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诗132首
追月亮
傍晚。陪妈妈散步
月亮已经挂在路的尽头了。
我的孩子在前面奔跑着大喊：
爸爸快跑啊,我要追上月亮。
月亮又大又圆
我很久没有好好看过月亮了
妈妈说：你小时候,也追过月亮。
不知道,和我的孩子
追的,是不是同一颗。
如果是,我很想问一问它
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经历了怎样的
漂泊和动荡。
你看它撒下的白月光,
多像妈妈的白头发啊。
醉酒。徘徊月下。得十二行。
今夜月色又有什么不同?
我不要你的答案，我不要你说
一就是一。我要你说,
出走的那一部分。
我要你说“我爱你”时,
恨的那一部分。
我还要你的坚持。
酒后的胡话。
在月光下分明感受到的雪。
我要你一再确认的你,早已不是你了
敬畏不再敬畏。
怀念不再怀念。
孤独的时候,就看一看脚下的影子。
孤独的时候啊,
就看一看脚下的影子。
灰喜鹊
灰喜鹊。我想起这个
毫无意义的词,如果没有前缀
如果没有属地的限制
它只是众鸟中的一种，有翅膀
羽毛,和任何会飞的鸟
没有什么不同。但我要说的是：
十多年前老家院子里,那棵
槐树上的那只灰喜鹊。它是我
失散多年的兄弟。那一年,
大雪落满平原。我早晨起床
拉开房门,全世界都是白色的
只有它是灰色的。只有它
站在槐树枝头,与我互道早安。
多余
夜色只是简单的黑
没有其他什么,值得探寻
星星只是简单的亮着
它仅仅照见自己,就够了
窗外的树只是简单的站在那里
除了是树，它什么也不是
那么,我也只是我就好了
可当我望着这一切,我就是多余的那一部分
我越来越恨我自己了
只是简单的恨。我的恨是多余的那一部分
自省贴
如果我走到大街上去
随便拉住一个人，跟他说：
读一首诗吧，或者
我也可以读给你听。
我在想,他听到之后的反应
会是什么。他会不会像我一样
找一个夜晚躲起来
只在独自一人的时候,
才会偷偷想一些,异想天开的事情
对于那些朝自己
大声喊出“我爱你”的人
对于那些在马路边
开的正好的花啊,葱绿的树啊
他会不会像我一样
从不流连。匆匆走过。
孤蝉记
就像这晚风。风吹树叶沙沙响
就像这月光。肆无忌惮的泄下来
一只孤蝉在芒果树上叫
我说：
你飞吧
我说：
夜色刚刚好。你飞远一点
我说：
你飞远一点。
远一点有小叶榄仁、凤凰木
再远一点。有飞驰而过的地铁、万家灯火
如果还要远。
你看这夜色苍茫，灯火也照不亮
旧鱼市记
两个工人在铺设平滑的石板。平滑而干净
只有阳光驻足
我小心翼翼地走过去。我小心翼翼得
怕惊扰到，被石板压住的腥臭味
七十年前这里是一个鱼市
被鱼刺卡死的孩子，现住在后面的山坡上
他的父母，也住在后面的山坡上
醉酒,有感于一场虚设的谈话
——兼赠格子姑娘
夜色弥漫。
我读诗。
发呆。
喝很多酒。
无聊。
随便拉一个人说胡话。
说走过的路。
看过的风景。
中过的毒。
说爱过的女人是解药。
吃了上瘾。
说故乡。
漂泊。
平原上的河流被化肥污染。
说翻山越岭。
恨一个人的疲惫。
和爱一个人差不多。
说人世苍凉如水。
人世苍凉如水。
我需要做的,是准备多一点的眼泪。
这个世界的声响
我想,我还可以做的
更彻底一点——
把那些描述理想的大词
那些描述祖国的大词
那些描述爱的大词
那些描述春天、故乡、土地
那些说出来显得虚假,不说
憋在心里难受的大词,
剔除掉。
把那些柔软的
让人轻易落泪的
那些最早开放的
最容易受到伤害的部分,
剔除掉。
然后,让骨架与骨架相拥,
牙齿与牙齿相撞。
它们发出的声响,就是这个世界发出的声响
自嘲贴
明月照大江。能够想象到的
浩瀚之美。只是，
大江太远了
明月照屋顶吧。照屋子里失眠的人
照他的戾气、
酸文人气，他的圆润与况味
他幻想过的江湖气：
快意饮酒，酣畅时可以吞下整片月亮。
照他的杀人之心。
夜阑更深时
拍栏杆吧，把栏杆拍遍了
拍脑壳
看还能否听到骨头里——嘡嘡的回声
梦与树
我问：树啊
睡不着怎么办，我能像你一样掉叶子吗
很随意的就可以抛撒出去，
任它们飘到哪里
一片
两片
三片
上面写着她的名字
上面写着她的名字
上面写着她的名字
上面写着：丙申年，五月十六，夜。
天气不明。
我梦到一棵树在掉叶子，不厌其烦地
掉下一片
掉下两片
掉下三片
夜游记
——兼赠宇剑兄弟
月光拍打着屋顶。
我在多次试图睡眠的
失败中,
起身出门。索性
让这份清醒,保留的
更久一点。
白日里喧嚣
而浮躁的工业园,
陷入巨大的静寂之中
我在行走中的思考
琐碎、杂乱。
对时间来说,
我们可能,都是曾经失败的人
现在凌晨一点,
一切才刚刚开始
我想起家乡河岸边的白茅：
永不因遭践踏而
拒绝扎下根须。
静看河水轻薄地离去
我几乎止不住去恨一些东西
我几乎止不住去恨一些东西
比如这冷风
比如这大片的厂房
比如不断走远的正在施工的道路
比如不停颤抖着的刺耳轰鸣声
比如推搡着的车流
比如突然刺入眼睛的人流广告
眼前所见,或感受到的
只有这些了。但我
不恨冬天,进而不恨萧条、萧条中的灰暗
把视线拉远一点。整个北方的天空
云层翻滚。它所孕育的
或许是一场雪
或许仅仅是某个人,耽于怀乡的小小幻象
槐树
槐树越来越少。槐花香味
越来越难以闻到
我在梦里见到这样的情形。
我还见到
泡桐被制成棺木。摆在树林里阴干,
刷一层一层的黑漆。
平原上的小河,
仿佛永远是静止的。不必担心
跳进去的孩子,
会爬不上来。
我不止一次跳进同一条河流,
每一次
都能找到,那条回家的槐荫小径
阳光照大树
阳光照大树。
好大一棵树啊
阳光照着它。
我在想,
说出这句的时候,
为什么没有
明月照大江的感觉
月亮比太阳更美丽吗
还是大江比大树
更源远流长?
我想到我自己,
像大树一样,
我想到我的父亲、
祖父、曾祖…
阳光像照大树一样
照着我
也照着他们。
醉酒。失眠，记。
先是夜色,然后是
更深的夜色。窗外的树不说话
短墙不说话
隐匿的星星和月光不说话
它们就在窗外，伸出手去
就能触碰到它们。哦,
树兄安好啊。
墙哥也是。
还有星妹，和喜欢害羞的月光姐。
“我爱你们。”我还可以喊的
更大声一点。
我爱它们。“所以，
请你们走你们的路。我走我的路。
听到我的喊声,
也别回头。”
悲秋贴
气温并没有如约转凉。
而秋天越走越深,
说好的萧瑟、凛冽、肃杀、枯败
被塘尾村的忙碌拒之门外
我看着小叶蓉、香樟、扁桃、芒果
它们依然郁郁葱葱地,站立在
道路两侧。季节的催促
竟不能,让它们完成一次
畅快的下落,或宣泄?
五金厂下晚班的人群匆匆而过
模具厂上夜班的人群匆匆而过
没有一双脚步稍停片刻,
没有一个人选择,去观察
某一颗树，并记住它的面孔
我突然悲从中来。
窗中见
玻璃窗的发明，是为了使我的视野更宽、
使我看到更多隐匿之物。
比如，雨。
比如，它们细小、透明的骨头。
比如，它们跳下来，
一只、两只、三只
从高高的云彩上面跳下来。
跳到野葛叶子上。
跳到矮墙上。
跳到水泥坪上。在暮春，
我透过玻璃窗，看到它们从高高的云彩上面
跳下来。
多么决绝。
它们粉身碎骨，又重新聚合。
我看着这一切，从破晓到午后
整个天空的暗影从我眼前缓缓走过。
桥
“要不要上来走走?”
听到你说话，我便知道
我们是同质的。
身体里都住着一条河流。
其实，你邀不邀请，
很多人都会走上去。
他们中的大多数，经过你我，
仅仅是碰一碰肩膀
便走到，更远的地方去了。
少部分会停一停，也只是踩着
你我的身体，看一看他处的
景色。极少数，会选择
跳下来。每当这个时候，
我们便“哗”的一声，
紧紧地抱住她。送她回故乡
体内的河流不息，
两岸花开，草木丰茂
我们便可，漠视
和不见。
路灯下的影子
站立的月光是最好的月光了。
我选择今晚，
把语言揉碎，
抛撒，
撒向夜空。
星河在流转。张小夏扑闪的眼睛望着我的笔，笔在蠕动，
缓慢的奔跑。
我写下：
夜。
我写下：
月光。
我写下：
在晚风里洗澡的人，脚步在慢慢走。
走回家。
张小夏说：
每一个在路灯下停顿的人，都有另一个人
停顿的影子。
梦中见
我要大杯。不管是喝奶还是喝水
我都要。
我要左边树上挂着的那个
那棵黑槐。
那棵妈妈记忆里的树，会把枝条长弯
少年。
长弯的枝条是我的理想啊
在夏天，
铺苇席，赤条条躺在树下
眨眼睛，
数星星。
从一数到一百，爸爸说，要把星星都数完
爸爸坐在树桩上，
坐在那棵被砍掉的黑槐树桩上。
手拿斧头，
抽卷烟。
早晨谣
某一天早晨。某一天就是今天吧
门前的玉兰格外高挺,
旁边的矮墙红砖裸露
有些野葛爬到墙上去了
有些野葛从墙上爬下来
某一天早晨啊,天空巨大、高远
看不到一只鸟。
看不到一只鸟，
也听不到一声鸟鸣
周末谣
在周末，天色阴沉,不宜出行
孩子们在空旷的工业园里嬉闹、追逐
恼人的机器声停了
青草安静生长,微风拂过树梢
我喜欢这样的周末,雨还没有来
我还没有想起她。坏人躲到乌云中去了
一个人逛街
一个人逛街。满大街
行走的人，他一个也不认识
也没有人认识他
大隐隐于市,就是这样的吧
他一个人从长街的这头
走到那头,再走回来
如此反复。如此反复啊
值得停留的
都是曾经抛弃的。值得停留的
都值得再抛弃一次
内心之景
捷达车安静的行驶。
福凤中路的小叶榕，与凤凰山脚的
大片绿意，轰然相撞。
那声响，
坐于车内的人是听不到的。
我们内心的即逝之景，在下一个路口，
汇入人流。
一个人会与另一个人，偶遇。
相揖，并离开。
这说明不了什么！
而我们所期待的，皆浮于表象、
浮于阳光下的斑驳，和一群
即将惊飞之鸟。
阳光下的上午
我曾遥想过的。
夏日的阳光，照着
野葛和木瓜。照着
铁皮屋顶。
目光顺延过去。照着
短墙。照着
大面积繁茂的厂房。
再细小一点。照着
从厂房挤压出的人流。照着
他们胸前佩戴的厂牌上
不同的工段和名字。
我们再把目光放大。
大到能看的足够远。
夏日的阳光，照着
一切高尚的或卑微的
人，以及物。
而我，如此虔诚的爱了他们
整个上午。
游凤凰古村记
当黄昏的光晕，
终于被大团的乌云
擒获。当新的酒馆、旧的茶楼、
高高低低的屋檐，交叠于
铅青色的天幕。我已经
走在古村狭窄的巷道里了。
星月是隐匿的。
风声细小。
市井的喧闹，逐渐消融于
斑驳的古意。
一个人行走，
孤独是盛大的。
一个人走过民国，走到明清，
孤独是盛大的。
我期待一场相遇。古祠门，
豁然大开。
从中走出
我们长袍宽袖的父祖。
好女子，莫杀生（和B诗人）
小女子，莫再说，
夜黑风高，
这雨就下来了。
而你在山门，却不知山寺桃花落。
拾阶而下，二百八十阶，
便可见，你的前生，修炼千年的小妖精。
相对，不打妄语，
我是前朝书生，赶考，
过十字坡。
“小相公，路过小店，且来一碗水酒。”
手捧圣人书。
我念:“食色，性也，我不食肉。
好女子，你也莫杀生。”
今生你是小沙弥，我过山门
只为求一炷，
姻缘香！
清明悼故园
有千鬼，绕屋。
赋招魂的楚国大夫，
在给山林，看病。
雨声滴落，远山明灭。
魂兮归来，而故国，三千里。
这一去，已十年！
在这南方大城，
芒果花落的时候，槐花
应已开了。
纠结于草木（兼寄张兄）
纠结于草木。
它们在雨后的夕光里
振翅，绵延而挺拔。
我们不可忘记，
在雨声的众祷之前，
群鸟低飞，万物跪伏。
总有一双眼神和你相似吧，
就像，总有一种哭泣，
缘于倔强！
张兄，你曾伴饥鼠于庭院，
它们欢畅而无畏。
十年一瞬，张兄，我看到
雨收云散，
夕光斜照中，
晚风轻抚，草木
正收敛的双翅。
雨
这些是补偿吗？
我眼睁睁的看着他们
剔掉毛发，
剔掉血肉，
然后，剔掉骨头，
这雨就下来了……
我们浑身湿透，却
无话可说！
拜佛
五一节假期，好多人
前去拜佛。
堂哥也附庸风雅，
去了白云寺。
回来后，发了好多照片
到朋友圈。
有一张与佛的合影
我说：脸都喝红了，还敢去拜佛
他回复：你没发现佛也喝多了吗
照片中，阳光下的佛脸
也泛着红光
穿墙术
阳光大盛。一只鸟儿
在练习穿墙术。
它穿过了我预设的十七面墙
在穿过第十八面的
中途。
停在了树枝上。
此时能体会到的情绪
大抵也只剩下洋洋自得了。
十七面墙是我的十七种想法
我不想说出都是些什么。
但鸟儿应该是理解的
只听它“啾”的一声，发出单音节的
鸣叫，并用翅膀
对我摇了一摇。
张小夏，我依然爱你
雪落三千尺。
这表白沉重的，把梅枝压低。
暗香冷袭，
是说你，把我从暖被窝，
掐醒。
这一冬的浪漫，就在这，惊醒的
瞬间。看到，你裸露着，
大片的白。
“说，你爱我！”
张小夏，我不敢，把发过的誓言，
再发一遍。
十万颗闷雷，劈斩下的烟硝，
掩埋了，旧人间。
但我依然爱你，张小夏。
我不看雪，只看你，
裸露的白。
我喝酒了，我有罪
我喝酒了。我有罪，
老天惩罚我。
平时走路都走不好，竟想着
歪歪扭扭的去触碰，真正的人间。
我感觉全身都是污垢，
羞愧欲死！
我决定洗一洗。
我走进卫生间。
我摔倒了。
我右脚被玻璃划伤。
我被送进医院。
医生说，跟腱断裂。
我问，这个跟腱是说脚筋断了吗？
这时我想到，一些武侠小说里
犯了错的人，会被人
挑断手脚筋。
我笑了起来。
我只断了一只脚。
我发现我还不是一个十恶不赦的人。
她压在我身上
天空蓝的理所当然。
我躺下来，望着她抽烟，
吐烟圈。
我想写一首诗来
赞美她的蓝。
我把她想象成
一个女人，
穿一身蓝色衣服。
清风吹动，露出
隐隐约约的白。
我猛抽几口烟，
开始剧烈的咳嗽。
她压在我身上，让我
喘不过气来。
耳光
街边的小孩儿，
戴红帽子的小孩儿。
他张开手臂扑向我，眼眸深处的春天。
这下午四点的时光，多么好。
小店里的麻将声，多么好。
鸟鸣声缓慢，像从最深的井底传来，
多么好。
我也张开手臂
……
我们应该深怀谢意，感受这从未感受过的虚妄，抽打耳光的声音。
刘郎兄，饮胜
没有阳光的正午，
依然是正午。
小汽车停靠路边，一个人孤零零的
走过去了。他是一个
没有影子的人，他安然。
闲适。像身侧小叶榕，迎风轻动的
高冠。仿佛，宽袍一摆，就能
一直走到宋朝去。
宽袍再摆，汴梁繁华声，便透体而出。
在高楼的高处。
“刘郎兄，饮胜！”
“此去经年，
到南方大城，努力加餐饭！”烟雨
朦胧中，他打马，拐过街角。
灰白色工衣的后背，还能看到
未洗净的汗渍。
无名玩具记
远看起来是否像一个冰箱呢
或者，糖果机。
持续的开花，结果，
然后
哗啦啦掉出来各种甜和酸。
我这样想象，无关它根本的面目
此刻，
它正被儿子握在手里
摔打、拧拆
它是什么并不重要
它在完成着自己的意义和命运
我无关的看着
窗外的雨无关的落下
雨后记
雨后的晚风，有悲悯的味道
暮色，亦有慈悲之光
鸟鸣声响彻树林
是对将至的夜幕，无措的晚祷吗
我是一株新长出的蘑菇
把这一切，用身体支撑起来
午后记
写一写阳光吧
写一写午后的阳光
写一写，阳光穿透枝叶，经历的
忐忑与温暖
写一写阳光下的老树
写一写，它不动如山的样子，让你
想起了父亲，还是老虎
写一写
在这样的午后，
你又是怎样听到了，远方的
隐隐雷声
二十六岁记
我知道我睡醒了，
但我不想睁开眼睛
阳光穿透窗帘
昨晚的骤雨丝毫没有影响
它们。这很好
我继续躺着，一片红色的海
在眼前铺展开来
只有我一个人看着这景色
海面平静无风。这很好
我一个人，没有身份和名字
履历空白。这很好
甚至没有手脚。脑袋也慢慢
没有了。接着是眼睛
如果不是窗外的鸟鸣
如果不是它们大声的叫喊
让我把丢掉的一一找回
我睁开眼睛。伸手摸摸，
旁边的妻子还在。
孩子还在。这很好
二十六岁记
之二
张小夏让我帮她打开背后的
文胸纽扣。并说：
你最喜欢干的事了
我扭头没有说话。窗外的月光浩大
今夜却没有照到我的床前。
我无法
找到我想要的白光。
这让我沮丧
空调声“嗡嗡嗡”的响，盖过了
我想要呐喊的声音。
我纠结于
要不要起床抽支烟，要不要装作
尿急的样子急匆匆地跑到
厕所里去。
我这样纠结的时候，
确凿地感受到
有东西想要出来。在胸腔里
或者丹田里。它们结成块状，
密密麻麻地挤压在一起
要找一个喷薄的出口。
我不知道该
怎么办。壁钟“嘀嘀”的走动声盖过
空调声了。夜色更加浓稠。
语言死了。
语言是最后的遮羞布，像背过身的
青春。青春是爱和淫乱的
遮羞布。哦，孩子也是
中午吃剩下的生日蛋糕也是。
生日蛋糕庆祝我：
啊，你又把自己的遮羞布
撕掉了一角。
父亲
父亲在操弄电焊机
为一只板凳焊一个支架
仿佛重生一条腿，
板凳很快就重新站了起来
在这个过程里，
他指使我，
拿一把尺子
找一支蜡笔
给一截角铁，量尺寸
打上记号。
哦，他最后对我说：
“坐上去试试，现在平稳了吧！”
表情平淡而允定
像一个决胜千里的将军。
蝉鸣引起的悲剧
一梦到天明
被蝉鸣吵醒
我终于未能和梦中的女子成亲啊
捶手顿足再三
试着重新入梦再三
扼腕叹息再三
如此反复再三
当闹铃声如约响起
我知道
我该起床上班去了
一日
我用一日的时间守着静止的雨。
它保持这样的状态不变，“咚咚”敲打着铁皮屋顶
哦，它想探寻的秘密，我不会主动说出
当一个人习惯了被轻抚和理解，就可以漠视一切安慰的目光。
隔窗看雨
透窗而望。雨终于停了
我怀疑，迷离、朦胧的过去，是否存在过
我开始期待，雨再次落下。让我看不清
眼前路，让我看不清对面而来的人，是不是你
或许，从不曾相识，便可以，
轻易否定
假想记
假想一朵花，在夜风中开
假想月光是一朵——更大的花
假想它需要的
雨水啊，
阳光啊，
蜜蜂啊，
是我们自己。
是我们走过的日子。
是我们的谈话和笑。
假想月光和月亮没有关系
假想这首诗和我们保持敌意。
失眠记
骤雨和麻将声，有尖锐的犄角。
穿透我。谋杀我
谋杀我的梦
谋杀我将要梦到的矮灌木。
满山乱跑的凶手
和因写诗而失眠的人，躲藏在灌木丛中
他们因孤独而伟大。
结缕草记
白日里识得一种草：
细叶结缕草
它们就在门前的草坪上
密密麻麻地生长
每隔一段时间
就有园林工端着割草机
像机关枪一样“突突突”
把它们新长出的脑袋消灭掉
真是麻烦的草啊
你们明知道每隔一段时间
会被消灭一次
还特么长得那么努力干嘛
夜越来越深，终于
看不到它们了
这让我松了一口气
誓言记
风往哪边吹，我就往哪边走。
好吗？张小夏。或者，风往哪边吹，
我就坐在哪边。
直至，夕阳落满山河
倦鸟，找到晚归的枝叶
星期五的下午
星期五的下午
他可以更好地抵达自己
譬如鼻尖上的痣,
在最高的山头乱窜
譬如他还什么都不了解，
就急不可耐地
投了自己一票。
那么好吧。
现在由他把那颗痣
抓回来,由他来讯问
为什么在山头乱窜,
而不是躲到山洞里去
他必须交出答卷来，
让整件事拥有
意义。然后,他可以
歇一歇了，他可以
坐到板凳上，他可以
更好地抵达自己。
譬如他坐在板凳上，
感受到板凳木质的纹理
正不断跳跃着
还原成一颗树。
感受到树枝上
唱歌的鸟,哦,还有一个
鸟巢。感受到正在
爬树的少年
是他自己。他知道自己在
干什么,他有明确的目的。
哦，当他懂得寻找
意义的时候，
他已经长大了
他拿斧头把树砍倒，
做了一个板凳
星期五的下午，坐在板凳上,
他可以更好地抵达自己
譬如星期五可以指代任意一天
譬如他可以指代你我
时间之余
我在一架老吊扇下
读诗
老吊扇你好
在一首诗里，我跟它打招呼
老吊扇呼呼喘气
在另一首诗里，或者
在十年前
我好怕它飞走了
它比鸟还多一个翅膀
我好怕它穿破屋顶
飞走了
它比鸟，还多一个翅膀啊
椿树下的少年
夜晚带着月亮，然后带着
不期而至的雨。我醉酒后
不说话，我醉酒后数星星
看不到星星。我醉酒后
春天过去了，早过去了
我醉酒后，想到十多年前
躺在老家院子里,那时候
春天早过去了。在一棵
椿树底下,我把所有衣服
都脱了,干干净净的啊
听妈妈讲故事,数星星
讲到夏天,把春天省略了
我咯咯的笑。我还不懂得
为了什么感动吧。我还不懂得
椿树发芽地艰难。椿树开着
细碎的花,我咯咯的笑
我听妈妈讲故事,数星星
那时候,还没学会酗酒
在村西的小河里,喝饱了水
捉了小鱼,折了榆钱
回到院子里,就已经是夏天了
在夏天的椿树底下,妈妈的故事
总也讲不完,我听着听着
就咯咯的笑,听着听着就睡着了
我从未想到过,会在十多年后
一个人坐在异乡的窗前
接着数少年时没有数完的星星
之前
晚风吹动，
小叶榕枝叶晃荡的孤独
晚风吹动，
一群麻雀飞翔的孤独
晚风吹动，
野猫在屋顶上眺望的孤独
晚风吹动，
葛藤与木瓜缠绕的孤独
晚风吹动，
水泥坪上的青苔匍匐的孤独
这一切，发生在雨落之前
发生在，
我决定长成一只蘑菇，或者
开成一朵花之前
来世
把姿态放低。
不要轻易去吻不该吻的东西
不要轻易地说：
青芒果啊，我看到了你的心事
是啊。
它轻易地长得又肥又大
多像你，
轻易地绕过了，那些湿漉漉的语言
绕过了，
整个雨季盼望着的，晴朗天气
不要总是不合时宜。
不要总是钻到聊斋里，胡言乱语：
那株后园的牡丹，是我种的
它的前身，
是一棵芒果树
芒果树的前身，是一颗青芒果
青芒果的前身，
是一个青袍书生
青袍书生，曾在牡丹花下
感慨过来世
独行
每一个独行在月光下的人，都怀有
不轨之心。杀人的念头按也按不住
我闻到的草莽味，是从树冠上传下来的
当你不经意抬头，月亮已经不见了
密密麻麻的枝叶掩盖住真相。是的
所有的爱和恨都有不可告人之处
都有不可说的理由。这理由
月亮一样圆缺不定。月亮一样
等人都走了，席也散了，再偷偷地
释放出内心的光华。
梦见姥娘
离离原上草。梦到老家的麦地
想起了这句诗,下面那句
我不想说出来。
就像,一想到麦地,就想到埋在麦地的姥娘一样
我最终还是会,想到下面那句
但我就是不说。
我就是不说。
就是不说。
心里的火烧不尽。春风也吹不生。
自身的蚁穴
若天空的暗沉
不因乌云地劫掠
而源于我缓缓闭上的眼睛
那么我用一片野葛叶
覆盖住的蚁穴
能否让一群蚂蚁，经历一场
穿越中世纪之旅
一整天我沦陷在这样不断地
推翻与重构里
像一条来回摆动的钟摆
把自己忘干净后
时间蓦然停下。但
我依旧无意识地游荡
那最原始地拨动的力
传递到哪里了呢
骤息的阳光呢
我怀疑，重新把眼睛睁开
我也无法看到——原来的世界
像蚂蚁无法回到
自身的蚁穴
静夜思
在风中慢慢消失的，
还有月亮
我在庄子镇抬头看到过的圆月
风一吹十年。把我从豫东平原
吹到这座南方大城。
窗外的木瓜树，
怀揣青绿色毒瘤，它摇荡的暗影
无法阻止我
一直保持那年,抬头的姿势
夜色记
想到夜色，便想到一种尖锐的疼
月亮——
是一把弯刀啊。
它一片一片，把内心的光芒
剥离干净。
这不可饶恕的夜色，和身怀远方的乌有之心
夜雨行吟
雨落屋顶。
雨落五里外的深山。
雨落松林。我是醒着的那棵松树,
我也是对面楼群里，亮灯的一扇窗。
从很远的地方滚来的雷声,
现藏在我的体内。
面对窗外的雨。
更远的雨。
楼群。
深山和松林。
像面对——暗中潜行的日夜一样。
（生活不断投放于身体的余毒）
我最终保有的
唯有静默。
不发一言。
仅剩枯骨的老奶也曾如此神情地
望着逃荒的人群
我怕我每吐出一字,就是一次惊雷的炸响。
就有一道闪电,从我的体内劈出。
在深圳的暴雨中给李白改诗
燕山雪花大如席。
骤降的暴雨，
让我突然想着,把这句诗改一改
我从未去过燕山，也未见过
燕山的雪。
但我见过山——
离此五里有凤凰山
但我见过雪——
故乡的冬天每有落雪
但我见过席——
我正躺在席上想入非非
那么就改成：
凤凰山的暴雨浇息了我回乡的想入非非
想不出题目
犬吠声交叠窗口的
小块夜色
一定是有什么事物
惊动了它
一定有一双眼睛藏于暗处
循犬吠声窥视,
多年前。
多年前,
我与母亲吵架，且
怀恨在心。
在茫茫夜色里
我曾试图逃离。那时候啊
我凶狠的眼睛
肯定比夜色更黑,
所以我无所遁行
比夜色更黑,
所以我站在窗外
死死盯着——现在的我
泡桐☞
泡桐又在梦境中开花了。
两排粗壮的泡桐
可随意延伸到,梦境的
另一头
我看到还有一个我
安卧床头。有一百只麻雀在窗外鸣叫
我始终不愿
被唤醒
除非你拿来泡桐花根部,被遗忘的野蜂蜜
除非野蜂用尾部的刺,再次扎入我的童年
小令☞
你抬起头来。思索的果子
坠地。它不同于
其他的任何一颗。
正午的阳光,藏于乌云
从小到大,
一直坚持的——躲猫猫游戏
仍未结束。自身体里
扯出皮影,小巧而鲜活。
你指给我看：
要有光啊。要有一双
隐于背后的手
台词,要从别人口中掏出来。
别人的故事
要像自己的一样,感同身受
大雨☞
大雨落了一夜。我无事听雨呀
大雨落了一夜。从天上到地下
长长的一夜呀。我无事听雨呀
听雨敲打铁皮屋顶
如擂一面大鼓。如擂一面大鼓呀
此时适合沉默。
此时适合沉默。
此时适合沉默。
不管快乐还是悲伤啊,适合一个人无话可说
不管快乐还是悲伤啊,适合一个人无话可说
秋☞
秋天的夜晚,就叫秋夜吧
秋天的夜晚
装得下所有寂静、虫鸣
雨声。哦
秋天的虫,叫秋虫
秋天的雨,叫秋雨
但不总是如此
请记住：
在秋天的夜晚睡不着的人，叫刘郎
胸口的鸟
深夜咳嗽，能震落胸口的鸟
它挠心挠肺啊
深夜咳嗽，能震落温暖
妻子和孩子都睡了
他一个人爬梯子,从高处到低处
甚至，从无到有
遇到的一切,熟悉的和陌生的
他打招呼,但并不说太多
他不听，耳朵是堵住的
用两只空酒瓶,犬吠声的虚幻
等同于月光坠地的声音
他完善自己的动作,在每一个
将要登上的舞台。他对自己
指手画脚：
“每一天都是新的…”
每一天都有一个自己,从身体里
走出来,不知所终
小雨
小雨落下的时候
我在读诗
小雨落在我的皮肤上
感受到小雨落下的时候
起风了
小叶蓉枝叶晃动,摇荡
我在读诗
而云团聚散
夕光隐匿
每一种可能背后都藏有刺痛
我在这刺痛的背后
读诗。读那些
在雨中安静行走
不抬头,也不回首的人
爱情
说爱情。落日下的爱情
不能全靠想象。
用力的回忆出,
她住在一所新房子里,
除了她
什么也没有。她的高跟鞋和衣柜
也不见了。
她一个人就拥有全部的爱情啊
她一个人也可以造爱
她一个人造爱的次数
多于你,这些年的漂泊和潦倒
这是她的爱情，这是她的爱情啊
也是你的。
晚景赋
若这夕阳下的晚景，更绚烂一点
我便不是我了
用这些细小的风做衣吧
风吹小叶榕丰腴的树冠
用小叶榕的树冠做衣吧
夕阳下的晚景遮蔽一切
用这绚烂的晚景做衣吧
小令
从早上起来，到上午11点
我一直在构思一首诗
我这样
打发我的无所事事
谁会相信呢？夏天的太阳啊
一出来就是暴烈的,一出来
就照着旧事物。
门前的
细叶结缕草,夹杂细碎小黄花
我确定,那只
飞来飞去的蝴蝶
是我的一个投影。那些草叶和花啊
多年前,
就被我深深嗅过。
夜临《多宝塔》
还是在夜晚,还是要等到
月亮爬上枝头。
天色阴沉的时候,也能看见
它一丝一丝
渗漏出的些许光亮。临罢《多宝塔》
该睡的人都睡了吧
催眠的虫声，像白日里驱赶小贩的
绿皮衙役。
而颜真卿
从他自己雄媚的笔锋中,坚持醒来
他隔窗望到的事物,
比白天望到的事物,要浓稠一些
窗口吹来的风啊,比老吊扇吹出的风
要清俊许多
望月贴
——夜读陈师，致敬
夜更深一些的时候
窗外的植物
纷纷隐匿起来。白日里的
龙眼树,高于番木瓜
番木瓜,高于沿矮墙疾走的野葛
而野葛,
高于杂陈于地的草
更深漏净,这些都不重要了
倘生者与死者隔窗对视,
他们会交谈些什么?
在一片枯寂之中,站立成李白的人
举头望月,
却没有找到月亮
失眠记
凌晨两点。依然没有睡着
我躺在床上，闭着眼睛
总有人跑到我的脑子里
说一些过去的,或遥远的事
有的热情，有的疏离
有的在生活中,早已不相往来
有的是另外一个自己，或者好多个自己
有的要转过身,才能看清面目
有的转过身来,却离我更远了一点
对于这些过去的,或遥远的人啊
我总是——
像对现在的自己一样,无话可说
有所思
当我想不出过多的修辞
黄昏就只是黄昏而已
不是迟暮的感喟
不是微光斜照下,苍茫的古意
那么落日,也只是落日
我一个人走在宝安大道上
看着这一切，看晚风吹动
小叶榄仁与凤凰木，
吹动我,和我的暴脾气
当我想不出过多的修辞啊。
树只是树，我只是我
我的暴脾气,也稀释不了
生活根植于体内的余毒。
秋天谣
老吊扇在秋天吹出微凉的风
老吊扇不知疲倦的把夜色,吹得更深
这样的夜色里，会不会有人
突然想起我。
在几千里外,或者
她就躺在我身边。她在梦里想起我
她拉我的手，
她指给我看——一个叫刘郎的男人
她说啊,夜色深的时候，秋天也深了
秋天深的时候,就会有人想起他
萤火虫
他在观察一只萤火虫
飞舞在草丛上。
“越卑微越伟大。特别是在
无星、无月、无灯,无法看清前路的
夜色里。”
他这样说的时候
满面羞愧。
伸出一只手就能——掐死它吧。
他多想试一试。
他多想试一试啊。
绝句七则
之一
芒果树,安静地站在雨中。远一点的短墙,
安静地站在雨中。再远一点,工业区的楼群,
安静地站在雨中。比再远还要远，
是庄子镇。大雨落下之前，我已把身体掏空
之二
所有的泥沙都是记忆吧。对河水来说
更是。溯游而上，每一片被月光照亮的地方
都有一双站立的脚印。水草相伴，
鱼虾相戏。激越的水流也冲刷不掉，抚平不了
之三
此刻,窗外的雨娴静,而克制。我所
加注于她的,怨恨或企望,也因云淡而风轻了
她一生的滋滋追求啊
或许,也只是一场,畅快的下落
之四
枝叶掉落,老树更老。
风烟俱寂啊
坏死的骨头约等于言辞的无力
言辞的无力约等于老父逐年增多的白发
之五
从工业区饭堂出来。暮色,
已包围了楼群
碌碌无为啊，惨白的月亮
即不能温暖身体,又无法照亮路途
之六
刘汉卿躺在竹席上，说梦话,咯咯地笑
我看着他,我也说梦话,咯咯地笑
刘汉卿是我的儿子，我听着他的梦话写诗
和一切不可能的和解
之七
秋风吹凉夜色
埋头走路的人,依然在走
每一次不经意抬头,看到的
依然是同一个月亮
上游
往上游去。不可避免的
会触及旧事
回溯的漩涡将深陷你。
打着旋的鱼儿啊
不会救你,或许会如当初神情地
看你一眼,
只一眼。她吐出的泡泡不会分你一个
爱鲜花的光滑少女
上岸去了,
她爱鲜花,胜过春天。
拿木杖的老妇,是她妈妈吧
她已如此老了，
仍蹒跚追来,横眉
冷对你,拐跑了她的女子。
你要惊出一身
冷汗。
你要远逃他乡,至今杳无音信。
芒果树的孤独
宽恕夜空稀疏的几粒星
宽恕悠闲飘过的云
在芒果树下，我找到了正在读诗的
另一个我
夜色幽暗,
不似他的真面目
夜色幽暗,滑落水中的诗人,在打捞
本不存在的月亮
晚风拂面啊,也拂过芒果树,枝叶粘连的孤独
我和猫
一群野猫
追逐在窗外的
大块空地。或者
在太阳底下
睡午觉。一墙之隔
让我们互不了解
我们偶尔隔窗对视
但不管它们做什么
我从未想过
加入它们。
这是最美妙的交往了吧
我们之间
干净而纯粹
不相爱
也没有争执
同学少年
朋友把我拉进一个
微信群,里面都是近十年未见的
同学。我看着他们讲工作
讲养孩子的辛苦。讲“想家了”
哦。我只是看着,这群陌生人
一言未发
我要跟他们聊点什么呢?
我要告诉他们——我是谁吗?
我可能需要举例,才能
把自己,拉回自己的名字里
我又怕我已经,认不出
那时的自己了
远去的事物
离家六七里，
有一梨园
梨树高大,枝叶茂密
我曾小心翼翼地
爬到树上
摘梨子吃。
那年夏天真甜啊
我始终怀念那颗
偷来的梨子
亦曾多次在梦里
往来于那座梨园
无虑的年华混迹到
汁水四溅的梨肉中
在这样的时候，
我是没有羞耻心的
每每提起,也从未
为偷一颗梨子
而愧疚
反而是今天
当我觉得有必要
为一些远去的事物
写一首诗
脑子里最清晰的,
竟是那颗
偷来的梨子
我相信这是一场意外
但终究
还是因这意外
开始慌乱
和不安起来
十年前的月亮
我实在无法证明
那枚月亮,就是
我曾丢失的那枚
正撒着光辉的月亮,跟我一路
每次回头都能看到她，每次回头
都能看到——她光洁的圆脸庞
还和十年前一样
新雨洗面，雷声打更
夜空初晴
还和十年前一样
我和母亲吵架，跑出家门
每次回头，
都能看到她,跟在我身后
工作间歇
一天之中下了数次雨。
我在工作的
间歇,偶尔抬头。
他们如此急不可耐得
一阵紧似一阵,
到底为了什么
嘭嘭作响的铁皮屋顶,
连成一片
已听不出,具体的句子
我无法分辨
它们是快乐,抑或悲伤。
就像我无法分辨,
曾经所期望的,现在
依然期望的——到底是什么
致那些远去的
无处说闲愁。那就
说给你听吧，遥远的
看不到的月亮
幻想中蓝天做的窗纱
我想起来了，夏至之日
欠下的那首诗
我要这样写：
毛毛虫和绿青蛙
我们曾经坐在一起
我们并排不说话
我们一起装哑巴
我儿子是一个诗人
在后半夜,依然保持亢奋
除了我
还有我的儿子。
他一直在抱怨被子不舒服
其实，他是想爬起来
接着做游戏。
我想到了
并没有拆穿。他那么小，
四岁啊,他还没有
学会说谎,
但已经学会了——如何做一个诗人
说不出口的话
说不出口的话
让风去说吧
夜晚的黑色的风
没有讲完的故事
让灯接着讲
然后,让灯去照亮
夜晚的黑色的风
你知道的——
我是一个诗人
我需要用这些
模糊的语言
让直白的生活
富含诗意
让他的寡淡与反复
更易于
被理解和接受
关于爱情
关于爱情,还有什么好说的。
我想,我们在前一个乱世,
就曾打马相遇。各自射出的子弹
直到今天,终于射进了彼此的胸膛
酒后贴
趁着月亮正好，走一走吧
散一散郁结的酒气。
把那个梦中的女子
喊出来,她可能就住在
不远的山林中。
良辰美景,酒后可以多言,可以诉一诉
这俗世的苦楚
可以把暗藏的心迹说出：
执子之手啊,小倩,等把这满天的星星看完
我就带你回家
好时光
承认睡眠能带来更多好时光
承认在梦里所见一切都是我喜欢的
已死之人的哭声夹杂晚风,这是我梦到的
那声音引诱我走一条无人小径
秋天越来越深,我愿意在无人之处
听一听风声里夹杂的美妙呼救声
我喜欢那些在一无所有之后
对任何微小事物都满怀希望的人
关于童年
能够回忆起的童年
都是些微小的事
最多只是会心一笑,
不会想着重新经历一遍。
最多在失眠的、无聊的夜色里
模仿下某一次
微小的神态或动作
然而,不会想着重新经历一遍,
最多也只是会心一笑
日记一种
并没有任何东西
值得我记下来
晚上八点多钟,我骑电单车出门
找另一个酒鬼喝酒。我想了想
没有任何重要的事情等着我
我想我不需要浪费
这周末的好时光
因此我去喝酒，找另一个酒鬼喝酒
我们在一个家乡菜馆,
点了几个菜
说了很多话。事实上我并不记得
到底说了什么,
但又有什么关系呢
我们说了很多话,
把一瓶酒喝完
接着又喝了多少我不记得了，但
你知道的,又有什么关系呢。
我们喝完酒，回程的路上,
月亮又大又圆
那么好的月光啊，我想我总算是
没有浪费掉。
就像,喝到肚子里的
和最终艰难吐出来的,已经不是
一种现实了吧。
醒后记
门无风自开。
在夜色下
走进一个个素未谋面的人
而你，爱恋他们很久了。
那就接受他们的邀请，
离开禁锢你的床
到广场上去。喧嚣而巨大的广场
被人群挤满。
灯火照耀,亮如白昼
请相信吧！
你的离开,惊不醒熟睡之人
你的到来,也不会惊动那些
忘情扭动之人
落叶谣
满树的叶子在飘落。
满树金黄的叶子啊。
在秋天。一棵树,也可以拥有
如此华丽的忧伤。如此华丽的忧伤啊
树叶
树叶。两片树叶。
正在飘落的
自由和死。
满树的叶子在挣扎。
满树的叶子啊，
童话故事里讲：
没有一片是相同的。
没有一片是我。
整个的我。
我不可能飘下来。
不可能像它们一样飘下来。
不可能更像它们。
一场伟大的午觉
我躺在床上睡午觉。
我想写一首,关于
睡午觉的诗。我开始构思
一：我的午觉
和任何人的都不一样。
二：它是一场伟大的午觉。
（正在进行中）
三：当你读到它的时候,
它已经是伟大的了。
（完成）
当你读到它的时候
我已经睡着了。漫无边际的虚无感
像梦，一波一波地袭来
时刻准备着冲垮,
我用这首诗构筑的最后防线
坐地铁记
从夜色中开来的
地铁，仿如失而
复得的梦：对于
你所期待的,它总是
姗姗来迟。我随人群
走进车厢。每一个
停靠站,都有一些
在这尘世中,
难得相遇的人
走下去,又有一些
新的面孔,走上来。
别离和相见
显得如此轻易,
如此漫不经心。
我仿佛看到：
我一次次把自己
送下车。又一次次
把自己迎上车。
真正属于我的终点站,
变得模糊,
变得无足轻重。
突然
夜是突然之间转凉的。
我正在读一首诗，我正在一首诗里
想一个人。夜就凉了下来
多年前,也有一次这样的情形
我在老家小县城
医院肿瘤科的走廊里大喊：
医生,医生…
窗外的雨声,突然就大了起来
现在想想，那一刻
没有人听到我的呼喊,没有人
我自己也没有
只有突然大起来的雨，在哗哗地下
立碑人
我想到墓碑。我想到
青石板上刻着的
一笔一划,工整的字
小时候,远远看过
很多次。没有勇气离的更近一些
哦,当我能一字一句
念出来,当我明白那下面
是怎样一副枯骨,当我
每次读到最后
立碑人：某某某
当我知道
相对于碑下的人,
某某某——可能还活着
心里,就松一口气
工业区的女顾客
顾客让我打一份热点的饭
顾客让我拿一双筷子给她
她吩咐的,我都做到了
我说：好的。
哦，我也可能没说
但我一定咧开嘴,笑着点头了
她很满意。可我不满意
她要米饭的时候，
我更想给她一片稻田
她要筷子的时候，
我更想,带她去一片森林隐居
我看着她
很快把一份快餐吃完
转身走出玻璃门
消失于,越来越粘稠的夜色
和上晚班的人群里
你在人间还好吗
一只老鼠跑向地面
散撒的米饭。阳光照着它
阳光下的它是可爱的
尾巴拖在地上,样子并不是
特别的警觉。显然
它面对的诱惑,让它顾不了太多
我对自己的脚说：停一停。
等它吃完，等它满足地打个饱嗝
等它揉揉肚子，然后
等它站立起身来，微笑着
跟我打个招呼。或者
我还可以快走几步,跟它握个手
拥抱一下。彼此打探一下
近况：你在人间还好吗？
祖国
对我来说，祖国是什么?
那时候站在家乡的小河边
那时候,从未想过这样的问题
只见白茅草
绿了又黄,黄了又绿。
那时候不知道,
它味甘。
寒。
凉血。
清热。
补中益气。
茎叶细弱,遇风
就倒。倒地后,则变得愈加刚强
往事里的人
睡也睡不着的时候，
就想想往事吧
想想曾经丢掉的,再也
捡不起来的。
那时风吹河岸,野花
开满春天。
那时冬天雪好大，麻雀
在箩筐外,叽叽喳喳。
那时一本书要看好多遍,一首诗
要抄下所有句点。
睡也睡不着的时候啊,
就想想往事里的人
秩序
我拉开窗帘,并没有找到月光
夜空平静得,
像被固定的湖面
一切都是有秩序的。楼群默立
钟表滴答空转
夜航的飞机从远方飞来,
没有停留
又飞到远方去了
一切都是有秩序的,我只有
在深夜坚持清醒
才会注意这些。
也只有在深夜坚持清醒
才会想到：
你曾离我那么近，现在那么远。
爬屋顶，看星星
酒后。我爬到屋顶
去看星星
喝酒前我就想
有多久没有看过星星了
应该好好看一看了。
夜空空旷的令人发慌，明灭的灯火
像某种危险的信号
远山苍黛,这冬日的苍黛多么可疑
我摇摇晃晃抬头,
迎面而来的风，不可琢磨
所有的星星都渺不可见,而我
一次次徒劳地抬头,
是为了什么
如此费力地找寻,和星星
又有什么关系
是日有记：丙申年冬月二十
夜。阴,有风。
大醉,我爬到屋顶上去看星星
没有找到，
又爬了下来
读周作人
凉风从门外吹来
我坐在旋转椅上，读一封来自民国的信。
开头是：刘郎兄
开头你在人间尚好
吃茶听鸟声,讲故乡的野菜
那时你就谈到死。
我理解你,
一介文人,想死的优雅
我也理解你,最后以头抢地
悲怆难言。
毕竟你也曾说：
什么世界，还讲爱国?
如此死法，抵得成仙！
在夜里写诗
在夜里写诗，像夜空中的
星星,那么多星星
它们不可能一下子消失
总有先后。我看着它们
一个字一个字的
逃离,不知所终。天色
大亮,一张白纸铺在桌面上
这就是我要表达的啊
对于诗来说，字是多余的
对于夜色来说，诗是多余的
但它们需要一个,证明自己的过程
麻花纪事
麻花啊麻花。我们
聊到麻花
然后她说：去睡吧
你要把那些路都走一遍,
像麻花一样
扭一扭。然后,
在这老大中国的午夜
我把能想起的人
都想一遍,把能喝的酒都喝了
还有什么话好说。
既然剔出骨头证明不了
我的坚硬；在夜色下，
你又能看出我的白色有多少？
在一个酒鬼的心里,
摇晃的月光和白炽灯有区别吗！
我从富华工业区
骑电单车出来,逆行,
拐宝安大道
于南环路口穿过红灯。
好大的月亮落在脑后
我不需要确确实实地看到,
我知道它在。
我知道我看到的红灯
是一种劫数,你要给我
证明勇气的机会。你要相信
那个红灯就是我,
另一个我,在镜子里面
照不出来的我。真实
车流呼啸中,我知道我的目的
我知道我要把面前的我拆散,
砸碎。我知道我要去
什么地方。我知道有一个
面馆。在三个路口之后等着我
在那里，我将解决所有的
饥,与乏。就像,
我在幻想的旅途中,
突然得到一把,
能够打开监狱大门的钥匙。
而在我的幻想中，必有一个我
是真实的,必有一个
得到救赎和死亡。
这一天如此美好
这一天如此美好。
树叶
都长在树枝上
每一声鸟鸣背后
都有一只小鸟。
说好的雨
没有来,阳光细碎。
阳光照着
走路的人,也照着
停下的人。
照着工业区高大的
楼群,也照着
地面上,觅食的蚂蚁
我的罪恶
我的罪恶来自于自慰。
来自于,我一直把一日当做一日来过
我在月光下醉醺醺开门
把身后所有的星星,都置之不顾
总有一颗会哭泣吧
总有一颗希望我回头,多看它一眼
客至。醉酒,记。
太阳照着我的时候，有没有
照镜子的感觉?
客至,
稍饮辄醉。我坐在
太阳底下,想这个问题。
反复想这个问题。
我伸手指它，
对它大喊：
你照我吧，我也照你。你看我的红脸膛
你看我
满脸羞愧的样子。
你看我
满脸羞愧的样子啊，可我
从来不像你
给人一半光明的同时,
还要给人一半阴影。
自勉贴
关于村庄。没什么可说的
关于那对野斑鸠
关于我爬上的那棵泡桐树
关于我用嘴巴含下来的
两只斑鸠蛋
没什么可说的。我足够温柔
足够小心翼翼
并没有失手打碎一个。我把它们
放到被窝里
我想孵出翅膀的渴望,足够诚恳。
现在也一样,没什么可说的。
虽然走了那么远的路
虽然就像平原上,最后一垄
成熟的麦子
快要被生活磨砺的镰刀,斩尽杀绝。
独对
城市在夜色侵袭下,迅速败退
零星的灯火,
苟延残喘而已。
同时败退的还有我。还有我
写下的文字。
还有我一再宣称的
“此身最方便处,
在夜深人静,一人独对之时”。
所有人都睡着了的时候,
我一人独对——这满世界
飘荡的梦。
这满世界飘荡的梦啊,每一个
都属于我。
每一个上面,都刻有“愧疚”这两个字。
酒后,一封信。
天越来越冷了。我
喝酒的次数,越来越频繁。
有时,一天两次,
一个人。菜多菜少
没有关系,但一定要有
好坏也没有关系。
当然，有人陪着
更好了。有人陪着，
菜可以多一点,也要
好一些。我并不是特别
期待有人陪着。有时
一个人，也能喝出两个人，
三个人,好多人的感觉
有时,好多人一起喝,反而
倍感孤单。张小夏,
我对你说这些,跟你
并没有什么关系
我只是,想说一说而已。
给烟画
我想象你是一个女顾客
哦，在昨天来过
前天也来过。你说：
老板，来份快餐,把我的马伺候好
每一次都是这样，
我转身出门,去找你的马
每一次空手而归,天就晚了
你指着晚霞问我：
你看它的毛色多美,可是它累了
上好的客房留一间,拿最硬的骨头给它吃
它从不吃软饭。
我说：好的客官,
快餐已做好。
要不要来壶老酒?我家的快餐佐酒
天下至味。
你挥手招来晚风。
我瞬间明白，
晚风醉人啊。
在这人世间,寂寞是空等
相遇是因为,
有人已在你经过的每一个路口,掌灯
仙境梦游记
关于仙境。
关于我的前世。
我在那里住了很多年。
无所事事啊。
每天酒啊,酒啊,酒啊。
醉了就看看花。
想想女人。
想想满身泥土的孩子。
在田野上跑。
他追蝴蝶。
追一只蝴蝶的影子。
他哈哈大笑。
跌倒了也不哭。
多好。我看着他。
慢慢长大。
从少年长成青年。
长成一个父亲。
我看着他啊。
把孩子哄睡了。
在深夜喝酒。
想一些异想天开的事情。
你不懂我的悲伤
你不懂我的悲伤。
很轻易的,
脱口而出,像这晚霞满天
也像它转瞬即逝。朋友啊，
所有的悲伤,
都解释不出的是：
我该怎么向你证明，它曾映照过我
没有来得及表达的话,
在那一刻
显露无疑。也在那一刻,
对于那些
已经过去的,被等闲遗忘的
不再勉强说出。
望北
儿子呼吸声。
钟表滴答声。
洗衣机飞速转动声。
风吹树叶沙沙声。
偶尔犬吠声。
地铁隆隆开过声。
还有什么声音是我没有听到的
夜色无声流淌。
我听到杨树林,枯枝满地。
我听到外婆坟头,杂草跪伏。
我听到老屋,塌了半间。
我听到北方平原,大雪茫茫。
阳光
轻巧而实在。
我说的是阳光，
这冬日的阳光。
打在身侧的
芒果树上
“暖烘烘的
日子里的流水
带不走它们。”
这是芒果树说的
也是我说的
但芒果树不会
错认为春天来了
我也不会。
滴答
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
答滴答滴答滴答滴答
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
答滴答滴答滴答滴答
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
答滴答滴答滴答滴答
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
答滴答滴答滴答滴答
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
答滴答滴答滴答滴答
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
挂在墙上的人啊，夜色苍茫
华灯上下。身体里的流水携裹泥沙,奔突不息
失眠的喻体
雨还在下。落在铁皮屋顶上
我在数羊。
一只羊。
两只羊。
三只羊。
…
雨还在下。落在铁皮屋顶上
想一个好喻体,描绘雨
落下的声音
是很难的事情
…
雨还在下。落在铁皮屋顶上
我在想一个好喻体。
我在数羊。
一只羊。
两只羊。
三只羊。
…
很多只羊滚滚而来,
它们想把我湮灭的同时，我也想湮灭它们
人世悲欣、我所遇到的苍凉
与繁茂,亦如是。
即兴
我站在窗前,看
雨落。雨停。
然后,
有大鸟从树枝上扑棱棱飞离。
那声音状如
自云后猛然跃出的
月亮。
有那么一刻,仿佛我就是那只惊飞的大鸟。
有那么一刻,我也是那枚不期而现的月亮。
除此之外,我什么也不是。
除此之外,夜风掠过屋顶,了无踪迹。
突如其来的悲伤
我们的语言需要这些。
要走的路也需要。
你看，窗外的龙眼树
被暮色照亮的时候
就是收获的时候。
你可以一个人
你也可以想象,有很多个你
坐在不被时间挽留的角落里。
你可以哭啊，
可以很大声地哭出来
对于那些原来认为简单的事
对于那些原来能够唱啊跳啊,
就过去的事。
原来从未想到过：
一个人面对暮色
也可以有突如其来的悲伤
给宇剑
雨停了。突然就停了
杀一只狗的惨叫和呜咽,
大概可以比拟大雨骤停的声音
杀一只狗的惨叫和呜咽
也可以比拟我此刻得到的安静
但我并没有得到我想要的。
我的暴虐和躁动,
大概可以比拟那只被杀的狗。
我想掀开屋顶看看
突然遁走的大雨到哪儿去了
或者说,我想搞明白
已经停下来的雨，还是不是雨
已经停下来的爱呢？
踟蹰不前的脚步呢？
就像几千里外等着我写出新作的兄弟
他厌烦了，他说：管你去死
那么,他停下来的等待，还是不是等待
夜观星象,有白云飘过,记。
在夜晚也能看到白云。星辰被谁的巨手
零星散撒。
它们彼此遥望。
绝不聚首 。
它们的光只够照亮自己。但
我看到白云,飘过一颗星。
又飘过一颗星。说不清楚是为了什么
谈谈天气
天空阴沉沉。
午睡起床，走出房间
看到的就是这样的景象
如果天色晴朗
满世界都是好阳光
我很乐意,跟你谈一谈天气
如果向阳花开的正好
微风正拂过有鸟鸣声的树梢
我就能试着,让你真正明白,什么是笑
可是天色阴沉
它巨大的脑袋低垂下来
我与它举目对视
它的眼睛里，除了
灰色,看起来空无一物。
于11.15——贾敬龙执行死刑
祭草贴
推土机在窗外
不停地吞吐着泥土和石块
那一片在冬天依然繁茂的草
见不到了
我没有来得及记住它们,甚至
不知道它们的名字。但
它们一定是有名字的,在一本草木图册
或者《本草纲目》中
哦，它们还可能,救过一些性命。
这些随处可见的草啊
即使此刻被我写进诗里,而我
对它们的描述中
又怀有多少真诚呢？
在这片偌大的国土上，
总有些草被践踏。
总有些草被铲除。
杂记
我保证尽量轻地
喊你的名字。颤抖的尾音
也不会碰触到你。新雨后的
水泥坪和芒果树。我保证
在雨落之前,我们没有
任何关系。等三角,哦，
如果算上,初晴的太阳
现在我们是四边形
我们在各自的一边
想心事。当我想到：
安静下来吧！安静下来,
你眼中的一切
都拥有神迹。我知道,
我不能再想了，有一些
秘密，要分享予他们了
太阳可以作证,水泥坪
和芒果树,分别获得了
不同的苦乐。而我——
我找到了更好地,掏空自己的
途径。像此刻,
雨又重新落下,已不关我事
自嘲贴（二）
我坐在铁皮屋顶下
感受到四面而来的风
吹拂我
把我当成一朵花那样吹
把我当成一棵树那样吹
把我当成一条狗那样吹
把我当成一只蚂蚁那样吹
把我当成一块石头那样吹…
我寡言以对。
当我沉思这些问题的时候
我觉得我是一座寺庙
我还是寺庙里唯一的菩萨
绕好远的路，经历磨难
与坎坷。最后回到原点
给自己跪拜，上香
长诗一首
《逃荒》
一
趁夜起身的
已死之人，告诉我，
电话响了。我听到另一边的低语声。
“商丘，今夜大雨！”
肯定和不解，
祢散在四壁俨然垂立的
空房间。透窗而望，
风声正紧。
扭曲的黑色汁液，像被巫师施法，沁染进
一切不明事物的体内。
这是怎样的一种感触呢？若是
天色大亮，
你定能看到，那些穿墙而过的藤蔓，
紧紧缠绕住，
我欲吐出的语言。
说不出口的。这是禁忌者和异教徒
三分之二的偏执表情。
是女模特，
撅起的臂部。迅速隆起的线条分割出
垂钓者
与水下的诱饵。然而，
当梦醒来。
与你对视的事物，彬彬有礼。他会用
舒缓的语调，告诉你真相
哦，你看到的，都不是真的
请不要相信眼睛。
它圆形结构的表皮，包裹下的
是一种粘稠状，
类似淤泥一样的东西。
而我，怀疑于
这种辩证的存在，它的客观
令我惊慌和害怕。
“商丘，今夜大雨！”
我分明看到，那些居无定所，甚至
无家可归之人，赤裸着
奔跑在平原上。
“停止这场虚幻的语言游戏吧！”
这是已死之人的低吼声。来自对面
来自旷野上的一座孤坟。
任何企图靠近他的，都会
受到警告。他
遗世而独立，草木不生。唯有坟头
干硬的黄土，一年
拔高一尺。
定有一个出口通向那里，通向
民国三十一年。
那一年，
独行之人，
会被自己杀死，必定怀抱自己仅余的
枯骨
那一年，
乌鸦繁茂，
它们翩飞如神幔，为每一粒血肉
祈福。
那一年，
黄河故道上的芦苇荡，
一夜白头。
二
如此经过了六十五年，直至
二零零七年，腊月二十九日。叶已落尽。
“拣尽寒枝不肯栖”，父亲
冷若冰霜的脸。我辍学，打好行囊，
南下深圳。
在这一刻，
我的解药失效了。
豫鲁边界上的秋水湖
赐予我的
湖水上展翅的庄周
赐予我的
他说:“天之苍苍，其色正邪”
他说:“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
我的解药失效了。
我坐在绿皮火车上写诗，那诗中的词语
赐予我的
那词语曾让我欣喜若狂。
一个人说:“
他的头脑里装着钉子和板砖。
我太了解他了，
我看着他，轻易地死去，
又看着他，轻易地
活了过来！”
一个人说:“
在老牛拽的一生里，
因名于牛，
必终止于牛腹。”
哦，这真是一个狭长的牛腹啊！
我从牛腹中看到了，
另一个世界。万千张面孔，
挤压在一起。他们疲惫而奔突。
他们哭号而麻木。
他们大笑着，攀上欲望的河岸。
他们手中抓着，仅剩的
藕节或游鱼。
那游鱼，
几乎被多余的氧气
呛死。
他们抛妻弃子，赶赴外省，来往于
城中村，菜市场，流水线
或者建筑工地。
他们学会了，用撇脚的普通话
沟通。关于夜市
地摊，麻将桌，或者孩子的学费。
关于工卡，
人流医院，或者广告牌下
呆板的工衣。他们沾沾自喜于，
彼此的安慰和冷漠。
哦，那啤酒沫中滑出的良善，和真知灼言啊
那真知灼言里，泄露的胆怯
和方言味，
会让彼此一愣。
“你是哪里人？”
“河南”
到这里，终于有了
似曾相识或者恍然若梦的大悟！
空酒瓶与酒后的多言，
预示了这场谈话的开始和结局。
他们终究带不走整片月亮，
他们掰开，
一人一半。
带着彼此摇晃的月光，回到
各自栖息的草丛。
三
这么多年，我穿行于
这座海边的大城。
我孤愤而傲慢地丈量着
它的云烟和繁华。
行道树的影子，像冷箭一样
在每一个经过之人的身上，射下
阴暗。
射下它的偈语。这偈语，我曾
在另一张口中听过。
“商丘，今夜大雨。”
我无法更加清晰的描绘，那些面孔，
那些纠缠的
肢体，
那些捏泥巴一样捏在一起的
表情和心事。就像
我无法理直气壮地介绍
我是一个诗人。
他们怀中抱着自己的枯骨，抱着失效的
解药。哦，
解药。
我走到他们之间，并成为
他们的一部分。
我走到他们之间，把掉落在尘埃里的
眼睛，捡起来。
用我的词语，一遍一遍打磨。
用平原上的麦秸秆。
用成串的槐花。
用村子旁的杨树林。
用黄河故道里的芦苇荡。那民国三十一年
一夜白头的芦苇呵，白发更白。
用它的白发。
用太行堤上朽败倒塌的铁塔。
用那座旷野上的孤坟。
用从孤坟中努力伸出的，因迁徙
而枯槁的双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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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6-12-28 14: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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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6-12-28 15: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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