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荒
趁夜起身的
已死之人，告诉我，
电话响了。我听到另一边的低语声。
“商丘，今夜大雨！”
肯定和不解，
祢散在四壁俨然垂立的
空房间。透窗而望，
风声正紧。
扭曲的黑色汁液，像被巫师施法，沁染进
一切不明事物的体内。
这是怎样的一种感触呢？若是
天色大亮，
你定能看到，那些穿墙而过的藤蔓，
紧紧缠绕住，
我欲吐出的语言。
说不出口的。这是禁忌者和异教徒
三分之二的偏执表情。
是女模特，
撅起的臂部。迅速隆起的线条分割出
垂钓者
与水下的诱饵。然而，
当梦醒来。
与你对视的事物，彬彬有礼。他会用
舒缓的语调，告诉你真相
哦，你看到的，都不是真的
请不要相信眼睛。
它圆形结构的表皮，包裹下的
是一种粘稠状，
类似淤泥一样的东西。
而我，怀疑于
这种辩证的存在，它的客观
令我惊慌和害怕。
“商丘，今夜大雨！”
我分明看到，那些居无定所，甚至
无家可归之人，赤裸着
奔跑在平原上。
“停止这场虚幻的语言游戏吧！”
这是已死之人的低吼声。来自对面
来自旷野上的一座孤坟。
任何企图靠近他的，都会
受到警告。他
遗世而独立，草木不生。唯有坟头
干硬的黄土，一年
拔高一尺。
定有一个出口通向那里，通向
民国三十一年。
那一年，
独行之人，
会被自己杀死，必定怀抱自己仅余的
枯骨
那一年，
乌鸦繁茂，
它们翩飞如神幔，为每一粒血肉
祈福。
那一年，
黄河故道上的芦苇荡，
一夜白头。
如此经过了六十五年，直至
二零零七年，腊月二十九日。叶已落尽。
“拣尽寒枝不肯栖”，父亲
冷若冰霜的脸。我辍学，打好行囊，
南下深圳。
在这一刻，
我的解药失效了。
豫鲁边界上的秋水湖
赐予我的
湖水上展翅的庄周
赐予我的
他说:“天之苍苍，其色正邪”
他说:“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
我的解药失效了。
我坐在绿皮火车上写诗，那诗中的词语
赐予我的
那词语曾让我欣喜若狂。
一个人说:“
他的头脑里装着钉子和板砖。
我太了解他了，
我看着他，轻易地死去，
又看着他，轻易地
活了过来！”
一个人说:“
在老牛拽的一生里，
因名于牛，
必终止于牛腹。”
哦，这真是一个狭长的牛腹啊！
我从牛腹中看到了，
另一个世界。万千张面孔，
挤压在一起。他们疲惫而奔突。
他们哭号而麻木。
他们大笑着，攀上欲望的河岸。
他们手中抓着，仅剩的
藕节或游鱼。
那游鱼，
几乎被多余的氧气
呛死。
他们抛妻弃子，赶赴外省，来往于
城中村，菜市场，流水线
或者建筑工地。
他们学会了，用撇脚的普通话
沟通。关于夜市
地摊，麻将桌，或者孩子的学费。
关于工卡，
人流医院，或者广告牌下
呆板的工衣。他们沾沾自喜于，
彼此的安慰和冷漠。
哦，那啤酒沫中滑出的良善，和真知灼言啊
那真知灼言里，泄露的胆怯
和方言味，
会让彼此一愣。
“你是哪里人？”
“河南”
到这里，终于有了
似曾相识或者恍然若梦的大悟！
“河南哪嘞？”
“商丘。”
“商丘哪嘞？”
“民权。”
“咦，俺夏邑嘞！”
空酒瓶与酒后的多言，
预示了这场谈话的开始和结局。
他们终究带不走整片月亮，
他们掰开，
一人一半。
带着彼此摇晃的月光，回到
各自栖息的草丛。这么多年，我穿行于
这座海边的大城。
我孤愤而傲慢地丈量着
它的云烟和繁华。
行道树的影子，像冷箭一样
在每一个经过之人的身上，射下
阴暗。
射下它的偈语。这偈语，我曾
在另一张口中听过。
“商丘，今夜大雨。”
我无法更加清晰的描绘，那些面孔，
那些纠缠的
肢体，
那些捏泥巴一样捏在一起的
表情和心事。就像
我无法理直气壮地介绍
我是一个诗人。
他们怀中抱着自己的枯骨，抱着失效的
解药。哦，
解药。
我走到他们之间，并成为
他们的一部分。
我走到他们之间，把掉落在尘埃里的
眼睛，捡起来。
用我的词语，一遍一遍打磨。
用平原上的麦秸秆。
用成串的槐花。
用村子旁的杨树林。
用黄河故道里的芦苇荡。那民国三十一年
一夜白头的芦苇呵，白发更白。
用它的白发。
用太行堤上朽败倒塌的铁塔。
用那座旷野上的孤坟。
用从孤坟中努力伸出的，因迁徙
而枯槁的双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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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6-4-28 18: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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