寡鸡婆
很多年了，我总在某个莫名的时刻听到有人轻声叫
――寡鸡婆，寡鸡婆
这样的时刻不多，但人到中年越来越有寡鸡婆来袭的感觉
寡鸡婆是谁？我也无法确定了，我记不清他的面孔
我更不记得他的名字，他是一个小青年，也可能是一个妇女
在飞跃村的历史上叫寡鸡婆的大有人在
我掌握的只是很小一部分，并且我中断过对寡鸡婆的记忆
现在，寡鸡婆来袭
他为什么叫寡鸡婆？他的人生又有怎样的曲折？
我都记不得了
如果寡鸡婆是一个小青年，他好像是一个过早死了亲娘的孩子
他生过癞痢，一头黄毛，是偷鸡的高手
如果她是一个妇女，她是从异乡来的
来时怀里抱着还不会说话的孩子，嫁给了一个黑黑的单身汉
有一口洁白的牙齿，我曾见过她被男人打得跑去水塘里寻短见
总之，寡鸡婆不是我地方一个人，而是好多人
2012年12月18日黑夜
元诗歌词典
寡鸡婆：其本意是指不能下蛋的母鸡，讽喻不能生育的妇人为寡鸡婆，骂人话比如：“占着窝不下蛋的寡鸡婆”，但我小时候所知道的并不完全是骂人的话，在日常称呼里大多无实际意义，是贫困年代朴素的个体代号，针对不同人时暗含有讨人嫌或比一般人过得苦的意思。
野猫子
野猫子什么时候占据了猪场，我们都搞不清
有一天夜里我与哥哥路过黄泥冲，看见平日里黑灯瞎火的猪场里
有亮光闪烁。我说莫不是有鬼吧？哥哥说进去看看
我们俩兄弟推开一扇木门，门发出被猪啃过的吱呀响声
我幼小的心怦怦乱跳，哥哥走在前头
一豆灯火在土灶上冒出黑烟，鬼火不是这样子的
哥哥大叫一声――“哪个鬼啊？”
“是我，我是野猫子。”
饿死鬼一样的声音，昏暗处只见野猫子抬起头
现在推算那一年野猫子还只是我现在这个年纪
他身材高大，肩上永远像挑着一担谷，耸肩
走路两边甩手，从上事塘到下事塘，一路哼着乡野小调
“猫叔你怎么住这里？”哥哥问他
“我的屋要倒了。”野猫子答，油灯的黑烟左右摇晃
我和哥哥出了猪场，“他在煮饭。”哥哥对我小声说
没想到20多年过去了，野猫子成了我地穿黑色风衣
戴礼帽的入殓师
2012年12月19日上昼
元诗歌词典
野猫子：有可能是夜猫子。我没有问过故乡前辈，到底该如何称呼他，在我地方言中“野”与“夜”均为同一个音。
天井坡
天井坡与飞跃村被一条弯弯曲曲的冈分开
冈上一座石桥摇摇晃晃
两地相隔不到两三里路，但天气与口音
有了明显的变化。
天井坡人说话带有望城县人的口音
望城县人的口音接近长沙话，张口骂出――嬲你妈妈鳖
才是最正宗的――嬲你妈妈鳖
我与妈妈在天井坡供销社买盐，盐潮湿，拎在手里像
拎着一个秤坨。有人大喊一句――嬲你妈妈鳖要下雨啰
雨点啪啪啪追打我们的脚后跟，我们跑到一户人家的屋檐下
躲雨，妈妈那时的年纪比我现在还小，她身材高大，一口白牙齿
能够反射出闪电。
雨水中满是灰尘，风吹起路边家禽的羽毛，它们在空中翻跟头
像天井坡的仙人一个个显神通
我脸上的雨水火辣辣的，空气里也飘来辣椒的青气
路边菜地里的辣椒树又矮又肥，风雨吹得辣椒乱窜
当我与妈妈从河水暴涨的冈里赤脚淌过
到了飞跃村的地界，咦地上的泥巴是干的，泥土粉尘沾满了赤脚板
一点雨也没落呀，妈妈骂道――个哒鬼天气
天井坡与飞跃村确实是两块不同的天
2012年12月19日黑夜
元诗歌词典
冈：我地把江、水渠、小河等都统统叫做冈，读gāng
嬲你妈妈鳖：长沙人骂人的话。日常生活中的下流话。
我的弹弓打瞎了狗眼
去天井坡的沿途有数只恶狗
冲着童年的我猛扑过来，我在惊吓中后退转身逃跑
直到我上了小学，直到我被恶狗咬了一口
血滴在地上鲜红，但咬过不久屁股上的伤口
自动长好了。
我长大后还偶尔潜回恶狗追击的梦中
在一身冷汗里坐起来，摸摸屁股上狗牙印记，一阵小痒
我的身份在恍恍惚惚中再次确认
――一个被狗咬过的人
我哥哥是自制弹弓的高手，我只是学会了射击
后来我成功用弹弓打瞎了一只狗眼
恶狗嗷嗷叫着，扮演我的敌人，眼里的血挂在狗脸上
天井坡的恶狗与飞跃村的恶狗，都被我打瞎过眼睛，如果你恰好
在那几年到过湘北，恰好遇见过瞎了一只眼的恶狗，另一只眼斜视着你
告诉你吧，那可能正是我打瞎的
2012年12月20日上昼
冈
稻田与丘陵交错，其间一条冈把飞跃村与天井坡隔开
我们把河流叫冈，或许叫港，这些土话你如听不懂也不要紧
只要你与我们一帮孩子脱下裤子，光着屁股跳到浑浊的河水里
那火热的河水滚滚奔流，快活的时光就回到了你身上
夏天我们跑到冈边喊大水
我跟在哥哥屁股后从上游跑到下游，整个夏天都在冈边追赶大水
冬瓜顺流漂下，南瓜、门板、箢箕顺流而下
一个裸体女人顺流而下，她乌黑的长发像水草
她奔向下游的姿势我终生难忘
还有死猪追着裸体长发女人向我们奔腾而来
来不及多想，我们就被快乐淹没，大呼小叫
螃蟹咬住了我的脚趾，一种肥大的黑鱼落网了
一根长竹杆撑起鱼网沉在下家湾的青石板桥下
石板桥颤抖，水流湍急，乱石哗哗作响，神秘的气息吓坏了孩子们
傍晚时分，雨雾蒙蒙
坐在石桥上的女鬼披头散发，发出嘤嘤啼哭
我渴望看见那一幕，因为年幼我在哆嗦害怕中渡河
只有大人们理解冈上的女鬼
他们不怕鬼，讲起女鬼来就像讲述他们自己可怜的身世
2012年12月20日下昼
元诗歌词典
冈：我地把江、水渠、小河等都统统叫做冈，读gāng。
毛毛淹死了
前一天毛毛还借了一板火药炮子给我
我的铁丝枪不能断了子弹
第二天我坐在灶窝下帮妈妈烧火煮饭
听到大人叫喊――有人淹死了
在我的童年淹死小孩并不奇怪
现在想来，我好像感觉到毛毛回来找过我
我翻过后山跑去看看
看看是谁淹死了
一直跑到白泥堆
大人们围在冈边
冈里大水涛天，雨停后天气闷热
仙人周云桃的小茅屋前
一块门板放在地上
我却没有看见死尸
我听见有人说――毛毛毛毛
我才知道肯定是毛毛淹死了
记得当时我心慌得狂跳
我走在公路上，有人对我讲话
――毛毛淹死了，那人知道我与毛毛玩得好
我没有哭，天黑了我走回家
我也没有看见毛毛的尸体
我现在才明白
少年并不懂得悲伤是什么
听大人们讲
毛毛他们几十个孩子坐在石桥上捡从上游冲下来的
冬瓜南瓜与死猪
水越来越大，冲垮了石桥
只有周卫东水性好，他救起了几个小孩
毛毛冲走了
尸体找了一夜
拿着竹杆在冈里找尸的大人一路给毛毛说好话
――毛毛毛毛你快出来吧
第二天他才从下游的一个深潭里浮出来
我一直记得毛毛的样子
他笑嘻嘻的，穿着破旧的上衣
是一个爱玩的少年
他死时应该不会超过十二岁
听大人讲
毛毛灌了一肚子的河水
埋在新利村那边的深山里
我曾经与同伴去找过他
好多的小坟堆
但我们没法确认哪一座是毛毛
毛毛――
我今生还欠你一板火药炮子
毛毛――
我至今还没有哭出的那一声
估计要等到年老体衰回到老家时才能哭出来
2012年12月20日黑夜
元诗歌词典
火药炮子：小时候我们小孩子玩铁丝枪的一种压在红纸上的小火药，一颗一颗，我们叫炮子，记不清是一毛钱还是三毛钱一板。
冈：我地把江、水渠、小河等都统统叫做冈，读gāng。
毛毛：我的小学同学，我玩得要好的伙伴，姓殷，但具体叫什么名字我实在想不起来了。
名词解释：
元诗歌，元气之诗。
元诗歌13条原则：1、客观；2、直接；3、真实；4、记录；5、细节；6、个人史；7、把抒情降到最低点；8、消灭普通话（白话）诗歌；9、以地方语言写诗；10、回到生活底部；11、抛弃传统的好诗标准；12、这是原始的表达；13、元诗歌是卡丘主义的诗歌文本，是元气之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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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5-20 19: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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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5-20 23: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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