屏中密码(杨四五)
◆城市的回声
从废墟上走过来的人们,有着
十分舒服的面容
我看不见他们的伤疤和
流泪的瞳孔
从废墟上走过来的人们,穿着
贴紧肌肤的衣裳
我看不见他们臃肿的身材
就算日复一日的寒风
白天鹅栖落湖面
蛱蝶飘飞于林子边缘
我看不见它们漆黑的影子
但我知道相克已经过去
从废墟上走过来的人们
站在我面前感知我的喜好
我想到白,他们就变白
想到蓝,他们就变成蓝
我们站立的地方,梅花与雏菊连成一片
太阳高挂在天空
像过滤后的灯盏
我们在微凉的蝶群相互吸引
午时不可扭转地悄然而来
我的脑中跳出可以选择的菜单
我知道我略微肥胖但倾向于
肉食和牛奶。我们在无人餐厅的桌面上
堆满盘子
我们用过之后无人收拾
但在我起身的瞬间手臂上两个
跳动的数字少了些许——
一个是财富,一个是寿元
我们相约到更加神奇的地方
我们躺在想像的床单之上
向人们直播了一场
平凡之旅。我们没有携带“瞬时飞行器”
我们不知道光鲜的脚下
是一片废墟,人们乐呵呵地。我也
假装不懂这个“词语”
◆万千变换
黄金和美玉太过平常,楠木与杉树
堆满山冈。我还要寻找什么
——我不清楚。我
怎么也停不下来
江上的流水停不下来
人们的话语停不下来
我在洞中接过人们的订单
我输入整理后的命令
泥土便飞速流转
泥土从通道的另一端钻出来
滚入贴有印记的筐篮
离洞穴不远的地方
太阳稀释松软的石头
雨水沉淀锋利的落叶
没有人照看,只有山冈沉默的前端
铜铁滚落。假若剩下的这些
也由此完成,我留下的意义又是什么
我不自不觉地走到洞口
走到山下,会面前来装载的人们
我听清了他们不同的口音
尽管胡言乱语,尽管没有一句
发自心底,但我还是听出了
他们的本意。他们只是调皮
付出精力,收购自我缺乏的事物
保留行走的本质。我反复消解
这无聊的道理,山冈忽然窜起一场大火
我们来不及奔跑
我们心甘情愿地燃烧
我们一点也不害怕
像是大火的种子,相拥着
沉寂,生根,发芽
◆虚树
我脑海总有书页的翻动之声
我要了解什么
屏中就会显示
我能记得多少知识
一开始就有估计
假若我坚持,也没有人会阻挡
我把这种现象称作百花齐放
当我打开门窗,天色暗昧
当我来到二十一岁
我获得了“文学”属性
我适合的职业有教师,作家,和网民
然而教师已经不存在
作家相继灭亡
我在屏中找到自己的道德储藏
我对过去深深地失望
我生在一个什么样的家庭?
能调动多少有用的人脉
几时做过小偷
几时怯懦悲伤
我看着这些毫无温度的评估
我的当下基本界定
我的未来还有多少可能
我反复删除不断更新的数据
毫不介意周遭的目光
天色渐渐明了,一些人拥有了新的身份
一些人退回梦里
我闭上双眼
反复擦拭,两块凹陷的玻璃
◆一个人的阶梯
几十万个头像排列在一起
每个头像的背后有不可计数的页面
我无需翻开每一张
就可以自发判定
我的念头转瞬即逝
却在每个头像的下面留下痕迹
如果我想,我得不到的别人也休想得到
这个念头会被自动清理
在一个平常的星期天的上午
我看见路边堆满了太阳的垃圾
一个人被其它人高高抛起
一个人安静地坐在屏中
一个人面带温暖的笑容
尚未开口,便抛出一大串新鲜的文字
我将这文字的赝品抓在掌心
三天三夜没有丢弃
我在长街遇上的每一个朋友
眼里都弥漫着幸福
我跟随他们拣拾零落的羽毛
几年之后,我将它们还给太阳
(此时可能是犯错的证据)
我的“自性”替我做出我的选择
在唯一一个头像下面
留下衰减的痕迹。脑海里的警报
无声地响起,每一笔消耗的数据
都被摊开,由此判定一个人的成就
和一个人的腐败
◆自由的环扣
很多个昼夜交替之后
我们烧掉了地图
我们毁掉了民族
我们消灭了太多复杂的语言
我们相逢于每一条
可能相逢的路上,咫尺之间
我们贪婪地呼吸
我们在一瞬间拥抱
或者怒吼
几个未曾理睬的人踏步而去
留下一大段
等待填充的空间
我们四目相对
轻易就发现彼此拥有的国度
——是大象国度
老鼠国度
还是石头国度,野花国度
我们从不介意
也没有繁文缛节
我们在很多个国度都有自己的分身
我们在道别时
不小心穿过对方柔软的身体
却自豪地宣称没有入侵对方的领地
如果我们渐行渐远
再也没有交集
我们会因此递出火矩
我们会因此相互攻击
◆生克有序
没有什么比这样的安排更好了
大地的两端
是一望无际的海洋
海洋的两端是一片缓缓堆积的沙漠
沙漠的边缘是整整齐齐的胡杨
胡杨的边缘是巍峨的大山
大山围着平原
平原围着农庄
农庄朝向街道
街道连着城市
城市中有清凉的河流
河流的远方是长长的大江
大江如一张不可分割的网
落在人们建立的楼舍旁
人们要喝甘甜的泉水
人们要吃新鲜的蔬菜
人们要用笔直的木头
人们要找细碎的泥沙
人们不会在匮乏的地方开采啊
人们与人们交易
山川与山川交易
禽兽与禽兽交易
人们只需要告诉它
它就会更换自己
假若它走得太远,不知道怎么回来
它会默默地死去
默默地分解,默默地复活
它最最微小的部分
在一念之间埋葬它的尸体
◆解放
总有一些地方我想独自拥有
总有一些事物
我想更快得到
总有一些人和我一样的想
我尚未灭亡的一部分
变作千军万马
我拥有的士兵,武器
我拥有的平民,粮食
我拥有的工具,超能
都在不断消减
我的愤怒
我的不安
和我不可抑制的欲望
我们停下来
抽支香烟
看着对方血红的眼睛
我代表的国度和人民
付出事先约定的赔偿
或者退出一部分土地
(这是最不愿发生的事)
然而没有一个人怪我
就算是憎恶的表情也没有
只有久久不能平息的欢呼
我们抛下荣誉
抛下尊严
抛下写有“羞耻”外衣
屏中的山坳,尸模遍野,硝烟弥漫
屏中的山坳,血流成河,哀声连连
屏中的一切
都与我无关
◆当时
放下键盘,回到意识后他来到联盟
他为这件事准备了很久
他打开自己的颅腔
放入标识“信念”的芯片
实验室里空空荡荡
实验室外一群人透过玻璃
他转过身子没有谁
受到惊吓
他变得更加年轻
他听见一滴水珠滑落的声响
就像一个孩子摇动小小铃铛
外面的人一个接一个走进来
他在桌子上用茶水
写下“网络政治”
又在指头上按下“工匠”开关
人们在颅腔缝合后围坐在他的身边
他在第二节指骨上打开
武器和银行
在第三节指骨上打开
住房和车辆
人们接到一堆又一堆复杂的数据
人们毫不费力地分解
人们将最糟糕的数据抛到
实验室外,噢!那些将白昼当作白昼的人
将纯粹当作暗夜的人
在震动鼓膜的枪声中
迅速惊醒,在惊醒的瞬间
叫醒睡在身旁的人
人们围聚在“现实”广场
对一切充满渴望
对他的到来充满渴望
他走到意识的门口,灰暗的天空下
美丽的城市
没有神彩
美丽的城市是一群不断升高的废墟
他握紧许久不曾聚合的拳头
人们打开空洞的颅腔
藏在林中的手臂倒转了枪口
◆恒长
实验室最大的边缘,是人们远走的边缘
实验室最后的命名叫作“良居”
早前流落在外的人闯不进去
最先进入的人回到屋里
最先进入的人在墙壁上呵出一面镜子
最先进入的人敲敲光滑的额头
没有什么东西掉下去
没有一个人有过抗拒
◆纯粹的母体
种下最后一组芯片的人们
在十月的尽头
生下孩子
孩子们拥有
最适合的头颈
孩子们发现了这个世界的“新鲜”
鄙视丑陋的母体
孩子们讨厌鲜血和脐带
讨厌医生的手和剪刀
孩子们直到成年
也不懂得什么是妈妈
(没有人会笑话)
成年后的孩子
将皮肤的一部分扔上山冈
山冈在二月的尽头
孕育出宝贝
带岩浆的色彩和气味
成年后的孩子
将牙齿扔到丛林
丛林在五月的尽头
长出蛇和白菌
它们不懂得运用双腿
成年后的孩子
最后回到母亲的怀抱
——母亲已经不知去向
只留下了唯一的子宫
尚有母亲的感觉,情绪和体温
◆我是谁
此时我想起那些轻薄的
战争中的受难者
我想起他们在屏中犹如一堆不知疲倦的蚂蚁
我为他们命名
为他们制造羞耻和荣誉
他们在我的指挥下前赴后继
不断生成
他们也耗费了我的时光与精力
难道我延长的生命
就该如此?我在困惑中割断
流动的芯片
我诱骗人们解除所有“便捷”的装置
赤裸地击打对方
我们在流血中渐渐丧失
在一条路的岔口各自逃离
一边是蓝色的海洋
一边是黑色的洞穴
难道前方的道路仅仅如此?我在短暂地奔跑后
原路返回
我看见,一个残缺的士兵
穿过屏幕,叫我“神灵”
我为此惊恐,为此欣喜...
2017-03-06/09 于浙江永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