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二十首
风在吹
先是狗叫夜，叫一声小窗亮一下
再叫一声，小窗又亮一下
接着是一声接一声的驴叫
印透帘子的小窗刚刚暗下去就又亮起来。
我知道，是故乡的风来了
北风一路南下，跨过千山万水
北风呼啸而来，穿越半个多世纪
把村子里的狗叫声驴叫声都刮来了。
我喃喃自语
这一声是一队里的看羊狗叫的
这一声是二队里那头灰叫驴叫的
过一会儿
该三队里家家户户的鸡叫了
外祖母家的那只大红公鸡
能把北风叫得一阵紧似一阵。
奇怪，过了整整一夜，所有的鸡一声没吭
只有风，把村口那棵老杏树的叶子
皮影一样印在窗帘上
哗哗啦啦抖落一床被。
2020.9.28.
忽然之间
在稿纸上沉思
一支老钢笔
率领一阵风攸地跳下桌面
笔尖朝下
矛头直指不毛之地
是什么力量
让它奋不顾身
（或许真的就是众所周知的
不自量力）
以唐吉坷德式的勇气
挑战地球
它竟然没有应声倒下
投枪般孤立
难道真有魔力在暗中秉持
奋笔疾书的
可是檄文
2021.3.22.
观鸟记
出窝不久
它的一次飞翔能力
还未来得及超越我的追捕范围
终于听到
它碰撞出笼子的鸣叫声
放它出来。仍与我同笼
它学会蹬鼻子上脸
贴在妻的眼镜框上温存
立在妻切菜时的刀背沿一起一伏
它甚至从客厅飞进楼道
妻拍拍手。它立刻从楼道飞回客厅
多像母亲召唤村童回家吃饭的情景
去公园散步时妻信心满满放它出笼
它一翅飞入高天。盘旋三圈后不见踪影
任妻拍疼巴掌。拍黑一个又一个黄昏
2021.4.22.
如何擦去尘埃
人体的组成成分非常古老
我们体内每个原子都有几十亿年的历史
人类不过是宇宙大爆炸后的
“星尘”而已
——这是科学家告诉我的
难怪我们会把
杂草燃烧后附于锅底的烟尘入药
还为它起了个美丽的名字叫月下灰
梁上尘——老屋檐上的灰尘
诸如此类的草药
我们像祖先一样服过不少
我们还是看不破
扫、掸、擦、拂、吸
马尾、绒线、鸡毛
我们制造出那么多对付尘埃的工具
终又归于尘埃
红尘滚滚
怎一个擦字了得
2021.4.30.
说说蝴蝶
一朝蝶变
我们立刻便由避之不及
变为欢天喜地
立刻便想着捕获
十二天的蹁跹
将唯一会舞蹈的飞翔
夹为标本
从不理会风暴
是不是起源于茧蛹
除了梁祝
为何又与庄周
发生一毛钱的关系
我们把绳子拴成疙瘩
美其名曰蝴蝶结
甚至把养育后代的襁褓
做成蝴蝶状
就连做个顺水人情的陶瓷开关
也要做成蝶阀
糊个纸蝴蝶
代替纸鸢当空舞
我们一旦喜欢上美的表象
就不管不顾它的核
原先是不是一条虫子
2021.5.8.
雨中，有片森林在疾走
如果是孤立的一棵树
要么傻傻地呆在原地发呆
要么像一头困兽在发疯
现在它们已经初步完成了结集
一群草莽
并不想潦潦草草
赶往一座草率的山头
它们的动态
已经显露出归顺某个镖局的意向
它们正私下里演练
押运一场风暴
2021.7.27.
迎迓
只有一声虫鸣
就把夜色叫满了
黑夜溢了出来
一直到早晨
虫鸣声才渐渐浅了下去
浅了下去
完全消失进颗粒状的漏斗底部
旋风来了
金属音质的噪声四起
乱糟糟的一团
由远而近
越滚越大
太阳从地平线那边
滚了过来
2021.8.2.
秋风起
额头上挂着的汗珠
就要转世为
草尖上通透的露珠了
雪花在神不知鬼不觉的夜里
潜伏而来
在每一片白茫茫的叶子背面
偷偷产卵
你湿透的裤脚
中和了它们的凉意
眸子金黄
而白眼球上的血丝透出锈迹
秋风起伏
过不了多久
就有一辆马车从村子里赶来
驮着这些倒掉的风声
缓缓退场
一把铡草刀正等在窑前
每铡一刀
就碎掉一寸光阴
2021.8.7.
等待叫醒的人
你以为你睁开眼睛
你就可以前行了
走了那么久
你才发现仍然是你自己在独行
你不得不停下脚步
直至折回去
你看到你还躺在原地一动不动
你万万想不到
你与你的错位如此严重
你的灵动
忽视了肉的漫长苏醒
2021.8.7.
余响
再次回到车间
改造后的超市里
众多小喇叭彼此呼唤着
人声鼎沸
吵杂的声音之间
隐隐传来由远而至的阵阵雷声
多像我们早年
剥离铁皮的声音啊
年轻时在车间里大声喊叫一个人的名字
暮年了
才在超市里收到回音
2021.8.15.
省略号
打水漂的童年哪里去了
打水漂的小石片儿哪里去了
一张白纸找不到它的此岸与彼岸
一张白纸只剩水汀一长串
前不见一撇后不见一捺
当初满纸荒唐言
如今只剩几滴化不开的漪涟
一张白纸吞下一串药丸
一张白纸坐等药效发作
一张白纸惟余一长串喟叹
2021.8.16.
夏季风
夏天离开
也有些日子了
夏季风尚留在小镇
在支浦江的涟漪里旋转
在两两相对
悠长悠长的林阴小道上空
摇响悬铃木的裂叶
来来回回来来回回
我从大直路到花苑路
从夏季到秋季
沿江踱步
与我同行的孤影
忽前忽后
不时有风吹来
轻轻翻阅
他手中的一册书影
2021.8.28.
银河南路
黄昏
银河南路一摇一晃向我走来
通往支浦江的一条支流
率先流经了我
远处
三爿五片白屋散落银河两岸
岸边一纵一纵的芦苇
看守着各自的落寞
大鸟魂飞落日
树冠扑棱乌鸫
输电塔靠近我
然后又疏远了我
通往大市的断桥已接通
我止于桥北
等待
双洋荡的傍晚汇入银河
遥想
瓦尔登湖的黎明迎来朝圣者
2021.9.5.
秋毫
从意境里出走了一会儿
呆在小湖边
前一小会儿做了低头觅食的白鹭
后一小会儿变成保持高度警觉性的另一只
忽又匆匆离去
好像再在原地多呆一小会儿
自己就会变成第三只白鹭
刚刚离开又有些后悔
好像既想变成白鹭
又怕变成白鹭
离开也不是
离去也不是
狐疑不决之间
感觉早些年折损羽毛的地方
突然长出秋毫
2021.9.5.
尚明甸
这里的蜻蜓是红色的
草也是红色的
这里的房子是白色的
桥是白色的
鸟和蒹葭
也是白色的
这里的天空和我的T恤
都是一道蓝一道白
这里有一条会转弯的水
是天空色的
有一条不会转弯的路
也是天空色的
这里还有一条带扶手的路
是上面的那只蜻蜓色的
这里的太阳一会儿是红色的
一会儿是黄色的
一会儿是椭圆形的
一会儿又是四方形的
只有一座铁塔
是黑色的
我沿着螺旋式的阶梯上升到高空
与它一道为一阵风
与稻田里的柳梦梅和杜丽娘
摇头晃脑
白屋白
小树小
这里天高地阔
独立其间的我愈来愈渺小
2021.9.26.
聚福桥
“我过的桥
比你走过的路还多”
从北国迁徙至水乡后我有点信了
这话并不为过
在江浦交织舟楫代步之淞南
离岸乘舟
上岸过桥
单孔双孔石板竹桥木桥石桥
据说单单古桥就有一百二十多座
而尚明甸独具九座
可惜了吆
可惜了狮子桥、毓秀桥
双双成了传说
好在尚有聚福桥保留着水乡神韵
拱桥两侧的花岗石上
有阴联为证
“津接淞南俊秀
虹凝殿北祯祥”
“今人为继前人志
异日当思今日心”
我兴致勃勃拾阶而上
东升二十三台
一不小心
踩疼了一个连棋棋盘
我的故乡把它称为格连
我盯着它看了许久
才沿阶而下
西堍二十四级
我坐在历史的一阶落差上
回想我儿时
那些把草芥作为棋子的日子
2021.9.26.
斜对面
钉鞋的摊位
总是与配钥匙的柜子挨在一起
有时各归各摊
有时纯粹是一个摊子
踢破了鞋子的人恰巧也丢了钥匙
从破洞里探出头来的大拇趾一扭一扭
无论向左向右都扭不转乾坤
我在江南小镇的犄角旮旯处
遇到与北国一模一样的修鞋场景
斜对面一台老式缝纫机前
坐着一位像母亲一样慈祥
喜欢缝缝补补的母亲
2021.10.5.
走神
光棍死了
一个亲眷没有
消息灵通的
（暗中等待的）村民
七手八脚
将仅有的几件家什瓜分
其中一人
提走一把生锈的铸铁水壶
嘴里念念有词
嘿嘿，五鬼分尸了！
五鬼分尸了！
这是我小时候看到的一幕。
视频里
一个外国人去世后
儿子将父亲生前的所用与收藏
全部摆放在院子里
供需要的人无偿选取
院子里的人
寥若星辰。
2021.10.9.
我与一幅画之间存在隔阂
空气
在客厅的玻璃门与阳台的玻璃窗之间
晃荡着
窗玻璃外尚未完成的一幅画
已经形成自己的风格
比如房子
还是灰色调的
树木的色泽一直处于润色阶段
人物点缀的位置与去留
狐疑不决
一会点在树冠的疏忽间
一会儿移在断断续续的路中央
轿车与白鹭似是而非
难以取舍
当客厅的玻璃门
与阳台的玻璃窗之间的空气
安静如真空时
整个画风一下子变得阳光起来
2021.10.25.
把信寄回民国
劳烦上海亚东图书馆恢复原样
承蒙北社新诗年选编辑部征稿老师抬爱
将拙作编排在胡适先生
与俞平伯先生的大作之间
若不是我使用的汉字被删繁就简
今天淘到第三本民国诗集的韩庆成先生
就会在这个年选残本里
多看到一个人的名字
现在我学习繁体字已经来不及了
就像我从改朝换代的天下
赶往过期的旧上海那样
一切都为时已晚
我能够立刻实现的愿望是
点击手机屏幕将仅有的些许文字发扬光大
从先辈的思想鳞片里
寻找契合当下奥义的蛛丝马迹
2021.11.1.
|
发表于 2021-11-3 21: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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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1-11-4 09:3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