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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学和人学的灵魂变奏 ——读马启代《汉诗十九首》散记 王忠民
这是马启代又一组震撼人心的诗作。
与前几组《十九首》相比，此组更为内敛、精警、圆熟、开阔，更为内在地显示出思想家的锋锐和诗人的深刻，是一组诗学和人学的灵魂变奏。
艾略特在谈到诗人的区别时曾说：“大诗人只有在你读完他的全部作品之后，才知道他是一个什么样的诗人。而小诗人，只要读他选集中的三首诗就够了。”这里，我并非说马启代已经是一位大诗人（时下关于大师的标榜已经成为一个伪命题），尽管他的诗不断地拨亮我、提升我，但我至少可以保守地断言，在当代汉诗创作的领域，马启代无疑是一位杰出的诗人，一系列《十九首》无愧于当代优秀的汉语诗作。
我敢如此抛出这一论断，绝非处于一时的冲动。从1988年第一部诗集《太阳泪》（与岩峰、谭践合著）始，马启代的《杂色黄昏》、《苦渡黄昏》、《魂殇》、《火浴》等个人诗集便接连推出，1993年山东文艺出版社推出了新诗史上第一部青年诗人的赏析专著《马启代诗歌精品鉴赏》（全国有近百名诗人、诗评家参与，此书2006年再版）；另外，《仰看与俯视》、《桑恒昌论》等诗论集也同时面世；《心巢》等散文集；《受难者之思》等思想随笔集全方位的诠释着一个孤傲、沉郁而博大的灵魂……，但正当他昂首阔步、雄心勃勃之时，一个转身，他从诗坛销声匿迹了。如今，回首往事，诗人认为，那是他“深度混沌的前半生”（见另一组《十九首》中《故乡，请把我的人生涮干净》）。除了命运无常的感叹外，我觉得重要的是代表了诗人的自省和重新起步，令人诡异所思的是，诗人竟然是在人到中年的命运低谷中，慢慢地抬起了如炬的目光，令人惊异的是，沉寂16年忽又哑声2年的诗人，目光所及，幽深的世界便被一一照亮了。
回到这组近作。如果说，前几组《十九首》完成了诗人沉寂多年、重返诗歌后诗艺与心灵苏醒的时代对接，那么这组诗作则无疑标志着诗人完成了母语的诗学传承和人文精神的重生，就诗学和人学深度而言，达到了一个新的美学高度，使诗人可以无愧地跻身于少数沉潜型的优秀诗人行列。
当然，沉潜是另一种燃烧。短短两月稍余，他便从灵魂深处捧出了五组《十九首》计95首诗作，虽不能说字字珠玑，首首经典，它所催生的这番诗美境界以及由此赠与我的一次次美学历险，却让我日夜回味，心潮与思绪竞久久不能平息，促使我不停地回顾、展望，在监狱寂冷的斗室里，让我的心灵提前感受到了春天的到了，生命不由得亢奋起来。
以《减法》开篇的这组诗作，虽奠定了某种沉静、洞透的基调，凝聚着挫痛、抑郁的生命感受，却也不乏淡定、从容的人生精神。正如王家新所说：“人与世界相遇，具体到当代写作，这还意味着一个诗人对当下生存的进入以及对他自己的时代所做出的呼应。”马启代狱中的创作是否在一定意义上翻新了当代诗人对生存和时代的处理方式，也许需要更长的时间来检验，但诗人由自身审视所导致的对时代精神的洞穿以及再一次形成的似乎具备启蒙色彩的呼唤无疑超越了时下泛滥成灾的平庸之作，彰显出崚嶒坚实的诗美个性，为这个时代的抒写提供了有益的启示，面对沉沦的精神高地，甚至具有救赎的形而上的意义。如《疑问》、《结局或开始》、《旁观者》、《告白》等，构成洪钟大吕似的天问之音，是当下绝难听到的醒世之言，是对绝续二十年的人文精神的高度承接，是受难者精神的诗性张扬。在此种精神背景的浸染下，《谁是杀鸡的人？》、《电脑屏幕上的鱼》、《在监狱，给一位朋友写信》、《一个人听雪》、《春天，与桃花的私语》、《我听到了雪花坠地的声音》等显示了诗人对社会历史的解剖和追问，其执着、坚毅和通透给人醍醐灌顶的警策。而在另一个视角上，诗人通过《梦》、《阅读》、《写作》、《一个转身》、《音乐》、《家谱》、《春天啦，我忙起来》和《春天的伤口》等作品，多维度地对人生和生命的主题进行了体悟和品味，与精神性的追问相呼应，构成了此组诗作立体性的诗学结构。整组作品，高视角与低视角交会，内视角与外视角结合，以“慢慢”的节奏和气韵，缓缓地推动着我们的触角和思维逐渐地进入纵深，以体验、感悟、想象的方式溶入诗中，时而低回，时而激昂地把点点闪光的经验展示给我们，我们被其笼罩和重塑。
诗人说，与世界相遇，写作就是不断把自己和世界打开的过程，一首诗的诞生，就是诗人把未来一种新的可能赠与自己和他人的完成，诗人的宿命在于，越往前走，发现的越多，需要言说的未来越发美好，言说的愿望也越加强烈……，不断重临着起点，多少年来，诗人们一直这样存在着！
马启代的意义在于，他又一次把这一过程展示在乱象横生的当下！
我们的确应当不断地反顾自身！
2011.03.13泰狱 附：
汉诗十九首
马启代
减法
减去那长长的前缀，减去那些定语
和形容词……，姓氏之前，统统减去
连姓氏也可以减去，名字
也可以减去……
轻的，重的，统统让时光拿走
……，一直减到一把骨灰
只是我的文字可以留下，那怕剩下
仅仅一句诗，刚好
安放我的灵魂
2011.02.28泰狱
疑问
天哪，人一向前，你便后退
一退再退，天天空出来
好大的孤独，所以，你就叫天空？
地哪，内心休眠着多少条山河
天同覆，地同载，多少岁月也吃得下
从不喊饱，所以，你就叫大地？
是否写诗的人都叫诗人？可我
不知道什么才叫诗？活在天地之间
我该如何，如何给万物命名？
2011.03.01泰狱
谁是杀鸡的人？
一只鸡被杀，在动物界
引起一阵骚动。猴惊秫不已
又一只鸡被杀，动物界
还是一阵骚动。猴还是惊秫不已
再一只鸡被杀，鸡界里
仍然一阵骚动。猴满脸狐疑
……，……，……
猴们知道了，那杀鸡的人
不是上帝，原来是一代一代猴王
2011.03.1泰狱
梦
夜深几许，一层一层将我覆盖
猛然醒来，灵魂，刚回到高墙的脚下
我不敢睁眼。故去多年的母亲
正微笑着看我，我怕，一个翻身
把母亲困在监舍，灵魂
像我，成为游荡在诗行中的孤儿
2011.03.01泰狱
电脑屏幕上的鱼
这一缸春水，一冬天的阳光
喂养着，几尾婴儿般的鱼
那小嘴，举着忘忧的岁月，游来游去
它们，不长大，也不长老
……，春来了，一场大雪刚刚赶到
这些小鱼是否累了？用手去招呼
哦，什么时候，世界一下子没有了体温
2011.03.01泰狱
阅读
现在能慢下来，像一只甲壳虫
扛着浓重的光阴，耐心地，向前爬
我必须慢下来，静静地咀嚼
那些生僻的词句，那些苍凉的骨头
我也只能慢下来，细细地反刍
躲开词语的暴风雨，还有倒春寒
胃里的温度，足够思想开放
渐渐地，我爬成了一只小蜈蚣
全身俯地，在诗的照耀下
深深地呼吸，舒展开所有的手脚
2011.03.03泰狱
写作
这是一生的马拉松。跑啊，跑啊
四十多年了，还不知累。今天
我要放慢，来垒一座山，接近天空
山，越垒越高，天，却越垒越远
我死死咬住的地平线，也被一推再推
我不停地垒，不断地接近
用我一生的粮食、水和爱，永远地追
我要将那一座座山甩到身后，我还要跑
那怕，用最后一根骨头，当做拐杖
2011.03.03泰狱
一个转身
一个转身，到了中年。比转眼要快
一口气，吸入还没呼出
谁言岁月神偷？为什么不把皱纹偷走？
还有泪，还有灵魂里的痛……
一偷再偷，直至我被偷得，展翅能飞
还好，我还有一身耐磨的骨头
思无所依。是被命运吹到了这个高度
风摔倒的地方，心还站着
2011.03.03泰狱
音乐
中年，已有些漏雨。时光滴出的
小孔孔，开始蔓蔓地生长
风，每一喘息，二泉映月的音符
便会从身体里给吹出来
只有诗句含着火焰，那怕一滴血
又会噼里啪啦地歌唱
2011.03.04泰狱
家谱
多像一串秋天的葡萄。目光抱着手指
一直找到明朝，才在一棵大槐树下
找到了，我基因的源头
这串姓马的葡萄，坐满了祖先的名字
唯结我的一枝，三代单传，孤单单
瘦在秋风里，呵护着一脉血缘
儿子健壮硕大，肯定结出一大串的子孙
我就活在这里，等待朝拜
领他们认祖归宗，并讲述我的前生
2011.03.04泰狱
结局或开始
从末日开始。
从被世界抛弃的刹那间开始。
从坠落的深渊底部开始。
我猛然醒来。张开了双翅……
一个吞食黑暗的人。
一个内心落霜的人。
一个怀抱太阳的人。
冬天，正缓缓地转过身子
天空的大幕
徐徐，徐徐地被拉开……
2011.03.05泰狱
在监狱，给一位朋友写信
我想你了，打算给你写封信
我开始买纸，买信封，买邮票，这一切
大约需要一周的时间
我想你了，决定了给你写信
但两年没有音信，我已不能确定你的地址
只得写上那个不准确的老单位
我想你了，必须给你写信
信的内容却让我颇犯踌躇
不能谈政治，不能谈生活，也不能说想你
在监狱，一切都要经过政府的审查
警官们很负责任，我不想为难谁
所以写了整整一周，也没能憋出一个字
我猜想，再过一周，这信也不一定能寄出去
寄出去，也不一定能到你的手里
正像你的互联网、全球通，满世界找不到我
茫茫人海，缘来缘去
我仍然在那张空白的纸上，郑重地写满两个字
你好，你好，你好，…………
2011.03.05泰狱
一个人听雪
这些雪花，都是天空的弃儿
它们，有着纯净的内心
掉到地面，便消亡了
现场，只有我一个人
我听到了，它们的叫喊
它们，低低的哭泣
这些被风绑架的孩子
扭动着身躯，相互撕扯着
死死地，不肯落下
它们，一朵一朵，躲进我的诗行
要保存下，这点滴的证词
这漫天的雪花啊，纷纷坠落
落着，落着，黑夜掉了下来……
2011.03.05泰狱
旁观者
被冤枉者，被葬送者，被错杀的人
被愚弄者，被挟裹的人
那些不愿说话，不敢作证的人
那些呼救者，那些呐喊的人
那些掩盖真相者，还有利用真相的人
还有愚蠢者，玩弄法律的人……
我是见证者。为良心写作的人
诗人，这个世界多余的人。一位旁观者
2011.03.06泰狱
春天，与桃花的私语
桃花，不开就不开吧
别轻信宣传，现在天还太冷
冻死了雪花，冻败了杏花
他们还在制造冤案
桃花，要开就晚些开吧
那些赏花的人，不一定爱你
躲开淫秽的目光，贪婪的目光
到山寺里躲躲，等待真正爱你的人
桃花，要开就现在开吧
到我梦里来开，到我诗里来开
你知道我有多么得爱你
我无法去看你，你就大胆地来吧
我储备了足够的温度，刚好适合你
我们两相厮守，慢慢地享用一生
2011.03.06泰狱
我听到了雪花坠地的声音
轰的一声。又是一声
……，……，什么声音？
我看到，雪花，纷纷坠地
旋起的雾，像白色的血，四处飞溅
春天。空旷而寂寥。
周围，空气在震颤，汹涌地震颤
像海浪，一波一波，穿过我的身体……
心，目瞪口呆……
光天化日。雪花的尸体躺满山河
宁静中，我听到刀光剑影的呼啸声
这些神的孩子。自然的精灵。
被阳光，伸出风的巨掌，抹得
干干净净……
2011.03.07泰狱
春天啦，我忙起来
春天啦，我忙起来
我要学着看护好太阳
让它慢慢地行走，慢慢地变热
不被冬天留下的寒潮绊倒
风，患上了流感，为防止传染
也需要我来护理。我要尽快把天空变蓝
还有我的心情，要和星星一块擦亮
如果那些到南方打工的候鸟，提前回来
我得劝乌云冷雨们，给让出归途
春天啦，我要行动起来
把大地上的积雪清扫干净，美丽的雪花
我要收藏，用诗意好好的养着
我要咳出喉咙里的冰，招呼嗜睡的小家伙们
赶紧醒来，伴着清风，吃点阳光的早餐
我要让梨花变得更白，让桃花变得更红
给那些受孕的花草树木预备好产床
如果那些监禁多年的囚子，盼来大赦
我要劝年年前来探视的春雨们，控制好心情
在每一朵含苞的花蕾上
咬紧了，咬紧了，咬紧那滚烫的泪水……
2011.03.07泰狱 告白
世界，我告诉你——
我，不甘成为他们的同谋
我将独自，独自地前行
深入，深入，深入，……
一路把星星点亮，把路走暖
让跟上来的人，看到——
天空，在一寸一寸升高
2011.03.08泰狱
春天的伤口
春天的伤口。是通往故乡的渡口
被心望暖的乡愁，日行夜宿
累了，等在归途的一边
汗津津，微微的喘息
春天的伤口。想大声的吆喝
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浅红，羞涩地，正一滴一滴渗出
风来抚摸，有些微疼
这是出家远游的时节。我很想家
城墙就是我的高墙，乡愁不能进来
让它等在外面，一直等，一直等
一直等到我心里的江山
越来越暖，越来越红，一下子活过来
2011.03.09泰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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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12-27 12: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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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12-27 18:59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