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也有一座城

丁多青

这里也有一座城
                        关于巴尔加斯•略萨《城市与狗》的畅想

我们可以先从标题谈起。有人说，可以译成“城与狗”，也许寓意更深远，我是赞同的。“城”比“城市”多了更大的可供联想的空间。“城”的本身就是一种隐喻。略萨的“城”，具体而言，是秘鲁的首都利马。但是，这本书不同于其他拉美作家的小说。这里面，你找不到博尔赫斯、科塔萨尔、马尔克斯、阿斯图里亚斯、鲁尔福这些人笔下浓重的拉美本土的地域特征。略萨的城，你在世界上任何地方都可以找到。狭窄的街道，陈旧的屋舍，充斥着垃圾和肮脏的尘土的城市上空，腥臭无处不在的空气……压抑、破败、野蛮，虚伪的冰冷的气息在城市中流动，制度的光芒使梦想日益晦暗，狂躁里奔涌着的所谓的爱国与忠诚的荣耀，撕开了痂子后喷薄的残酷的血光，以及这里面时隐时现的情欲的浪花，这一切，一切的一切，最终被一个盖子盖住，掩藏在隐蔽里，也许已经窒息，也许在放荡地奔流……


请不要奢谈里面的人物。唯一的异己者“奴隶”被无声无息地谋杀了，想知道真相的甘博亚被永久地排斥出去，那个因为内疚发现了良心的阿尔贝托，他的检举最终了无声息，由冷漠到愤怒再到遗忘，他完成了人生中的几次大逆转，最终走向成熟。唯有“美洲豹”，这个残忍的嗜血者却在小说的结尾处，突然多了一抹顿悟一般的温情。秩序一点没变。该生的生，无聊生者死。上层在上层处溢彩流光，下层在下层里苟延残喘。博阿的狗在梦境里游荡，那个游走在人群中和人群之外的小羊驼圆睁着迷惘的双眼。这里面没有人物，请你不要奢谈什么人物。这样的城市里，他们都是狗，也许不是博阿的狗，但是，他们都是狗，是一种体制下挣扎的狗，是一种谎言里被麻醉的狗，是自欺的狗，是没有尊严和自由的摇尾乞怜的狗。还有一些，也许根本连狗也算不上。


这样的城，这样的一些狗，这样的一些联想。也许这还牵连着更多的梦。你会想起自己的少年时代，你会突然抓住被记忆的筛子漏掉的那些苍白、血腥、暴力、爱与死亡。一切都会在你的眼前真实地浮现。那个特莱莎，也许就是你的邻家女孩。只是故事和青春并不如你想象里那般美妙。你还来不及华丽转身，青春已经被暗夜里的蛀虫掏空了。你也会想：“等我一长大，就回契克拉约，再也不到利马来了。”利马是一座城，就在你我的身边，就在你我的生命里，你逃不开。你的青春乃至你的一生都埋葬在这里，你活着，你无力回天。你还会想到那些曾经和你相遇也许现在正在相遇的特立独行者，你排斥他们。你排斥他们也许是没有理由的；你排斥他们，也许是因为他们和大众有些不一样的言行。你没有想过大众的言行为什么就要被尊重。你固执地站在了多数的一方，以为这就是伟大和忠贞。你戕害那些你想当然地对立起来的敌人，并以为这就是荣耀。在这座城里，你就这样不知不觉地被锻造成了一条狗。可你还会不自知地哈哈大笑。


在这座城里，我们从来没有真正重视过生命。我们也许会关注那些大人物穿什么样的袜子和内裤，我们会关注一些舞台上的表演和慷慨激昂的演说，我们总是会关注某些人生动的表情和他们颤抖的嘴唇，不，我们知道有些嘴唇甚至是他们的隐秘处已经不会颤抖。我们关注的太多，我们漏掉的就更多。一些人被自然的外力不幸地摧残，我们假装多情地流下并不清澈的眼泪；一些人被内在的绳索捆缚、窒息着，甚至死亡，我们却睁大着麻木的双眼。我们的泪水都变成麻木不仁的欺骗时，你还指望一个人能关心什么。


是的，我们也在这座城里活着，从生到死一直在这里。也许死之后，我们无处葬身时，子孙们会把我们的骨灰扬到天堂里去。在这座城里，不管你是谁（你一定惧怕成为“奴隶”的，你也许会愿意成为山里人卡瓦，或者是阿尔贝托，甚至是瘦子依盖拉斯，哪怕是“美洲豹”），可是你一定逃不开一种命运，你像狗一样，你只能像狗一样。别和我说你很幸福。一个被切去脑干的狗也会幸福地曝在阳光里。我们一直在路上，不过不是去通往天堂和幸福的路上，我们在等待被役使和被宰杀的路上走。在城里，你不会找到自由。


《城市与狗》，一本书，我读了两年。两年里，我只读了两章，然后停下来。而最近的两周内，我却读完了全本书，并且把最后一章反复地读了无数遍。当你一下子走进一本书时，你也许就不再是自己。这时候，我坐在这里，静静地想。我的脸上漂浮着静静的悲凉。我知道，我也在这样一座城里。这座城，有阳光，但是并不暖和。制度与漠视一样冰冷。我也是这城市的一条狗。我的叫声嘶哑、无力。但是，今天，我叫得比以往任何一次叫都更加专注，更加认真。我在一本书里也许找到了灵魂。

吴红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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