该来的总会来

我不配做你的儿子
鹰不配做天空的王
野兔不配做啮齿动物
老虎不配做丛林的霸主
羚羊不配做草地上的舞娘
尖嘴鳄不配做最凶悍的淡水鱼
鲶鱼不配攻击白鸽，鸬鹚不配当人类的帮凶
万物有序，四季有岁时，苍生有各自活着的缘由
太阳不配做黑暗的主宰，大地不配承载更多的苦难
雨箭不配击穿任何人，我也不配万箭穿心，该来的总会来啊
你不配做我的父亲，我不埋你，我把你禁锢在水晶棺里
既不得超生又不得复活，既不得腐烂又不得遗忘


老舍之死

你试过吗？把一截通红的木炭
或一节藕煤投进水中
水会迅速翻滚，蒸腾，发出那种
被一块破布塞住嘴时
堵在喉咙里的喊叫

这是水火不容所诞生的奇迹
浑身火焰的老舍
就这样将自己熄灭
在那个冬天，因水温突然升高
太平湖畔的杨柳也提前抽出了新芽

张志新纪念日（1979、04、04）

一块烧红的烙铁探进喉咙
被强奸轮奸时撕裂下体的疼痛
被拔光头发时的屈辱
都可以蔑视。她提着光秃秃的头颅 
在血污的阳光下继续舞蹈
她捂住被割开的喉咙
无声地追寻当年的刽子手
他们正在老去
心安理得地活在这个国度
她堕入地狱。一个索命无望的厉鬼
眼睁睁地看着
新的刽子手接过了他们父辈的刀

她举起蘸血的馒头
（张志新在行刑前经过多日“小号” 及割喉等酷刑的折磨，已经被逼疯，用馒头沾着经血吃。）

她举起蘸着经血的馒头
命令我们吃
她吐出咬断的舌头，命令我们吃
我们吃，我们吃，我们咽着泪水
吃下她乌黑的眼睛
我们含着乳汁，吃下她雪白的乳房
我们瓜分她身体的每一个部分
她的手，她的脚，她的心，她的子宫
那孕育爱，也孕育仇恨的花房
他们再也不能把你像野狗一样埋葬
他们再也找不到你的尸身
在我们的身体内，在我们的血液里
在我们的遗传基因里
我的母亲！

子弹费
（1968年4月29日，北大才女、基督徒林昭被以“现行反革命”罪秘密枪决。之后，公安人员到林昭家收取了五分钱的子弹费。）

神说，要有光
于是有了更多的黑暗
在提篮桥监狱，林昭用血书发誓
基督还在世上
她在地狱中最最恐怖最最血腥的地狱里
呢喃
而一想到我的父辈
在索取到五分钱的子弹费后
去酒馆里买了个酩酊大醉
我更加悲愤地哭了

父辈的刀

我从父亲的遗物中，整理出红卫兵袖章
和一套精装毛泽东选集
出版于1972年，红色烫金的封面
早已褪成暗淡的血色
扉页上的钢笔字还敬录着最高指示
“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
一把匕首，包裹在旧书堆的底层
带着精致的血槽、手柄
刀身像银蛇
睡熟在冷冰冰的梦里
它沾过人血吗？它抵住过别人的喉咙吗
或者只是用来自卫？
它千万不能忘记的还有什么
一道寒光
像冷笑，像令人难以察觉的激动 

三色树

栽一棵树，现在还来得及
如果他们不把我伏击，悄无声息割断我的喉咙
栽一棵红枫，我爱它血一样燃烧天空
如果疾病不提前夺走我的生命
栽一棵银杉，让健康的肌体生机勃勃每一分钟
如果爱情不再摧垮我的心房
栽一棵白杨代表坚贞

一切都还来得及。让有根的深深扎入这片土地
缓慢地长成自由的形体
我也将从中伐取我的棺木，它们由三种颜色构成

献词

谨让我用如下褒义词
编成花环
献给渐行渐远的你们：
温柔、善良、成熟、优雅、坚贞、热情……
但还不够。没有一个词汇能匹配
她们面对死亡时
嘴角那一缕轻蔑的微笑
她们的脸如此相似，像一个又一个同义词
像向日葵被太阳割倒
谨让我用更少的贬义词
编成铁刺的草帽
献给下达割喉命令的凶手和帮凶
他们，人类的反义词，时时露出狼的利齿
谨让我用更多的中性词
献给我的父辈：隐忍、退缩、孤立、无助
因为恐惧而变成羊，也因为同样的恐惧而变成了狼

 

童年灵异事件

 

这块被大火烧过的土地

不知道我被什么烧过，如今只剩下焦黄

这年年干涸的河床，不知道我为何如此干渴

突如其来的冰雹像天空产卵

把正在扬花抽穗的禾苗打得一片凌乱

这一些我都看见了，冰雹雪粒恰如希望的种子

在我幼小的掌心美丽地消失

我也看见了不该看见的一幕

飓风驱散批斗大会

跑在前头的人越跑越快，长出了黑色的翅膀

跑在后头的越跑越慢，双手渐渐着地，跑成了饿狼

开始扑杀铺天盖地的乌鸦

 

 

从1966年母亲的子宫里遥望世界

 

陌生人，不要站在门口

挡住我的光

我知道你来自哪里

不论是善是恶、是高贵或低贱、是凶残或温驯

我知道所有人一落地就得立即站起

像有蹄类的幼崽，稍有懈怠就会被吃掉

这是第一周

在茫茫宇宙深处，我，一个胚胎，踏上了生命征途

 

陌生人，不要发出声响

刺耳的高音喇叭

我听得出声嘶力竭里

混杂着枪声和哭喊

无论是老是少、是地主或佃农、是革命或反革命

我听得出所有人的狂热

都来自一个更大的子宫——

和我母亲同龄的共和国，一十七岁的躁动

孕育着更大的风暴

这是最后一周

我长出了四肢，嘴、鼻子、耳朵和清澈的眼睛

可我还没有作好一切做人的准备

 

老之将至

 

父亲是一面镜子

我点燃一支烟，像我的父亲

我泡好浓茶坐在门廊的黑里，像我的父亲

我开始回忆多年前的一场噩梦，像我的父亲

我开始痛悔当年打出去的那一拳，像我的父亲

我开始致歉向那些倒在拳头下的人们，像我的父亲

我开始怀想和他们在一起的红旗的海洋，像我的父亲

我开始感叹时光一去不复返，像我的父亲

父亲是一面镜子

他点燃一支烟，像我

他泡好浓茶坐进下午的黑里，像我

他开始回忆多年前的一场噩梦，像我

他开始痛悔当年打出去的那一拳，像我

他开始致歉向那些倒在镰刀斧头下的人们，像我

他开始怀想和他们在一起的每一场暴风骤雨，像我

他开始怀念他的父亲，像我，他开始感叹时光一去不复返

 

印象。八〇年代

 

我的八〇年代，推迟到1983年开始

那一年早稻熟得格外晚

“严打”响枪

惊跑了中学操场上的麻雀

女同学的哥哥

十八岁的强奸犯

当了活靶

禾苗年年返青

女同学出落得更加水灵

我不敢偷看

那样挺拔的胸部

想不犯罪都难

直到1989年

我的八〇年代，提前了一年结束

成群的坦克开上大街

我的童贞也草草地结束

那是迫害我一生的最严重事件：
服装店的老板娘，昏暗的试衣间，粗重的乳房

 

过知青故居

 

遗忘一条小路时，你也把谎言掷还给了谎言

芳草很快掩埋掉成千上万的足迹

 

遗忘一座村落时，万户萧疏，井水溢出

顽强的藤萝爬进小学的窗棂，黑板脱落成泥

村头醒目的大字标语接着呼喊口号

 

遗忘一个小镇时，雪会继续飘落

直到压垮沿岸的店铺

电线杆上的高音喇叭还将持续

对着被遗弃的狗狂吠

它们变成野狗，再过些年，倒进化成它们的祖先

发出狼嚎，甚至比狼更凶残

 

人的厄运总是以动物的版本加速演进

遗忘一个人时，他的阴魂会缠上你

他的言语你会不由自主重复，他的话你深信，你是他的！

 

 

 

令人伤心欲绝

 

令人伤心欲绝的六月尚没有到来

就已经有人被陆续带走

被关押

我们的身边一直就潜伏着

悄无声息的捕鸟者

可我总是克制不住想飞的欲望

朝着那无比荒凉的月亮

我做梦也想死在那无人居住的地方

人啊，我不是最后一个登上月球的人

而是第一个死在那上面的人

我的骨头含磷

还能够继续燃烧

我总想带来一轮饱满的光

 

这珍贵的一生

 

这珍贵的一生值得拥有

这大地，这逝去在时光尽头的河流

值得一万遍讴歌，但只能有一次，唯一的一次

把痛哭留给自己

像一个失地农民，像一本榨干血汗的房屋产权证

有一天面对苍天大放悲声

这无垠的国土，没有一寸土属于你

没有一片瓦，没有一截屋檐

没有一只住在黄昏的蝙蝠，没有一盏乡下的灯

没有马厩，没有跪乳的羊羔，没有梨锄

没有清明谷雨，没有岁时，没有二十四节气

没有一片眺望乡土的山坡，没有一抔黄土，没有坟头青草

你捧起的一撮土，你头顶的天，你脚踩的烂泥

这一切，都是他们的。你是上无片瓦，下无寸土的你

你是手持国土使用证，死后却无葬身之地的你

你早已是魂飞魄散的你

用什么样的器皿，什么样的爱

才装得下你不足八百克洁白的骨灰？这珍贵的一生！

 

虎

 

山冈上蜷伏得太久

这一天忽然伸腰，贪婪地吸了一口气

令栖身的年画微微一抖。它舒展四肢，双目如炬

像是要从墙上一跃而下。家中的宠物犬狂吠着

匍匐到沙发下再不敢出来

 

可怜的小东西！

我懂得你如此惊恐的缘由

来自遥远的丛林。祖先将奴性遗传给你时

也将这王者威严的身影

投射到了你的血脉里

尽管从未亲眼目睹，但钢须、利爪

生杀予夺，低沉的咆哮

一代代震荡在灵魂深处，挥之不去

 

像我走进故宫，像我们中的大多数人

面对栩栩如生的皇帝

总是不由自主地双膝发软，想跪倒在地，三呼万岁

 

女书

 

想起一个江永女人

叫什么名字已经不可考证

想起她就想起

新中国成立初期一些被误杀的人

这是新政权建立时难免的事

可她不甘心成为寡妇

一次又一次喊冤上访

她把苦楚，把满腹冤屈写到纸上

这些字斜长的脚、细细的腰

像泪水，像这位孤苦伶仃的乡下女人

难倒了北京的语言专家

她被当成蒋匪特务，遣送回家

 

世界上也还有这样一些人

用他们唯一的专用文字

像女书那样宝贵的小语种

控诉这人间的愁苦、冷漠和残酷

他们像落日一样激愤

像春天一样呐喊在穷途末路

他们是五十六个民族以外

一个古老的民族

人口稀少，但虔敬地保留着世代相传的技艺

当他们挥舞乌黑的草帽

死亡也绕道而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