把你放在你想念的人面前，却放在敌人面前

那位在天空提着绳索的，所谓的救世主，上帝
并不知道，他手中的绳索
并未套着你的腰肢，却系着你的心肝

孤独，就是从心肝中
将你一如榨汁机，榨出你的疼痛难忍。你碎了
但你也完美了。那条绳索，从救世主，或上帝的虚无之躯抽出

现在，你的体内安放着一根支柱
无所畏惧的。孤独，就是一种置换
你的疼痛消失了，让救世主，或上帝承担永驻虚无的痛感

     二〇一四年九月十五日

二 与自我和解

当你无法驾驭体内那头兽
他撕扯你，折磨你
你感到世界是从你身上剥下的一张皮
无论你抓住那一个部位
你都无法与世界融合
到处都是血，都是你的痛
但一切都是假的
就像真实在用幻觉在戏弄你

找到自我的感觉不容易
那是一个来自内在觉醒的转机
一旦找到真实的自我
世界是你的一部分，也可以轻易地抛弃
犹如一件衣服，可穿，可脱
但是你的，无论出于何种状态，都属于你

那头兽没有跑
现在，不在为披上人皮而恐惧

   二〇一四年九月十九日

枣林放牛

办个五元流量包•唐山速记之五

一　办个五元流量包

我躺在华北平原睡着了
如果我此刻死去
华北平原是一块巨大的棺材板
可以隆重地将我送入大海。我将拥有蓝色的墓葬

我现在活着
华北平原，是河流为我修造的一张床榻
而这张床榻上
依然奔波着无数不得安宁的情景

犹如蛆虫涌动的舞蹈与场景
仿佛嘲讽一种辽阔，炫耀一个渺小

我感到活着受到挤迫
不得不从亲人的声音之中
寻找一个突破，获得一个撕裂

每当举目无亲的时候
疼痛犹如一把刀
向我的身外挥舞时，我更加疼痛
剖开我心的封闭时候，刀口就成为一种拯救，或轻松

   二〇一四年九月十九日

二　爱情，或肉体的秘密

我是我唯一的退路
我几乎都能避开世上的危途
任何恐惧
我几乎都能从容躲开

而爱情
是在我诞生之前
从我生命之中取走的一部分
每当我的生命顿现这个难以遏制的空虚

我为无法找到你
而感到恐惧
此时，你是我中之我
是我的另一条唯一的退路

      二〇一四年九月二十四日

来到唐山的第七日•唐山速记之六

我活着
想到那些已经逝去的，我的同龄人
我该有多么大的幸福呀

我依然活得默默无闻
想到那些为名利
而不得不承受撕心裂肺之痛的人
我该有多么大的轻松呀

我依然还在思
我的思，犹如一根胃管
将这些幸福与轻松，犹如饮食注入我的生命

我还在想
我的想，是一剂非常有效的膏药
及时堵住死亡的侵袭，所穿凿的惊恐的黑洞

   二〇一四年九月十九日

枣林放牛

是诗歌•唐山速记之七

是诗歌
使粗糙的生活变得细腻
使我所承受的一切磨损的痛楚
变成享有，庇佑，与福所

是诗歌
使黑夜呈现出本真的通透
那些被幻觉扭曲恐惧消失了
使我看到前所未有的安静

是诗歌
使我身在异乡，就像回到故居
举目无亲的情景不再触痛我。我安定下来

是诗歌
使我四海为家，不觉得有漂泊之苦
我从一块思乡之痛的毛巾之中，拧出骨肉之亲的苦水解渴

今天，我做了一顿家乡的捞碗面
独自差点吃的撑破
那是因为，我把家，亲人，与家乡，全部吃进肚子里

    二〇一四年九月二十日

枣林放牛

在唐山安定下来•唐山速记之八

我终于驯服几十万鬼魂的骚动
现在他们安定下来

现在，几十万死者的尸体
沉淀在我的体内，就像一粒粒透明的沙子

我的血液是他们熟睡的河
我的骨头将是他们最终的蜗居

他们的梦，是我的现在
他们的安静，将是我渡过时光之河的舟楫

    二〇一四年九月二十二日

枣林放牛

榨果汁•唐山速记之九

老人的亲属走了
屋子里只留下我与不能自理的老人
老人吃饱喝足睡着了
整个唐山仿佛只留下我一个人

于是耳边响起一只曲子
那是老年公寓里播放的曲子
想起躺在床上的那些老人
想起在公寓里忙忙碌碌的男女护工

于是集体生活的甜蜜
从遥远的地方流到这里
包括那些互相嫉妒，怨恨，以及流言蜚语
都有一种不可割舍的亲昵

可是我是如此钟情我的孤独
这是一种独一无二的享有
仿佛一块洁白的幕布
往事会一幕一幕被重新复读

此时此刻，我是个无比幸福的人
既享有幸福的正面，甜蜜
也享有幸福的背面，孤寂与淡淡的伤悲
正如两种果蔬，在榨汁机里合二为一，成为浓汁

     二〇一四年九月二十二日

枣林放牛

大地震的影子•唐山速记之十

今夜，所有的时光
仿佛都聚合在这座屋子里
我终于可以分享到
梦寐以求的沉思
墙上的钟表
以及院子里狗的吠叫声
从安静的两个端点做出证明

我坐在一个叫做唐山的城市
想起青春时节的激情
就像目睹一场这个城市发生过的大地震
我所走过的路
无论是逃离，还是在前进
为此做出一个准确的衔接
现在，我居于时间最沉与最轻的中心

此刻，三百万幽灵簇拥我
不，是一片坚不可摧的安静
抚慰这三百万幽灵的骚动
一位不能自理的老人
就躺卧在我的身边
像一支折断的桨
他的一端
向主宰着他的生死的虚无倾斜着

他的另一端
向着另一个主宰者，我，倾斜着
而真正的主宰者，他自己
已经在向他生命的最深处
沉落，远离，逃逸
他躺在床上的身体
即将被自己遗弃
就像大风过后，遗落一些灰

     二〇一四年九月二十三日

筷子

想念石家庄。他们躺在濛濛的秋雨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