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着世人看见自己
——刘频诗集《浮世清泉》片谈
南国今报 2012-04-05
●窗台风景
■作者简介
刘频，柳州市人，党政机关公务员，市作协副主席。初中阶段开始写诗，1981年以来在中国多种专业诗刊、综合文学杂志发表大量诗歌作品。有作品入选多种优秀诗歌选本并获奖，有著作出版。
浮世清泉
——刘频现代诗歌选集
作者：刘频
出版社：中国文联出版社
出版时间：2010年12月
定价：48.00元
春寒料峭的那天晚上，与友人相约到70派光阴书架闲扯。在书吧，友人受刘频之托，转赠诗集《浮世清泉》。随手一翻，我心里“呀”了一声，很厚的一本，近五百首诗歌，格局够大了，诗集里的篇什，需沉得下心来阅读。
未能免俗，先看了《浮世清泉》的前言与后记，知道了刘频的创作路数和心绪。金圣叹说：“何为诗？诗者是心之声。朝暮涌上你的心头，无时无刻不在心头。”刘频实在是践行了金圣叹的诗歌主张。
故土、亲人、家园，是中国文学意义上具有归属感的象征。刘频诗集里这类作品颇多，那些不逾越无所炫的风土人情，写来非常醇厚和炽热，那种澹定和直白，十分耐看，常有意外的神来佳句。
《削梨子的母亲》这首诗，描述晚餐后，母亲为家人削梨子的举动，通过梨子这个意象，吟咏出过往生活的况味：
我看见母亲的手
象斑斑点点的梨皮
布满了暗色的老人斑
……
《削梨子的母亲》末段：
唉，你们小时候好可怜，没有什么水果吃
……
但母亲亏欠的语气
似乎在替过去的时代和从前的国家
向我致歉
目光所及的日常生活，就这样形成了合理的诗歌结构空间。这里的母亲形象，让人联想到俄罗斯女诗人阿赫玛托娃著名的诗歌《安魂曲》的名句：“微笑怎样从谦和的嘴唇枯萎／恐惧在干涩的轻笑里颤栗”。《安魂曲》是阿赫玛托娃根据亲身遭遇，表达了一个母亲失去儿子的悲愤。削梨子的母亲，言谈举此之间，又何尝不是为命运多舛的中国久久不能释怀？《削梨子的母亲》，从另一个角度解读，也是对女诗人舒婷《呵，母亲》“是花木掩映中唱不出歌声的古井”的母亲那种怜惜的宽恕。
《削梨子的母亲》写成于2006年，二十一世纪了，还能从上个世纪中国的困苦生活中寻找灵感，抒发情愫。“苦痛比快乐更能产生诗歌，好诗主要是不愉快、烦恼或‘穷愁’的表现和发泄。”钱钟书是这么说的，刘频是这么写的。
城市化的过程，引发的绝对贫富差距、宗法失传和城乡对峙诸多问题，诗歌该如何表达？故土难离而又无处栖身的渔民，他们的忧愤与悲情，实际上早就渗透了社会的各个层面。他们心灵上的伤痕，又该如何抚慰？《最后的渔民》第4小段：
在一本崭新的户口簿里他加速衰老
他顺着人工河堤溜溜。在清凉的残照里
三三两两的人在铁拦杆旁钓鱼
那些金属鱼杆在他面前晃来晃去
他用尊严和愤懑，蔑视着这个休闲的黄昏
一个最后的渔民
在岸边还在想着一条老渔船的下落
他听见那激荡的水声涌进心里
在那苍老的眼角旁，潜藏着六十年的鱼群
学者陈平原曾经感叹：五四时期胡适等新文化人喜欢歌咏人力车夫，总给人不太舒服的感觉，就因为分寸感很难拿捏。刘频在处理此类题材时，十分上手、十分自然，也很接地气。最后一个渔民的愤懑，是诗人的洞见和警惕。“六十年”的数字指向，怎么解读都不为过。
当前诗歌界有一种看法：“土地经验在诗歌中可能正在渐趋消失，乡村世界的完整性早已失去，那么关于乡村经验的书写，也便只剩下了悲情与荒芜、破碎与消亡的体验与怀想了。”(2011年7月6日《文艺报》)但愿刘频不是最后一个乡村经验的书写者，也不是他一个人在战斗。
地域性、当下性、日常性据说是诗歌描述城市人们生活的一种有效范式。刘频这一路子的诗歌，又胜出一筹，勾勒出丰子恺风格的都市风情画。丰子恺说：“我不会又不喜欢作纯粹的风景画；我希望画中含有意义——人生情味或社会问题。”请看刘频《麻雀》组诗中的《一只麻雀的瞬间想法》：
一个男人腆着肚子，和一只金丝笼里的鸟
沿着河堤散步
美丽的鸟儿用小鸟依人的嗓子唧唧哝哝地撒娇
惹得男人不时把好吃的东西喂给那撅起的小嘴
这在乡间早就听说过的城里人的做派
现在被一只歇在柳树上的麻雀真实看到了
她肚子饿得咕咕叫，但还是忍不住地想——
它算什么鸟，要是我换上那身衣裳
比它还漂亮可爱，还更招人喜欢
在心慌意乱的风里
一只麻雀突然为这瞬间涌出的奇怪想法
感到有点羞耻，又感到有点兴奋
金丝鸟与麻雀之间的反衬、约言、引申、联想、暗示和忧郁，提笼架鸟神闲气定的画面，刘频由画入景，由景即事的写法，读后让人产生不安全感和想入非非的意味，真是算什么鸟啊！？“与其欲盖弥障，倒不如自己先认了。”这种人生情味或社会问题，前辈诗人闻一多就说过。
张爱玲在《诗与胡说》戏言：“所以活在中国就有这样可爱：脏与乱与忧伤之中，到处会发现珍贵的东西，使人高兴一上午、一天、一生一世。”刘频的《下午的私人侦探社》幻化出的魅影重重，读来步步惊心：
“这个地方不好找”。从窗口望去
从警察局到正义路，再到老武的私人侦探社
中间隔着一片长长的商业街区
一张老酸枣木茶几上
一本翻到一半的《于丹论语心得》
被茶水洇湿。老武在给关公神位续上九支香
在三只酒杯里添上56°的泸州老窖
有人进进出出。电话在烟雾里不停地响
老武的雇员在有条不紊地忙着
婚外恋调查在按计划进行
商业情报进入了第三轮分析论证阶段
一个人隐秘的背景，从一支录音笔里一点点吐出
“我们有我们的方式”。跨省追债方案
在一台传真机上拉开了行动的序幕
一个中年妇女从会客室一身轻松走出来
一张打印的婚姻幸福指数评估报告
让那张茄子脸上缓缓挤出了一丝微笑
老武也在微笑，他撒出的鹰
一只只，已经飞到了最佳的跟踪位置
而一个卧底，在另一间总经理办公室
像他一样也在慢慢喝茶，和那个秃顶的被调查对象
像兄弟一样在慢慢喝功夫茶
老武不忙。他只是忙着通知场面上的人
晚上吃饭的酒店包间
他总是闲着，像桌上那本保密手册一样闲着
“一天又过去了”。说着说着
夜色从写字楼顶，便落到了侦探社的蓝色玻璃
在礼崩乐坏的日常生活中，在天衣无缝的叙事情景里，场面上的人悄无声息地盘算着他人的坏事。刘频的诗歌靶心找得真准啊！胡兰成在《今生今世》一书里说道：“中国旧小说里亦英雄上阵得了胜或此箭中了红心，每暗暗叫声惭愧，及元曲里谁人升了官或掘得宝藏，或巧遇匹配良缘，都说圣人可怜或天可怜见，因为当着世人看见了自己。”我在刘频《下午的私人侦探社》一诗中，以张爱玲的戏言进入阅读体验，以胡兰成的箭中红心阅后击节。这对欢喜冤家的前言后语，暗合了刘频的创作心得，刘频的诗担得起这份惭愧。
新诗难写，难就难在意象的设置和节奏的把握。格言、习俗、幻象、凝神、联想、感悟，经由诗里的意象展现，且要气韵生动，又要笔法洗练。非有十足力道，殊难成诗。刘频组诗《雷公根笔记》中的《兰花指》这首极短小诗，见地、场面、体会，酣畅淋漓又戛然而止。颇具张力。此诗仅有三行：
兰花指一翘：东风来了
兰花指再翘：鸟死了
兰花指三翘：暴露了他的男儿身
陈凯歌导演的电影《霸王别姬》，剧中小豆子不愿在戏中“承认”自己是女儿身，几次遭师傅毒打，苦练《思凡》戏文“小尼姑年方二八，正青春，被师傅削了头发”的场景，刘频只用三行诗就准确描述了旧时梨园行的境况，极具戏剧张力。《兰花指》这首极短小诗，“兰花指”这个意象的点缀，遮蔽着人生百态，渗透着奇妙的情感。英国作家罗素认为：“好的诗作，在艺术，他们志于精致；在生活，他们志于情理。”《兰花指》，当属不谬。
英国的奇才作家赫·乔·韦尔斯说：“一个人要有闲暇的时间、闲适的心情才会弄文学。”刘频在拧把纠结和难得消停的公务员生涯中，“从私人生活过渡到公共生活”、“在汽车的噪音里，我们谈论诗歌，谈论这个时代稀缺的话题”、“以朝觐者的态度面向诗歌”，真是个奇人，算是异类。类似的写诗奇人也有，艾略特就是站过柜台的小伙计。
也难怪，幽默大师林语堂说过：“中国人倘没有他们的诗——生活习惯的诗和文字的诗—样——还能生存于今日否？”
那天晚上，在光阴书架小吧不甚起眼的角落，看到了几本柳来两地诗友内部交流的诗歌丛刊《麻雀》，据说是刘频和他的诗友们在操持着。我是心有戚戚焉，虽不能至，心向往之。
刘频的确是实实在在地与本城的诗歌作者一路耕耘着、期盼着、愉快着。本城有诗，本城还有人执着地写诗，本城还有关于诗歌的种种期盼。
这座城市真有性情！
这座城市真有格调！
使命
——《浮世清泉》卷首诗
天空上的白云，是母亲缓慢升起的乳房
谕示我
剖开一个风雨飘摇的姓氏
挖出闪电的纹理
在我的体内
一个氏族霞光般分裂
一枝毒箭追赶着我孤独的血
那个永恒的制迷者，磨刀霍霍，抽刀断水
劈向史诗的虚妄、孱弱
在岁月庞大的谱系之上
山脉向西奔逃
我的肩上有万丈雄风，那是
时间从我身上拱起的死亡之碑
我的马车必然碾过鹰的遗址
在大地的铜灯没有熄灭之前
我要砍下夕阳的头颅
在广阔的地平线上，铺开丝帛
重新写下父亲的名字
首发链接：http://epaper.gxnews.com.cn/ngjb ... content_1990215.htm |
发表于 2012-4-12 21: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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