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匠大师傅】（随笔）
王，是我们铁匠铺的大师傅，也就是头号师傅。他个高，膀粗腰圆，站在那里，就像是一棵拦腰锯断的一棵大树。他向哪里一站，哪里便黑了一方墙。我们这些小徒弟们，腰杆也粗起来，胸脯高高的，那个方圆几十里的江山仿佛是我们的。
他有很大的力气，八十多斤的铁板在他的铁钳的夹持下翻来覆去的，象翻一片竹片样轻盈。他是北方人。北方人打铁和浙江人打铁不同。举个例子：一件锤打的农什，要在铁材料未冷下快速地、不断地翻身锤打才能成型。未成型的农什，浙江铁匠的小锤要在铁镦上反复轻点多少锤，农什才能翻过来身来；而北方铁匠只需小锤一个轻点。
铁匠这个行业很幸苦。热天，铁匠每天早晨三点多钟都要起床做事。也不穿上衣，穿一短裤，有的短裤都不穿，围一火围子就上炉开打了。中饭后，师傅就不做事了，洗把澡，穿得客客气气的，看着我们这些徒弟做冷活。冷活，就是将炉上下来的半成品通过铲，冷锤，整型、淬火等工艺。师傅坐在旁边，一边喝茶，一边说故事给我们听，间隙对冷活的技术指点一二。他最高兴说的事，就是反复地讲：“话说太上老君在太清宫练丹之时，小毛猴一个筋头翻将过来……”我们的耳朵听出茧花来了。
三百六十行，每行都有一个祖先。篾匠是红籐老祖。木匠是鲁班。铁匠是太上老君。我们铁匠铺里就供着一尊太上老君像，仙风道骨地端坐在神座上。逢年过节要给太上老君上香。上香时，师傅们极为诚心，燃一柱高香，嘴上念念有词，左手向前，把香插进太上老君空了很久的“碗”中去。据说给佛和神仙上香，要用左手；左手干净。右手灶上厕下，浑素夹杂，不清洁，用右手上香对神仙和佛不尊敬。在我看来，师傅平时对神仙也似乎不怎么尊敬和重视，不管不问的，任凭落下的灰尘积淀下来，掩盖了神仙的神圣面目。不过，凡人、神仙在平时相处的倒也平安无事。因为神仙也知道，我们这个铁匠铺子掌作的大师傅是个无神论者，神仙亲眼看见他一次性吃过八只胎中的狗仔。那天，狗仔刚刚生下来，母狗就因难产死了。他好好地葬下了母狗，然后一大把葱蒜姜料把小乳狗一锅儿煮煮吃了。他吃过后，说：“吃了有力气，壮阳，干活有力气。”神仙聪明。不然怎么能称神仙呢？神仙让着他，闪着他，好歹过年过节也向他讨得一柱香火。
我离开铁匠这门手艺好多年了，但是这门手艺我没忘记。你的音容笑貌我没忘记。你没有读过书，看到我下工之余捧着书看，你总是笑眯眯地说：“看书好、看书好。”我在业余时间读着书，学习着，慢吞吞地走了多少冬夏？多少年下来，我现在也能写几句诗，打磨着毛毛糙糙的日子，就像是在为铁器农具家什做着冷活，反复锤打着、铲着、用尽心力让日子过得平滑些、明亮些。我帖一首给你看看：
初夏的窗前有翅响，喊你不答应也不回头
是不是以前的那只鹤，衔着一啄雨声
撑一伞五月的天，你虽然有些瘦
淋一岸的雨，你仍然飘起美丽的柳
沾满了湿湿的红泥土，你的鞋是软软的
蠕动的雨在听，谁还在谁的怀中吃吃地笑
花去了泥怎么会死呢？叶也不会落
谷中爬满雨的风，仍然说起绿藤子青叶子
你为什么沿着无花的山峦缠绕过来，又远去
不愿立在我的窗前，是寻找哪片土地哪一方土
我认识你髻上的那朵红，今世也难开
窗前的鹤，一闪而过。远走天涯你也躲不过
——［衔着雨声的鹤］
好美吧？你不要说你不懂。你不懂也没关系。打个比喻，它就像你放工后洗得干干净净的午后。
师傅一生劳累，死了，在网上写完此文，最好给他配首什么曲子作为此文的背景音乐？《英雄的黎明》吧！普普通通的劳动者劳动了一生，也是英雄。再说，他在世的时候也没听过这么好听的曲子。
王，铁匠大师傅。宁国县人。九零年死，享年八十又二岁。死时面色红润。他手艺精湛，一生打制农具家什不知其数。小记流水帐一册，随时补遗。徒弟谨此怀念！
（2012年） |
发表于 2012-1-27 19: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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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1-28 12: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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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7-8 10:5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