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风之子 于 2013-3-27 14:52 编辑
凝固的音乐，镜中的乡间图景
——读诗人唐诗《父亲有好多种病》
中国文人的乡土情结浓郁，恋父情结和恋母情结相比，恋父更甚，在人们心中，父亲是一个家庭的脊梁，生活重担的承担着，同时也是子女成长的精神依托。作为一个父亲，他们的初衷也许很简单，他能以自己辛苦的劳作使子女接受好的教育，然后看着屋前屋后儿孙满堂。这种农耕社会父亲的形象，生活在城市里的年轻人很难体会到父辈们与天斗、与地斗时，远去的在“弯曲的山道上背着夕阳和柴禾，一步一步地回家……”的身影，他们面目清瘦、皮肤黝黑，眼窝深陷，手上老茧爆裂；这种形象在文学作品中成为作家们孜孜不倦地述说对象，借以阐述中国农村生活的困苦与社会发展的若干问题。
80年代初画家罗中立油画《父亲》，一经展出便震慑了所有人的眼睛，令人震惊的一张绘画的写实描绘，撞击着人们的心灵，他们心中父亲的形象，被画家以写实主义手法，细腻、具象的笔触深深地刺疼了，心在疼痛中不仅发问：这就是我们的父亲吗？然而事实就是这样的残酷，他就是我们的父亲。这是一个人们再熟悉不过的老农形象，满脸枯黑，干瘪的脸上沟壑纵横，皱纹如车辙，陷落的眼睛露出凄楚、迷茫又带着热切的眼神，他在缅怀过去，还是憧憬着来生？我们潸然，由衷地感受到那老农那渴望而善良的目光。当读到诗人唐诗《父亲有好种病》这首诗的时候，诗中所描述的父亲形象，和罗中立油画表现出的《父亲》形象，尽然如此的相像，只不过一个是通过颜色与线条构成，一个是通过诗话语言构建，但都庶出同归，艺术化地再现了一个真实的父亲形象。
父亲，您身上有好多种病。一想到这里
我的泪水就不知不觉地淌了出来。父亲，您身上
有红高粱发烧颜色，有水稻灌浆胀感
有屋后风中老核桃树的咳嗽……
唐诗的诗歌语言是着磁性的，有一种轻快的感觉，象一尊青花瓷，具有一丝丝难以察觉的贵族气息。即使是在描写让人劳心的事，也象在吹奏音乐，箫声慢慢，催人啼下：“一想到这里/我的泪水就不知不觉地淌了出来”，读到这，我不禁想起张枣《镜中》的诗句：“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梅花便落了下来” ，字如珠玑，语落象外；张枣是湖南长沙人，少年时顶着诗歌的风暴入川，以《镜中》、《何人斯》等作品震惊诗坛，成为著名的巴蜀五君子之一（另四君子为欧阳江河、冬柏桦、孙文波和瞿永明）。唐诗在起笔这几句写实性描写父亲中，语调平和，像是在城市高楼温馨的背景音乐弥漫下，遥感着与老屋内的父亲的背影倾述，娓娓道来：“父亲，您身上有好多种病”，父亲的好多种病从哪里得来，不言而喻这烫贴的话语，虽平淡无奇，却在“好多种病”的“好多种”数量叠加的牵引下，读者也感受到诗人嘴里吐出的这种猎猎摄人而揪心的“疼”感，罗中立《父亲》的形象再次浮现在眼前，一个在生活重压下，由农耕文化占主导的社会大环境中而孕育出的活生生的令人无不动容的形象，他有着“红高粱发烧颜色/有水稻灌浆胀感/有屋后风中老核桃树的咳嗽”，唐诗这类“反刍人生”式的生活场景写实提纯，展现出的父亲面目慈祥，平凡中内心藏有火炭，将脸—红高粱—颜色；水稻——灌浆—胀感，老核桃树—咳嗽；逐渐深化的刀刻式的血痕显露无遗，没有深入细致的体察与艺术化生成，素材将永远是素材本身，这也许是定语后置的妙处，象发烧般火烧云的颜色，以此来比喻父亲的沧桑感，同时并列生发以水稻灌浆胀感那样的“浮肿”精微刻画，这样的描写人物，其形象是饱满的，让我不仅联想到唐代李商隐的《雨夜寄北》所描画情形：“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说巴山夜雨时”。李商隐深情、缠绵、绮丽、精巧的风格在这首七言律诗里得以完美展现。通过唐诗的几句诗作的细读，可以确认的是，中国古典诗歌的艺术技巧之诡异奇绝的李商隐、玄思奇想的李贺的艺术表现的神韵，发展到当代，无论是成都平原形成的新诗现代诗巴蜀五君子，还是重庆、酉阳区域的唐诗、李亚伟、金铃子等在继承和发扬古典诗歌的现代性艺术追求中，均取得了阶段性的成就，他们至今仍然不断有新的接着地气的诗作展示。
……当我
看到您发青的脸庞，我感到，遍体的石头都在疼痛
父亲，您身上有松树常患不愈的关节炎，有笋子
出土的压抑，有从犁头那里得来的弓背走路的姿势
当看到您眼中黯淡的灯盏，我就像您身上掉下的
一根骨头，坐卧不安。父亲，您为什么有病也不想治
您为什么总是忧愁时抽着烟，坐在郁闷里
为了替您买药，瘦弱的弟弟，把痛苦压低10公分
变卖了家里最后那头老水牛。而我住在白云飘过
窗口的城里，偶尔写点悠闲的小诗，却常常
忽略了您一拖再拖的病，更没想到用我的诗句
作您的药引。父亲，您只想苦熬着把疾病逼走
守着昏迷中的您，母亲哭得默不作声
自从49年新中国建立以来，到现在已经60多年了，父亲的形象仍然是那样的清晰，他们穷其一生，养育子女长大成人，含辛茹苦，在贫穷、贫瘠的土地上耕作，他们身体落下病痛沉沉地压在诗人的心上，父亲有病而不想医治，“为了替您买药/瘦弱的弟弟/把痛苦压低10公分/变卖了家里最后那头老水牛”，痛苦的厚度和程度，在以轻描淡写似的笔触下将诗意的想象空间已然打开，刹那间提升了高度，这样的比喻一定是来自长年不懈写作、不断思考而得来的神思，它描摹的并非只是人们可视的一段物质厚度或高度，而是在挤压中，呈现出诗人对历史现状的一种关照，而父亲面对自己的病痛时坦然的心态更是一种折磨，“您只想苦熬着把疾病逼走/守着昏迷中的您/母亲哭得默不作声”。大山的孩子，对山的记忆应是深刻的，重庆地区是一个多山的山岭重丘区，土地贫瘠，荒芜，做为和唐诗为同一个姓氏的重庆人，能体会到诗人的这种心情，我们都是农民的儿子，对绵延万里的山峦、河流、峡谷有着深深的眷念，唐诗这样一层层地深入描写父亲的“苦”、“痛”，与崇尚田园牧歌式的东晋文学家陶潜的诗作看似相去甚远，实则有着音乐的和声与音律的共鸣，这首诗的韵律平滑、流畅，没有刻意雕琢的痕迹，一切都是那么地自然，清新，其语言看似质朴醇厚实则奇丽、大气。在平淡醇美的诗句之中，情感炽热如钱塘江浪潮扑面而来，酒精作用下性情刚烈如坚果，沉静而浓郁的生活气息散发出阵阵的幽香。虽然表面上看，二者诗路大相庭经，但庶出同归，唐诗在抒情中言志，体现出诗写才情娴熟而凝练，于抒发中审视内心，展示自我的精神风貌，在接下来的诗句中有着进一步的展现。
父亲，红高粱说要治好您的发烧，老核桃树说
要治好您的咳嗽，水稻扬花的芬芳
会重新回到您的血管。父亲，现在，我正流着泪
为您写这首诗，我笔下的字，一粒比一粒沉
一个比一个重，像小时，您在老家弯曲的山道上
背着夕阳和柴禾，一步一步地回家……
读到最后这几句诗时，我越发地感受到一种沉重，父亲的形象完整地出现在读者的面前，从父亲脸的颜色、到弯曲背影：“红高粱说要治好您的发烧/老核桃树说/要治好您的咳嗽/水稻扬花的芬芳会重新回到您的血管”。这三个意象再次出现：红高粱、核桃树、水稻，人的生命离不开的三要素，构成了人类生存之根本，而生产这种人类繁衍所必需的食量，都是来自父辈们的艰苦劳作而得到，他们与天斗、与地斗，么了还要和自己身上的病魔斗，斗了一生，剩下的就是天色擦黑下“背着夕阳和柴禾/一步一步地回家”的背影，亦步亦趋，任劳任怨，毫无怨言。至此，诗人思恋父亲的激情似乎已经散却了，当我们回过头来再看，一种生命如斯的悲凉感，从我们的心底一直往下沉，沉入脚底的涌泉穴，眼神弥蒙，父亲的那张愁苦的脸在眼前游动，犹如耙犁一般的骨露青筋的手，捧着一个锔起的粗瓷碗在喝水，胡须稀疏苍白，谷中立《父亲》的脸部特写再次出现，这样的悲剧色彩为什么总在大脑里出现，面对城市高楼，城市化的大旗就要插满每一个父辈们劳作过的山头，高耸的烟囱冒着黑烟，熙熙攘攘的城市中，世纪大道上汽车滚滚而过，我一直在想，诗人唐诗在用诗歌描写完父母、兄弟后，接下来还有什么东西值得他来描写，是逐级递增的歌颂钢筋混凝土浇筑的大厦越来越高，还是在面对几十年来古老山乡少有改变的山石、越来越枯萎的河流，空气污浊、雾霭笼罩，在狭窄的时空之中，继续抒写现实生活与精神生命的断章，隽刻无字碑。
值得一提的是，诗人从内里斜刺穿出的父亲侧面的剪影，拉长的投影“总是忧愁时抽着烟/坐在郁闷里”，这首诗诗人没有分节，而是一气将父亲从上至下数落了个够，儿女的关爱、悉心地照料他无动于衷吗？NO，他心里热乎着呢，诗人烫贴的诗句即是有力的证明，一方面，诗人从文字表里一再将父亲的病根查询，突出表现父亲的甘受人间苦难养育后代的大爱情怀，另一方面，在追问父亲的病因之中，于诗意整体象征的背后，有乡村岔路口，由松柏枝桠熏烤的腊肉的香味在飘荡，几缕红高粱、发烧的颜色，几把灌浆饱满的水稻、屋前几颗老核桃树，撑起的这片天是湛蓝色的，忧郁的，失落与希望并存的现代人生存况味，诗人手指发颤，肌肤在抖动，他的血液在奔流，将手中的笔墨，狠劲地甩在白墙之上，一团团水墨慢慢浸染开来，一幅大写意的彩墨山水画出现在人们的眼前，诗情画意吗？大写意的彩墨画似的以文字绘画的诗写方式，是首诗的第一个特点。第二大特点是：将物象拟人化而植入对象为生命体，这种多采用定语后的修辞方式，极大地丰富了诗歌语言表现悲剧色彩的情感衍射力度，这样的艺术表现手法类似英国17世纪以约翰•多恩为首的英国玄学诗的奇绝的比喻与整体象征的表现方式，其在精神上与魏晋的玄言诗有着一定高度的相生性，道家的老庄思想揉合儒家经义而形成魏晋的玄言诗，对挖掘以小见大，以几颗树木便构建出森林的强大诗力场，将红高粱“人性化”、将水稻扬花“情景化”、将老核桃树“雕刻画”，使读者即使在千里之外，也感受到水稻扬花的芬芳，感受到诗人沉潜内敛的，将太空的中粒子施以能量激发而穿越黑洞，抵达骨质被一再压低了10公分的精神圣杯，在暮霭下的山头发着暗光，有青烟溢出。
这首诗在平素而阴郁的倾述中，隐含于诗意背后的喻义，我以为表现在自古以来那些贤能文人普遍存在的“忧患意识”与“感伤色彩”，在不断地将儒释道精神的杂糅和剖解中，在具有现代特征的象征表现主义与后现代主义解构、重构思潮中，在既古典又现代的新乡土诗人的“世外桃源”与“城市荒原”意识所处的两难境地之下，在古典传统的继承和现代性拓展之路上，诗人们各显其能，以决绝而略带偏执的激情，带着思索的大脑与发现的眼睛，穿过隔着一层层雾霭笼罩的磨砂玻璃，寻找属于体现个体生命价值的那一叶扁舟。
2013、3、25 西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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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3-25 16: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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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3-25 16: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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