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或许也是一个沾染上一点忧郁的人。秋日里，我总会想到“凄凄惨惨戚戚”，想到“花自飘零水自流”。于是那些关于岁月的感悟便蜂涌而出了。揽镜自照，会比平日里更多一丝感慨。皱纹多了，眼角的余线拉得更长了。心便突然沉下去，不单单为了青春的小尾巴消逝了，还多了一份无可名状的喟叹。于是，细细玩味“皱纹”这个词儿，接着仿佛就看到皱纹像蛛网一样，到处攀住我的思维。
姑且就来说说皱纹吧！
看过罗中立的著名油画《父亲》，最能打动我的便是“父亲”皱纹累累而沧桑的面孔。那些细细的皱纹见证一代人的辛酸。与其说“父亲”养育了罗中立，毋宁说“父亲”养育了一个时代的人。“父亲”的皱纹中包含生活的艰辛，苦难。在每一个努力攀援的日子里，生活用别样的方式将积淀下来的感伤很用心地雕刻在“父亲”额头。生活仿佛是一位能工巧匠，一个工于雕刻的艺术家，“父亲”只是他手中的艺术品，被几十年的光阴打造，最终打磨成无与伦比的沧桑之美。
我从《父亲》这幅油画中读出的是不朽之精神。除却他的艺术性，单单在情感上便足以震撼人心了。密密麻麻的皱纹组合起来的图案，诠释了多少淳朴而谦卑，低微而坚韧的精神风貌？每一道笔刻的背后蕴含怎样不为人知的故事，我们只能在密如蚕丝的皱纹中慢慢找寻了。
看罗中立的《父亲》便会想起我的姥姥。那么多鸟巢一样网络起来的图案，很像我那八十岁的姥姥的面孔。
在我十来岁的时候，姥姥就去世了。但姥姥的面容至今还能清晰回忆。自我懂事时候起，看到的姥姥就是“满面尘灰烟火色，两鬓苍苍十指黑”。姥姥的皱纹清晰而深刻，覆盖在那么丁点大的面积上，伸手摸一摸，仿佛能触碰到风的脚步。多少年了，偶尔还会梦见姥姥。我没见过我姥爷，但据说他是一个财主。我很疑惑，为何姥姥在我的印象中总是穷困潦倒的呢？不但生活上清苦，精神状态上也很颓唐，永远是老态龙钟，步履蹒跚的样子。不过，现在掐指算来，我几岁时候，姥姥便七十多岁了。我小时候大多时间是呆在姥姥身边的。还没发蒙的我，常常在姥姥家门前的桃树林里摘桃子，挖野菜，或者跟随姥姥到西瓜地里看她侍弄西瓜。我窜来窜去，水果不用花钱就能吃到。满树的桃李，满地的西瓜也并未见改善姥姥的生活。她依然在不宽敞的茅草屋里住着，依然睡在那个铺下满是稻草的简易木板床上。姥姥永远将花白的头发挽成发髻缀在后脑勺上，一根银簪别住发根。我想，姥姥唯一值钱的家当（如果银簪也可看做家当，也值钱的话）就是这枚银簪了。姥姥皮肤很白，但深深的皱纹中却常常有黑色的锅底灰。毛巾抹一把会把整盆水染黑了。这绝不是夸张的说法。姥姥皱纹密布，像道道沟壑，除了能隐藏锅底灰，还能将小溪牵引到脸上来。然而，姥姥脸上那么多的溪流却没有一条能为她洗涤生活，让她的日子变得更加明亮，更加澄澈。
她终于在松弛了的皮肤中折叠起更多褶子，在微微弓起的脊背上继续驮着沉重的担子，换取微不足道的物质给予来熨平生活。
我一直疑心，等到母亲老了的时候必定和姥姥一个模样。一样的沟壑纵横，一样的满目沧桑。
我第一次照彩照是在小学五年级的时候。那时候村里来了一个摄影师。我们一家人搬来凳子在空地上排好位置，只等摄影师“咔嚓”一声将每个人的笑貌定格成永恒。凭借我的记忆，我依然觉得母亲和姥姥一样，仿佛生来就是风尘仆仆，庞眉皓发的样子。那时，母亲也不过四十岁左右，于现在的年龄划分来说，正值精力充沛的中年。那张全家福至今还在我的影集中。我细细打量，却惊讶地发现，母亲的眼角确有少许细细的鱼尾纹，但不似现在这般衰老。
常年雪雨风霜使得母亲皮肤粗糙，条条皱纹标志着母亲这大半辈子走过的道路，坎坷，曲折。它们像一个个“川”字横七竖八毫无规则地罗列在母亲脸上，又似阡陌交通，纵横交错的样子。尤其以眼角最甚。甚至，母亲连手背也皱皱巴巴的。母亲的胳膊幼年时候受过伤，不能抬重物，但从我记事起，母亲就从没有停止过繁重的劳作。
最近几年，父母生活一直不安定，东奔西走。母亲也像秋天的芦苇一样，被风一吹便有踉踉跄跄之感。他们从城市到农村，又从农村到城市。每一次搬迁，我都看到母亲额头多了更多白发，脸上的皱纹也比往日更深，更密。我的体内便常常长出一些无可言说的忧伤。
我想，这种忧伤必将越来越甚。它们也像母亲的白发或者皱纹一样，每年逐渐增长。直到最后，它们连接起来，如一条细细的绳索，一层一层将我捆绑起来，可我挣脱不了。我会在母亲的皱纹中读人生，读我们每个人都要经历或即将经历的苍老岁月。
我以为，如我，生活在这样的年代，皱纹会远离我。尽管白天和黑夜一样旋转，轮回，尽管我们每个人的脚步匆匆又匆匆。但五年前的我却执意觉得，我不会像母亲那样，一张脸上写尽几十年光阴，愣是把人生之旅中的点点滴滴刻在脸上，使人一目了然，毫无隐秘可言。更不会如我的姥姥，松弛的皮肤一伸手就可抓一把。如果时间能够倒转，世事可以重来，不知我会怎样精心呵护这张承仰风雨的脸面。我慢慢觉察，五年前的想法单纯而幼稚。皱纹做客我的脸，好在没有几年前那么刻意拒绝。看过张晓梅的言论，她对于美容的确有属于自己的精辟见解。可我常常有一种疲沓，不过分注意修饰边幅，这对于那些漂亮的女人们来说，是不可饶恕的懒惰。懒惰的归根结蒂是滋生更多皱纹，让密密的纹路作为鞭挞懒惰的惩罚之道。我不凄惶，亦不悲伤。
关于皱纹，总是自然而然联想到暮年，联想到沧桑。不知该怎样落笔去诠释它了。绕来绕去，无外乎在日月之间徘徊。好像自从我的生活与码字结缘，皱纹也便与我结缘。但可以想见，多年以后，当我日薄西山，垂垂老矣的时候，回头品味这些文字，或许也能从中找到逝去的流年。那张长满老年斑，铺满网状一样皱纹的脸还能露出孩童似的微笑。我在微笑永远年轻的文字，让它带我回归年轻时平淡的生活中。
我将以平静温和之心迎接逐渐到来的中年，以坦然之态接受潜滋暗长的细碎纹理，并将它夹在文字的缝隙中，作为我人生的标本。 |
发表于 2012-7-5 17: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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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7-5 18:4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