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精卫
每天在纸上奋力涂写,然后拿着无可救药的纸来到海边。
踩在每个字上衡量坚固程度,筛选出坚实的核心,加固连缀碎屑。有天你将踩在上面渡海。
在每个字之间涂上胶,这样即便被海浪冲碎,它们也会重聚。
让爱逡巡在大洋对岸,坚信海会被填平。
在晨光熹微时来到海边,以免字迹在阳光下蒸腾。
走向寂静的海。不要做声,保持庄重,缓缓穿过湿冷的沙滩,将纸放到岸边。然后退后,置之不顾,坐在清凉幽暗的岸上等待涨潮。任纸页在风中飞卷。造物的过程已完成,现在是重塑,更艰难,更漫长:从深处获得的必将交换深处。
然后晦暗的波浪涌来,透明的冷灰色,打湿枝叶,渐渐吞没上面的字。纸页会像燃烧一样蜷缩,黏在一起,像一块灰砖,一团渐渐融化的灰雪,直到纸页被彻底卷走:如同燃烧,沙滩上只残一点墨迹。
但不会有火焰,不会有壮烈与辉煌。
听说溺毙并不痛苦。但在海浪中挣扎,分崩又重聚是另一回事。
日光会渐渐从海面上爬升,变得炽烈。迅速离开。或模仿蜂拥的游客躺在海滩上晒太阳,纵入海中划水,捡一两个色彩柔和的贝壳。佯作不知道海底生长的岛。
纸页会在海底堆积,重新凝聚。有天海面上会出现一道纤小的灰色沙洲。
2 雪雁
尽量迟缓地处理上一件事,期待突然出现某个转机,成为停留的借口。直到叶片开始凋落,头上的天空愈发单调寂寥。
开始收集枝叶和鸟羽,悄悄在后院搭出框架,留出缝隙让风吹过。
等待秋雨打落更多的枝叶,望着千篇一律的苍白天空,把晾干的叶片贴上去。
几乎能造就一双羽翼。如果能缝进她的信件,染上她双眼的颜色,离去会显得没那么凄凉。不要回忆她的回绝,不要权衡漫长乏味的等待与危险未知的生活,不要在不知不觉中把浸透雨水的沉重叶片都缝上去。
可以对她讲,但别奢望理解。
将几年积攒的泪涂到羽翼上,再把它背到背上。
在今晚飞离这个令人窒息的城市,随风而去。在万籁俱寂时走到外面,爬上房顶。月光会轻柔地渗入羽翼。在今晚最后一次,甚至第一次俯瞰月下的城。多灾多难的城。不要寻找某个身影。荒废遗弃的城。
意识到这座城里的人不能保障什么,他们不比远方危险。
没有人会用瘦落的街道,绝望的落日,荒郊的月来挽留。
去立在风口,立起双翼,将自己交付莫名的强力。
3 掘井人
在风天开始,这样绝境躲避烈风似乎比较顺理成章。
现在开始修建塔,不向上建造,却向下挖掘。向上建造无法登天,但向下至少可以触到泉水。先给自己挖出一处狭窄的荣深处,躲在黑暗中安静地听泉水的脉络,构思路线。
奴隶有粗大的手,建起悲伤的塔。
不要点灯。如果昏暗中黑影若隐若现,令人感到恐惧,就闭上眼。摸索着下面的沙石,把干燥的沙砾抛到上面。
上面会出现一座山,但这不是追求的目标。
挖掘会令双手干涩酸痛。想想多年前的黄昏对一泓泉水的回忆。回忆它的声音,气味和从指尖流过的清凉。久居黑暗后甚至不必睁眼也能重获视力,可以看到青紫色的井壁渐渐深入,头上赤红的天空愈发狭窄黯淡。你会质疑眼前的景象,但不必睁眼,毫无必要:找水不需要色觉。
但双手必须足够迅捷。
不要担心退路,泉水会将你托回地上。
然后可以对别人讲讲你的壮举:在沙漠中打了一口井。但这里的人都像骆驼,麻木得几乎失去对水的记忆。
但在泉水涌来前这些都只是推测,必须相信奇迹,必须继续挖掘。
直到触到一块潮湿的岩石,把它捧在征信,嗅着青苔的纹路并认出水的方向。
4 电梯工
清楚人们的目的一定是某个地方,某个楼层而不是电梯本身。理解他们的抱怨,太慢,常把人关在里面,附和着说确实该修理了。
同时容忍电梯的迟钝。无人时可以安静地呆在里面,远离阳光,喧闹与动乱。可以慢而细致地端详电梯,审视挑剔,时而装面镜子,铺块地毯。刻画上面年久日深的刻痕,像雕刻版画。
总会有人进来提醒你的孤寂,提醒你想成为目的,却仍是中转站的悲哀。无人在时也许平淡而乏味,令人渴望交谈,只能暗自编造对话。但有人进来时所有话语都蒸发殆尽。他们不是可以交谈的人。他们迟早会离开。
礼貌地回应他们的问候,紧盯按键或显示楼层的屏幕,撑过这两三分钟。
用自己的争辩驳倒自己,自己唱出众多声部。
满可以自得其乐。
不必说不需要某个人。甚至不需要人,一个也不需要。
倚在电梯壁上,感到自己指纹的温度反弹回自己身上。与自己的作品相依为命。
有天他们会来修理这台慢到忍无可忍的电梯,
立在一旁,听到封闭空气中绝望的清醒,听到珍贵指纹破碎的声音。清楚指纹会在所有高傲的大楼中继续沉默地穿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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