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曹家墩(组诗)
文/老曹
七五年,那根黑色的裤腰带
二叔是用裤腰带在夜里自尽的
那根裤腰带也是黑色的
那年是七五年,那天是阴雨天
帮父亲把二叔抬出黑暗后
我就满十四岁了
二叔没病,只是看不见太阳
他一直用泥土和青草充饥
并用摸来的月光喂养孩子
最后的那声狗叫
让他误以为熬到了天亮
但二叔不会知道
七五年,那根黑色的裤腰带
已经成为光明的把柄
父亲想和人说话
父亲远离人群之后
用一双老眼左顾右盼
他走的路是禁鸣区
他对人来车往了如指掌
如果前面来了一头牛
他就用有缺陷的笑打招呼
之后,他若有所思地回家
从后门进去,又从前门出来
然后望着天,望着田野
望着鸡子和狗子的快乐
想从耳朵里掏出一些事情
想听见儿孙们回家的声音
母亲想做楼房
母亲有三个儿子
她说应该有三层楼房
她用潮湿搓出的炊烟
把老屋的咳嗽裁成春联
把自己的目光裁成刀片
割左眼的时候,右眼跳灾
割右眼的时候,左眼跳财
她说,两只眼睛都瞎了
你们的楼房就起来了
第一层让它空着
给拾荒的大哥打电话
大哥一直不肯离开湖南
说湖南是很好的地方
很好的地方可以拾荒
一片纸是一张钱的原型
一张钱是女儿一页书的靠山
与人争抢一块破铜烂铁时
大哥的腰椎弯成了戒指
发光的时候也发黑
我望着湖南打电话
大哥望着湖北报平安
我把大哥的平安烧给了大嫂
二哥和剃刀一起虚度年华
手起发落,老去少来
二哥的目光越刮越短
把青丝刮成白发
把鲜活的面容刮成木讷的碑文
把曹家墩的老井刮成游子的目光
他看不到头颅之上的高度
也听不到亡妻之外的浣衣声,每天
用扫帚,轻轻地,打扫顾客的悲欢离合
二哥唯一的业余爱好是守夜,他怕
相依为命的剃刀,在星空下离家出走
我读懂了炳炎兄弟的笑
曹炳炎的笑,被那场早春的冻雨
一刀一刀地,刻在不懂事的墓碑上
妻子说,那是灵堂的挽联
儿女说,那是山上的白花
二老说,那是深秋的残月
我说,那是零下十度的快乐
看一次,目光就变形一次
很多往事躲在暗处,不肯出声
连少年时玩过水的河流
都假装认不出,哪两朵浪花,叫兄弟
我对立金哥的晚期肺癌很有意见
立金哥是曹家墩的圆心
拉长或缩短了不少人的半径
围炉一坐,一支烟就扯出了民国
酒杯一举,几句话就成全了爱情
他常说,每个人都必须抱着故事走天下
他一笑,必定有一个故事打开结局
但他的故事,被晚期肺癌斩断了半径
像寒风中的纸钱,一片片飘落在圆周之外
子初哥说出了一段往事
我和德安兄弟下乡走访
走进了子初哥的往事
他曾经有一个25岁的儿子
而今有一个23岁的孙子
他说他不怕穷只怕失忆
这场大雪盖住了草和泥土
盖住了22年前的破伤风
他说他不喜欢过年
只喜欢过清明节
只喜欢插雪一样的清明花
我还认得方书记的老屋
方书记很有名
他和中央领导人握过手
一转身,肖桥大队就上了人民日报
弹指间,方书记的话筒锈迹斑斑
他修建的群众大礼堂成了基督教的别墅
他裁出的田园化土地铺满花里胡哨的名片
他留給儿孙的遗产,只有墙上的旧照
在他蛛网纵横的老屋里
幸存一张年近花甲的报纸
只有它,还认得很矮很瘦很轻的方书记
不知王新荣老师还在不在
王新荣老师是我初二时的语文老师
他写的字胜过杨丽萍的舞蹈
他读的书多过赵本山的存款
他教的学生最差也成了草根诗人
后来,他1977年考上大学的儿子疯了
他的妻子被儿子一脚踢死了
再后来,疯儿子被铁链锁死了
王老师呢?我去小屋里看过他几次
他怎么也搜索不出,我曾经打鱼摸虾的少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