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雪
你渴望一场雪，不用很大
只要薄薄的一层落在地上，遮盖
血管阻塞的麦茬和大小不一的脚印
不只是一场雪，你还想要一个寂静的
午后，一个人想想那段黑暗之途该怎么走
其实你更害怕的是一束光
你担心自己融化的速度慢于一生
没有一块干净的洼地盛放亲人的泪水
所以你要一遍遍地说服自己
那条路已有无数人走过，他们都不曾
回头，因此那是幸福的大道
你不断向自己妥协，条件少到只需
一场象征性的雪，你知道
就连东河西营那么小的地方
也有你不曾到过的角落，但没有
一寸土不含有尘世骨灰的土
纸上河
村庄的大河在土黄色的纸上流淌
整个冬季，它止不住地咳嗽
东河西营的孩子光着脚丫
在干涸的河床上寻找自己的姓氏
祖父把家谱挂在泥墙上，用饺子、苹果上贡
酒被他喝进肚子里
我天天抄写家谱，却总也写不利索
整个冬季，河流都未结冰
祖父的酒度数太高
多次把我写诗的纸烧成灰烬
我想，这是不正确的，酒无法烧干一条河
父亲不喝酒，那些给过我翅膀的大河却干了
醉酒的夜里，我梦到一条河在纸上流淌
雨季来临，河水冲毁了堤坝
从我的眼睛里流出
父子
我和父亲之间的对话极少
少到庄稼、黄牛、黑狗进来插嘴
少到沙粒刮进他的耳朵
发小骂他的话就生根发芽
我和父亲之间的对话在无人的夜里
也是如此，风趁机从我身边掠过
吹进他的骨头缝，整个村庄的人都睡了
唯有我和父亲，各自想着自己的心事
在天亮之前，我的沉默是寂静的一部分
而父亲的沉默是黑夜的全部
秘密
麻雀如铁屑，聚集在东河西营上空
叽叽喳喳，遮盖了五百多口人的争吵声
其实从一棵树的沉默中，我早就看到了
更大的力量在一个青壮年的心中蕴藏
请原谅我的缄默不言，我的秘密
更多的关乎一个村庄的屈辱。腊月
我是乡间传奇中哑了半生的孩子
一个人在夜里看到了所有人后半生的
苦难，而那些麻雀是我脱口而出的词语
若有一只不小心坠落到枝桠上
一个人的梦话就有足够的力量，压弯
东河西营挺了近千年的腰身
何处安身
那些从故乡移来的树木，落叶飘零
却没有一片飞进我的梦里，给我讲述
家里的事。我们成了互不理睬的陌生人
在彼此目光相交时，快速躲开
我不断敲打脑壳，那些砖瓦太过琐碎
垒不成一座可以安放乡愁的房屋
枯草又太轻，我怕承受不了一场大雪的重量
若是泥水在今夜能够凝结，不怕潮湿的我
却怕明天太阳一露头，灵魂便散落一地
我如此像父亲，他眼瞅着发霉的种子
不知该不该埋进那块新开的地里
孤独说
一个人的孤独是一条河流，汹涌和干涸
就算龟裂，数米之下也活泛着不安的血液
一个人最怕雨季来临，怎么也擦不干
从母亲命中带来的伤口：潮湿、隐痛
还不能向那些疲倦的灵魂展示一个人的躁动
失魂的九月早已围着村庄转了无数遍
他的难言又怎会少于一条即将决堤的河流
一个人除了离开，别无选择。关于生活
一个人不过在寻找一条跟自己脉动相符的
河，而当听到别人说出水草丰美时
一个人的泪水便止不住地涌出
骨头
一根骨头在雪地里孤零零地站着
任寒风穿过时间留下的缝隙
也不肯走进家门，围在炉火旁
虽然逃离了一场集体的燃烧
也终将以另外一种方式化为灰烬
在东河西营，没有一堆不含骨粒的尘土
那从原野上吹来的风中含有磷火的味道
母亲的梦
母亲的梦是东马家地里的棉花，虽然也如
天上的云一样白、一样轻，却那么低
最高的也高不过我成人那年的胸膛
那些棉花努力地生长，努力地绽放
我却越长越高、越走越远，从未想过
我的胸膛是母亲觉得最温暖的地方
我是不孝的孩子，难以想象那些夜晚
母亲一人把纺车架在大河边，浸润着潮气
如何把梦织好又剪断，织好又剪断……
当黎明在最后一根碎掉的线中升起
透过渐渐退去的雾气，我看到她
又把一颗颗棉花的种子埋进土里
当她抬头，从她的眼睛里我看到无数个自己
一粒纸屑无法承受一个字的重量
一粒纸屑绝对无法承受一个字的重量。
当我得出上述结论，便开始担心这些年
一笔一划写下的诗稿，这一张张用树木做成的纸
终将腐烂。在它们被时间掳走之前
我会把它们烧成灰烬：一把撒在母亲
生我的炕上，一把撒在养育我的大河里
若是东河西营还是现在的样子，那就
抓一把放在村口，风一吹
便落满盛放了我一生思念的荒野
剩下最后一小把，就让我自己带走吧
但埋我的人一定要记住，千万不要把骨灰
跟诗的灰烬掺杂在一起
虽说我这一辈子把诗歌看得比生命重要
可行走在尘世的我远没有那些文字活得纯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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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3-5 10: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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