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父亲有我的二十年里,
他总是蹲着洗澡。
他蹲下来,矮矮的水龙头只比他
高一点点。一抬头,水龙头的铁嘴巴
就压到他的头皮上。猛一抬头,
就是铁与铁碰撞的疼
后来再洗澡,他索性低着头。
低着头就安全无虞,低着头
就靠近大地,低着头
就能看清他黑色脚趾上
最肮脏的部分。
他早就习惯了。他是驾轻就熟的,
低着头
“田间劳作多半也要低着头的。”他这样安慰我。
我心情沉重,站在墙边暗下决心
粗壮的水流冲击他的头顶,
水声沉闷、迸溅开来,
我看见细的水流奔向别处,
更细的水流奔向他的身体。
他的身体没有秘密。胳臂是松垮的
大腿是瘦弱的,腹部没有
马甲线和块状肌肉。后背扛过庄稼,
肩头塌陷,可以蓄水。
我由此承认他老了!毛巾、肥皂和水
一起合作的时间也越来越长。
他蹲在一个瀑布下面,肉与肉
拴在一起,整个身体的清洁
全凭水的撞击。他用后背接水的时候
双手在后背扑腾,像落水者一样惊慌。
我忍不住蹲下来给他洗背。干毛巾
越老越锐利,擦出他身上的血来。
我用手指去触碰
那些血痕,那些红色的衰老的轨迹
他蜷缩的身体,竟也因此颤栗了一次
而十几年前的某一时刻。我站着和他蹲着
还是一样高的。水龙头下,
我们第一次一起害怕同一个
鲜明的疼痛。
他用毛巾沾水,擦洗我的
脖颈、嘴唇和眼睛。湿润的水雾
立马使我亮了一点点
他抱起我,把我斜放到
他两个膝头所组成的平面上
肉体与肉体的粘连又使我温暖了一点点
他握着肥皂的大手,在我身上
翻转、滑行、用力磨擦。从头到脚的、
他给我洗澡的过程,与母亲撸下香椿树叶
的过程很像,几乎是一样的温柔
和兴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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