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让斧头劈停在发绿的树皮上
林间偶见变旧的蜘蛛网低悬
而蜘蛛不知去了哪里
十多年前
栽下的杜仲越长越高
带来了半片山腰的深绿
树叶里的细丝无声编织
树冠伸出来像供人弹跳的绿床
加深地底不为人知的荫凉
我们一次次上山,把其中的马桑树
砍掉之后
一些明亮的光线便照了进来
照进我们望向对面公路的眼睛
载重汽车,倾倒石头
沉闷如响在天际的滚滚雷声
回家时砍下光滑的冬青树
用作镰刀收割时的木把
忆起冬青树枝叶在火里发出爆裂声响的日子
2
在水里也能找见
一轮令人目眩的白色太阳
当它渐渐越过山脉上方
以一种探询的目光注视人们
河边的竹林、柳树、核桃树、花椒树
在我身后微微抖动
树叶上的温热
没过脚踝的河水下面
多数石块继续寂静潜伏
水如果不往前流动
发出淙淙声响,那么太阳
总会让它们变得越来越沸
那时就是我驶入河塘的时刻
我想有时,我是一艘封闭的潜水艇
在河水中自由穿行
随意触碰水压
不止一次感受到水珠的战栗
另一旁,鹅鸭啄水的慢动作
唯被河里的水生物得知
五月,水里没有青苔浮游
也不见蝌蚪粘手的黑卵
我把这个疑问交给不知所踪的小鱼儿吧
3
一种我不认识的鸟儿
在山中,鸣叫了一整天
透过树叶的那种声音说不上清脆
心情并不愉快的人可能时时倾听
在天欲黑时它终于开始安静
我看见麻雀站在电线上俯瞰
风在竹林中发出的呼喊
与虫鸣一样持续着
回到反应迅速的耳中
这个夜晚,星星没有散落天顶
白炽灯会因为电流强弱
而忽明忽暗
灯下飞蛾成群
它们扑闪的翅膀带来了
一种粉末
河滩上的飞虫紧邻不息水声
落在手机发光的屏幕上
从前的夜晚曾经依靠煤油灯
如今灯光从窗户或者庭院中
标出了房子所在的位置
依然是隔着小范围的遥远
夜里,一盘蚊香无声燃烧时
形成的气味,只有不眠的
蚊子才会真正理解
醒来后又是另一个清晨
4
仅仅一厘米长的幼小蟾蜍在水岸边
被我嘴里的水流击倒后继续攀爬
数次后我会感到无聊但对它而言
这不是游戏,石榴树在五月点燃朵朵深红
马尾扬起像棕色的琴弦弹奏飞蚊
门前的黑狗朝着暮色吐出黏舌头
蚂蚁在地下忙碌即使不被看见
山路两旁的植物有时起着药片的作用
今年树上的樱桃被鸟雀飞快啄开
只留给我们枯萎的樱桃核来不及含住
5
斑竹紧密团结了周围土壤
锄头的坚硬碰到根系阻碍
挖竹子直到手臂酸软
不免望着远处山脉发呆
如果我永居于此将会陷入何种困境
而被移栽的竹子发育成另一片竹林
而玉米苗正以惊人的速度向上抬升
庄稼按时生长,古老的生物循环中
打湿过陶渊明的裤脚的露水
依然在弯曲山路上独自发亮
当昨夜暴雨洗过的衣服
今天我又重洗一遍
当往夜晚的火炉里丢着木柴
发觉生活形同灰烬均是被耗尽的物质
一天所完成的事件接续昨日
有所不同的是我在下午吃了一顿
三小时制成的一斤面粉六两鸡蛋的手工面
尽管未能直接闻到小麦的清香
早前锯短老柳树的一截让它减速衰亡
清除体内的思想仿佛我能保持独立
6
早晨漫步在河滩上看到树叶不断
在风中扯出自身侧面
鸟鸣持续因此使人忘记耳畔鸟鸣
一些野花为自然界提供黄色
度过这些沁凉的时刻我将迎来
可供酣睡的中午阳光暴烈
吃就是口之乞因此我为我的嘴
向我的肚子道歉
火炉上煮熟新鲜猪肉的肉香
有时比花香更轻易挑动嗅觉
在房屋的燥热下我陷入无结构之梦
傍晚中群山只剩下自身轮廓渐黑
一枚柔软的鹅蛋躺在岸边草丛中
待人捡起
星宿不为眼睛指引虚无
整日蝴蝶减少直到被我恍然发现
说不清我更爱一天中的哪个时辰
把它们组合起来就接近我的一生
7
载重汽车总会驶入泥泞里
依靠双腿无法发力
这是在去另一个乡走亲戚回来的时候
八十来岁的老妇人
遗忘了年轻时迁徙前的
记忆
青草地柔韧有力
没能避开我前去探查的脚面
一条路径因为无人而掩藏
系着绳子的黑猪低头咬草
一再忽略车辆上那些观望的眼睛
既促进建设又压毁路面
我想我们,都会遭遇载重汽车
尤其是在不够开放的乡村公路的坏天气里
这钢铁般的庞大意志
命令人们,停下来
一路上空气湿润
仅仅看见杉树的形状也觉得很美
二三十米
高高的正直的挺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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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点过一刻时天几乎变黑
而我哀怜着眼前的它没能合群
红色脚趾曲张站立在石头上
伸出长脖子正在望着什么呢
觉察我在接近它发出鹅的叫声
真巧这时候细雨笼罩了天空
一个人望着一只不归的鹅竟然
舍不得离去这不止是好奇
好在它孤单的心并不明白什么
一种小鸟在竹林中不时啄着
吸引我们去摇动它
身旁蓦然掉滑下一条
菜花蛇
连它自己也吓了一跳
用一束手电筒的光照向
狗的眼睛噙着泪珠似的反光
低下头躲闪像极了沉默
我看清了它瘦削的狗脸
剖开母鸡松散的腹部,手拿应该几日后
才产出的鸡蛋,比乒乓球要小点
令我想到黑子爆发时的红色太阳
9
早晨六点半,开车去给花椒树施肥。
化肥比结晶的盐更加粗砺。
花椒树占据了和玉米苗一样多的土地。
一些遭到废弃的土屋
正在被绿油油的花椒树包围。
斜风,细雨,群山的曲线
与移动的帽檐平行着。
回来时,雾仍未从五月的
山腰散去。
公路边的人们早已起床,洗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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掰弯花椒树茂密的树枝
再系上装着厚沉泥土的塑料袋
让它改变方向斜着生长
方便人们摘讨成熟的花椒
花椒树带刺的绿色手臂伸出来
多达二三十枝
掩藏着使人舌头发麻的
粒粒花椒
几年前人们纷纷在田地里
隔几米栽下一棵花椒树幼苗
年年锄草,施肥,喷洒农药
而摘下的青花椒一斤七八元
在夏天中暴晒,留下干瘪的花椒果皮
这里的干花椒一斤可达五十元
古老的玉米因此显得廉价
为今时今日的农村带来难得收入
11
这是五月,一年中占据十二分
之一的五月。离开村庄的人还没归来,
在房屋与土地之间是留守的人
不匀速的背影。肉鸡在白昼里
不分时辰地鸣叫,穿行公路的面包车
用喇叭声售卖水果和蔬菜。
这是桃子结满细密绒毛,苹果
和李子正在青涩发育,核桃寂静如
小小宇宙的五月。
收割的季节之前,土地里的玉米
洋芋、青椒、南瓜等农作物
一茬茬渐次长开的五月。
年轻人前去城市打工如同惯例,
而他们的父母把自己演绎成一台
重复剧情的电视机,守护着上小学的孙辈。
这是在用漫长的乡村闲聊填充夜晚,
被谈起的邻家动态和家族往事
将以现在进行时的时态笼罩
每一个人的五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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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人们
植物的生活想必不会变差
屋后的一小块草地
马鞭草断断续续地
生活了二十多年
曾克制父亲年轻时患上的疟疾
有一个雨天我们喝着
用夏枯草煮成的热水
让喉咙不再发干,预防风寒
野蒿在路上随处可见
嚼碎后敷上流血的手指
它们青色的面目淡漠着
琵琶花治好幼时的咳嗽
在那幽香中我已忘却
而看见荨麻密布在脚边
我再次被它们火辣辣的细刺
蛰痛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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带着汗味和草屑加入小河里
傍晚天黑之前
是另一个游泳的时刻
把耳朵压入水中
清晰听见,石块松动
或者有人趟水的声响
练习憋气
感受那一声响似一声的紧张心跳
最喜欢在水面仰躺着
看那慢慢变灰的天空
天空呈现不能规则的圆形
群山的轮廓组成它的边界
远方的风把旅程停在我身旁
而我的汗毛摆动着
目睹我所不知的一些
今夜繁星苏醒
光临那些正在消逝的面孔
光即使不被看见也正在通过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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阴柔的小雨从半夜告诉人们
何谓连绵不绝
直到天黑时它才放过我们的耳朵
那么鸟的啾啁声
在雨点中会变得更潮湿么
看到院子里晾衣服的铁丝上
挂满水珠
所谓必然就是
屋檐下的雨点聚集成一盆雨水
河水上涨
为下游带去了几许淤泥
用铁桶提水提到几条小鱼苗
使劲趴在桶底
而塑料皮管里流出来的水更清冽
飞蚊比从前更安静
在雨天寡淡的炊烟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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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条河从何时开启流动
之后的流水再也不能忆起
我们也会经历类似的遗忘
在地域与日子之间
水声能带走什么呢
在黑暗中默坐。只希望
黑暗能更加遮蔽我的眼睛
这条河距离家门口不过二十步
白昼里听到的最多声响
照旧是流水声
因此这种听力曾经贯穿了
部分的我而此时
我才得知在夜晚
与河流都在前行之时默坐
除了水声还能听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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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学校门口的几棵松树依然常绿
之外,想必这里的一切
都已变幻过好几回
一代代小学生追跑着,玩着
不曾感到疲倦的童年游戏
看着他们总会觉得
比我们当年更幼小
那几个字依然悬挂在高处:
田坝中心小学
(田坝是彝良县的一个村)
这几乎标记了我的出身
沿着公路或者田埂或者河滩
清晨我又看到他们从家中赶来
有时我着迷于他们的神情
注视这些不会困惑的脸庞
(他们从六年级、初三、高三的领地
不断流失,最终能有几个考上大学
当年我的同学如此如今依然是)
而教室以其空间询问每一个人
述说着小学是漫长一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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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河水赶来的方向
县里在临村选址修建水库
轰鸣声响了几年
在两匹山之间建起拦水的堤坝
因此河水变得破烂
因此通往县城的公路得以改善
双河水库关闭闸门蓄水的
那一夜间
据说多人举着手电筒和渔网去捕鱼
这曾是我梦想过的情形
当最后的一股水流已经远去
河鱼裸露于河床之上
如果月光变白它们便能
更加剧烈地扭动
迁徙的青蛙知道这一切是什么
斑驳中不知岁月的石头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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煤气用完的日子
可以劈柴生火
烟雾在微颤中侵入人们的手指
在山间繁衍成一个家族的树木
树叶似的挥举着
根系因为紧张而隐蔽地底
它们被劈断之后在火焰里
缓慢形成一层层灰烬时
这同样使人联想
所谓乡村生活就是:
豌豆开豌豆花
萝卜长萝卜叶
山脉是另一种身份
木质的内心
在时日中慢速燃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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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气适宜的日子。庄稼努力回报的日子。
从苞谷饭到大米的日子。流水洗过指缝的日子。
把种地称为活路的日子。年轻人忧心婚娶的日子。
田地也会衰老的日子。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的日子。
野草年年生长的颜色。农具在空气中变锈的声音。
树叶似的悬挂的心事。一些文化程度不高的脸庞。
与城市相比,天气不是那么炎热的地域。
春节时,返乡的人群退缩到一个个家庭。
很久之后,不再面对青山
才算是认识了青山的形状
东经103°,北纬27°之间
一个有着我姓名的家伙出生以及长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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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颗青涩而随着山路蜿蜒的心。
一颗被麦芒和小烦恼刺伤的心。
一颗被流水旁的柳絮击中的心。
一颗尝试年龄的甜蜜的心。
一颗倾倒往事时茫然若失的心。
一颗被土地掠过记忆的心。
一颗把尘埃压抑成寂静的心。
一颗不间断计时的心。
一颗云团一样聚拢的心。
如果我有这样的一颗心这就是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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