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大的少年
多少年前我杀死了别人，
那把尖刀被我藏进黑色的头颅。
我在春天向劳苦的母亲告别，
四肢的骨节像复活的树干一样绿
而且蠢蠢欲动。我长得更高了
我行走在浸透黄昏颜色的道路上，
积雪变成了尘土。我长得更高了
我好想告别，妈妈。我的骨节迫使
我长高了，足以触摸到疾病和死亡。
那把尖刀已经变成我的一根肋骨。
夜里吹起肆虐的风来，妈妈，
和村庄其他的母亲一起沉沉地睡吧。
我不能告诉你真相
我在冬天继续我的逃跑计划，
已经是愈行愈远了。我像一团烈火
在下起灰色大雪的夜里燃烧。
满路上都是埋我的人，
他们的父亲都埋过我的父亲。
他们手握尖刀，
打算迎娶年轻而健美的女人。
我死后就再也写不出诗来
2013.1
四舅
故乡的山岗更加荒凉，黄土
埋平行人的脚印，风
不停地吹着天上的云
风景说不出话，风景
的面前我仿佛赤裸
我仿佛刚刚平静
地死去
我看到山岗更加沉默
我碰到我多年未见的四舅
他瞎了，像我爷爷一样拄着一根枯麻杆
跟随一只嗅我裤脚的瘦狗，
他听到我的声音，说：
孩子，你都这么大了。
他回想起我三岁时的声音
他指着自己的眼睛，说：
人一辈子就是这样。
我看到四舅暗淡的眼睛，
我看到他三岁时伤心地大声哭泣。
2013.1
家
当长风吹过满沟的洋槐
那里就是我的家
爸爸早上起来撞到一只受伤的燕子
爷爷埋进长着油菜的田地
那里就是我的家
我的家从黄昏接过夜晚
太阳掉进北方的大地
2011.12
清理河道的瘦女人
昨天碰到一个清理河道的瘦女人
容颜憔悴 表情木讷
站在这个悲伤的年代，打捞她凋零的愤怒——
一潭墨绿色的水，盖满衰败的枯叶
在深秋的季节里没有什么值得骄傲
当萧杀的灰霜附着在旧年的铁栏杆
没有什么，值得哭泣
昨天我遇见她的男人像罪犯一样躲躲藏藏
我就知道，今天早上
我们将继续行进在
宽阔的大路上，趾高气扬
年轻的我们留不下一串深思的脚印。
2011.10
短诗
一
我见到过这样的图景：
连那些家具都哭出声来
连一只鞋子都小心翼翼
世间的呼吸，如同天边的阴云
二
我从海岸线那边来
你到海岸线那边去
相逢的途中不发一言
任凭时光成如血残阳
三
一块蹩脚的岩石
突兀在满是镜子的明亮中
他从每一面镜子里分析自己
而镜子一辈子也不知道自己模样
四
两个我：
一个是满脸横肉的刽子手，
深爱着死在自己刀下的我；
另一个是谋杀上帝的罪犯，
怜悯着挥起大刀扮演上帝
那位怯懦的刽子手
2012.3
无题片段
所有内心的宁静都比不上坐落
在村庄的大山和沟壑
落满积雪，不发一言
厚厚的叶子深埋土地
* * *
你是多少年后的荒原还未蛇样爬行在院子
我是多少年前的斑鸠早已濒临疯狂在门口
* * *
月光和她一样冰凉
我轻轻地吐出白气
* * *
残阳的悲伤如同爷爷疲倦的死亡
遍地的沟壑就像爷爷美丽的皱纹
爷爷死了，我想念他安详的额头
而最高最老的白杨继续刺向天空
2012.2
给S的情诗
一
新婚之夜，我什么都不说
解开你的衣裙，你低下头
伏在我火热的胸膛
轻轻说起你快乐的小雨鞋
烦人的青春痘
为我这个幸福的年轻人
流下你艰辛过往的泪珠
掉在脚边，一大串的翡翠，一大口的清泉
我会饮下，你温热的嘴唇
二
我是一个苍白的热乎乎的季节，生长
着千万棵喝醉酒的树，千万条蛇样的臂膀
在山坡懒洋洋地流汗。渴望爱情
为你我伸过千万条翠绿的河流
把我的血全部剥光，把我的诗全部剥光
在一个黑夜，用我潮湿的眼睛
找到你潮湿的呼吸——
我愿意这样心悸着完蛋。玫瑰
开放时为什么，这么大一个紫色的滚烫
2010.6
秋思两首
秋思1
黑夜
里的秋风 一缕
在钟表金色的齿轮间
卡住了
时间呻吟着 吐出火化
疼痛和记忆一样沉重
思绪和梦境一样缥缈
很高的天空 月色朦胧
忽然想起了
那片山坡
那片山坡上的土壤
还有那株开花的小菊
小菊真小
白色的花瓣上露珠饱满
清晨的大山里雾气湿润
飞过了 一只杜鹃
冰凉的石阶上
没有落叶
秋思2
风 唤醒了
整山整山的植物
绿色的亡灵
吐出苦味
潮湿了秋季
来自瓦片上腐烂的苔藓
房屋长出的绒毛
吐出苦味
浓烈了秋季
来自山谷沉重的呼吸
飘过旷野的云雾
寂静充满的原野
蹲坐的怪兽咆哮
大地颤动的回响
整齐而且神圣
2009.9
如果说，唐朝有一座小山
如果说 唐朝有一座小山
如果说 一千年的时光中
一片天边的沙漠格外的荒凉，像一朵
烧得紫红的云霞，像一个
孤独的梦
从唐朝的小山飘到如今每个冬天
你保暖的内裤，每个夏天
你敞开的窗
如果说 你曾羡慕利索的胡服
如果说 弱冠之年你得到一匹汗血宝马
那么骑着它，你坠入一个干枯的海洋
所有大声的喊叫——你站在桥上大声的喊叫
所有功成名就的嘈杂，所有封妻荫子的裂响
所有生长的棺木，蚂蚁们爬上爬下
所有的歌被绳子捆绑，和你又哑又静地
筑在唐朝的小山，你打马走过
月光照在草原上，没有说什么
只是轻轻地变成深蓝
如果说 你也肯定，这一首诗在唐朝无法找寻，那么你
束起散乱的青丝，拾起荒漠中大唐的繁华——
在安居乐业、人丁兴旺的山坡上，变成一个失足的青年：
烂柯人
生活在异乡，尽管
从未走出家乡半步
如果说你还是踏着枯叶，和老渔夫
和一个老去的名妓，把一天的日子
把一座小山，把一些从盘古手里，从司马迁笔下
抽出的一片片，落叶般的语言
放生似的丢进绕人家的绿水，把所有
黑夜里烧成的灰，圣者般饮茹而下：
老樵夫，走吧，喝一杯浊酒就上山
攀登上唐诗堆成的高山
攀登上一千年的废墟，一千年的碎片
攀登上如今的车水马龙，高楼林立
你就想到了唐朝的一座小山
攀登上一片电子乱迸的金属表面
填充着惊弓之鸟的心跳
雄浑的钟声，远远传来，正就是
唐朝的那个铁匠——你手抡铁锤，面对生活
锻造出一把钢刀
你惧怕的时间流水般不息
你怀疑的生活大地般展开
站在最高端的质问中心——一片荒漠的焦灼
老樵夫痛苦地割开树皮，剥下树皮
如同一匹脾气暴烈的公马，渴望
交配的生殖器官——困惑地挂在腹部
如同唐玄宗剥光杨妃的身躯，无论如何
渴望生活的秘密，剥开后暴露无疑：
一锅像是熔化的滚烫的铁水
把烫伤的烙印丑陋地埋藏在
溢溅过的无数朝代，直到今天
如果说 唐朝真有一座小山
那定然也会 在暮色降临之时
朝天摇摆：一头恍若隔世的浓发蛇样飞窜。
201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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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2-25 14: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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