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亭与绝句
一
后来这颗岁寒之心越来越难以辨认
后来白鸟放下了它黄色的双翅
鱼儿守着它的荷叶
而那个人还没醒，这晨晓的春光正盛
风雨涂他，啼鸟绘他，有人守着负心和湿漉漉的鳞片等他
落花据了一夜
推开这扇柴扉吧，你就能遇到我
王朝的遗孤，商女，茱萸，一张四分五裂的面孔
一枚反减的孔钱背后，捂着脏腑间的阴影
熟悉而又飞奔而过的青衫与蝶翼
二
随着雨落屋檐，随我去篱下采雪
飞鸟的技艺不可复制，我是它相与还的部分
没有人了，王谢的厅堂装下更多的喙
而垂落的屋檐，正缓缓补充着一整座长安
它的黑市，它的布匹与寸金
它隐喻间的辛酸之物
我更爱术士，虞姬，一条小路
它取出更多驿吏闪过，这马蹄连着来世
我的亲人正咽下以北的白发
而这川中的急报，潦草，困顿如死者：
他跑得越快，这荔枝越加鲜美
三
也可私建庙堂，我的心一时隐去，我的心一时如浩瀚的江水
忧其高，忧其寂静，这恰好一个人间
也可私制刑具，竖时量赤足，横时量祖国的城门
光天化日下与死人演一出买椟还珠的好戏
可私铸冥币，可短笺相许，可悲可叹
可苟且着爱世上的白蛇
也可不识云中的来路
转身，我采药的师傅就迷了路
煮雪的童子端坐，他笃定，耳中的落叶三寸
荒草三寸，他等着更多绿长及一尺
四
在古汉台，我想起了过去的宴席
那鼓瑟吹笙的日子，美酒呀像流水流淌
我举杯，众人也举杯
桂荫堂梁的燕子飞过更多的桥
在大地湾，在葫芦河，在顺流而下的东风牌拖拉机里
我忘记了我是谁，谁又在穿越树林时遮蔽了
我的阴影，那古黄色的岁月里
瓮葬，爱一个女首领，是我全部的青春
后来有人跳了江，他带走了浑浊的江水
祖国，妻妾，一个独钓江雪的梦
而我替他留在岸边，洗赤足，发疯
修史，赶考，梦回小倩
五
那天岸边的树都开了花
是啊，小雨未停，我望着你
坐在白石上，你闭目，双手起于虚空
高山多巍峨啊，这流水多么浩荡
还记得吗？你浑身虚汗，颤抖着松开弦
这些年我很累，经常没知觉地
就睡着了，有时在斧上，有时在那截总也砍不断的枝条
桃花一直在落，你来找我时，我死去很久了
你哭着，披头散发，你又回到我们相遇的岸边
你看，我死了江水还在，高山有多巍峨
我多想说我从未死去啊，我只是困了
像那天你雄姿英发，发疯似地奏着高山流水
而我睡着了，那台琴碎在白石上
它不停融化的碎片，布满人间的流水与高山
六
我在一声鸟鸣中醒来，也会在一声鸟鸣时死去
我的姘头远嫁单于，我的兄弟在梁山嫖娼，打牌
我偶尔写下一句宋词就死在了炊烟里
我握着一枚孔钱，翻转它，夜空流淌着青铜
我是守城的小兵，我是弑父的皇帝
我是从阴山抱着骨头回来的将军
我是王朝从未老去的戏子
我不是僧，但我在月下敲门
我蹲在河边，洗着一件永不会干净的嫁衣
我在等我的樵夫，桃花在开，桃花在落
而我身边的蝴蝶翅膀沾水，河面空荡，夕阳了无昏黄
七
如果我回到了我的国度，那个在屋檐下
飞过燕子的时刻，我该是谁？
秋水缓缓渡着江南，我听到的女人
她为什么唱出前朝的歌曲？
我写唐诗，写宋词，写元曲，我写着一个人
更为破碎的梦，鸟鸣渐渐绘旧了
当我饮下那杯出塞的浊酒，阳关之外
真的没有我所熟知的吗？
哦，我就将这样过完我的一生
马蹄印更浅，我在烧高高的艾草时离开
那些村中童子我不必认识
那些山中的松果会落得更为隐秘
我的路也更远，这近乎亡命天涯的路上
我会翻开诗句，粗粝的手纹
漫过挥汗而下的竹简，停在某个朝代的划痕中
那也是一条路：小桥偶尔飘过炊烟，流水不知疲倦
枯藤在枯，老树取着昏鸦
八
好吧，我只能回到我的都城
幼时抖蟋蟀，梦中得到一个幽深的罐子
足以将一切封存，这长安的街道
布满松木板后的神话与传说
泥人张，他死去后，泥悟空的耙子跌失在我曾去的城南
我也拾起过夜郎使节在未央街落下的玉综
而阏氏的白马走过我家门前，更频繁的是暮鼓响起时
我的母亲在长安密布的街巷里寻找我
长安有多少蟋蟀就有多少童子
长安有多少泥人就有多少死者
这里的棋局、旅馆的经幡，登科及第的高喊
沉落在每个我熟知而厌倦的黄昏
是的，我更深的梦在塞外
我遗失的蟋蟀在沙草里沸腾
它抖着牛皮般的虚空，它踏着混乱的马蹄
它那对黑色的触角，恰好我的角辫
九
离开长安，我不是我，或许我该去向燕国
长安也不是长安，它是咸阳，这往日
我的母亲撕心裂肺地老去，我的父亲被埋入了
更多蟋蟀聚居之地
我有更多句子，但我欠缺一把匕首
这易水多么寒冷，飞鸟的翅褪下了羽色
有丹在，我就是那个刺客
有丹在，易水就只渡我
那时祖国狭长，一个梦挤着另一个梦
赵国的车轮走着魏国的车辙
那时以鲜鱼杀，以聂母杀，飞鸟飞过塔尖
将军与儒生就会死去
那时我青衣布衫，脸无血色
有人想要一座献血绘下的城池
而我只想要一个死者
十
我又回到了长安，从唐朝到咸阳这多么漫长
那里没有童子，荒野的蟋蟀成群
打更的提灯人走过街道
硫磺漫着春风
谁知道我呢？我藏匿一个王朝的地图
等着一个死者躺在其中
流水啊，蟋蟀啊，这倾泻的孔钱
请医治我祖国的哮喘，请把祖国放在我身后
但有人藏得更深，他将自己藏进管弦
燕子鸣他，艾草为他而绿
祖国为他留下秦王和另一个死者
十一
后来又是一场小雨，西楼正被涂改
有人咽下了亡国的梦，有人暴毙于在蜀道绘下白鸟
燕子衔泥归来，采药的人走得更远
哦，我有一万条乌江
我有一万匹的卢，·在清晨花落与鸟啼
默默分离，暮暮且过，且过朝朝
我酒不能醉，梦不能醒
这流水向东，这南山有篱，我要去的地方
烂在纸上，都被绘尽了
这很淡，流水吞下了更浑浊的落日
桃花在不停飞过，飞过——
十二
我无法进入我的祖国，即使我站在王朝深处
草籽越滚越多，我要找的那个朝代
一枚枚孔钱在塞外静静生锈
或许是长安，或许是楼兰
我是樵夫，是将军，是日夜哭泣的妇人
我死在柳树下但又活了过来
有人梦我，我知道那是一棵桃树
我赤脚穿越着青衫与蝶衣，有时我心不甘
有时我恨不得死去了，是的，桃林更淡
我数过黄沙，我哭过孟姜
我写过陈情表，我爱过寒烟楼
十三
或许我该有另一种命运，突然在一句诗词里醒来
白发吹着春风，屏风后的侍女站了很久
翻开书，我找到挑灯的那个夜晚
大雾弥漫呵，新泼上衣襟的茶还未凉
是啊，上山的路我走丢了
寻着樵夫的歌声，有的石阶找不到我
我的父亲还坐在祖宗的厅堂
我登科的消息一走就是十八年
我的公子放火烧山我躲过了
我侍过大宋，也爱过辽地的女人
有人三顾陋室来请我，但他已是死者
我是赤壁的小卒，那夜江水模糊，天地烽火一片
是啊，我又在那浩荡的水面醒来
我找不到死，更找不到活
我刻舟求过剑，渡船越走越硬
而鸿门的那次舞会，有人用剑上千年来顶着我的后背
累了，困了，就再狠一点，我听到
我的女人在哭，我的乌骓在啸
我的江水浑浊，漫漫等在祖国身前
十四
假如我死了，我的咸阳就是长安
不必再去分辨燕子，它们飞回了自家的屋檐
登高之人一次次取出他的茱萸
蟋蟀的触角用尽后，被兑成管弦
假如我死了，我的女人要分给天下的帝王
我的桃花自开自落，大梦一场
我的孔钱，蟋蟀遗落塞外，哦知道它们的人
有一颗黄沙滚滚的心
假如我死了，我回不去任何王朝
天下分分合合，有人嗜酒，有人恋花而亡
那长安的晨钟暮鼓，为我而响
那雨后绿肥红瘦，野蝶嬉戏般换着枯木
我的侍女守着我栽下的芭蕉
十五
我在祖国里找不到一个活人
有人推开了柴扉，用草色豢养家眷
有人乘兴而来，兴尽而返
史书里那一撇一那间垂墨的句点
有人做着更大的梦，治乱，谋逆，在自家后院
写着青蛇的故事，有人偶寄了他的闲情
更多的雄黄在梦中出现，有人喊着杀敌而死
那风吹夜帐顶，无缘故地裂开了
是啊，那些日子无比真实却不存在
它隐于竹简，隐于更深的声音：
竹屋吹风，竹筏破水，竹花微开
十六
是的，还有什么正在发生呢？
砚池是深刻的，连同它悲悯的弯曲
这削发的日子已至，长安、后山的坟冢
柴扉、我们踏过的小径也在消失
那些日子也将消失，鼓瑟的草木，它们
长出用来生死的部分用来吹笙
望着南山，如果篱下的的菊花消失
描淡它的人也将消失
面对祖国，我垂下我的心
我找到的那个我，死去很久了
王朝在青铜上，人间的欢笑寂静
大雁南归，载着另一座祖国 |
发表于 2014-6-7 14:09
收藏
分享
发表于 2014-6-7 14:31
楼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