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写下点什么
你要写下点什么呢?
如果是药方,你父亲的瘸腿会好吗?
瘸腿是童年任性的上帝
掰折的某个玩具
却在人间找到了对应的位置
如果是情书,你会写给谁呢?
这个人间不仅仅只有一个人值得你爱
也不仅仅只有一个人值得你将自己捣碎
像药物一样热敷在世界被划伤的某处
你要写下点什么呢?
这个世界每天都有人在饥饿、战争、疾病……
中死去。他们不需要你写下的文字
像一排排穿着黑色西服
站在雪地里参加葬礼哭泣的人
他们需要你的文字是从枪口射出的子弹
2025.8.20
听到雨声时
听到雨声时,我刚从一首诗歌里出来
诗歌的屋顶不是秦时月
墙壁不是大理石,窗户也不是落地窗
诗歌不是地球另一端的避难所,在我的里面
同样有叫“以色列”和“加沙”的国家
甚至更多,有各自的主义与宗教
我看着雨水打在玉米林
风是激起的涟漪。不久,雨声风声越来越大
我因为暂时忘记我刚从避难所里
推出的车子,而感到羞愧
那车子上是无数个惨死的贫民的我
上面爬满密密麻麻的苍蝇
像经文
2025.8.20
凌晨1点
他在凌晨1点左右
还在绿色垃圾箱里翻拣纸壳和矿泉水瓶
他身穿棕褐色针织衫
有点破旧,不知道从哪里捡来的
裤带是一条红色布条,裤子的长度
和他腿的长度不成比例
看起来,像鼓满风的船帆
他已经漂泊在生活的海上了
他的鞋子,一双有点脏的解放鞋
我父亲曾经穿过它,在地下挖煤
用那么黑的东西
换取药物,布匹,大米
换取我小时候坐在课堂里,从窗户
照进来的那束光
他是谁的儿子?谁的丈夫?谁的父亲?
在凌晨1点左右,还在翻拣着一家人的生活
我走到他近旁,从包里摸出100元钱递给他
这单薄的怜悯之心
他没有接,用疑惑的眼神看了看我
然后扛着纸壳和矿泉水瓶离开了
我看着他远去的背影,一座
纸壳和矿泉水瓶组成的大山
像无数人的命,以及难以言说的疼痛和苦难
2025.8.21
老屋
好几回,我写老屋,又默默删掉了
就像好几回我流泪,又悄悄擦掉了
老屋住过我的祖父,伯父伯母
祖父在我上小学的时候
被一场雪带到山顶,再没回来过
山顶的杜鹃开红花白花
我的祖父不打花苞也不抽芽,他是一块石头
孤独的石头,在活着的时候
早已经沉入生命的河底,病痛
是唯一洒向他的斑驳。他在那么高的山顶
可会抽一根月芽的钨丝照我的穷途
我的伯父死于肝癌,一个无酒不欢的人
酒那么难喝,如吞一把刀子吞一团火
他只有喝了酒才会高兴,他只有喝了酒
才有耐心把一块一块碎掉的自己
拼接在一起。他多么奢侈,一生都在破碎
酒后流出的所有眼泪,都是黏合
破碎的自己时多出的液体
我的伯母病逝于山东,草草葬于河边柳树下
成为他乡的野鬼。无人的夜晚,学乌鸦叫上几声
每次我们谈论她,在我足够潮湿时
眼前总会出现她雨水中
扛着锄头归来的身影,像一团
移动在田埂上的云,藏着数不清的晴朗的光线
有甜蜜樱桃的色泽
2025.8.21
生病的小姨
我去看她。她院子里的梨子
压断枝桠。她被奇怪的病压倒在床上
像一张平铺的纸
仿佛上面写着她的生活经历
出生地:贵州省赫章县XX村XX组
那是她的根,她长大后也不过是
从这里长出去的一片叶子
家庭概况:自幼丧母。父亲嗜赌如命
大哥英年早逝。其上有四个姐姐
她们都是旷野里的草,自生自灭
她们都是旷野里的草,风刀霜剑
她们都是旷野里的草,冰火自知
她们都是旷野里的草,长一茬枯一茬
婚姻状况:第一任丈夫是个杀猪匠
仇人是猪,杀
生活是猪,杀
命运是猪,杀。万物是猪,万物可杀
甚至他喝醉了几回,就提着杀猪刀
追了她几回。杀死一个人的心
比杀死一个人容易
第二任丈夫是个木匠。上过几年学堂
温良恭俭让。她愿意为他做扫地的扫帚
擦桌子的抹布,穿在身上的衣服……
有一天他却跟别的女人跑了,再没回来
木质的婚姻就此散架了
她没再嫁,婚姻的炉火只剩死灰
至今:她去广东进场打了十几年工,积劳成疾
回家一病不起。像一块锈蚀的铁
她一开口就说:妈妈来接我了,就在门口
可门口什么也没有
我看着生病的小姨,想起多年前在厦门南普陀寺
见过的一口钟,钟声早已经离开了
2025.8.22
雨
又是雨。没完没了下
仿佛要在鹰背部的沙地储藏运河
让天晴时云的马驹饮水,饮出纷飞的大雪
在麻雀那么小的一块地方埋藏深井
让远离故乡的孩子打捞乡愁的月亮
月亮照村庄,也照坟地
被雨水浸泡的土地变得酥软了
如发酵的面团,任地下的野鬼烘烤
道路也已经湿滑了,像一条舌头
人是糖果,是黄莲
是最终被时间拆解成水滴的一团雪
汇流成人类的苦海
雨,一直下
落进院子的水缸,水缸里犹如有了一把二胡
瞎子阿炳在那里拉,以苍天的眼泪为弦
2025.8.22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