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龚学明诗歌的现代性与审美性探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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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6-8-27 08:15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披沙沥金  平中见奇
——龚学明诗歌的现代性与审美性探析
张宗刚

低调平实的南京诗人龚学明,其家乡为地灵人杰的苏南昆山。媒体记者、编辑,是龚学明的现实身份;诗人,则是其永恒的精神身份。龚学明于1980年代初就读南京大学历史系,彼时起即开始创作,毕业后长期致力于文学、新闻的写作,迄今已发表诗(文)数百首(篇)。负笈名校所致的良好文化底蕴,再兼笔耕不辍,诗人龚学明能有今天的创作成绩和水准,并不令人惊讶。


作为四大传统文学体裁之一的诗歌,就其先天的、内在的规定性而言,无疑地具有鲜明的精英化特征,称得上是纯语言的艺术。这大约也可以视为当代诗歌常常难以为大众所广泛接受的本质原因之一。于此,扎根精英、面向公众的龚学明的诗歌创作,交出了一份合格乃至出色的答卷。龚学明的一系列文本,长于描摹,工于铺陈,讲求章法结构和曲折变化,往往于不经意间激发出一种繁杂性和复调性,一种类似于戏剧舞台上生成的如德国戏剧家布莱希特(Bertolt Brecht)所谓的“间离效果”(defamiliarization effect)。读他的诗,我们能够强烈地感受到,创作中的诗人化笔为鞭,驱遣文字的羊群,通过种种的排兵布阵,务求使之魔光四射,彰显不同流俗的自我挑战意识和非凡身手。龚学明注意文气的控制,注重句式的打磨——包括长句子的运用,以及修辞的陌生化。句式的平和沉稳,凝重澹定,充分折射出主体纯熟的诗学功底;尤以深情的诉说、理性的展示、睿智的评判,形成自身独有的诗歌语感。诗人对语感的得当把握,他那与时俱进的思维和悟性,可谓深得现代诗精髓。
让我们审视龚学明的文本。《风口》一诗在情境的设置方面,即略显奇特:“两座楼房开始升高/雪停后,风像纸片一样汹涌”,把风比喻成纸片,这样的修辞,随意且认真,看似不经意而又略显突兀的话语,见出描摹的功底。“谁在隔壁的房间里弹钢琴/一些冰冷的豆没有跳跃,迅速沉入/无底的黑洞”,从钢琴的声音,到冰冷的黑豆,再到无底的黑洞,诗人自然而然地运用了通感手法,诗思跳跃,于起起伏伏之间,更显思考的深度和思维的高度。然后是“此刻不宜回忆,不宜与/孩提时的伙伴通电话,发微信,反刍童趣/比风更快的是心中感伤的电线”,龚学明善发议论,不惜以文为诗,句式遂呈现出散文化特色。接下来出现了加引号的句子,我们不妨名之为“引文式句子”,这是龚学明诗作在形式上的一大显著特色——

“我已住在地下一层/暂时的静止,像一只患了绝症的秋虫”
“我会否在尽头开花。我离活着的亲人已远/我抓住飘浮在空气中的灵魂的旧衣角”

之后全诗转入味道十足的意象化表述:“一些勇敢的鸟/迎着酒旗/——开始脸热心跳。而风暴跳如雷”,诗人充分调动鸟、酒旗、风等意象,予以动态描摹,鸢飞鱼跃,趣味横生。“我快要断裂的手臂放在空调的暖风口/我端出人造的太阳”两句,语风则突转为扭曲、变形和荒诞的写照;最后写道:“冷风口仍旧在敲打一面发软的窗子/这个季节不可回避/——是死是活就看明天”,如是,一首貌似不明就里却有滋有味的现代诗,得以成功完成了。
在阅读的过程中,细心的读者会注意到,龚学明诗中一些句子,常常是特意打了引号的“引文式句子”,的确显得与众不同。此外他还不时设置一些叙事的圈套,以及有意为之的抒情的隐忍。这让他的不少文本看上去断断续续,支离破碎,总体上却又如缀玉连珠,环环相结,自成体系,绝不残破,语言效果奇异。这样一种对陌生化修辞的努力追求,作为对习成软熟、陈陈相因的诗坛流弊的反拨,颇具意义。
《坐在窗沿向下看的人》想象力丰富可观。诗人开篇即信笔写道:“现在,冬天坐在了高处的窗沿上/向下扔雪”,拟人化的手法,亲切而陌生,赋寻常事物以奇思异想。“向下扔碎裂了的天空/扔枯萎了的云朵/扔一只空空的热水瓶,把人类关于热情的想像/也扔了下去,把春天/往下压了多少个时辰”,思维跳脱,颇多匪夷所思处。其后诗人高歌奋进,呈排比式一路写来,气势自生:“扔试图开口唱歌的红布/扔喜欢奔跑的鞋子,和一桩/布谷鸟的婚事”,从具象化的红布、鞋子,到抽象化的心事,且是“布谷鸟的心事”,意象的搭配组合很是大胆,似乎有些无厘头,彼此间却又有着种种的关联,若即若离,似远实近,其内蕴不言而喻。之后全诗由物及人,作深度引申,开始了对作为世界主体的“人”的表述:“坐在高高的窗沿上的农民工/走了/——他们没有坐在高高的谷堆上。/他们将两只空空的饭碗往下扔/扔下稀薄的阳光/稀少的布匹/稀罕的乳房”,“高高的谷堆”,这源自经典歌曲《听妈妈讲那过去的事情》的词句,配上穷愁困顿的农民工的形象,在此无疑具有了反讽意味,真切表达了诗人对草根阶层不容乐观的生存状态的一种真切的人文关怀。其后,诗人总结道:“冬天喜欢编织一些干瘪的故事/更喜欢制造真实的危险”,“它紧张地把花朵放进更冷的心口/让出门的人摔倒在玻璃的呻吟里”。全诗在哲理密布中突显一种非常态语境,却也因此更能彰显现代性(modernity)特质:悖谬、分裂、纠结、挣扎、别扭、两难,欲罢不能,欲言又止……自成一种可观路数。当然,龚学明诗中,并无西方文化语境中常见的抗争以至毁灭的情形,而是呈现为中国式的柔顺与归化。这是一种价值取向,一种诗学态度,同时也是一种人生态度。无疑地,它是由诗人的自身禀赋和性格性情所决定的。
《下午时光》观察精细,善于捕捉、提炼和升华现实场景。“我在寒风中急速行走/——三只乌鸦从空中飞落/我惊为三片黑色的枯叶//它们的黑是真正的黑”,寥寥数笔,鲜明的意象感和画面感即扑面而来。“穿正装的人在下午/总有急切的紧张感/向春天飞去的鸟不喝下午茶/它们背负着阳光,要送往缺少绿叶的森林”,此处出现了人与鸟的奇特比附和映照,“向春天飞去的鸟不喝下午茶”,则堪称意味深远的警句。“阴影中的树/开始扩大疆界。将墙壁刷白,/非但无济于事,更是自我欺骗”,在此,诗人凭借冥想的力量开启了哲学思辨模式。“而乌鸦开始憩息。用翅膀将天空涂黑”,“水在夜色里流动/我们放马入圈。马蹄声中的下午时光/没有流血,但有跨不过的热泪”,全诗仿佛东拉西扯,散漫无迹,但于前前后后字里行间,彼此却又有着很深很内在的联系,扯不断理还乱,张力四溢。龚学明的诗就是这样,喜欢截取一些生活的横断面、剖面予以摹写,动静交汇,光影和谐,传达出特殊韵味。
“在一步之遥的地方/老虎的屁股远去了。我没有去追”,《远去的公交车》由体验而体悟,把诗人真实的心情和感受,藉一种慵懒倦怠的口吻传达出来,诗人虽然觉得“如果追上它,可以快速到达目的地/甚至到达更远”,但,“年轻的我总追赶这身外之物/为此脸涨得通红,气喘吁吁/现在,我不再追赶一辆车/像不追一头虎,一匹马,甚至一头牛/我气定神闲,没有悔意。做一只休闲的鸟/在树叶上看枝桠间的散淡”,这样的彻悟,并非通常所谓积极向上的正能量的彰显,而是一种看破人生后的散淡无为。“人生的站台上/落单的人和后来的人混杂在一起/他们将和我竞争下一班车/我将花更大的力气上车/——这是不追的代价”,这样“以文为诗”的散文化句法,也为龚学明所常用。这一点上,龚学明很像唐代诗人韩愈和宋代诗人黄庭坚。“汽车是人类挖空心思的发明。从此,走路/讲究算计/——一部分人热衷于投机取巧/他们得到飞来横财/而热衷于徒步的人,将自己嵌入风景”,如是,诗人时刻不忘思辨,让哲理与思辨成为文本的利器,客观上也验证着诗人所达到的思想高度和文本自身的生命力。“爬上高处的人/在清点自己的步行数字。他放下花朵后下行/与追赶他的人汇合。他们一起淹没在/夜色里”,诗中意象每每新奇如斯,与习焉不察的惯性思维相悖,勾勒出平凡而奇特的图景。
《镰刀》的语感同样是淡定从容的。全诗跳脱飞扬,哲理与深情交羼,由镰刀起兴,而抵达父爱。“镰刀”和“父亲”,这样反差极大的意象运用和比照,比较罕见。“与月亮一样弯。但月亮有时会圆/你的固执早已成铁”,“比月亮薄。比月亮冷。/月亮有温柔的嫦娥,你从无男欢女爱”,在对孤独镰刀的咏叹中,诗人的笔触蓦地荡开,情感的指针突然而自然地指向父亲:“惟父亲与你心灵相通/只是他是温和的,你永远板着有寒光的脸”,自此,文本中有效地形成了冷色调与暖色调的交织。“用磨刀石打磨你的敏感,锋利的语速/用父亲粗糙的大拇指试探你的嗅觉和胆量”,由镰刀而父亲,龚学明借助合理化想象完成了诗思的跳跃和情态的描摹:“你贴着大地飞翔。努力了一辈子的稻子/倒下,不太情愿地将眼泪交给你”,接下来写道:“割向日葵的头颅时,你必须狠/而青草说,你是粗鲁的。羊来吃时才叫温柔”,这是对话?是自语?可以说是,又不是。正是在对流畅化书写和套路化表达的反拨、抵制中,龚学明的文本充分获得了别一向度的新鲜感。“现在,你老了,锈迹斑斑。像遗照挂在墙上/——你的眼光仍不忘盯着别人的脚踝”,意象的摹写一语双关,呈现出对硬度和深度的自觉追求。“没有人夸你,指向你的/全是些很硬的形容词。父亲与你正好相反”,诗中的父亲与镰刀相互映照,各为镜像,彼此引申生发开来,先物后人,曲折而直观地表达了对辞世不久的父亲的爱意。“冬天还是来了。父亲已远离阳光/他愿意将背弯成了一把不会收割的钝镰刀”,寄意婉转曲折,充分表达了一个儿子对父亲的那种刻骨铭心血浓于水的亲情。


龚学明的艺术世界和诗学场域,堪称独沽一味。他试图从形式上突破平坦,诗中经常出现的那些奇特好玩的引文式句子,就是诗人努力追求新鲜感和陌生感的一种显在标志。在他看来,诗歌需要神性,诗歌更深处的东西应当离意识更远些,因此他更喜欢在表面化的表达中让藏在背后的内容自然而然地彰显,有如山高而月小,水落而石出。可贵的是,不论如何求新求变,龚学明永葆对诗歌的那种原初的感性;在这方面,他的传统和守旧,又显得颇合时宜。多向度,多元化,辐射性,朦胧,暧昧,含混,语焉不详……解读龚学明的诗歌并不那么容易,有时感觉他的书写,俨然是在东一榔头西一棒槌,甚至风马牛不相及,带来接受的困顿。然而,这正体现出了一位现代诗人的现代性自觉。龚学明一方面是崇尚质朴书写的诗人,另一方面又是颇为讲究的技术主义者,这使得他能够感应和坚守现代诗的先锋品格,始终居于诗潮前沿。
《中午走过苏锦桥觅饭》呈现出萨特式、加缪式的荒谬感。其开篇是平和的:“苏锦桥横在苏州的一条小河上/它从不吭声,好脾气就像温和的苏州人”,紧接着,“但天空的脸色不好/现在已是四九,如天堂的此地也风如刀割”,色调顿呈暗黑,令人不欢。“一只平凡的水鸟试着和萎缩的天光搏斗/而河边,逻辑混乱的树仍垂下绿的柳叶/只有感性的房子白墙黑瓦/用鲜明的个性坚守”,勾勒出颓废与生机相交织的荒诞图像。“我像那只水鸟一样/中午总要飞离座位/它有没有找到谷粒我不关心/而我在一家快餐店吃到柔软的白米饭/嫩滑的香菇,青得发亮的青菜/它们没有思想,我是自由的/我在瓷碗的倒影里寻找到超现实的诗”,就此,诗人展开了散文化的议论,随意书写,放得很开。接下来的一段只有一行:“叼着大烟斗的萨特说,世界是荒谬的”,成为全诗的点睛之笔。结尾处仍是作者特有的引文式句子:“我怎么会将羊放在温暖的怀中/而明天一些鲜嫩的竹笋就要被盗。/一只时间的翅膀将驮我远去/不再回到/这混乱而依依不舍的饭店”,具有宣谕和箴言的意味,并折射出隐约的宗教情怀。值得注意的是,龚诗中这类加引号的句子,其内容往往不是口语,而是书面语,这更可以见出诗人自觉的文化追求。
《旧钥匙》写钥匙与门锁之间默契复杂的关系,生活气息浓郁而思维跳跃。“你爱口语诗/她却文绉绉,老吞吞吐吐用隐喻/你们分手了,留下一块没用的旧手帕”,言辞质实家常,指向则不无丰富;“年轻的时候,你总握住光线。/锁是这样的美丽,有好看的牙齿/你将手指插入她的嘴唇/她把门迎合着打开。房间粉红/水声低回”,以委婉的修辞,旖旎的笔法,隐喻人类的青春欢爱。尽管“现在,你很沮丧,脸色惨白,冰冷”,但“我仍旧保留着你”,以钥匙和锁等类寻常生活物象,喻示人类情感的转移,在感慨“你还在想着那时的锁”后,诗中出现这样一段引文式句子:“但年前的花都已经谢了,搬走的树,/包括明媒正娶和想像中的婚外情”,若即若离,似断似续,在种种的设譬取喻和连类譬喻中,见出意识流手法的自觉运用与贯串。
“下午的房子很落寞/热烈的阳光已离去/它和树有着不可逾越的距离”,《倒影观感》娓娓道来,不急不缓,似是在自说自话。“榆钱树快要失控/它的心情一串串下坠/贴近不可测的危险”,在主客体的交融中,彰显诗人观照之细,描摹之真,正合王国维《人间词话》所言:“以我观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不要走回头路/天就要黑,连河水都会被吞噬”/“将爱深藏于心/等待上午,但在陌生的明天”,正是这样看起来四六不着调的引文式句子,遽然生成特有的对话语境和间离效应,揭示出深深的荒诞感。
《树的安宁》写道:“没有风。所有的叶子/都被阳光镀亮/——这下午的光/这五月适宜的温度”,随后即是神龙明灭的“龚记”引文式句子:“变幻的线啊/凄厉的断裂在下午还是夜晚?/乌云随时有开口的欲望/将沉重的暴雨洒向无辜的人群”,高屋建瓴地传达出对人类命运的忧思,对芸芸众生的悲悯。“树有厚重的苍翠/在金色的阳光里尽显安宁/——它平静而知足的心”,其语感从容自在。诗人的笔法至此忽地荡开:“它多像我没有患病前的父亲/他育有懂事而成功的儿女/他光荣退休/他被乡人尊重,脸上总有喜悦”,以低调克制的文字处理,悄悄表达深沉的亲情,内在的感触不免汹涌澎湃。“我走在树旁/希望它长寿,代替我父亲/活满百岁”,诗人中年丧父,心有纠结;结尾处的这种亲情表达,是自然而然的。
龚学明诗歌的语境大可圈点。如《五月初日有感》:“白色的雏菊成群铺展/它们在择时偷欢/而近在纤细足边,有一片波动的湖/——它们曾经为谁哭过”,这样带有小说化和戏剧化印迹的场景设定,即是不落窠臼的。“需要隐忍的是相爱的人/他们的心被渐渐烤热”,在一派心平气和的娓娓道来中,呈现出奇特的诉说风格;“群居的野雏菊啊/也有散落者被风随意推拉/它们无意泄露了世间万物孤独真相”,诗人感慨系之,渗透着哀伤情调。接下来,一只“白色的蝴蝶”出现了,“过去,总有成群蝴蝶飞舞/像在阳光下在人世间出游/——它们是亡人们的灵魂/半是不舍,半是回顾”,生成了暗黑幽怨的维度。蝴蝶,这一现代诗歌里的常见意象,似乎从来就是哀感顽艳的象征;它表达了龚学明内心深处那种对美的悲哀,一种类似于“古诗十九首”式的对宇宙、世事、人生等的忧时伤世情怀,并指涉了人与世界之间种种微妙复杂的关系:对立与融合、对峙与妥协、纠结与拥抱、斗争与交汇、异化与回归、矛盾与统一。这些正是现代人所特有的时代性焦灼,是现代人生存的真实情态与状态的折射,其所彰显的,乃是面对不可逆转的强大的实在世界的种种无奈之情,就这样被诗人真实地、形象地、诗性地传达出来了。龚学明的诗歌正是通过个体化的方式,充分折射出现代性语境中人类精神的变迁,人性所受到的种种挤压扭曲等,以及因此产生的突围和抗争的欲望。
《透亮的四月》呈现出口语化风格,于松弛中见张力。诗作开篇颇为随意地写道:“阳光传达出那么多的爱意/让孤独的人急于寻找一条河”,如此角度奇特的句子,却以一种平和楔入的方式被化解了,显得并不突兀。“白色的江鸟如此活泼/它是我在故乡见到的那种/比雪白,比白云白/比梦白/它把绿色的江草/把从南岸飘来的温馨的风/把合欢树刚张开的眼神/抱在怀里”,“白色的江鸟”这一意象,正是美和灵性、爱与生命的象征,喻示诗人对纯美之境的憧憬向往;“但人间的河其实并不多/每个多情的人都需要一条河”,可谓情深款款,这样由衷的呐喊,富于格言警句意味,揭示出世界的真相。“四月很快就要过去/雨水要来/树叶的眼睛就要艾怨”,呈现出一以贯之的组合的奇特、思维的活跃。
《废墟》通过非常态语境的切入,传达出主客体间奇妙的关系,东西方两种迥然不同的语境被诗人信手拈来,在自然而然的比照中发生着碰撞和交融。“在布宜诺斯艾利斯的大街上/博尔赫斯已经失明/但双手指点,话语不绝”,诗人与博尔赫斯隔空对话,称自己“在中国的一片废墟边/徘徊”,看到“新建的楼房/有着汹涌的浪花/它们将曾经的喧闹进一步掩埋”,笔触如摄像机般推拉摇移,多向扫描:“打碗花有白色的手/此刻,它只得伏于土地上/将杂草的真相挡一挡/它们努力在不同的地点/营造出生机,想挽回什么”,生动的比拟,物的人化,乃是一种传统而常新的诗歌手法。接下来,辐射开来的思维重新被拉回:“一个著作等身的老人/或者一个种田打下谷粒无数的老人/他们的结局是一样的/他们在等待着轮回”,博尔赫斯这位万众敬仰的文化英雄,在此被充分平民化了,绚烂亦归于平淡:“他们不太甘心/种下了许多芦苇/它们长在高处,长在生命的头顶上/但我看到的都已经枯萎/与死亡对抗,并没有意义”,“天色明亮/但废墟在风中晃动/进入轮回的人/惴惴不安”,结尾表达了一种对命运的不可知、不可测、不可掌控与把握的喟叹,其话语形态,在本质上是反平衡反均匀反稳定的。就是这样,诗人与大师完成了一种现代性意义上的精神对语。


我们知道,北宋诗坛宗师、“江西诗派”盟主黄庭坚,在句法上有意大量使用拗句,造成文气反常、音调突兀、音节奇拗,务求“夺胎换骨”“点铁成金”,打破固有的平衡与和谐而自制新声,成就奇峭瘦硬的诗风,也成为诗歌史上求新求变的典范。作为一名现代诗人,龚学明所持守的,亦是黄庭坚式的“宁律不谐,而不使句弱;宁用字不工,不使语俗”(《题意可诗后》),必要时不惜用拗句、作硬语、押险韵,使得章法细密曲折,句法奇警怪异。
龚学明并不着意描写自然界的奇景奇物、人世间的奇事奇态,而每每从日常生活切入,选取平凡事象,掇拾琐屑事物,求本真,去浮艳,予以聚焦和铺陈。诗人立喻取譬,描摹想象,充分打通听觉、触觉和视觉,在避熟求生中见出章法、句法的不平常,遣词造句往往出人意表别出心裁。很多时候,在不损文气的前提下,诗人会故意让文本变得不够柔顺圆润,不够行云流水,而仍不失其自然而然的状态呈现。
龚学明有时会设置一种对话式语境,以表达主体高速、多元的思考,包括对语言本体的思索。《爬山》一诗写的是爬山活动与主体思维的互动。“房子坚实,威武,有着/抬高的眼。/——我爬/高于阳光照亮的屋瓦”,随之是荒诞事象的展示:“一条狗拉着女人/快速超过了我/女人给狗唱歌。/在我的这首诗里,狗其实是/隐喻,而真实/是一只鸟在前方召唤我”,此处描摹的,仿佛是一幅西班牙画家达利笔下的超现实主义图景,怪丽斑驳,不可言喻。接下来出现了奇特怪异的对话体——

女孩:“鱼会吃蚂蚁吗”
父亲:“它们活在两个世界里面”
母亲:“诗歌的火烧去了隔阂的水
人始于水,终于火”

上述句式,口语与书面语交羼,亦生亦熟,高深莫测,富含玄机和禅悟,进一步将文本情境推向怪诞。“道路随山势起伏/先行的人不再唱歌,沉默回走。/我调转头/——轻松的下坡路/现在又成为艰难的上坡”,表达了现代人一种“行行复行行”式的复杂感喟。
《水边捣衣的女人》写道:“河水清亮。水边/三三两两的女人开始交头接耳/捣衣浣洗脏了一季的衣服/她们低头,看到自己的面庞/渐渐干净/而照见的灵魂也清晰起来”,细致的描摹,让文本顿现立体化和层次感。“白鸟收起真相/凄厉的叫声/它的疯狂。逼人的残暴。/它在宽厚的江草丛上缓缓踱步/它展示轻松的一面/现在,它的白有温柔的表示”,先知般的口吻,通向了文化哲学的深度。“春雨总在夜晚来临/心中有数的雨棚/将死亡先藏起来吧,让/悲伤的人缓一口气”,该类引文式句子,是诗人独具辨识度的话语方式,也是解读全诗的指南。
《四月的梨树》充满冷态的叙述和描摹,作者注重情感节制,尽可能减少抒情的成分,强化理性的呈示,深得现代诗之要。“紧围着的栅栏说/不可靠近这种美/它在悄悄怀孕/将阳光中的糖植入体内”,相关描摹都是克制的和不露声色的,并不张扬外显:“它一夜间懂得了敏感/进入四月,便穿上了绿色的裙子/将纯洁的白悄悄遮住/它有了风情的老练/将怀胎的秘密藏于黑色的夜间”,全诗最后的引文式句子“偷走的命运在秋天交回/无论甜蜜还是苦涩,都要/坠落”,强化了文本自说自话般的效果。作者入乎其内,复又超外其外,遂让文本生发出高屋建瓴般的内在气势。
深深植根于现代性语境的龚学明诗歌,自不免会有一些压抑、有一些绝望,有一些苍凉和忧伤。而这类情怀意绪,本质上都可视为现代性的征象,恰体现出现代诗的魅力、“颜值”和担当。再看《落花》:“农历二月二十四/这些浅绛色的桃花就落了。/一地的尴尬。边上一条河/发白。染血的鱼鳞满地,/天空的肚皮也是惨白”,诗人信手写下如此怵目惊心的句子,让读者没有一点点阅读防备,这样绝望凄惨氛围的渲染,自是打动人心。“我隔河看了多眼的村庄/已走近春天。残破的/路旁,长着蚕豆花的眼睛/它有不甘和艾怨,它让/豌豆花开出白花,保留一点纯洁”,既生机盎然,又充满幽怨,在压抑中透出深情的呼唤。之后嵌以引文式句子:“怪物附在我的身上/陌生的风送来异样的眼光。/残砖碎瓦堆满季节的胸膛/养狗的人默认了落花的流亡”,予人以更多的启发遐想。“只有长在低处的花是朴素的/它们将泥土映照得发亮……把风放在手里/风卷走了树叶,也卷走了悲伤/生存的人在春天开始忙碌/也知道在雨天歇脚”,收尾处那听天由命式的诉说,归于一派宁静和温情。诚然,解读龚学明的诗歌,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情,也是一件很欢乐的事情。从诗中,可以看出他丰富活跃、博杂多变的内心世界。
《旧桥》氤氲着阴冷气息:“新桥的一侧,它站着/准确地说,它只是个影子”,“我忍不住走了上去/像走入了阴间。它脊背冰冷/但已被雨水冲洗干净”,这样一种感受和感知,读来足以让人“脊背冰冷”。作者发问:“此前走过的足音在哪/它们止步在某天某时某分某秒/它们只愿留在阳间/在阳光下,不会步步惊心”,在感同身受的想象和体悟中,充满不可言传的幽思。接下来仍嵌以引文式句子:“盼望春天的树枝不愿意自行折断/作古的桥敏感于风声,坍塌的那一刻/对着身边的一朵花,滴落三点清泪/——它像云朵,心在眼前,身已远去”,此类句式昭示出诗人的自我世界,似封闭而实开通。“我跳下旧桥/身体变轻。我回到人间/看到垂丝海棠的花开得密集。”全然一派自顾自的状态:诗人自言自语,自我否定,自我提升,自我跨越——诗中作为第一人称的作者,不只是一个“我”,而仿佛变身为更多的“我”。悖谬,迷惘,绝望,期待,自恋,自爱,自尊,自强,自否,自伤,自哀……种种的情怀纷至沓来,五味杂陈。
到了《黄昏夫子庙观感》,诗人如同高明的摄影师,呈现出特有的取景方式和观照视角。诗歌开篇不久的引文式句子,意在画龙点睛:“阴柔的世界里,爱和自由/在河水中浮沉。浮于水面时,/它也只是一朵偷偷开放的野草花”,不同于白开水般的诗语,这些具有暗示性的箴言式宣谕般的句子,显示出了一个优秀诗人的潜质腕力,自然而然地生成一种强悍气场。诗人注重对事象的展示:“船上的红灯笼已经点上火/它如此急切,它是弱小的/从白天而来的天光/依然强大/——一种光在反对另一种光”,形象化与意象化的追求,辅以哲理的渗透,使文本趣味盎然。“河岸边,有雪的白/夹竹桃的白花铺满镜头/黄昏来临,红灯笼的红突然亮起/红和白相互拉扯,争抢”,红与白两种颜色的比照,画面感和镜头感极强。“在一个共生的世界里/它们既苦苦争斗,又很快和好/共享贴身的苦乐”,充分揭示出尘世间种种奇特微妙、对立统一的辩证关系。末段前两句“只有当黑色的布重重覆盖/全部的念头平静”,之后转入引文式句子“这突然的黑,是必须的/反反复复的船有疲劳的时候”,语意跳脱,似断实连,激发出奇异的阅读感受。
作为一名接地气的诗人,龚学明下笔往往是感性的和生活化的,字里行间氤氲着质朴气息。《兄弟》语感自然,叙述自如,句式富于张力。“人生从来就不一帆风顺”,“说到风/风没有来。氧气/回到云朵”,如此娴熟的表达,真如风行水上,自然成文。“水啊,我的至爱/我爱江南的水草。摇曳而生姿/我得水于沪宁线上”,“今天敌情严重/那么多的竹杆,一些直挺挺的枪/那么多的烟头,闪烁着火和狡黠”,句式显得颇不寻常。诗人宁可让文气略略阻滞一些,也不愿落入习成软熟的格套。诗中仍然出现了独具辨识度的引文式句子:“他们暴着青筋,咧着失控的嘴/洞开的城门忽略春天/快要迎来朔风”,“我要把户口卖掉,把这在人间居住的/苦难卖掉/但刷过的墙壁/有花的味道”,意识流般的语调,给人的感觉总像是话里有话,本质上却又是意态散漫随心所欲的自由书写。“等待不及的鱼们/躺在垂钓者的嘲弄里/——我禁不住低吟/‘我的兄弟啊’”,这种在字里行间自然生成的奇特性,不断予人以审美的刺激和艺术的冒险,也印证了诗歌文本的魅力。
《老榆树下的舞蹈》句式凝重,指意沧桑,哲理意味浓郁,具备了某种穿透性。在“上午在向中午过渡/曾经年轻的榆钱树结满长长的榆钱”之后,便是一段引文式诗句:“他脸色红润,像一个脑中风患者/他的白发飘动,被风吹到阴影之中”,接着仍是平缓的叙述:“不远处河中的水/已经放弃从一个高点向一个高点跳跃/它在如镜的平面上进入回忆”,“那些旋转的脸/还没有挣脱烟火味,他们藏起瞌睡。/他和她/对视中竟有些暧昧”,通过一男一女的关系认定,揭示出奇特语境中的某种奇特关联。“他有颀长的腿/她有幸福的肚腩/不相识的门牌/从冷冷的独立,到似无实有的相依”,由反讽而生发的冷态幽默,揭橥人类存在的荒诞和虚无。“他们没有爱情/爱情已死。他们在阳光斑驳的/明暗中进进出出/有人被一闪的情欲晒得嘴唇略略发红”,段与段之间的衔接,正仿佛曹操《短歌行》里吟咏的月明星稀下的乌鹊南飞,绕树三匝而又无枝可依,跳跃性极强。收尾是:“饱满的榆钱需要一场乡邻式的告别/一枚枚榆钱在风的旋转中已经下坠/随时有可能落地成泥”,透过澹定自在的语感和诸般怪诞事象的罗列,我们发现,一切尽在不言中。

生活中的龚学明是一个有些传统和老派的人,其诗歌创作却能与多变的思潮和走向保持同步,始终不落人后。当下不少圈内人士,涉及创作理念时可谓头头是道,舌灿莲花,极尽时髦新潮犀利前卫之能事;一旦进入创作实践,真刀真枪地考究起来,则不免乏善可陈,乃至远远低于期望值,令人无语。龚学明不然,他是创作大于或曰领先于理念的出色个案,这一点非常难得。通过对生之荒诞的理性呈现,龚学明的诗歌,在本质上深切表达了生活在当下的现代人所特有的现代性迷惘。总体看,这些都是现代性情怀和意绪的体现。明乎此,则正当盛年的龚学明,其诗歌创作的前景值得期许。

[张宗刚,南京理工大学诗学研究中心主任、副教授、文学博士、硕士生导师,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理事,江苏省散文学会副会长,江苏省大众文学学会副会长,南京市作家协会理事,美国爱荷华大学访问学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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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发
发表于 2016-8-27 09:07 | 只看该作者
龚学明的诗歌,在本质上深切表达了生活在当下的现代人所特有的现代性迷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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板凳
发表于 2016-8-27 09:08 | 只看该作者
学习,欣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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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板
发表于 2016-8-27 17:13 | 只看该作者
学习龚总,问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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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楼主| 发表于 2016-8-29 08:46 | 只看该作者

一牛编辑指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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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发表于 2016-8-29 08:53 | 只看该作者

请老兄提供一篇精品(短小为佳)我们想在《P诗7日刊》上刊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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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发表于 2016-8-29 09:01 |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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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发表于 2016-8-31 09:28 | 只看该作者
来读佳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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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发表于 2016-8-31 10:42 | 只看该作者
先粗读,问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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