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3年的大学阳台
一
他刚接到这个通知是在床上
是他母亲告诉他的
录取通知书到咱家门口了
两个邮差，穿绿衣服
他们像两朵绿色的花，母亲说
他从床上跳了起来，从这个失乐园
这块木板的三朵玫瑰上，绣花针
着了火
她母亲递过去通知书
衢州学院，四个金烫的大字
他的目光久久凝视在这片璀璨的朝霞上
玩朵葵花，欣欣向阳光
他的眼眶里流出了月光
像是远古的森林里的淙淙溪水
波光粼粼，星光荡漾
的泪水飞了起来
飞出了家门口，一条狗的绒毛
飞出了它卑微崇拜且好奇的眼神
飞出去
到路人的黯然的脸庞
到十字路口车来车往
到房屋和小桥摇摇晃晃
到田野上去
春天的稻田里秧苗们摇曳脑袋
放声歌唱
到一望无际的油菜花
金黄色的五月和太阳
到山坡上去
漫山遍野的紫红山楂开放
到高高的山岗上，笑脸飞扬
他的泪水飞到了天空
白云之上
那万丈金光
那一片辉煌
那是梦想啊
他的泪水忽然想起什么
一下子，紧紧抱住了母亲
紧紧，紧紧，摸不透风
血浓于水，一种不容置疑的热情
这是母子之情
血浓于水，血浓于水
毋庸置疑
他的泪水，没有说什么话
沉默寡言，和他一个脾气
但是他的泪水如此欢快
以至于和悲伤有些相像
以至于热情地相似太阳
他的母亲被这样的热情惊讶到了
但她也万分欣慰
此时此刻她无比接近他
比起以为或者未来的任何时候
她为他感到荣光
这一天晚上
他翻来覆去，不知是什么时候睡着的
他做了一个梦
或者说，这个梦，做了一个他
在梦里，首先登场的夜晚
天空里缠绕着缕缕的熏烟
这些烟有一种迷人的香味
一头妩媚的长头发
他看到了这些头发飞舞着
嬉笑着，幻化成了树枝
树枝上一群华丽的乌鸦
嘎嘎，嘎嘎，乌鸦像鸭
讽刺的歌声，嘲笑的音乐
如此繁华
他在屋檐下，一个潮湿的角落里
偷望，他的脚步一步一步地接近
不由自主，朝向这一座繁华的城
可是一眨眼，这些华丽的乌鸦
变成了一个面目可憎的巫婆
是额面目可憎
她的扫帚面目可憎
她的丝袜面目可憎
她的黑色的打着布丁的袍
面目可憎
他突然眼睛一亮
看到斑驳又沧桑的树枝下
一堆骷髅
他退却了
他往家里逃跑
这个时候她的母亲出现了
手里拿着一把菜刀
拿去吧，我的儿子
只有它能够帮你
只有它能够告诉你什么是
你所热爱的
他毫不犹豫地接过这把菜刀
他再一次热泪盈眶
他的手里充满了力量
他转身，出现在苍茫的夜色里
他出现在荒凉的草原上
弥赛亚人的肩膀
古希腊的神庙
中国的观音菩萨的金色像旁
一个转身，他来到了这里
夜色也渐渐消散了
莫名其妙，匪夷所思
他手里操刀也不翼而飞
勇气之是一瞬间的秋风
而他看到了什么呢
一座宫殿，一座富丽堂皇的宫殿
一座牌匾上镂刻着天堂的宫殿
这是哪一个神仙造的
比鬼斧神工更让人叹为观止
比大自然更出乎预料
比美本身，更美
是谁呢
是李白吗，是杜甫吗，还是孔子
或者是一个把遗忘遗忘了的人
庄子
他走了进去
这座宫殿里面，车水马龙
大大小小的街道像是田垄一般
排列齐整
而道路的两遍各自各样的建筑无数
尔罗斯风的，德国风的，非洲风的
最抢眼的是一座中国风的建筑
名字就叫红楼
真好啊，红楼两字
红楼梦就是在这里诞生的
走进去瞧瞧，说不定能碰到曹雪芹
他热爱这眼前的一切
就像他热爱妇女，和爱情本身
爱情啊，像夜莺和牡丹
像月光下溪水的唱歌
像春天起风时翩翩洒落的樱花的眼泪
他看到她们
十三个姑娘
个个枝繁叶茂，雄伟健壮
她们嘻嘻笑笑的
衣袖飞扬
像是十三个富丽堂皇的仙女
十三座金碧闪烁的宫殿
她们像十三个温柔和煦的太阳
她们走着，着走
她们跑了起来
跑进了森林深处，玩起了捉迷藏
他笑着追随她们的脚步
像蝴蝶追随花香
他步入深林深处
这里的清幽的竹林让他大为赞赏
吃惊不少
可是她们呢
她们一个个都不见了呢
只听到云里雾里
一阵又一阵芳香飘渺的笑声
二
起床，起床
母亲推搡着躲在被窝下的儿子
你看，阳光，阳光
两个车夫，已经到咱家了
是时候起航，时候背上行囊
儿子像一朵花一样
张来了惺忪的翅膀
翅膀上还粘着两粒米饭
他顺便把米饭塞进嘴里
不能浪费粮食，和血汗
他说，几点了
她的母亲有些脸红了
真想给他一个巴掌
你看，阳光，阳光
两个车夫，已经到咱家
梦想已经九点了
儿子再一次跳将起来
像一个绿林好汉，像李逵
床板上，再一次，着了火
他夺门而出，门被风吹地
吱吱作响
那一只狗趴在地上看好戏
无聊的晨光烤光了他的肉骨头
看好戏，看好戏，你演，我看
汪汪，汪汪
它叫了两声，不痛不痒
你当然不会理解我火箭一样的心情
你是狗，我是人
我们有着不同的追求
他心里这么想的，也没时间去理会
再见吧，我的小狗狗
我会怀念有你陪伴的时光
再见吧，小狗狗，虽然你想的
并非我想
他回头
身体已经镶嵌进了马车
两个车夫，两截黑炭，相视一笑
策马扬鞭，驾，驾
他看到一切儿时的影子在屋顶上和他挥手
他看到一切童年的玩具站立在风上
同他告别
他看见这里从前的一切，未来的所有
这是村庄，这是村庄
这是永恒不变的村庄
古来而且泥泞，艰苦而且朴素
但这里没有梦想
这里有粗茶淡饭，三菜一汤
这里没有梦想
他必须走出去看看
他必须去北京看看
他必须去上海看看
他必须去中国的心脏上看看
看看再回来
即使拓展不来一片不大的天空
即使实现不了一个低矮的梦想
再回来
再回来也不错
再回来也死而无憾了
可他回头看到的这一切
人，树，房子，鸭子，小鸟，蚂蚁，石头
他动容了
有一种铁块似的悲伤压抑在心头
他把头汇过去了
为了防止眼泪将自己劝留
三
到了，到了
衢州学院到了
两个马车夫异口同声地说
这两截黑炭，相视一笑
他们说，我们帮你拿行李
一路上没话讲
他走在两个马车夫的后面
两堵厚厚的墙壁
他到的一切都是值得好奇
并且提问的
虽然这里的一切和他梦里想的一切
是那么的相似
这里满地都是喇叭花
紫的，红的，紫红的，都有
这里满树都是果实
橘子，苹果，梨子，都有
这里的路是如此的干净
你像漫步在一条山间的小溪
不需要把裤脚撸上去
那水多清澈啊，
看得见，鲤鱼和蜻蜓的卵
还有那些珍珠似的园林呢
不多，恰好洒在校园里最旖旎的角落
点缀成画，多美
自然而然
就促使你联系到春天
蝴蝶，和蜜蜂
联想到婴儿，翠绿的啼哭声
学校里有一片大而荒凉的草原
这里无人来往
可是他觉得好美
像一条金黄的池水
有时间一定要去坐坐
挖挖土里，是否有琉璃
或许像徐志摩一样在草丛里打滚
做一个赤脚的行者
醉态的诗人
也是不错的选择
一定不要带上女伴
我竟想严格取缔
要带就带一本诗集吧
或者一本小说
一本自传
或者就带上一本
《瓦尔登湖》吧
这本书
我想看很久了
他就这样在这两堵墙上走着
像一匹年轻的马儿
这里的一切都是新鲜的
这里的一切都是翠绿的
到寝室了，两堵墙相视一笑
异口同声地说
这句话把他拉回到现实中来
他看了看通知书
寝室在五楼
哈哈，这下可好了，可以看看学院的远景了
从管理员那里取来一把钥匙
一把开五楼寝室门的钥匙
一把开启黄昏和晚霞
繁星数点的钥匙
一把娉婷，潋滟
硬邦邦，热乎乎的钥匙
他打算上楼去
我们帮你把行李背上去吧
两堵墙壁说
他差点忘了
好啊，谢谢你们，你们辛苦了
一般在这时候他们会收到两支利群香烟
这是这个少年身上没带
也不懂得这一套人情事物
他甚至觉得是一声谢谢
他们就已经满足了
无奈，苦笑了下
相视一笑
行李放好，地扫干净，擦净灰尘
最后把床铺好，这里暂时有了一个家的模样
他迫不及待把自己摔在床上面
哎呦，这床真硬啊
而且又小，又窄
换了是别人，那些纨绔子弟，千斤小姐
一定早早地这般说话了
可是他却怀着恰好相反的想法
或者说，他竟然没有丝毫在这些
四
他躺了一会儿，又感到浑身的热情
无处散发，一个扭身，爬了起来
他来到了阳台
他来到了阳台
太阳经常光顾的地方
阳台上一盆盆向日葵迎风开放
阳台上一张张风的翅膀
谁我来到之前
已经占山为王？
目光飞了出去
像一只蝴蝶一样翩翩起舞
它成了一条肆意奔涌的黄河
它成了一条粗犷勇敢的长江
它成了小小的山上，自私的王？
五楼的视野格外明朗
午后的阳光邀请了一切春天里的舞者和艺人
蝴蝶，蜜蜂，蚂蚁，柳树，桃花，海棠
还有实现不可抵达的远方，海洋的歌唱
白云在天上窸窣作响
白色的蟋蟀，天空是他的草丛
多好啊，多么调皮
一下子又变成一艘成吨的巨艇
这视线里所抵达的河流
以及视线所不能抵达的河流
都在他的心头激动荡漾
都是一把小小的钥匙，一瞬间
打开了一扇旧旧的门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起风了
黄昏的脚步慢慢接近了
他困了，想回到床上去，渡过这一会儿
困倦的时光
是应该进去了
天色暗了下来
蝴蝶和蜜蜂都已经回家陪伴女儿
远处的云朵也不再那么光鲜亮丽
心旷神怡了
是应该回去了
呆久了，黄昏的风容易变成秋天
而秋天的风是吹给失恋的人
其他的人都容易支离破碎
他又不是李白，或者杜甫
不喝酒，也不写萧瑟沧桑的诗歌
眷恋这黄昏有什么用处
呆久了，容易着凉
他可没有钱，去药店
如今的药价虽然不贵
但对他而言，却是难以启齿
是该进去了
黄昏了
他走到落地窗中间，手搭在窗户边沿
正打算窗户呢
可他突然听到了一阵音乐声
这阵音乐无比地淋漓
无比地酣畅
中间还夹带着那个男生的铁饼似的笑声
他再一次回到了阳台
他环顾了一下，他有些被震撼到了
隔壁的阳台，隔壁隔壁的阳台上
上面的阳台，上面的上面的阳台
都坐了头发漆黑，眼睛雪白的青年人
他们和他年龄相仿
他揉了揉眼睛
兼职难以置信
可还是看到同样的场景
这栋男生公寓，朝南七个寝室
都坐着一个叫陈强的人
怎么会呢
是的
他们说
我们都叫陈强
我也叫陈强
他说
你们在干什么呢
我们在弹吉他呢
他们说
他们边说边演奏着
每一个人的曲风都完全不同
每一个人的曲风却相得益彰
他们漠不关心彼此
他们却达到了最深的默契
他们的音乐断断续续
却美妙地一首协力合作完成的天籁
美妙是美妙
可是有什么用呢
他心里想想，保持一贯的沉默
待会你就会知道了
他们不约而同地说
哈哈
真像七个葫芦娃
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这些音乐开始从透明变得五颜六色
纷纷长出了剔透的翅膀
在风中徜徉
这些音符划着船桨
荡漾在空气里
阵阵的海棠的花香
这些音乐是一只浓妆艳抹的凤凰
飞啊，飞啊
飞上了天空
在晚霞的映照里朦胧盘旋
盘旋，盘旋着
又转瞬间幻化正一阵淅淅沥沥的春雨
清澈无比，闪闪发亮
这些雨
刹那间又变成一道斑斓的彩虹
一座涂有七种颜色的桥梁
横跨在天空和河水
彩虹上不迭放送出一曲一曲悦耳的音乐
这音乐更比刚才的吉他的抒情更胜一筹
他听着完全沉迷在了其中
忘记了时间一点一滴从石头上脱落
黄昏以及来了
狂风趁势大作
该进去了
我还有正经事要做
至少，我得吃饭吧
人是铁，饭是钢啊
等等，七个陈强对他喊道
黄昏的风吹乱了他们又长又黑的头发
在等等吧
好戏还在后头呢
说完，他们又开始演奏起来
他们扛起了吉他，像扛起了七朵河流
他们脸上的笑容像七条灿烂的葵花
他有些担心他们起来
坐在光秃秃的的栏杆上
屁股朝里，脚朝外面
风再稍微大一些
你们小命可不保
这个时候他话都已经滚到嘴边
还是活生生地咽了下去
他看见七个陈强的脸上一脸的倔强
说了更不不会去听
就在这个时候
远方的远方
天边的天边
夕阳的光线刺穿了云翳
变得渐渐盛大起来
天边的原本是青色的云朵一朵跟着一朵跳进染缸
再跳出来
就是一朵燃烧的玫瑰
一瞬间
天边的天边盛开了不计其数的玫瑰
耳边忽然一种和弦渐渐靠近
嗡嗡，嗡嗡
哦，那是蜜蜂
黄金披身的王子
玫瑰的情人
它们再一次纷至沓来
手里抱着一把吉他
它们飞向天边
它们居然飞到了那些燃烧的玫瑰上
手舞足蹈，款款弹唱
随之而来的面容姣好的蝴蝶
一个个身姿婀娜的女郎
她们风度翩翩，风情万种
她们羞怯，却大胆
她们对黄昏，这个躺下的男人
献上了感情至深的一吻
她们飞上了云霄
在数以万计的玫瑰上
争夺着花蕊里的城堡
此时此刻
楼下面的路上蚂蚁纷纷从洞穴里跑了出来
他们站立起来，渐渐长高
变成了人的模样
他们和人最想的是那好奇的目光
好奇，以及羡慕
羡慕以及感叹
这远方的远方
天边的天边
为什么可以如此的浩瀚，潋滟
为什么可以如此的欢快
欢快得伤感
这秋天
为什么降临在春天
却悄无声息
这黄昏为什么如此容易攻陷
内心那一组伪装已久，冷若冰霜的城
蚂蚁们，以人的姿势观赏赏这
一个个把头抬得老高老高
都快要从脖子上飞离出去
他们瞠目结舌，久久凝视这天空
他们突然地，猝不及防地，流下了晶莹的泪水
此时此刻
万物都开始跟随他们
跟随这七个陈强合唱
树叶在合唱
树枝在合唱
树皮在合唱
大地在合作
天空在合唱
风在合唱
河流在合唱
蚂蚁在合唱
人群也子啊合唱
合唱在合唱
他虽然不懂吉他
他虽然不谙音律
但他居然也不知不觉融入这股温暖
融化，融化
像初春的雪，被初春的暖阳融化了
他居然渐渐歌唱起来
越唱越洪亮
越唱越快乐
越唱越轻盈
他变成了一米吴侬软语般的阳光
五
此时此刻
远方的远方
天边的天边
伴随着一阵霓虹似的光芒
一阵清澈淡雅的花香
一辆黄金打造的巨型马车车轮滚滚
滚滚而来
过了片刻
由近及远
这辆马车已经驶到眼前
在这栋寝室楼的门口轻轻停了下来
从这马车里面，缓缓飞出来十三个美丽的姑娘
这十三个姑娘抬翠绿的额头
扬起淡蓝的目光
她们的风情，往这五楼的阳台朝向
她们一个个唇红齿白，目若秋水
她们是一滩搁浅在黄昏的瑶池上的柔光
陈强，陈强，她们喊
怎么办，其中一个陈强放下手里的吉他
和张狂的年华
她们有十三个人，而我们只有七个
不，是八个
另外一个陈强用手指了指
1993年
衢州学院，
男生寝室六幢，
五楼
524寝室，
刚来报道的，
那个陈强
|
发表于 2015-7-9 00: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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