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和乡村的边缘》
韩庆成 著
大众文艺出版社
2011年6月第1版第1次印刷
中国版本图书馆CIP数据核字（2011）第120183号
献给我的祖母
序言
■诗歌记忆与时代的再度打量
◆——韩庆成及其诗作
方文竹
当近日在滴撒诗歌论坛上读到韩庆成的诗作时，心里头猛地掠过一个念头：这家伙，还在写吗？昔日（八十年代）的情景立即浮现：那时候，庆成、乐冰和我可谓三兄弟，形影不离，除了办报纸搞新闻，就是一起谈诗且各自写诗，热乎热乎着。由于体制和生存原因，如今天各一方：乐冰在海南，庆成在省城，我还在原地（尽管在北京读研折腾了一下）。这些年，似乎很少联系，诗神也远遁，作为一个写作者，我时刻感受到生存与诗歌的对称∕对抗，时间磨炼着一切。
在我的印象中，庆成悟性好，天份高。不像乐冰缺点抓起来一把，庆成似乎找不出一点儿缺点，但这绝对不是平庸。庆成一向内敛、腹中满满，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也。尤其值得一提的是，庆成的评论文章也有“影响的焦虑”，搜集了当时最前沿的学术成果，其准确度把握得让人吃惊。
近日，庆成叫我给他将要出版的诗集写一点文字，我没有推辞，因为我和他之间的“诗歌记忆”可谓多多。将“诗歌记忆”打捞起来，经过时代的再度打量，我想会发现某种理趣。
诗集第一辑《原语》、第二辑《怯情》大多写故乡、亲人、童年、小感触、友情、爱情等，可以看出八十年代汉语诗歌的痕迹，但几乎尝试了当时诗坛所能达到的可能高度，诗风干净、简朴、纯熟，也有自己的个人态度和视角，如《父女》、《小女孩》等等。有些作品的构思出现灵光一闪，妙悟天成，有时读着让我会心一笑。在这些早期诗作中，经常看到现实场景和个体经验的融入，使全诗的张力一下子猛扑而来，让诗出现开阔、放纵、转换的活性。纵使在今天读来，对比今天中国诗歌日新月异的汹涌，仍不无某种线索的关联。是呀，后现代是现代的延续。这话说起来人们不信，其实就是真实情况。
通读庆成的诗作，深感他做到了哲学的真、伦理的善和艺术的美的统一，这源于他的生活根底、人格建构、素养和思考的结果。庆成将诗集名为《城市和乡村的边缘》，按我的理解是既要维护一个写作者的土根性，又要与集众化体制保持一定的距离，从而发出自己的独特的声音。
第三辑《散章》，一组地道的散文诗。说“地道”，是说她具备散文诗的形式感：句式、段式、浓缩、意象等皆把握了散文诗的特征。和前两辑相比可以看出，散文诗的写作是庆成对诗歌的另一种可能性的试探。庆成的散文诗值得一提的有两点：一是小说成份的移入，大大增加了表现活力。如《想起一个女孩》、《决意》等等。二是刀入穴点式聪颖的哲理抒发，使散文诗这个轻便的文体小而不小，读后让人感到真功夫。如《登山》、《黑夜》等等。
时光过去了二十余年，诗神还在。这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力量？我曾说过，诗歌是一种毒！
庆成近日加入滴撒诗群，这是先锋实力诗人办的一个诗社，还有论坛。庆成很活跃，他以诗的名义回归故乡，回到熟悉的词语群中。我们看到了一个表面斯文内捺大海的歌者。作为诗友，我祝贺当年的那个韩庆成诗性的归来，不过这一次他多了求新求变的实验精神，更难能可贵的是，庆成的实验侧重于精神层面，不时地在时代的波涛间舀上一瓢。他新近的诗作会让你耳目一洗，灵府一震。我们期待着。
（作者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人民大学哲学硕士）
第一辑 原语
■青杏
在五月的枝头
滴落酸涩的顾盼
滴落
一树葱茏的诱惑
长大了
老屋后的杏子树
青竹竿黄竹竿都被奶奶收去了
每逢五月
它们老爱在屋檐上架着
童年太矮了太矮了
看见竹竿却拿不着
童年一次次在树下吮口水
童年一次次在树下恨奶奶
童年的口水有一次突然变甜
奶奶说
杏子熟了
■老屋
当老屋从井边搬开
出现在一个热闹的地方
童年就跟着消失了
粗黑的杏子树低矮的桃树梨树花红树
也消失了
没完没了的苦难
似乎也从那时开始
而今出门在外
想起老屋低低的草檐
想起健在和故去的亲人
想起屋周围果木的枝桠
还在招手等我爬上去坐上去
把青涩的果子细嫩的枝叶
一同摘下
杏子落下的地方
来年会长出一棵小杏树
那时我同杏树一起入睡
一起长大
一起看麻雀在树顶的枝桠中筑巢
一起等幼鸟长出翅膀
衔着嫩叶
每晚飞近我睡觉的竹床
出门在外常回到腊月天的老屋
为了进灶间帮奶奶烧一把柴火
把圆子豆腐一年的好日子炸的更香
为了入睡后奶奶把她暖暖的棉袄
再一次盖在我凉冰冰的脚头
■乡思
在故乡的枝头
乡思
一年一次萌发
荷锄担水的祖母黎明时走来
每天每天
在离儿的眼里
乡思
是莹莹的泪花
梦见父亲时流湿枕巾
每晚每晚
当翩飞的候鸟
把故乡的气息写满天空
乡思
久久地久久地凝视
每天每晚
■远行
◆给女儿
你走进安检口
消失的那一瞬间
我看见你的背影
弱小的背影
背着书包、拎着提包的背影
定格在短短的走道上
让我去捡拾
让我去收藏
我看不见你是否曾回头
在走道的深处
即使回头你也不会看见含泪的目光
努力地想穿透那面阻隔的墙
我知道你还在墙的里面
你是否知道我们还在墙的外面
看着你走过的走道 很久很久
你远行的那一夜
我梦见一只小鸟
从枣树林的巢中飞出
扑打着翅膀
向着遥远的天空
向着陌生的有着无尽梦想的天空
飞去
■谷粒
◆给幼时的女儿
从妈妈肚里出来的那一刻
你握着的小拳头
半睁的小眼睛
激起我心中
蕴藏了二十六年的感情
作为父亲
我只尽了一个月的责任
便像窗外枣树上那只觅食的鸟
飞越河流和高山
去收获的田野里寻找散落的谷粒
很多鸟飞翔在金黄的季节
它们出门在外
在暮色浓密的枝头
清点捡拾的谷粒
想起远方的孩子
每天静下来的时候都会想你
想你握着的小手一天天长大
把脏衣服从墙角扯起来吮
想你圆睁的小眼睛一天天明亮
能认出妈妈、奶奶、太太
看见爸爸却傻乎乎没有反应
想你哭时酸酸的小瘪嘴
想你笑时杏子花的小脸蛋
想你睡在摇篮中
轻轻匀匀的呼吸
在你的梦乡里我落在窗外的枝头
带着些许远归的疲惫
你会不会像幼鸟那样张大嘴唇
等待我把金色的谷粒衔入口中
■童年
水阳江清澈的流动
粉黄的油菜花和蜜蜂香甜的呼吸
俘虏了我的童年
阳光也是顽皮的
把稻场上高高的草堆
摇晃得晶亮晶亮
童年最喜欢初夏的黄昏
夜色来临前
和伙伴们在草堆中躲迷藏
当身上沾满麦屑
奶奶就拿着棍子
把我撵进木盆中
洗去满身的瘙痒
童年最怕盛夏的夜晚
躺在稻场的凉床上
催奶奶讲狼巴子的故事
听完后毛骨悚然
睡梦中还想着喜欢吃小孩的狼
童年是一枚青杏
等待着成熟长大
童年是一只小鸟
爱翩飞幻想的翅膀
童年是一首唱不老的村谣
骑在高高的牛背上
童年是什么时候丢失的呢
纸糊的小风筝
扶摇在天上
■普宁禅寺
暮色如烟
群山在晚钟声里
渐次入睡
不知归的村童
仍在老枣树低垂的枝下
张望
寺顶上缥缈的轻烟
老者拄杖走来
默立村头
向钟声起处
回想
模糊的往事
■太阳和云
太阳下一大块云
我在这云荫中
太阳照不着我
我把太阳诅咒
那山峰上却有阳光
温暖而又明亮
太阳本是平均的
是云在中间遮挡
什么时候没有云呢
让大地遍洒阳光
■末等小站
两道铁轨从远方伸来
又
伸向远方
站台孤零零的
没有房屋
慢车偶尔停下
几个旅客
匆匆下车
等车的人很少很少
几个孩子向我展览
一篮新鲜的荸荠
荸荠味道很美
花两角钱
就吃饱了
有了站房的时候
我想
荸荠会涨价的
■风和烟
秋风翻动着荒烟
我在这烟中走
走来走去总在烟中
走不到烟的尽头
烟本无意缠人
风也只为赶路
我不知道是怪烟呢
还是怪这阵风
■窗
以前这窗口闭死
闭死如我的心房
一张硬纸挡住了视线
我索性什么也不想
如今换了张薄膜
外面透进了亮光
闭死的心房打开了
我向外面张望
外面的一切虽能见
但一切都不分明
迷迷茫茫若即若离
反而模糊了我的眼睛
假如你给我光明
却又象这般朦胧
那还象以往挡死吧
别让我的心随便萌动
■风在飞
我看见风在飞
当清澈的水底
浮过一片白云
我听见风在飞
当河边的树林
轻声讲述古老的秘密
我闻到风在飞
当对岸的田野
送来阵阵稻穗的香馨
我摸到风在飞
当指缝中溜过
秋天悄悄的凉意
■黄昏
是一片
萧瑟的枯黄的
叶子
飘落在地上
溅起
一声失望的
叹息
谁走来
用柔情的目光
将它轻轻拾起
夹进
一本蓝封面的画集
谁又在梦醒后
悄悄打开
它
已变成
金色的黎明
■国度
金色的水波
为你送别夕阳
你躲入丛林
把骊歌低低吟唱
最后一缕晚霞
不舍地回目告别
愁云从你脸上泛起
堆积出浓重的暮色
四野的精灵
过早奏起催眠曲
你于是慢慢闭上眼睛
夜开始在你的国度安居
■父女
地里有两人在锄草
一个是父亲
一个是女儿
父亲穿着棉袄
旧的
打满补丁的破棉袄
女儿穿着鲜艳的衣裳
四月的阳光下
戴着镶花边的凉帽
他们挨得很近
却像隔着一个世纪
■小女孩
几个大孩子
在一起踢石块
他们玩得很快乐
那个小女孩
没有人带她
她一个人独自踢着
■雪
是天上
某位显贵死了
不惜重金
让世界为他
戴孝
太阳也去参加葬礼
忘了归来
■清明
剥开一个桔子，躺在床上
边吃边想故去的亲人
今天是一个祭奠的日子
亲人们不知在做什么。在另一个世界
另一个空间和时间，他们肯定还活着
在做具体的事情。或者像我这样
躺在床上，吃着桔子
想着他们故去的亲人
■迎亲
亦悲亦乐的哭声
留不住迎亲的队伍
留不住吹吹打打挑挑抬抬的年轻人
只留下满天花花绿绿的纸屑
洒满灰屋脊红屋脊
迎亲的队伍吹吹打打而过
路两边的村子都伸长了脖子傻看
看有多少嫁妆看哪个是新娘
嫁妆美得眨不了眼
新娘没见着
新娘没有了招眼的红头绳
迎亲的队伍走过去了走过去了
沿路洒下流行曲和唢呐
在腊月天里
高一声
低一声
■皖南梦
皖南是多梦的
皖南梦化作迷离的乳雾
缭绕在山山水水的眉际
缭绕在山山水水中绿树荫盖的村庄
（连绵的群山蜿蜒的河水
把皖南梦切割得支离破碎）
小时候的皖南梦
在脚踏水车的的转动中哒哒作响
还记得烈日下面
趴在木杆上的车水人
汗水从油黑的脊背上滚落
同渠水一起流进稻田里
皖南是多梦的
皖南梦在“乘彩舫、过莲塘”的棹歌中惊起
飞走了 美丽多情的鸳鸯
再也没有回来
（回来的是开花时节翩飞的大雁
把支离破碎的皖南梦
织成辽阔的北方原野）
让我再一次像儿时那样吮你的乳汁
让你再一次把我揽进怀里
皖南啊
无论我走到哪里
都不会走出你辽阔的梦境
■水阳江
崇山峻岭的涓涓乳汁
母亲般喂养了你
一千个日日夜夜成为过去
山的脚趾再也蓄不住你奔流的渴望
走出森林依恋的瞳孔
在五月梅雨的鞭打下成长
山谷已在远方，大海在另一个远方
浩荡的呼唤把你从溪流改名为江
枯黄的禾苗在你的浸润中意外复活
蜿蜒走过的平原上
有我焕发生机的家乡
云徙的祖先
在鱼米的诱惑中结伴而来
脚印深深在两岸生长
因为你
旷凉的土地逃匿了狼嗥
逃匿了凌乱的荆棘丛生的荒凉
一缕缕炊烟
升起了一个个村庄
黄河诞生了一个古老的民族
它代替不了你的清澈
长江孕育了民族对文明的追求
它的波涛里有你执着的声响
它们都无法代替的
是你镌刻在心中那熟悉温馨的旋律
时时刻刻
在游子的血管里流淌
■河
从对岸来的人
个个被想象捕捉
成为童话
以变幻的姿态
在树林之间流淌
青草一年一度铺开春天
把花朵开放成牛羊的形象
开放成土生土长的少年
以狂放的口哨和歌声
旋转太阳
鱼群的梦被欢叫的鹅鸭惊醒
风 吹开团团深藏的绿荫
脚印消失成路
在运沙的车轮下扩散
沉寂的河滩醒来了
向两岸倾吐富裕
双峰把月亮的风筝缓缓放飞
河水录下整个白天
淘洗出飞腾的愿望
走进星群
■故乡
目光从四层楼上鱼线一样甩出去
钓不来故乡
只钓来一川烟树团团肥绿
远远近近障你饥饿的眼
障你满腹心思几多新愁
于风声虫声眠不下的夜晚
怕逛大街怕见熟人
怕听乡音怕一个劲儿的雨
在窗前点点滴滴
点点滴滴是奶奶的泪是母亲的泪
是儿的泪洒在爷爷和父亲的坟头
清明时节，纸吊儿萧在眉头瑟在心头
斗室悬空闻不着泥土
只对了奶奶送我的方镜
让故乡瞧我让我瞧故乡
■古镇旧事
古镇古迹很多
能算上文物的很少
古镇喜欢戴老花眼镜
看四书看日报看花鼓戏看金庸的小说
偶尔也同满场的年轻人看看新潮歌舞
扭动的女人屁股
总要沾几星唾沫
说书人背个小鼓来了又去
来来去去把三国月唐七侠五义
说得滚瓜溜熟破烂不堪
古镇在斜月柳风中捧歪嘴的紫砂茶壶
听一段抿一口抿一口听一段
夜半留下两毛钱留下一地烟头
去梦中会会绿林好汉剪径强人
后来收音机多了说书的少了
能在麻将中泡三天三夜的古镇人
学会了往城里乡下跑生意
生意再忙再赚钱也不会忘了
在四月清明上坟在七月半烧纸
端午节吃蜜枣粽子中秋品金丝月饼
在除夕夜大响爆竹大放焰火
默念代代相传的祈语
为古镇辞旧迎新
■老街
沉重的跫音已经远去
叹息已经远去
老街阅尽岁月的眸子
探望江南的天空
天地苍茫
飞耸的檐牙斑驳的墙壁苍茫
是谁
从远方飘游而来
阅读小镇风化的历史
■火警钟楼
火警钟楼在古镇的中心耸立
耳际消失了令人惊恐的颤音
也许不幸的消息报告得太多太多
今天，你才显得这般沉默肃静
爱失火的年月已经远去
颓废的墙垣仍敲击着你的眼睛
为了呼啸的记忆不在宁静中消失
你以刺耳的形象，把人们提醒
■宣州印象（组诗）
●古城
双桥落彩虹的意境
已在青莲的仙风中作古
洒水车一天一次逛街
微雨浥不住激动的轻尘
古城不知不觉在下陷
新城日新月异在上升
钢筋水泥习惯了入侵
昔日稻菽飘香的土地
饮敬亭绿雪品水东蜜枣
你日渐富态惊诧了游人
断然不再是那个
相看两不厌的皖南女子
●鳌峰
推土机铲平了
峰
钢筋混凝土浇铸着
峰
●砖
城墙从肢解之日起
砖
就成了发黄的线装书
在每一处残存的痕迹上
你浓缩进岁月的沟壑
成为记忆
●敬亭山
诗
酒
都在夜光杯里泛着泡沫
我不想追寻李白的脚印
读厌了的是诗
读不厌的是你
■太极洞诗草（组诗）
●一
见到你的时候
我已在汽车上颠簸了三个小时
一路的青山竹海林涛
绿化了我的眼睛
绿化了我的诗情
各种颜色的大客车小汽车
挤满你的食道
你来不及消化
把我们指向洞口外
那一溜琳琅满目的小吃摊小货摊
双鱼图古老方言古老
游人们都很现代
天下四绝的断崖下面
各种墨镜茶镜变色镜
任意修改你的颜色
●二
洞外是38度高温
洞内导游女的牛仔裤中段
箍着白色的护膝
我禁不住打了一个寒颤
趁热而来，你却一片冰心
有滴水穿石有老君留形
前辈的书法都很真实
那尊惟妙惟肖的弥勒佛
却假的可笑
游人太多声音太杂
听不清导游说了些什么
游了旱洞游水洞
水洞的游船老玩碰碰车
游了地洞游天洞
天洞里有一个唱歌的少女
●三
花两角钱买一只奶油雪糕
给太阳降降温
在卖馄饨的棚子里
我看见
游人依然一批接一批
向洞里走去
我的肚子饿了
饭庄的音箱里
放着幽默歌曲
六角钱只能买半碗肉丝面条
六角钱可以买一个仿古瓷器
山边的树荫下
有几个聚餐的游人
似乎没什么地方玩了
似乎什么地方都没玩够
临别时才想起
与你相依相偎照个合影
■面包店
在高楼的脚背上
浓香吸引着
行人 三三两两
从你不显眼的门面
出 入
不显眼的是外面
显眼的是里面
琳琅的面点
显眼的是那位
被称作面包西施的姑娘
很多人
都在慢慢玩味
咖啡
牛奶
冰可可的滋味
■谢谢
把属于瓜子属于影院属于
傍晚散步的时间
收集起来 在单人床沿上定位
集体宿舍下班后总要闹哄哄一阵子
然后寂静 如斯文的闺秀
房门被撞开
夏天请你去吃冰激凌
银色的两根衣针编织正欢
有风悄来
自太阳入睡的地方
后来 你收集的时间
有一天起了化学反应
生成一件漂亮的毛衣
温暖挤不出细密的针孔
这时候
你可知道曾剥夺你自由的家伙
在心里说
谢谢
■蒙难者
（1958年2月，日本北海道靠海的雪山中发现了一个“野人”。他来自中国，名叫刘连仁，
1944年被侵华日军抓做劳工。第二年，他侥幸从做工的矿山逃离，奇迹般在寒冷的荒山中生存了14年。
一位日本雕塑家为他塑了一座全身像，底座刻着两排汉字：
献给伟大的蒙难者
为人类坚韧精神塑像）
在北海道咸涩的雪山深处
隐藏着一个关于山神的传说
你从高高的矿山逃出来
野兽般躺在洞穴里
一只受伤的白鸽子
安静地偎在你的发丛
当融雪的春风
淹没了渐渐远去的鸽哨
滚烫的泪水
在绝无人迹的地方
宣布了人的生存
黑暗吞噬了可怕的太阳
同样饥饿的渔船
把一个支那劳工希望的帆
撕成碎片
十四场苍白的初雪啊
十四次覆盖了黑黝黝的期待
历史因你而活着
活着的历史
以饥寒和死亡不曾掐灭的眼睛
注视未来
■秋思
走出沉闷的夏天
陌生的秋风倏然掠走
你阳光般热切的呼唤
那激情荡漾的日子
猝然离我而去
孤独的风
踉跄于消瘦的荒野
步履疲惫如沉重的铅块
远江的号子浑然而来
声声不息
我要寻找
在陌生的荒野里
寻找两颗心重逢时熟悉的悸动
寻找乡村小路上落叶堆积的记忆
寻找在无数个黄昏里并行的脚印
我要寻找
即使变成为寻找大海
而被人嘲笑的小溪
但我绝不做池塘
靠雨的怜悯填满空虚
我不会忘记在漫漫长夜
一颗星给我迢遥的招引
当我随你到深邃的天空
寻找自己的风筝
你，却流星一样消失
不。我要寻找
不怕在月光丛生的荒野里迷失路径
不怕在秋风浓烈的诱惑中走向成熟
用蓓蕾对阳光的期待
用果实对雨露的感激
用远江浑然的号子
唤起我们心中
不落的帆
■眼神
冰冻的土地里
呼喊生命的种子
嘶哑了咽喉
没有鸟在枯枝上
啄破应有的消息
我知道一切都在等待
一个眼神
来把季节改变
■知了
很久以前
老屋四周的树枝上
知了
都会吹口哨
风 很热
树叶不会跳舞
爬上天顶的太阳
喘息着
在听
口哨喧闹的节奏
一个男孩走来
举着蛛网
摁灭了
一个又一个
哨声
其余的知了
目睹这个悲剧
从此
学会了沉默
■关雎
◆《诗经》之一
小船荡破鱼鹰的呓语
荇菜参差
一种意绪袭来
在两千年前的文字中低回
少年的梦都很真实
呓语关关于沙洲之上
君子关关于红窗之下
默念
一位窈窕的少女
是谁踏歌而来
在船舷边逗留不去
秋波流盼出水底的惊涛
夜夜在梦中彳亍
淑女的梦都很真实
一只手左右流采
苗条的裙裾长叹一声
醒来
满手是大把大把的接余
长叹一声的是迪斯科
两千年前姑娘们不会劲舞
■葛覃
◆《诗经》之二
针线吃力地从粗布细布上爬过
留下啮咬的行迹
黄鸟掠过半掩的柴门
洒一路起伏的音阶
飞往葛麻蔓延的谷中
春花藏尽了招摇的色彩
绿树叶旁若无人地装衬山的饱满
你循着黄鸟的音迹独自走来
闺时的羞涩远去了
黄鸟落在葛麻的藤上
葛根睡在黑油油的泥土里
同挂满绿树叶的山一样饱满
你在溪水中洗净双手
掬一捧溪水扑在脸上
多想枝上的黄鸟也下来洗一洗
然后与你一路干净地回家
■卷耳
◆《诗经》之三
肚子饿了的时候
你在路边找到了那半筐野菜
另半筐是看不见的思念
你没法把它装满
老厩中牵出那匹瘦马
乱石磷磷马蹄叮叮极目天涯路断
夜光杯躺在当铺里
你躺在高岗上
酒酒酒
把那只牛角杯拿来凑合吧
仆人未应
若干年后才有声音传来
莫忘了加点咖啡
■桃夭
◆《诗经》之四
三月风很香很甜
桃花摇曳姑娘的手绢
手绢行将远行行将远行
很香很甜
三月风次第吹来
总羡慕每晚桃花下的相会
依偎如电影中常见的镜头
时间来谙人心事
悠悠
迟了千年
把手绢挥一挥挥一挥
锦囊里有夭夭桃儿蓁蓁桃叶
把眼泪挥一挥挥一挥
挥给故乡挥给三月
■芣苢
◆《诗经》之五
老公不让你们出门
他们下地以后
你们结伴而来
在这片草地上
采采芣苢
芣苢很白很胖
你们采呀采个不停
日头已偏西了
仍然采呀采个不停
你们喜欢芣苢
很白很胖的芣苢
一把一把捋在手中
一把一把抱在怀里
采好芣苢，撩起衣襟
日头没了，暮霭
遮掩了悄悄隆起的肚皮
■汉广
◆《诗经》之六
南山很高
南山没有东篱先生的菊花
丛林森森
覆盖了山的思想
那时你不知道横刀夺爱
你只会用刀来砍柴
那时你叹息没有木船
这么长的汉水如何渡过
你只有日复一日地砍柴
砍出一条通往汉水的路
你只有日复一日地割草
马驹喂大了要驮出嫁的姑娘远行
有一天你扔下了手中的镰刀
你仿佛看到新娘已骑在马上
红红的盖头红红的嫁衣
心上人从此永久分离
■春
那一种信息来自内心
发现这个秘密的时候
你的身体开始抽芽
花开得好美哟
满山满谷
野鸟们从冬静中飞来
两脉长眠的眸光复活了
深入你的身体
追寻着
那一种源自内心的信息
■夏
夜色熄灭了
香椿树
一棵
又一棵
凉床
静静躺在
稻场的怀抱里
蝙蝠
在周围划了个圆圈
飞走了
■秋
草被夏天烤旧了
它们换下绿装的时候
秋天渐深
树叶挨个儿回去冬眠
枝上的鸟
低头盘算着旅行的时间
■冬
秋劫掠了土地
它把这命名为收获
携大雁的机队满载行囊
去另一片朝阳的土地上旅行
用一把雪
把掏空后的荒凉
打扮成纯洁的模样
■野燕麦
风一不小心
将野燕麦的穗子
吹落了一根
穗子飘飘抖抖
摔到地面
后来一场雨
把它变成种子
地里还种麦子的时候
父亲最恨野燕麦
它们老抢在麦苗前面长高
借助多出一寸的阳光
吸走更多的养分
野燕麦的种子裸露在月光下
险些被巡逻的小田鼠
当作战利品押回王宫
麦地收获以后
翻地的铁犁
把它埋到泥土下面
而筛选出的麦种，被父亲
小心收藏起来
我不恨野燕麦
它就是个农村的野孩子
当父亲来年播种的时候
它深埋地下的种子
已把固执的嫩芽
悄无声息地顶出地面
■雨后
雨后
小扁蓄抖了抖身上的
水珠子，抬起头来
四周亮晶晶的
阳光从云后面跑出来
迫不及待地
把它长长的手指
伸向旁边的香樟树
茂密的叶子
漏下星星点点的光
小扁蓄拼命呼吸空气
这阵雨，让它涨乌了脸庞
它把一星一点的光收集起来
为一只蚂蚁引路
雨水新挖的小河
此时阻断了
蚂蚁回家的小径
■鱼渔人渔网
网的胃是无形的
很多鱼因此上当
它们摆脱不了这透明的诱惑
顺流而游
成为人胃里的残渣
反抗的故事总以悲剧告终
幸免者在破网逃生之后
都缄默起来
聆听渔人补网的歌子
聆听又一批初生之鱼落网后的哭泣
幸免者归隐于深邃的石洞
或结伴远走他乡
水中的杂质贮积起来
眨动白内障的眼睛
渔人泛舟而下
他们的网永远年轻
■钟声
悠扬成点点鸟翅
拍不破冻土设下的重围
残韵翼然
自古塔内翩翩而出
追过鸟群
追过
碎裂的山谷高原上空
那团经年不散的雾
历史在纸上凸凹不平
从不同的层次里
回声四起
黑色的冻土隔断暖流
钟声
永远不会凝固
■播种
小草不再像春天那样
覆盖长长的河堤
绿树林一片一片倒下，消失
西风扬起砂砾掩埋了落叶
我们走来
迟缓而沉重的脚步
溅起几只失群的鸟
一望无际的田野
在枯树的缝隙中消瘦下去
金色谷粒曾经招摇的地方
西风调戏着荒烟
熏起
我们比烟更浓的惆怅
我们错过了春天
错过了蜜蜂为油菜花授粉的时节
随后的雨季
浑浊的河水对牛羊觅食的家园
肆无忌惮地宣布了占领
我们要播种
当夏的狂热与洪水一同撤退
占领者掠夺一空的土地上
我们固执地寻找生机
我们要播种
在花生早稻收获了果实的土地上
让我们做一次渺小的冬小麦吧
把嫩绿的手掌
从一望无际的白雪下
倔强地举起
■这个城市
阳光正在变暖的时节
我来到这个城市
飞机在低空拉起长长的嚎音
从二十层楼的顶上擦过
我没有试过空中旅行的滋味
我是坐汽车来的
车子很旧
开了整整一个下午
那时夜幕降临下着细雨
街灯用垂头丧气的眼神
看着我
雨水，淋下了这个城市
厚厚的脂粉
路人面无表情
匆匆而过
匆匆而过的小汽车
一辆接一辆
里面坐着官员老板或打手
小贩和乞丐随处可见
在这个城市，只有他们
主动同你说话
主动走近你发出问候
在这个城市
他们是我的第一批朋友
■出门在外
出门在外
是二十一岁那年开始的
把那些来路不明的文字
加入酒精或冷水
然后标价出售
文字们都奇形怪状
看看与我差不了多少
出门在外开头倒很新鲜
渐渐就想起松木的家门
想起奶奶负重的双膝
杏子树香椿树在风中摇摆
家乡的朋友来了又走
告诉我黄瓜瓠子吃起来依旧
出门在外的人经常不知所措
今天在西明天在东
背着床端着碗不停跑路
书偶尔看看字偶尔写写
睡觉之前
偶尔发一发呆
出门的人在外没有朋友
出门的人在外珍惜眼泪
出门在外的人有英雄也有混蛋
他们都是来改写历史的
你问我这些年在外的收获
告诉你兄弟
除了一身歪病
什么也没捞着
■W的悲剧
是什么在我的心中激荡是什么在四射的光束中汩汩流淌
是什么把一团迷乱的玫瑰红镶在关闭的格窗是什么？
告诉我光膀子的石膏像画外音少女在沉重的迪斯科中疯狂
告诉我孤零的愿望空落的舞台轻漂的寂寞一只鸟飞过远远一声陌生的鼓掌
告诉我逃走的是谁留下的是谁回答的是谁告诉我！
当你不再做梦当你不敢接受那束鲜花当你酗酒歇斯底里听一个过去的故事
当你醉入杂乱的音节当你想睡觉你醒来当你不再做梦
生活偏偏把梦塞进你的思维生活偏偏让你做一个白日的噩梦美梦
生活偏偏要导演你做戏做你愿做或不愿做的戏其实这没什么两样
你偏偏做成功了偏偏接受那束鲜花沾满荣誉沾满血迹回忆表演你透不过气来终于想告别
临行不忍临行不忍回过头来告诉我什么是女人的悲剧
■吞噬
当我被随机圈进那扇大门以后
一切便开始吞噬我
被人赞美的太阳
是个大主顾
每天要吃掉我的三分之一
我的双腿失去了
为了能重新站起来
我不得不去撕咬鸡腿和狗腿
却不料
它们反而吞噬了我的双手和嘴唇
我躺在床上
门里的人来看我
他们也是来吞噬我的
吃掉了我感受光明的眼睛
我的眼前一片黑暗
狠命用脑袋撞击板床
却不料
它是一个更大的主顾
以永作吞噬状的血盆大口
把我的头颅吃的毫发不剩
■满足
那件笨重的棉袄穿上以后
就没有再脱下来
天一直冷
从十一月冷到四月
反常的季节中
行人面无表情
你拉下帽檐
同熟人擦肩而过
不想在干燥的脸上
硬挤几滴笑意
街上多数人没有想过
寒冷何时才能结束
他们不关心这些
他们只关心攒下的钱
何时能买下相中的房子
只关心毕业了的女儿
何时能考上公务员的工作
他们已不再挨饿
他们已穿上棉袄
他们对此十分满足
■也许
也许
对这片迷人的海
你失去了往日的真情
所有的名字所有的幻想
都已化作记忆
也许
今后的月明之夜
不再有一种温馨
多少次渴望多少次凝视
只有沉默的风景
也许
是最后一次了
翻开风信子的扉页
请珍重
那些失去的月色
和逝去的记忆
■兵马俑
出发的命令始终没有传来
当最初的帝王
无力地耷拉下征伐的手臂
你们就一直这么站着
站成今天的模样
数千年的沙尘
掩埋了仍在立正的队伍
如山的军令
阻断了阳光月光
掠夺了冬雪春雨
直到生命的最后时刻
也没有听见，你们应该发出的
那声悲怆的嘶鸣
不再思想的军人
便只能作为陶俑
与石化的战马一起
供人观赏
第二辑 怯情
■落叶
下午的太阳很柔和
落叶飘零在风中
很久很久
铺了一地
我们坐在地上
坐在落叶上
很久很久
听河水流动
看水面不时趟过的竹排
消失在远山的缝隙中
小树丛在周围窃窃私语
像顽皮的村童
真想躺一会儿
睡一个觉
做一个梦
或者就这么不再苏醒
你静静地想着什么
把眼神固定在近处的卵石上
这时候是秋天了
一片一片的落叶
铺了一地
甘蔗林的清香洋溢在风中
我想起小时候
与河岸有关的好多故事
青绿的生长
褐黄的成熟
埋在土地中的果实
祖辈们弯曲的背影
后来
我随竹排去了远方
这地方很久很久
我们没再来过
■足音
渐近 渐远
是谁的足音
迷乱了夜色
是谁的
足音
渐近 又
渐远
打开小窗
风 悄悄吹来
远远的树影
浓如
欲说还休的
期待
风 悄悄
树影 远远
■沉思
最佳表情不过如此
在你的二十年中
这一瞬间
终于被定格
敞开洁白的胸怀
任发丝在风中缭绕
青草半躺的季节里
你 思考着什么
远山在起伏
你的右边 一把花伞
遮去了过去
没完没了的往事
没完没了的忧郁
当沉思悄悄叩访
那么默然
我真的担心这紧闭的嘴唇
会不会再为我
重新启开
■近景和远景
侧过笑意
不再注视永恒的前方
树枝在你身后断成两截
水波凝固了
一只船逆水而上
张满风帆
透过淡色墨镜
看见一只瞄准的眼睛
从此，你再也不能走出
一只瞳仁 一片风景
远景是动人的
可惜被近景冲淡
在默默无言的阳光中
我终于发现
最终被俘虏的
是那只瞄准的眼睛
■雨中
绵绵的雨丝颤抖着
从空中飘下
打湿了那朵淡红的小花
和花下冰冷的沉默
不知道你是否看出
痛苦和愤怒的时候
我的脸是一尊雕塑
让我就这么看着你
看着你的泪水留下
而没有想到用那方洁白的手帕
替你擦去
什么时候我们微笑着相对而立
一千句话要说
眼里却只有沉默
绵绵的颤抖的雨丝中
让我就这么看着你
不要回避
■影子
在那个沉重的夜里
我把你抛弃
走出很远很远了
还听见河水低声的啜泣
那天早晨我们重逢
你无声的眸子
象正午的太阳
令我不敢正视
从此 我常常孤独地
在沉重的夜里徘徊
任我对黑暗的东天千万次呼唤
你 却没有回声
渴望光明的时候
我发现
爱你 已胜过爱我自己
■秘密
把树看成一个人
把窗看成一个人
然后举起手
把月亮当作酒杯
星星无法理解
迟钝与沉思的区别
它为我磨墨
以换取我的秘密
郑重拿起笔
星星折磨手指
手指折磨废纸
废纸折磨你的名字
■心
白天
我对自己说
今晚别到你那儿去了
晚上，心
又提出异议
你不去
我可要走了
心
总爱同我闹别扭
最后呢
我又总被心
征服
■等待
有一件事情我始终想告诉你
人多的地方，又不便开口
我于是久久把你等待
在那条僻静的小路
每一天你都从这儿走过
当晚风吹起星星的时候
我想装作与你巧遇
然后再委婉地把心事表露
丝瓜的藤蔓绕满菜架
地间的小路旁只我一人
田野的风光我无心领略
时间已责怪我苦苦空等
走出地间，来到小路
你已出现在路的那端
暮色中的身影朦朦胧胧
没有一天像此刻这样好看
我早已忘记客套的言辞
去迎接你，不再说是偶然相遇
等待的苦心我要如实相诉
然后看着你，默默不语
■菜园
菜园中时时有你的身影
从冬天开始我把你注视
你每每在园中浇水摘菜
园边有一棵安静的小树
如今菜园已沐浴春风
你的身影也变得轻盈
目光带去了我的心事
在小树上升起一片绿荫
■蜃景
无论我在哪里
时时都把你惦记
当你在我眼中出现
我却去欣赏云的迷离
就像我不曾与你相识
就像你不曾在我梦里
就像我想象你突然离别
不曾在心中暗自垂泪
洁白的云在天空漂行
再次变幻成渴慕的蜃景
太阳和星星同时出现
那童话的世界只有我和你
■寻
枫红
松绿
山舍
晚烟
那年遗落在这儿的
温情的梦
还能寻回吗
■怀念
阳光在楼的背面
朗朗微笑
你 走在阴影中
一双眼睛
静若 无风的季节
镶嵌在二楼的窗口
鸟鸣动人
自幽篁中
隐隐传来
春天很抒情
一个瞬间诞生
一种衷情
在灰度的取景下
按下快门
从此
走过二楼的窗口
总有一张照片
在怀念中显影
■初见
小雨淅沥在山城的睫上
初见的回忆
便一直湿润到今天
陌生的雨雾悄悄漫起
在四楼的音乐和灯光中
克莱德曼的手指柔软而有力
点点音符伴你的声音缓缓飘升
门扉于不知不觉中启开了
所有的抗拒
都显得苍白无力
忘却一切的时刻翩然而至
山城淅淅沥沥的小雨
正下意识地
淋湿着什么
■月夜
海蓝色毛衣加黑色健美裤
构成了两个夜晚
在东方
在月圆之时
顿生一种渺茫
窗外隐觉呼唤之声
月桂风凉
朦胧中小路步于野外
此情未近已有多年
而今忆起
才觉那意念
在舌上犹自徘徊
交谈和沉默都显得次要
无望的是
我没法留住那轮圆月
没法留住月下的夜晚
■别
小园静寂
耳边犹有下午的回声
那是孩子们的欢闹
你说你烦这声音
你说你爱这声音
园内的房屋已入浅眠
微微幽香
在晚秋的夜色中时出时没
莫名的愁绪挤上眉端
临别有话，欲言却止
真想握一握你纤纤的小手
又恐满脉热血
在指上留下烙印
■过程
台阶此时想必空着
或上或下 已与我无关
你的声音飘落在那个夜晚
自台阶的转折处
无法寻觅
百里之外
小楼的夜十分安宁
吉它沉默在墙上
拨动的手指
此时正摆弄纤细的衣针
车轮从窗外呼啸而过
房间复归静寂
每一句话每一个举动
似乎都构成某种暗示
我的迷惘如并不明亮的灯光
照着手中的书本
等待自那时起
暗暗抽芽
你的无言是阳光和细雨
过程构思着不曾发生的故事
一切尚未开始
一切没有结局
百里之外
小楼的夜十分安宁
■思念
始终静不下心来
当纸上的文字
浮云般从眼底滑过
只留下一个面孔
成为唯一的痕迹
抑制不住的是一种潜流
从心底扩散
渗透周身
躁动如七月流火
深秋的夜
寂静而又安详
思念的欲望
正先于思念什么
浓浓袭来
每夜每夜，不眠的灯
用固执的眼神
把你等待
■或许
把一切装在信封里
寄走
邮员的面孔告诉我
或许
这是最后一信
彻底崩塌的声音
从内和外同时传来
往日构筑的天地
或许
就将这么毁于一旦
遥望百里外的山城
或许
将不再有莫名的温情
曲曲折折的小巷通向
一个绝望的去处
失去你或许是痛苦的
得到你或许痛苦依然
■凉风初起的日子
凉风初起的日子
阳光 把金色手绢
轻轻挥动
温暖的信息
我不敢奢望那一种感觉
我不是青青的杉树林
我是一棵没有了绿叶的酸枣树
早已习惯在夕阳下独自伫立
面对渐渐黯淡的天空
鸟雀在我零落的发际筑巢
偷听已经生锈的心事
你 就是一缕鲜活的阳光
轻轻撞击我久闭的眸子
而我真的不敢开启这扇窗口
不是胆怯 是为了珍惜
■又见盛夏
又见盛夏
经年的晚风依然温凉
我们坐在城市边缘的石凳上
温凉的风撩起思絮
轻触你的双手
象轻触夜风中难以成型的露水
让别样的感觉淹没周身
直到夜深人静
天荒地老
我们数星星的长睫
数你眼中亮丽的闪电
数土路上蚂蚁归家的脚步
数彼此的心跳
或缓 或急
我无法拒绝内心深处早已迷漫的渴望
深深感受你最初的激动
让天地倒置
让身外的一切随风而去
怕见黎明
而黎明来临
又见盛夏
又见温凉的晚风
往日的亲切浓浓袭来
在每一个独处的夜晚
■独对音乐
独对音乐
便有往事如烟而至
便有如音乐的面容
在如泣如诉中清晰袭来
独对音乐
总想起你动情的歌声
在旷远而宁静的夜晚
让月亮让星星沉醉
独对音乐
就象独对你朦胧的眼神
于忽明忽灭的对视中
领会
你没有说出的一切
■新居
无法逃避你的温柔
每一次小别
你浓情的目光
象金属的细线
牵动我的脚步
我的每次心动和回首
无法在外多一分滞留
红嘴唇印满了新居的窗户
■五年
五年是一次不经意的邂逅
卫岗的高楼下
那朵甜甜的笑容
五年是记不清情节的电影
结局之后
那只不愿松开的手
五年是一间小小卧室
酿造的甜蜜
可以装满整个天空
五年是一次长途电话
放不下的热情
能把最冷的心打动
五年是一块摔落的玻璃
今生已难弥合
破裂的伤口
从此，一切伤心的歌
都在唱五年的故事
一切不幸的角色
都在演今天的感受
■相逢或分离
今生我们注定相逢
在城市的沼泽
一株独自翠绿的青草
无需花朵的鲜艳
已深深倾心
当身外的一切
从时光的指缝流逝
只有你的芳香
依然淋湿皴裂的天空
今生我们注定分离
每一个寂寞的夜晚
久久怀想
往日销魂的时光
一位面壁的老僧
在尘迹之外
独自参悟
那份绝对的空虚
那份绝对的充盈
■没有
无法想象
没有你的夜晚
我能在这个城市
安静的入梦
无法想象
在同一个城市
我们怎会顶着
不同的天空
当我生命中
最重要的五年
在九月的午后被你带走
我仍然期待来年的花朵
会把它的芳香归还春天
会把它的鲜艳
镶嵌在大地苍凉的额头
然而没有
荆棘在城市的另一面
悄悄茂盛
刺破泥土的梦想
和一切天真的守候
甚至没有天空
那醉心动魄的蔚蓝
只是一个虚幻的挑逗
当寒冬派遣的狙击手
精确击中不安的灵魂
就让这不再呼吸的思想
和结成冰的柔情一起
永远冷冻
■感动
城市的夜晚
车辆从四面八方涌来
又冲向四面八方
没有停止的迹象
在车灯路灯霓虹灯的背面
乡野已安静下来
远远飘来村庄轻匀的呼吸
我来自那个古老的村庄
来自村庄中低矮的草屋
没有行囊 举目无亲
在路灯的阴影里失落
又被疾驰而过的车灯点亮
此时 你向我走来
带着阳光一样明媚的微笑
不在意树叶凋落
最后的鸟翅挟巢而飞
毫不犹豫 像逃避死亡
而你把生的欲望
重新安放在没有了绿叶的枝头
我体会到树的感动
失落多年的感动
在城市的荒漠里
突然涌起 久久不息
你知道吗
我就是那棵
被寒风剥光了衣衫的
枣树呵
■下午的时光
下午的时光
象无风的湖水一样平静
阳光在薄云背后
悄悄迈动归家的脚步
秋风再次吹开这个城市
用白玉的手指
拨动你的情弦
你无法回避这个秋天
湖面传来轻婉的歌声
把秋的温暖和清凉
装满城市
装满你落寞的心间
■仰望耶酥
城市中心的教堂
在高楼林立之中
特别矮小
礼拜天的下午
雨下得很大
教堂的走廊上
我得以仰望耶酥
耶酥在颂歌声中
沉着而温情
他看着外面的世界
没有风声
没有雨声
心灵的历程象一道闪电
透古穿今
仰望耶酥
你会感觉心灵的去向
没有耶酥的日子
那份神圣的温情
与你共处时油然而生
■轶
深深的感动
因为这个失传的故事
丝竹声中
拉开厚重的窗帘
月光轻轻依在
扶琴的手上
没有人知道故事的来历
没有人知道为什么会落泪
应该有一位动人的女孩
用羽衣的翅膀拍碎窗户
透明的眼神凝望着你
一千年的哀婉
一千年的期盼
月光也明亮起来
思想没有躲藏的余地
你从未见过这样的女孩
你从未听过这样的故事
■笑容
你用纯净如山泉的眸光看着世界
带着灿烂的笑容。让我想起
五月之晨的阳光，深谷里悄悄绽放的花朵
没有风的影子，它们沾染了太多的城市气息
没有行人，没有被标价的商品，也没有小木船
碾破一湾清水的宁静
你倚偎的小树已慢慢长大
那缤纷的绿叶是否已凋零。在这个冬天
这是季节的变化。而你的笑容
在我的面前依然灿烂，如五月的早晨
或者中午
而我更钟情黄昏，在一年的五月
黄昏的残阳穿过河边的树林
在草地上围起一方温馨的暮色
远离尘嚣，远离
让我们成熟并堕落起来的一切
我已找不回这块心灵的净土
在二十年后的今天
面对你纯净如斯的眸光，以及笑容
紧紧闭上自己的眼睛
■垂柳
你曾是临水的一枝垂柳
玉立于时间之外。在每晚八点
或者更早，我跨进夜的门槛
寻找一份依人的感觉
在寂寞的城市，谁
曾与我共享
你是临水的一枝垂柳
常常无意地
在水面点起一圈涟漪
因为风的缘故
而心的涟漪波涌不息
因为你的缘故。寂寞的人
不再只同寂寞的城市对话
你是一枝垂柳，以临水的姿态
点亮了城市寂寞的夜晚
■泥土的感觉
枕在你油黑的臂弯
想象天空那一轮弯月
在六月的清风之夜
在一望无际的乡野
感受泥土，感受
你身上浓浓的泥土清香
我们都是泥土的孩子
在不同的时空落地、长大
在同一个时空意外相逢
无需把语言写在唇上
彼此的泥土气息
已在六月的夜里交融
我曾在五月的夜里追寻
在四月的夜里渴望
在三月的夜里独自等待
泥土的清醇和香甜
象月光溢满我的周身
而得到的只是城市的冷漠
水泥和霓虹灯的冷漠
没有泥土
我的心在告别激情
扼杀一切冲动的借口
这个夜晚不期而临
枕在你泥土一样油黑的臂弯
泥土的感觉
在城市的每一个角落蔓延
■伤口
你在一夜之间消失
目光的冰凌在心上划出伤口
像一道红色闪电
找不到疼痛的感觉
而麻木之后的悲伤
从四面八方席卷而来
击碎
刚刚苏醒的春天的明眸
独自凝视一粒粒血滴
自心的伤口流出
我看见一丛丛映山红
渗透出山的缝隙
那是春天的伤口
因滴血而美丽
因美丽而灿烂
没有伤口的男人
永远体会不到这份滴血的幸福
■宽容
我不知道为什么变得如此宽容
一双带血的手
从胸口离开
不在乎如注的血流
你依然把它紧握胸前
久久不想松开
你记得枕着它轻轻入眠
在无数个安宁的夜晚
伤口在苏醒后变得疼痛
你找到医治的方法
是让那双带血的手缝合
一针针的疼痛
夜以继日啮咬你的肉体
啮咬你的灵魂
啮咬一个男人的坚强与自尊
最重的伤害来自最信任的人
你呵护备至的心灵净土
你珍藏已久的所有甜蜜
在早春的一个上午
灰飞烟灭 永不复回
■重逢
再次相逢
已不是那个深秋的夜晚
冬天真的来了
雪花来了
月亮在夜空的深处瑟瑟颤抖
默默无言的一切
还有你迟来的温暖
■公交车
无数次等待过后
你来到这座
我工作的城市
大街和楼房
比想象中显得噪杂
的士很难打到
公交车也很拥挤
把我们之间有意保留的一点空隙
完全吞没
我们第一次这样紧挨在一起
还来不及体会
那应有的一份激动
我把手挡在你的背上
替你分担来自别人的压力
后来，每次拥抱你的时候
就会想起
那辆拥挤的公交车
你说 知道吗
那时我真希望
它一直开下去啊
■晨眠
尽管夜已把它的布景
全部撤走
尽管太阳已睁开大大的眼睛
偷看我们的小窗
尽管我把红枣粥
热了又热
你轻匀的呼吸告诉我
暂时还不愿苏醒
我坐在床边看着你
看你醒时不曾有的优点
看你绵软的手臂
随意放在
绯红的巾被上
这是你脸颊的颜色
与昨夜赌气的红色
有着完全不同的含义
此刻该不会响起敲门声吧
突然的来客会破坏
正从小床向房间弥漫的
柔情
■钥匙
我上班之前
会把单身宿舍的钥匙
交给你
于是，你也成了
这房间的主人
我下班之前
你已把昨夜的凌乱
收拾整齐
我喜欢吃的肉烧萝卜
很远就能闻到
特有的香味
当你赌气离去
又折回
门外我们常坐的石凳上
一把钥匙
在月色中眨动
你熟悉的眼睛
■墨蝉
你送我的墨蝉
我没有用来研墨
而是珍藏在书架的夹层
夜读的时候
淡淡的墨香
会爬满整个房间
夏天是专供情人的季节
暮色来临
清风送来声声蝉鸣
我们的约会
从有蝉的地方开始
怀念夏天的时候
我会把墨蝉
放在临窗近月的书桌上
它爬动的时候
寂静的四野
飞起了无数蝉声
■单人床
夜色来临
宿舍中的那张单人床
开始触动你
不安的思绪
很多回
我们静静躺在
这张单人床上
借着星光月光
互相望着对方的眼睛
搬家那天
你对我说
把这张单人床也带走吧
如果有一天
你讨厌我了
我也能紧紧挨着你
入睡
■草地
城市里难得有这样的草地
在公园深处
阳光斑斑驳驳漏下来
没有人声
只有小鸟时远时近的
低语
你没有拒绝
轻轻躺倒在
我柔软的臂弯
第一次近距离
让你感受我的心跳
聆听你
没有规则的呼吸
你闭着眼睛
情绪在深深的爱抚中起伏
草地在我们身下呢喃
我们就是那小草
面对温暖的天空
坦露自己的一切
■永远
窗外飘着蒙蒙的细雨
我独自在房间中
整理潮湿的心思
熟悉的脚步声从楼下传来
我没有起身
你 有我房间的钥匙
你说你要走了
要收拾简单的行装
不再像昨天
长吻我写满爱怜的眼睛
不再用你暖暖的双手
把沐浴露涂遍我的周身
不再需要我依着单车
等你走出夜的校门
我紧紧地紧紧地闭上眼睛
为了不使泪珠儿
从心的高脚杯中滑落
为了让你毫不犹豫
开始一个新的旅程
行装带走了生命中
与你有关的所有故事
用一次雪崩
掩埋我永远不会腐烂的深情
■小雨
在还有点冷的三月
你从一个城市来到另一个城市
寻找朋友，工作，或者流浪
是四月，是一个黄昏
我看到你的眼神，像春天的种子
期待着发芽，抽条，结果
就像地里的番茄和草莓一样
天气暖和起来，四月的后面跟来了五月
公园里，夜行的人们以缓缓的脚步
丈量恋情
丈量青蛙的鸣叫，是否有月光那么长
这是熟透了的春天，活力和躁动
正在失去耐心
小雨这时候下起来
一粒粒洒在平静的水面
我已记不清，是小雨，还是你
意外地滋润了干涸的土地
■月光
如此经典的月光
很久不见
在五月最末的深夜
在城市细碎的天空
伸出一只手 入月光的水中
把眼打湿
把心打湿
把泪打湿
因为思念
脆弱的琴声响起来
在这个五月之夜
鸟儿们都已安歇
只剩一些风
还在编织黎明的丝帐
一滴泪摔落下来
在轻软的草地上
成为露 它为你凝结
为你
在六月的阳光下消散
这原应赐于我的智慧
就要走了
没有在意一个人
在泪水中草就的
最后绝唱
■归宿
把行囊搁在你的身旁
我想停留
不再奔波
在你的身旁支一盏帐篷
我累了 好累好累
我要沉沉睡去
远离尘嚣
远离梦
远离除了你的一切
我要顺着你留下的脚印
在没有人烟的荒漠深处
寻找那方心仪已久的绿洲
没有人知道绿洲的所在
只有这儿，只有你
才是行囊最终的归宿
不要再拒绝我
不要再把一颗渴望安宁的心
推向无边的尘世深渊
第三辑 散章
■小镇
草鞋和高跟鞋一同敲醒了满街的青石，杉木门板一块块卸下，风火墙凸立如眉骨，小镇，在晨霭中睁开眼睛。
一年四季有流不断的水声，流不断渔人新鲜的吆喝，鱼、虾、菰、藕，点缀出小镇水乡的风韵。
一年四季有开不败的山花，二月兰香过，大把大把的映山红，又把小镇打扮成结实的山村姑娘。
担柴而来，提笋而来，山姑走出林锁山封的村庄，把小镇染绿。
临街的货摊，缤纷的商场，热闹的影院和书店，多少喜悦的目光在小镇滞留。
滞留不去的远方游人，给小镇留下陌生的故事和新鲜的憧憬。
■晚归
是晚归的牛驮走了夕阳么？在田野间的小路上，归牛与夕阳一同消失在低低的天边，只有几缕淡淡的晚霞吻着草滩，只有牧童的柳笛遗落在黄昏的边缘。
几个拾柴的小姑娘从林子里出来，似乎要追上那个拾粪老人弯曲的背影。
河面上的几只鹰船湿淋淋地爬上岸，鱼鹰高傲的昂着头，渔人的胶鞋在我耳边急促响过。
树林里归巢的鸟群，用叽叽喳喳的叫声唤起田地里锄草的人们，他们直起腰，把锄头在卵石上磕几下，声音袅袅地在暮色里回响。
第一颗星亮了，追逐着黄昏。我踩着零乱的卵石，迎着河水归去。
■草滩
春天来了，远远望去，草滩泛起嫩生的绿色。
顺着田地边缘的小路，一切都在向我问候，一切都在微风中轻语。
我坐在草地上，凝视远方。
河堤遮住了岸上的田野，却遮不去满眼的杨柳青青，菜花粉黄。掐野菜的孩子在对岸唱着乡土味的村谣，溶着杏花的清香飘送过来，一种泥土般的感觉在我心中涌起。
一群小鸟从林梢上漫起，像五线谱一样漂忽、变幻，在风中奏着无声的音乐。它们各自飞旋，却又紧紧相连，波谷般隐入林子那边，片刻又浪峰一样荡起，没有一只在林间停歇，掠过我的头顶。我转过身，阳光顿时向我射来无数金辉，溶化了鸟群，溶化了沙滩，溶化了掐野菜孩子们的歌声。
■黄昏
黄昏如一个迟暮的红颜。
我怀着凄凉的心情，看着她用黑纱巾一层层蒙遍周身，离开周围起伏的群山，离开清澈的小河，离开河边的草滩和树林，离开玩耍的牧童和耕作的农人，安静地回天国去了。
炊烟从田野深处的村庄里升起，迷蒙的暮色渐渐让河畔宁静下来，刚才那群孩童的欢喜，也似乎沉入河水中，同白天一起无声无息地流走了。
如盖的林荫的走廊上，便只有我孑立的身影，只有归鸟的低语，没入静谧的树林深处。它们的国度于是充满了欢聚的气氛，我不能再逗留于这个浓情的家族乐园了。
在四野奏起的离曲中，我悄悄走了，用低沉的足音，给虫声的合唱作最后的伴奏。
■风景
那是秋末的日子，阳光变得温暖起来，一切都笼罩在一种宁静的期待中。风沟通着自然的信息，顺手摘下一些树叶，覆住草上的足迹。
红黄紫白诸色的小雏菊竞相开放，稻禾竞相在阳光的金液里沐浴，把自己染上醇香的颜色。甘蔗林像北方的红高粱一样成熟了、荫凉的、香甜的感觉，在绿帐中弥漫。
河水更加清澈，更加苗条，像古典小说中的村女，含着三分羞涩，三分温柔，三分野性和一分说不清的滋味。孤渡在河中架起浮桥，渡着三三两两的行人。
牧童的笛声是一种固执的表达方式，几头牛在河边悠悠牧草，蓄积着耕耘的力量。
天空总是让人心情舒畅，晴空的几缕云彩，在河水中投下流动的影子，撩起心中久蕴的愿望。
■灵光
静静的小河慢慢流淌，清清的水中映着树林的倒影，沙滩上，一丛丛低低的柳树在夕阳的金辉里微笑。这里有我的情人，每天约我来，每天又躲在幽深的林中，不出来同我见面。
我只有仰起双眸，从高大的杨树的缝隙中，凝望即将暗下去的天空。
一片瘦小的竹林屏障似的在我身后，我不见外边的一切，外边的一切也不见我。
我希望我的情人此时从林中走出来，远远地向我招手，并向这自然的世界，撒上一层闪烁的灵光。
■等待
淡淡的月光下，小路蜿蜒着纤细的长影。漫步这九月之夜，只我独自一人。
秋风似婴儿记忆中的慈母，又似情人溪水般的柔声，带给人甜蜜的回忆。
四野寂静而幽深，只有秋虫在里面奏着清妙的夜曲，美美地飘溢过来，仿佛要把处子般的夜的心，告诉每一个犹自纳凉的人们。
我悄悄踏着细碎的月光，寂寞地聆听夜的飘响。每一声轻微的响动，都令我惊喜地凝视，月光下那朦胧的林荫。而每一次都只寻回一声失望的轻叹，没有你窈窕的身影，没有你音符似的脚步，同树叶的低吟一同飘落在我惆怅的心田，轻轻的如同我屏息的心跳。
夜风从你那儿偷偷跑来，拂过我的周身。它没有带来你的消息，只顾与梧桐的叶儿尽情絮语，温柔如恋人的情话。
这清凉的夜流，弹着清凉的夜曲献给我，给我安慰，让我迷醉，就像出自你动人的芳唇。你的面影，也随这夜曲向我漂来，我的整个思绪，溶进了迷人的夜曲中。
盼望是可以看见的幸福，远远地向你走来，让你等待，怀着甜蜜的忧愁的心等待。
纤细的夜的小路上，等待着你，只我独自一人。
■纱巾
天晴了，夜空的星星第一个报告了这个消息。
你挥动柔软的纱巾，轻盈的身躯彩蝶般曼舞，飘落了一朵朵迷人的笑容。
你真的陶醉在这晴夜中了吗？从悄悄飘曳的掌声中，你真的没有听见一颗心的渴望吗？
你彩蝶般远去了，只留下飘舞的纱巾，在眼前迷蒙地晃动。
■星
黑暗的夜空中为什么点缀着这么多明亮的星呢？我去问一位在夜色中徘徊的诗人，他告诉我，那是孩子们的眼睛。
明净如一望见底的泉水，忽闪忽闪透着烂漫的天真，是的，这是孩子们的眼睛。
夜的天宇下涌起一阵稚嫩的欢笑，闪烁的星群中透出了孩子们幼小的身影。
啊，这是他们用白嫩的小手，在沙丘上做着五颜六色的玩具；这是他们用快乐的童心，在篱墙边做着各种各样的游戏；在河滩、在林荫间、在阳光下无边的绿色里，享受着孩提的时光。他们又把这时光带到每晚的梦中，自由地翱翔。夜空中便出现了无数的小星星，忽闪忽闪，点缀无边的黑暗。
只有孩子有这无忧无虑的童心，只有孩子有这星星的眼睛，在妈妈温暖的怀抱里，做着天真之国的梦。
■决意
认识她，是在五月，我出生的月份。
她在一个理发店上班，三孝口附近。九年后路过这里，因为拆迁，理发店早已不再，四周的环境也面目全非。而那一年春暖花开的时节，她就坐在理发店的椅子上，看着门前走过的行人，直到有一天我进去理发。
我那时租住的寓所离理发店大约100米，经商不过两年。有一路公交车的底站当时就在理发店的旁边，下车的时候常想，她在店里吗？在帮人理发吗？往往也只有这两种结果，直到有一天，发现她不在店里，心中涌起一种莫名的失落。
理发店的老板也是个女孩，比她大几岁。在她来店里上班之前，我在这个理发店理发已经一年多了。所以，没事的时候，曾经偶尔去理发店小坐，现在因为她，小坐的频率高了起来。
她是一个漂亮而又气质出众的女孩，刚刚20岁。我从来没有看到过她笑，从第一次见她，到她在一个下午向我告别。
她一直是以不屑的目光看每一个顾客，包括我。直到有一次在我的住处看到我写的书，知道我以前做记者的经历，才把她眼光中对我的不屑隐藏起来。
后来她愿意单独同我到琥珀潭散步，在五月如水的月光下，在夜风中婆娑的树影里，她了解我的经历，也叙说自己的故事。
她是桐城人，在浙江打过两年工，后来被工厂的老板诱骗了。她选择了逃避，尽管这种逃避为时已晚，但她还是悄悄回到家乡。身处底层的美丽女孩，都会面临这样的命运，都会有无数的陷阱排在她们的面前，掉下去的是大多数，幸存者只是少数。
我理解了她为什么那么吝啬她的笑容。我努力地想让她开心，直到最后时刻。她告别以后又回来，拿着我的名片，低着头说：还给你，这样我就不会再打你的电话。我此刻应该挽留，我明白我可以挽留，但那一刻我却没有，我看着她转身离去，那情景后来一直以慢镜头在我的记忆里回放，让我抱憾至今。
一个我真正喜欢过的女孩，一个我仅仅牵过手的女孩，一个我付出更大努力就会让她笑起来的女孩，就这样走了。
一个月后，理发店老板接到昆山打来的一个电话，是她在夜总会上班的新同事打来的，说她出事了，被客人送到了派出所，希望能够找到她的家人，而她给的电话，是理发店老板的。
几天后我知道了这个消息，我拨打了理发店老板手机上显示的昆山号码，对方说是公用电话。
她始终没有打我的手机，尽管我把这个已经不用的手机号保存至今。或许她真的没有记住我的号码，或许在把名片还给我的那一个瞬间，她已决意忘记。
■夜色鱼塘
与这个鱼塘的缘分让我惊讶。那一天我黯然神伤告别它明镜中的点点星光，今天，我又热情满怀踏着星光点点再次来到它的岸边。
深夜的水面寂静无声，月光依然半遮着面孔在薄云中穿行，塘中不安分的鱼儿偶尔露一下嘴唇，低低叹息一声，在水面点开几圈涟漪。
那一天我送的人一去没有回头，我凝望夜色深处消失的尽头，任时间一点一滴滴穿我的双眼，滴穿我的期待。
我正是带着这种失落的心境走向夜色中的鱼塘，我真想一直走下去，走进水的深处，无情的水或许能让我清醒，让我不再如不胜酒力一样沉醉。但我还是在岸的边缘止下了脚步，努力望着水面，望着水面倒映的模糊夜空，我的双眼和心境也顿时变得模糊不清。不知过了多久，不知我是怎样离开鱼塘回到借宿的住所。
当你慢慢打开鱼塘边的铁门，慢慢把你的身影和铁门一起关上，那天晚上的一幕，似乎注定要在同一个塘边上演。
我再一次独自面对深夜的鱼塘，面对这个季节出现在我生命中的两次邂逅，去者已无需挽留，来者却还在路的那端。我已没有勇气再次穿过生命的沼泽，迎接你的到来。
冬至的夜，即使无风，寒气也咄咄逼人。我站在冰冷的岸边，脚下是冰冷的水面，鱼儿此时也冷得没有了声息。远远射来的一束车灯，还在告诉我这是个活着的世界。
寂静中我听见身后铁门的开启声，听见脚步向我轻轻走来。我没有回头，但已深深感受到随你而至的温情，那么浓烈，远远渗透我的周身。我闭上眼，多想就此关闭身外的一切，让这个世界只剩下鱼塘，只剩下夜色，只剩下我的感动和你的温情。我已听不清你轻声的询问，而沉醉于你清逸的发香带来的那片草地，那片横躺在家乡河边的青青草地，那片摇曳着各种无名野花的我少年时代梦的乐园，久久不愿回头，也久久不愿作答。
夜色鱼塘，我注定无法走出你布下的命运之圈。
■瘦狗
霓虹灯照在人行道上，城市的夜色有些看不清楚。倏忽而过的是一张张陌生的面孔，或谈笑风生，或不动声色。一条瘦狗，瘦的像我一样的小狗，闯入了我的视线。
狗在城市中，都担当着宠物的角色，我期待它的身后会跟来一位珠光宝气的妇人，然而没有。瘦狗在我的脚旁踌躇不前，不时抬头看着我，眼中满是乞怜，夹杂着哀伤。这哀伤和我的感受不期而遇，我禁不住俯下身来，聆听它的倾诉。
你的哀伤来自何处？是迷失了归家的路，是刚被同类欺凌，是饥病交迫？还是像我一样被人遗弃？因此不得不独自游走于喧嚣的街头，面对陌生的面孔，陌生的目光，陌生的心灵，在人来人往中感受更深的孤独和落寞。一种渴望抚摸和被抚的欲望油然而生，我伸出手，轻轻抚过它枯黄的毛发、哀伤的眼眉、瘦削的脸庞、耷拉的耳朵、嶙峋的脊背以及细长的小腿，体会那安详的脉脉流动的温情。无数个夜晚，我曾在这温情中沉沉睡去，穿过梦的长廊，来到开满阳光和鲜花的原野。然而这一切已不再有，我抚摸着这条被遗弃的小狗，却不能把它带回借宿的住所，拥它入被，以及有更深的亲密。
我失望地起身，与它道别。小狗似乎也明白了我们不同的归宿，似乎也明白了我的无奈。它转过身，沿着人行道向前走去，不时回头看看仍站在原地的男人，直到消失在霓虹灯变幻的红晕之中。
■鱼鹰
鱼人挑着渔船从我身边走过，船上有几只鱼鹰。
我奇怪，它们怎么不飞呢？
它们有翅膀，有强劲的翅膀，面对自由的蓝天，它们激不起一点飞翔的渴望吗？
■登山
我曾经那样向往登山，登上山顶，以俯视的目光蔑视地上的一切。
那一天，当我真的登上山顶时，才发现：
应该蔑视的，恰恰是自己。
■河堤
我要请它忘掉，忘掉我们过去的幼稚，如果河堤有记忆的话。
如果河堤有记忆的话，我要请它记住，记住我们永远不变的激情。
■黑夜
不要以为黑夜里纯洁和污秽没有区别，不要以为黑暗可以淹没一切。
保持你的纯洁吧。
当你在暗夜里看见萤火微弱的一闪时，不是由衷地赞叹过吗？
■你看过大海吗
当我们一起漫步河边的时候，你说，小河的漩涡也挺吓人的。
朋友，你看过大海吗？
你总是对我说，世界太狭小了。
那么，我想问，你自己的心灵是宽广的吗？
■我们
当我们长久在一起的时候，我有时感到腻了，我不瞒你。
我不瞒你，当你要离开我的时候，我控制不住心底的泪水。
■山楂树
刚刚在网上看了《山楂树之恋》。
这是一部让我流泪的电影，让我想拼命抑制泪水的电影。
我回想起自己像老三那样的时光，回想起自己心中像静秋那样的女孩，曾经脉脉凝视的，甚至连手也不曾牵过的女孩。
那确实是一个纯真的年代，一个不会再复返的年代。夕阳溶进远山，河岸落叶瑟瑟，黄昏在树林里织网，田野间被渐浓的暮色淹没的小路，以及那个远远向你走过来的人。
那也是一个没有歌声的年代，一个每个人在心中歌唱的年代。所有的期待、憧憬、甜蜜和忧伤，都被深埋在心底，连同那些已永远无法言说的秘密。
■想起一个女孩
她险些成为我的妻子。如果我接受了她父亲和我父亲的意愿。
她的家在邻县的深山中。父亲卖菜秧时认识了她的父亲，继而成为好友。那一年我18岁，她16岁。她的父亲希望她能走出深山，风景优美但却贫穷的深山。把她嫁给我，在她父亲看来，是一个选择。
父亲安排我去她家拜年。我坐了半天汽车，走了一个多小时山路，过了一条小溪，来到她家。她家的四周都是山，很高的山，她的家其实就建在山上，只是还有更高的山绵延着竖立着。我和她的哥哥上山砍毛竹，她瘦小的哥哥像玩杂技一样扛着一根毛竹从山上一路蹦跳着下山，那情景让我惊奇不已。
这是一个纯朴的家庭，纯朴得就像四周的高山，又像屋前那一潭泉水，几百年几千年默默而又倔强地伫立在不为人知的深处。
父亲说，她是一个勤劳、孝顺的女孩，娶了她，将是你一辈子的福分。
但我觉得自己那时还小，还有太多的梦想需要去实现，而接受这个婚姻，意味着这些梦想可能将永远只是梦想。
父亲失望地叹息。两年后，父亲因车祸在她的家乡遇难。她的父亲帮助我料理父亲的后事，我称他为大伯。
又过了一年，我离开家乡去地区报社上班。
后来，听说她出嫁了，嫁在了大山里。
大伯去世的消息，我是春节回家才知道的。我开车和两个弟弟一起去给大伯上坟。山路修宽了，车子一直开到她家对面。大伯的坟在路边的山坡上，我们买了很多鞭炮，鞭炮声在山坳里久久回荡。
两鬓已经斑白的大妈看了很久才认出我，那个当年风华正茂的山外小伙子、那个险些成为她女婿的小伙子已经人到中年。而二十多年前，他曾经来到这里，在这个深山中的房子里居住，在木火房中烤火，与她、与大伯、与奶奶说话。而那一年她的女儿只有16岁，远远地偷偷看我一眼，用那溪水一样纯净的眼神。
■后记
这本集子里收录的，主要是我八十年代的诗歌和散文诗作品。
其中的大部分，曾经在八十年代中期至九十年代初公开发表于一些诗刊和报纸副刊，如《当代诗歌》、《诗歌报》、《绿风》、《诗人》、《农民日报》等。
被称为二十世纪英语诗歌巨人的奥登，曾把诗歌作品分为四类：第一类是纯粹的垃圾。第二类让作者最痛苦——有好的概念，但因能力不及或过于性急而无法有所成就。第三类虽不令人讨厌，但缺少重要性——这类作品成为所有诗集的重要分量。第四类是作者老老实实感激在心中的诗。
奥登死后八年我开始写诗。奥登死后三十八年我准备出版自己的第一本诗集。在这篇后记中，我要做一个小小的补充：还有第五类诗歌，它们是奶粉里的三聚氰胺，是香肠里的瘦肉精，是辣椒粉里的苏丹红，是火锅汤里的地沟油，它们是纯粹有害的，它们不同于垃圾，因为有部分垃圾还是可以回收并加以利用的。
详细探讨第五类诗歌不是这篇后记的职责。这篇后记要说的是，如奥登所言，这本集子里有垃圾、有痛苦、有非重要性，也许没有第四类，但绝对不会有第五类，这也是时隔近二十年，我还有勇气把它们汇集在一起的起码理由。
在整理这些旧作的时候，我仿佛又回到了八十年代初家乡小镇的那批文学青年中间，还在与他们一起学习、讨论，在文学前辈的指导下，办起名为《枣乡文艺》的手刻油印刊物，从这个散发墨香的稚嫩园地起步，艰难地走上文学道路。刘燕国老师、金星路老师、束红平诗友，还有很多不能一一提及的名字，是他们，在我习诗之初，给了我坚持下去的信心和力量。
感谢中国诗歌学会《中诗作家文库》给了我出版的机会。感谢诗人、诗歌理论家方文竹兄欣然为本书写序。
还要感谢我的祖母，是她用无比的慈爱养育我长大，并在普遍贫穷的年代用她拮据的金钱支持我购买包括诗歌在内的大量书籍，使我高考回乡后得以走上文学的道路。
▲2011年4月10日，合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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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1-9-11 20: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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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1-9-11 22:4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