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帖: 一堆草稿的分列式
文|李潼川
1
我低下头,目光里就不断掉出石头
一落地纷纷变为候鸟,我举起风筝追着收割它们
但太慢了,快的是
祖父的脊背模仿残月,像故事里的英雄,将双脚砸入土地
向每个春天拔刀,向田野和额头砍下深深的皱纹
并让自己的粪便,搬运那些种子
被阉割的老牛将一生的爱情都献给栓住它的树桩
(树桩年轻的时候,被白云拦腰撞断)
被阉割的麦田,也同样献给,栓住它的锄头
(老牛枯黄色的肌肤,在麦田里会得到很好的伪装)
三只鸡,一头猪,死于鞭炮声的预示
我们劈柴,我们打扫灶台,挖自己的身体为它们准备坟墓
而望不尽的丘陵时刻都准备着原谅我们
于是我长大时曾祖走入了山的体内
人们在故乡不断繁衍,而本质竟慢慢简化为一群
分解时间的微生物
一种愤怒,像鼻涕一样,从我少不更事的七窍中流出
吃鼻涕的那年,放牛的那年,我紧紧攥着牛鼻绳
恍然间,整座山在绳的另一端同我拔河
我用人类的手,它用坡间的青草,和一个吞草的脖子
一用上力,就瞬间被拉走了十年
2
这条小路,斜得像烟,滑入山背后的大气层
那时我拾起松果,幸福就这般轻易地被我拿在手掌
然后猛然扔向对岸的山顶,追上了布谷的回声
直到漫山遍野的疲倦将它拉回地面
云朵回到火里,我是这样轻易地拾起那枚松果,我渴望它有毒
渴望生活如此苦难,渴望下山的时候
狠狠跌上一跤
为如今的悲伤埋下难以启齿的伏笔
那时候,听见唤我回家的声音我就应该知足
就应该马上扔掉黄荆树的棍子,从田埂穿回院前的篱笆
绕到老人的背后,像围裙一样在黄昏紧紧抱住她
为孵蛋的母鸡喊加油,为所有的瓦,戴上暮色苍黄的帽子
牛羊也该赶下坡了呦,一碗面之后
梦境像煤油灯的乌烟般升起
又随露水一起熄灭
所有人,都将各自的梦境,搬运到月亮之上
阿姆斯特朗搬运了半双脚印,将广寒宫踩入灰土
我在它的旁边种下你的一根头发
是的,如果太近,就会失去仰望的意义
秋天是将一切荒芜的炸弹
失去性欲的森林,长出关于世界的好奇
而真正的小孩
用学来的第一句脏话,证明自己成为一个大人
人生开始被永不思考的脑袋思考,答案是千篇一律的落叶
当故乡成为一种社会的流行病
我用另一种思念作为解药
向自己狠狠扎了一针
死去的童年躺进棺材,它拥有女人的身体
它是我未曾朝拜的女王
这么多年,我都在和童话故事冷战
和人类不断碰撞并相互湮灭
剩下一粒飞尘,以我之名活在宇宙之间
3
现在我终于怀孕了,当我发现装满乡愁的行李箱其实是我的整个子宫
这是一个雨夜,床的骨头在响
枕边的闪电,拒绝成为我手机收到新消息时的提示灯
唯有雷声,在成仙之前,还爱着我的耳朵和整片大地
你是慈悲的菩萨
我是一炷,愿燃烧万年的香
每滴雨,都写满经文将我扑灭
——通过这被夜色打穿的三层水泥屋顶
而所有场景已先构成庙宇和天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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