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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代中国诗歌典藏] 中国现代诗百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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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发表于 2014-6-7 19:49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尖峰存在 于 2014-6-7 20:21 编辑

20世纪20年代
刘大白 鲁  迅 沈尹默 周作人 胡适 刘半农 郭沫若 徐玉诺 刘延陵 康白情 徐志摩 宗白华
王统照 王独清 邵洵美 朱自清 闻一多 何植三 穆木天 冰心 俞平伯 刘梦苇 应修人 李金发
冯乃超 汪静之 潘漠华 于赓虞 饶孟侃 冯雪峰 梁宗岱 冯至 孙大雨 韦丛芜(34人)
20世纪30年代
方令孺 冯文炳 胡  风 林徽因 钟鼎文 朱  湘 戴望舒 施蛰存 臧克家 李广田 苏金伞 阿  垅
方玮德 殷  夫 艾  青 卞之琳 林  庚 陈梦家 何其芳 金克木 辛  笛 覃子豪 光未然 李白凤
纪  弦 鲁  藜 徐  迟 田  间 邹荻帆 杜  谷 彭燕郊 南  星(32人)
20世纪40年代
王佐良 陈敬容 杭约赫 蔡其矫 杜运燮 穆  旦 罗寄一 唐  祈 唐  湜 郑  敏 袁可嘉 绿  原
马逢华 曾  卓 牛  汉 屠  岸 张志民 公  刘 文晓村 宋颖豪(20人)
20世纪50年代
郭小川 周梦蝶 陈秀喜 羊令野 林亨泰 夏  菁 方  思  李  瑛  洛  夫  罗  门  蓉  子
余光中 麦  穗 杨  唤 流沙河 张  默 痖  弦 邵燕祥  昌  耀  李魁贤  林  泠  岩  上(22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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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发
 楼主| 发表于 2014-6-7 19:54 | 只看该作者
刘大白诗选
刘大白(1880-1932),五四运动前就开始用白话作诗,是新诗的倡导者之一。主要著作有新诗集《旧梦》(后重编为《丁宁》、《再造》、《秋之泪》、《卖布谣》 4个集子)、《邮吻》,旧诗集《白屋遗诗》,诗话《白屋说诗》、《旧诗新话》,以及《中国文学史》等。1958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了《刘大白诗选》。
秋江的晚上
归巢的鸟儿,
尽管是倦了,
还驮着斜阳回去。

双翅一翻,
把斜阳掉在江上;
头白的芦苇,
也妆成一瞬的红颜了。
旧梦(节选)

  五

最能教人醉的:
酒吧,
青春吧;
但总不如夜深时琉璃也似的月色

  一○

心花,
不论凡猥之境
  圣洁之所,
一样能放,
因为有热血灌溉着。

  二五

贪洗海水澡的星群,
被颠狂的海水晃荡得醉了,
拥着亦裸裸的明月,
突然跳舞起来。

  二六

最重的一下,
扣我心钟的,
是月黑云低深夜里,
一声孤雁。

  三六

少年是艺术的,
一件一件地创作;
壮年是工程的,
一座一座地建筑;
老年是历史的,
一叶一叶地翻阅。

  五三

自然底沉默,
使人领会的力量,
比一切语言文字都强。

  九○

恋人底小影,
只有恋者底眼珠,
是最适当的框子。
邮吻

我不是不能用指头儿撕,
我不是不能用剪刀儿剖,
祇是缓缓地
  轻轻地
很仔细地挑开了紫色的信唇;
我知道这信唇里面,
藏着她秘密的一吻。

从她底很郑重的折叠里,
我把那粉红色的信笺,
很郑重地展开了。
我把她很郑重地写的
一字字一行行,
一行行一字字地
很郑重地读了。

我不是爱那一角模糊的邮印,
我不是爱那幅精致的花纹,
祇是缓缓地
  轻轻地
很仔细地揭起那绿色的邮花;
我知道这邮花背后,
藏着她秘密的一吻。

1923
秋夜湖心独坐

被秋光唤起,
孤舟独出,
向湖心亭上凭栏坐。
到三更,无数游船散了,
剩天心一月,
  湖心一我。
此时此际,
密密相思,
此意更无人窥破;──
除是疏星几点,
  残灯几闪,
  流萤几颗。
蓦地一声萧,
挟露冲烟,
当头飞堕。
打动心湖,
从湖心里,
陡起一丝风,一翦波。
彷佛耳边低叫,道「深深心事,
  要瞒人也瞒不过。
  不信呵,
看明明如月,
照见你心中有她一个。」

1921
心上的写真

从低吟里,
短歌离了她底两唇,
飞行到我底耳际。
但耳际不曾休止,
毕竟颤动了我底心弦。

从瞥见里,
微笑辞了她底双唇,
飞行到我底眼底。
但眼底不曾停留,
毕竟闪动了我底心镜。

心弦上短歌之声底写真,
常常从掩耳时复奏了;
心境上微笑之影底写真,
常常从合眼时重现了。

19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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板凳
 楼主| 发表于 2014-6-7 20:06 | 只看该作者
鲁迅诗选
鲁迅(1881-1936),原名周树人,出版有散文诗集《野草》。
《野草》题辞
当我沉默着的时候,我觉得充实;我将开口,同时感到空虚。
过去的生命已经死亡。我对于这死亡有大欢喜,因为我借此知道它曾经存活。死亡的生命已经朽腐。我对于这朽腐有大欢喜,因为我借此知道它还非空虚。
生命的泥委弃在地面上,不生乔木,只生野草,这是我的罪过。
野草,根本不深,花叶不美,然而吸取露,吸取水,吸取陈死人的血和肉,各各夺取它的生存。当生存时,还是将遭践踏,将遭删刈,直至于死亡而朽腐。
但我坦然,欣然。我将大笑,我将歌唱。
我自爱我的野草,但我憎恶这以野草作装饰的地面。
地火在地下运行,奔突;熔岩一旦喷出,将烧尽一切野草,以及乔木,于是并且无可朽腐。
但我坦然,欣然。我将大笑,我将歌唱。
天地有如此静穆,我不能大笑而且歌唱。天地即不如此静穆,我或者也将不能。我以这一丛野草,在明与暗,生与死,过去与未来之际,献于友与仇,人与兽,爱者与不爱者之前作证。

为我自己,为友与仇,人与兽,爱者与不爱者,我希望这野草的朽腐,火速到来。要不然,我先就未曾生存,这实在比死亡与朽腐更其不幸。
去罢,野草,连着我的题辞!
秋夜
在我的后园,可以看见墙外有两株树,一株是枣树,还有一株也是枣树。
这上面的夜的天空,奇怪而高,我生平没有见过这样奇怪而高的天空。他仿佛要离开人间而去,使人们仰面不再看见。然而现在却非常之蓝,闪闪地〖目夹〗着几十个星星的眼,冷眼。他的口角上现出微笑,似乎自以为大有深意,而将繁霜洒在我的园里的野花上。
我不知道那些花草真叫什么名字,人们叫他们什么名字。我记得有一种开过极细小的粉红花,现在还开着,但是更极细小了,她在冷的夜气中,瑟缩地做梦,梦见春的到来,梦见秋的到来,梦见瘦的诗人将眼泪擦在她最末的花瓣上,告诉她秋虽然来,冬虽然来,而此后接着还是春,胡蝶乱飞,蜜蜂都唱起春词来了。她于是一笑,虽然颜色冻得红惨惨地,仍然瑟缩着。
枣树,他们简直落尽了叶子。先前,还有一两个孩子来打他们别人打剩的枣子,现在是一个也不剩了,连叶子也落尽了。他知道小粉红花的梦,秋后要有春;他也知道落叶的梦,春后还是秋。他简直落尽叶子,单剩干子,然而脱了当初满树是果实和叶子时候的弧形,欠伸得很舒服。但是,有几枝还低亚着,护定他从打枣的竿梢所得的皮伤,而最直最长的几枝,却已默默地铁似的直刺着奇怪而高的天空,使天空闪闪地鬼〖目夹〗眼;直刺着天空中圆满的月亮,使月亮窘得发白。
鬼〖目夹〗眼的天空越加非常之蓝,不安了,仿佛想离去人间,避开枣树,只将月亮剩下。然而月亮也暗暗地躲到东边去了。而一无所有的干子,却仍然默默地铁似的直刺着奇怪而高的天空,一意要制他的死命,不管他各式各样地〖目夹〗着许多蛊惑的眼睛。
哇的一声,夜游的恶鸟飞过了。
我忽而听到夜半的笑声,吃吃地,似乎不愿意惊动睡着的人,然而四围的空气都应和着笑。夜半,没有别的人,我即刻听出这声音就在我嘴里,我也即刻被这笑声所驱逐,回进自己的房。灯火的带子也即刻被我旋高了。
后窗的玻璃上丁丁地响,还有许多小飞虫乱撞。不多久,几个进来了,许是从窗纸的破孔进来的。他们一进来,又在玻璃的灯罩上撞得丁丁地响。一个从上面撞进去了,他于是遇到火,而且我以为这火是真的。两三个却休息在灯的纸罩上喘气。那罩是昨晚新换的罩,雪白的纸,折出波浪纹的叠痕,一角还画出一枝猩红色的栀子。
猩红的栀子开花时,枣树又要做小粉红花的梦,青葱地弯成弧形了……我又听到夜半的笑声;我赶紧砍断我的心绪,看那老在白纸罩上的小青虫,头大尾小,向日葵子似的,只有半粒小麦那么大,遍身的颜色苍翠得可爱,可怜。
我打一个呵欠,点起一支纸烟,喷出烟来,对着灯默默地敬奠这些苍翠精致的英雄们。
影的告别
人睡到不知道时候的时候,就会有影来告别,说出那些话——
有我所不乐意的在天堂里,我不愿去;有我所不乐意的在地狱里,我不愿去;有我所不乐意的在你们将来的黄金世界里,我不愿去。
然而你就是我所不乐意的。
朋友,我不想跟随你了,我不愿住。
我不愿意!
呜呼呜呼,我不愿意,我不如彷徨于无地。
我不过一个影,要别你而沉没在黑暗里了。然而黑暗又会吞并我,然而光明又会使我消失。
然而我不愿彷徨于明暗之间,我不如在黑暗里沉没。
然而我终于彷徨于明暗之间,我不知道是黄昏还是黎明。我姑且举灰黑的手装作喝干一杯酒,我将在不知道时候的时候独自远行。
呜呼呜呼,倘是黄昏,黑夜自然会来沉没我,否则我要被白天消失,如果现是黎明。
朋友,时候近了。
我将向黑暗里彷徨于无地。
你还想我的赠品。我能献你甚么呢?无已,则仍是黑暗和虚空而已。但是,我愿意只是黑暗,或者会消失于你的白天;我愿意只是虚空,决不占你的心地。
我愿意这样,朋友——
我独自远行,不但没有你,并且再没有别的影在黑暗里。只有我被黑暗沉没,那世界全属于我自己。
求乞者
我顺着剥落的高墙走路,踏着松的灰土。另外有几个人,各自走路。微风起来,露在墙头的高树的枝条带着还未干枯的叶子在我头上摇动。
微风起来,四面都是灰土。
一个孩子向我求乞,也穿着夹衣,也不见得悲戚,近于儿戏;我烦腻他这追着哀呼。
我走路。另外有几个人各自走路。微风起来,四面都是灰土。
一个孩子向我求乞,也穿着夹衣,也不见得悲戚,但是哑的,摊开手,装着手势。
我就憎恶他这手势。而且,他或者并不哑,这不过是一种求乞的法子。
我不布施,我无布施心,我但居布施者之上,给与烦腻,疑心,憎恶。
我顺着倒败的泥墙走路,断砖叠在墙缺口,墙里面没有什么。微风起来,送秋寒穿透我的夹衣;四面都是灰土。
我想着我将用什么方法求乞:发声,用怎样声调?装哑,用怎样手势?……
另外有几个人各自走路。
我将得不到布施,得不到布施心;我将得到自居于布施之上者的烦腻,疑心,憎恶。
我将用无所为和沉默求乞!……
我至少将得到虚无。
微风起来,四面都是灰土。另外有几个人各自走路。
灰土,灰土,……
……………………
灰土……
复仇
人的皮肤之厚,大概不到半分,鲜红的热血,就循着那后面,在比密密层层地爬在墙壁上的槐蚕更其密的血管里奔流,散出温热。于是各以这温热互相蛊惑,煽动,牵引,拼命希求偎倚,接吻,拥抱,以得生命的沉酣的大欢喜。
但倘若用一柄尖锐的利刃,只一击,穿透这桃红色的,菲薄的皮肤,将见那鲜红的热血激箭似的以所有温热直接灌溉杀戮者;其次,则给以冰冷的呼吸,示以淡白的嘴唇,使之人性茫然,得到生命的飞扬的极致的大欢喜;而其自身,则永远沉浸于生命的飞扬的极致的大欢喜中。
这样,所以,有他们俩裸着全身,捏着利刃,对立于广漠的旷野之上。
他们俩将要拥抱,将要杀戮……
路人们从四面奔来,密密层层地,如槐蚕爬上墙壁,如马蚁要扛鲞头。衣服都漂亮,手倒空的。然而从四面奔来,而且拼命地伸长脖子,要赏鉴这拥抱或杀戮。他们已经预觉着事后自己的舌上的汗或血的鲜味。
然而他们俩对立着,在广漠的旷野之上,裸着全身,捏着利刃,然而也不拥抱,也不杀戮,而且也不见有拥抱或杀戮之意。
他们俩这样地至于永久,圆活的身体,已将干枯,然而毫不见有拥抱或杀戮之意。
路人们于是乎无聊;觉得有无聊钻进他们的毛孔,觉得有无聊从他们自己的心中由毛孔钻出,爬满旷野,又钻进别人的毛孔中。他们于是觉得喉舌干燥,脖子也乏了;终至于面面相觑,慢慢走散;甚而至于居然觉得干枯到失了生趣。
于是只剩下广漠的旷野,而他们俩在其间裸着全身,捏着利刃,干枯地立着;以死人似的眼光,赏鉴这路人们的干枯,无血的大戮,而永远沉浸于生命的飞扬的极致的大欢喜中。
复仇〔其二〕
因为他自以为神之子,以色列的王,所以去钉十字架。
兵丁们给他穿上紫袍,戴上荆冠,庆贺他;又拿一根苇子打他的头,吐他,屈膝拜他;戏弄完了,就给他脱了紫袍,仍穿他自己的衣服。
看哪,他们打他的头,吐他,拜他……
他不肯喝那用没药调和的酒,要分明地玩味以色列人怎样对付他们的神之子,而且较永久地悲悯他们的前途,然而仇恨他们的现在。
四面都是敌意,可悲悯的,可咒诅的。
丁丁地想,钉尖从掌心穿透,他们要钉杀他们的神之子了;可悯的人们呵,使他痛得柔和。丁丁地想,钉尖从脚背穿透,钉碎了一块骨,痛楚也透到心髓中,然而他们钉杀着他们的神之子了,可咒诅的人们呵,这使他痛得舒服。
十字架竖起来了;他悬在虚空中。
他没有喝那用没药调和的酒,要分明地玩味以色列人怎样对付他们的神之子,而且较永久地悲悯他们的前途,然而仇恨他们的现在。
路人都辱骂他,祭司长和文士也戏弄他,和他同钉的两个强盗也讥诮他。
看哪,和他同钉的……
四面都是敌意,可悲悯的,可咒诅的。
他在手足的痛楚中,玩味着可悯的人们的钉杀神之子的悲哀和可咒诅的人们要钉杀神之子,而神之子就要被钉杀了的欢喜。突然间,碎骨的大痛楚透到心髓了,他即沉酣于大欢喜和大悲悯中。
他腹部波动了,悲悯和咒诅的痛楚的波。
遍地都黑暗了。
“以罗伊,以罗伊,拉马撒巴各大尼?!”〔翻出来,就是:我的上帝,你为甚么离弃我?!〕
上帝离弃了他,他终于还是一个“人之子”;然而以色列人连“人之子”都钉杀了。
钉杀了“人之子”的人们身上,比钉杀了“神之子”的尤其血污,血腥。
希望
我的心分外地寂寞。
然而我的心很平安;没有爱憎,没有哀乐,也没有颜色和声音。
我大概老了。我的头发已经苍白,不是很明白的事么?我的手颤抖着,不是很明白的事么?那么我的灵魂的手一定也颤抖着,头发也一定苍白了。
然而这是许多年前的事了。
这以前,我的心也曾充满过血腥的歌声:血和铁,火焰和毒,恢复和报仇。而忽然这些都空虚了,但有时故意地填以没奈何的自欺的希望。希望,希望,用这希望的盾,抗拒那空虚中的暗夜的袭来,虽然盾后面也依然是空虚中的暗夜。然而就是如此,陆续地耗尽了我的青春。
我早先岂不知我的青春已经逝去?但以为身外的青春固在:星,月光,僵坠的蝴蝶,暗中的花,猫头鹰的不祥之言,杜鹃的啼血,笑的渺茫,爱的翔舞。……虽然是悲凉漂渺的青春罢,然而究竟是青春。
然而现在何以如此寂寞?难道连身外的青春也都逝去,世上的青年也多衰老了么?
我只得由我来肉薄这空虚中的暗夜了。我放下了希望之盾,我听到Petofi Sandor (1823-49)的“希望”之歌:
希望是什么?是娼妓:
她对谁都蛊惑,将一切都献给;
待你牺牲了极多的宝贝——
你的青春——她就抛弃你。
这伟大的抒情诗人,匈牙利的爱国者,为了祖国而死在可萨克兵的矛尖上,已经七十五年了。悲哉死也,然而更可悲的是他的诗至今没有死。
但是,可惨的人生!桀骜英勇如Petofi,也终于对了暗夜止步,回顾茫茫的东方了。他说:
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相同。
倘使我还得偷生在不明不暗的这“虚妄”中,我就还要寻求那逝去的悲凉漂渺的青春,但不妨在我的身外。因为身外的青春倘一消灭,我身中的迟暮也即凋零了。
然而现在没有星和月光,没有僵坠的蝴蝶以至笑的渺茫,爱的翔舞。然而青年们很平安。
我只得由我来肉薄这空虚中的暗夜了,纵使寻不到身外的青春,也总得自己来一掷我身中的迟暮。但暗夜又在那里呢?现在没有星,没有月光以至没有笑的渺茫和爱的翔舞;青年们很平安,而我的面前又竟至于并且没有真的暗夜。
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相同!

暖国的雨,向来没有变过冰冷的坚硬的灿烂的雪花。博识的人们觉得他单调,他自己也以为不幸否耶?江南的雪,可是滋润美艳之至了;那是还在隐约着的青春的消息,是极壮健的处子的皮肤。雪野中有血红的宝珠山茶,白中隐青的单瓣梅花,深黄的磬口的蜡梅花;雪下面还有冷绿的杂草。蝴蝶确乎没有;蜜蜂是否来采山茶花和梅花的蜜,我可记不真切了。但我的眼前仿佛看见冬花开在雪野中,有许多蜜蜂们忙碌地飞着,也听得他们嗡嗡地闹着。
孩子们呵着冻得通红,象紫芽姜一般的小手,七八个一齐来塑雪罗汉。因为不成功,谁的父亲也来帮忙了。罗汉就塑得比孩子们高得多,虽然不过是上小下大的一堆,终于分不清是壶卢还是罗汉,然而很洁白,很明艳,以自身的滋润相粘结,整个地闪闪地生光。孩子们用龙眼核给他做眼珠,又从谁的母亲的脂粉奁中偷得胭脂来涂在嘴唇上。这回确是一个大阿罗汉了。他也就目光灼灼地嘴唇通红地坐在雪地里。
第二天还有几个孩子来访问他;对了他拍手,点头,嘻笑。但他终于独自坐着了。晴天又来消释他的皮肤,寒夜又使他结一层冰,化作不透明的水晶模样,连续的晴天又使他成为不知道算什么,而嘴上的胭脂也褪尽了。
但是,朔方的雪花在纷飞之后,却永远如粉,如沙,他们决不粘连,撒在屋上,地上,枯草上,就是这样。屋上的雪是早已就有消化了的,因为屋里居人的火的温热。别的,在晴天之下,旋风忽来,便蓬勃地奋飞,在日光中灿灿地生光,如包藏火焰的大雾,旋转而且升腾,弥漫太空,使太空旋转而且升腾地闪烁。
在无边的旷野上,在凛冽的天宇下,闪闪地旋转升腾着的是雨的精魂……
是的,那是孤独的雪,是死掉的雨,是雨的精魂。
失掉的好地狱
我梦见自己躺在床上,在荒寒的野外,地狱的旁边。一切鬼魂们的叫唤无不低微,然有秩序,与火焰的怒吼,油的沸腾,钢叉的震颤相和鸣,造成醉心的大乐,布告三界:天下太平。
有一个伟大的男子站在我面前,美丽,慈悲,遍身有大光辉,然而我知道他是魔鬼。
“一切都已完结,一切都已完结!可怜的魔鬼们将那好的地狱失掉了!”他悲愤地说,于是坐下,讲给我一个他所知道的故事——
“天地作蜂蜜色的时候,就是魔鬼战胜天神,掌握了主宰一切的大权威的时候。他收得天国,收得人间,也收得地狱。他于是亲临地狱,坐在中央,遍身发大光辉,照见一切鬼众。
“地狱原已废弃得很久了:剑树消却光芒;沸油的边缘早不腾涌;大火聚有时不过冒些青烟;远处还萌生曼陀罗花,花极细小,惨白而可怜——那是不足为奇的,因为地上曾经大被焚烧,自然失了他的肥沃。
“鬼魂们在冷油温火里醒来,从魔鬼的光辉中看见地狱小花,惨白可怜,被大蛊惑,倏忽间记起人世,默想至不知几多年,遂同时向着人间,发一声反狱的绝叫。
“人类便应声而起,仗义直言,与魔鬼战斗。战声遍满三界,远过雷霆。终于运大谋略,布大罗网,使魔鬼并且不得不从地狱出走。最后的胜利,是地狱门上也竖了人类的旌旗!
“当魔鬼们一齐欢呼时,人类的整饬地狱使者已临地狱,做在中央,用人类的威严,叱咤一切鬼众。
“当鬼魂们又发出一声反狱的绝叫时,即已成为人类的叛徒,得到永久沉沦的罚,迁入剑树林的中央。
“人类于是完全掌握了地狱的大威权,那威棱且在魔鬼以上。人类于是整顿废弛,先给牛首阿旁以最高的俸草;而且,添薪加火,磨砺刀山,使地狱全体改观,一洗先前颓废的气象。
“曼陀罗花立即焦枯了。油一样沸;刀一样钅舌;火一样热;鬼众一样呻吟,一样宛转,至于都不暇记起失掉的好地狱。
“这是人类的成功,是鬼魂的不幸……。
“朋友,你在猜疑我了。是的,你是人!我且去寻野兽和恶鬼……”
墓碣文
我梦见自己正和墓碣对立,读着上面的刻辞。那墓碣似是沙石所制,剥落很多,又有苔藓丛生,仅存有限的文句——
“……于浩歌狂热之际中寒;于天上看见深渊。于一切眼中看见无所有;于无所希望中得救。……
“……有一游魂,化为长蛇,口有毒牙。不以啮人,自啮其身,终以陨颠。……
“……离开!……”
我绕到碣后,才见孤坟,上无草木,且已颓坏。即从大阙口中,窥见死尸,胸腹俱破,中无心肝。而脸上却绝不显哀乐之状,但蒙蒙如烟然。
我在疑惧中不及回身,然而已看见墓碣阴面的残存的文句——
“……抉心自食,欲知本味。创痛酷烈,本味何能知?……
“……痛定之后,徐徐食之。然其心已陈旧,本味又何由知?……
“……答我。否则,离开!……”
我就要离开。而死尸已在坟中坐起,口唇不动,然而说——
“待我成尘时,你将见我的微笑!”
我疾走,不敢反顾,生怕看见他的追随。
淡淡的血痕中
——纪念几个死者和生者和未生者
目前的造物主,还是一个怯弱者。
他暗暗地使天地变异,却不敢毁灭一个这地球;暗暗地使生物衰亡,却不敢长存一切尸体;暗暗地使人类流血,却不敢使血色永远鲜浓;暗暗地使人类受苦,却不敢使人类永远记得。
他专为他的同类——人类中的怯弱者——设想,用废墟荒坟来衬托华屋,用时光来冲淡苦痛和血痕;日日斟出一杯微甘的苦酒,不太少,不太多,以能微醉为度,递给人间,使饮者可以哭,可以歌,也如醒,也如醉,若有知,若无知,也欲死,也欲生。他必须使一切也欲生;他还没有灭尽人类的勇气。
几片废墟和几个荒坟散在地上,映以淡淡的血痕,人们都在其间咀嚼着人我的渺茫的悲苦。但是不肯吐弃,以为究竟胜于空虚,各各自称为“天之戮民”,以作咀嚼着人我的渺茫的悲苦的辩解,而且悚息着静待新的悲苦的到来。新的,这就使他们恐惧,而又渴欲相遇。
这都是造物主的良民。他就需要这样。
叛逆的猛士出于人间;他屹立着,洞见一切已改和现有的废墟和荒坟,记得一切深广和久远的苦痛,正视一切重叠淤积的凝血,深知一切已死,方生,将生和未生。他看透了造化的把戏;他将要起来使人类苏生,或者使人类灭尽,这些造物主的良民们。
造物主,怯弱者,羞惭了,于是伏藏。天地在猛士的眼中于是变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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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板
 楼主| 发表于 2014-6-7 20:09 | 只看该作者
沈尹默诗选
沈尹默(1883-1971),新诗作品多发表于《新青年》。
月夜
霜风呼呼的吹着,
月光明明的照着。
我和一株顶高的树并排立着,
却没有靠着。
三弦
中午时候,火一样的太阳,没法去遮拦,让他直晒着长街上。静悄悄少人行路;只有悠悠风来,吹动路旁杨树。
谁家破大门里,半兜子绿茸茸细草,都浮若闪闪的金光。旁边有一段低低土墙,挡住了个弹三弦的人,却不能隔断那三弦鼓荡的声浪。
门外坐着一个穿破衣裳的老年人,双手抱着头,他不声不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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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楼主| 发表于 2014-6-7 20:11 | 只看该作者
周作人诗选
周作人(1885~1967),现代散文家、诗人。文学翻译家。原名栅寿。字星杓,后改名奎缓,自号起孟、启明(又作岂明)、知堂等,笔名仲密、药堂、周遐寿等。浙江绍兴人。鲁迅二弟。“五四”时期任新潮社主任编辑,参加《新青年》的编辑工作,参与发起成立文学研究会。他的理论主张和创作实践在社会上产生了很大影响,成为新文化运动的重要代表人物之一。“五四”以后,周作人为《语丝》周刊的主编和主要撰稿人之一。1945年以叛国罪被判刑入狱,1949年出狱,后定居北京,在人民文学出版社从事日本、希腊文学作品的翻译和写作有关回忆鲁迅的着述。主要着作有散文集多种,诗集《过去的生命》,小说集、论文集多种译作,文学史料集多种。
慈姑的盆
绿盆里种下几颗慈姑,
长出青青的小叶。
秋寒来了,叶都枯了,
只剩了一盆的水。
清冷的水里,荡漾着两三根
飘带似的暗绿的水草。
时常有可爱的黄雀,
在落日里飞来,
蘸水悄悄地洗澡。
两个扫雪的人

阴沉沉的天气,
香粉一般白雪,下的漫天遍地。
  天安门外白茫茫的马路上,
  只有两个人在那里扫雪。
一面尽扫,一面尽下∶
扫净了东边,又下满了西边,
扫开了高地,又填平了洼地。
全没有车辆踪影
  粗麻布的外套上,已结积了一层雪,
  他们两人还只是扫个不歇。
雪愈下愈大了;
上下左右,都是滚滚的香粉一般白雪。
  在这中间,仿佛白浪中浮着两个蚂蚁,
  他们两人还只是扫个不歇。
祝福你扫雷的人!
我从清早起,在雪地里行走,不得不谢谢你!
小河

一条小河,稳稳地向前流动。
经过的地方,两面全是乌黑的土;
生满了红的花,碧绿的叶,黄的果实。
一个农夫背了锄来,在小河中间筑起一道
堰。
下流干了;上流的水被堰拦着,下来不得;
不得前进,又不能退回,水只在堰前乱转。
水要保他的生命,总须流动,便只在堰前乱转。
堰下的土,逐渐淘去,成了深潭。
水也不怨这堰,--便只是想流动,
想同从前一般,稳稳地向前流动。
一日农夫又来,土堰外筑起一道石堰。土堰坍了;
水冲着坚固的石堰,还只是乱转。
堰外田里的稻,听着水声,皱眉说道,--
"我是一株稻,是一株可怜的小草,
我喜欢水来润泽我,
怯怕他在我身上流过。


小河的水是我的好朋友;
他曾经稳稳的流过我面前,
我对他点头,他向我微笑。
我愿他能够放出了石堰,
仍然稳稳地流着,
向我们微笑;
曲曲折折的尽量向前流着,
经过两面地方,都变成一片锦绣。
他本是我的好朋友,
只怕他如今不认识我了;
他在地底呻吟,
听去虽然微细,却又如何可怕!
这不你我的朋友平日的声音,
--被轻风搀着走上沙滩来时,
快活的声音。
我只怕他这回出来的时候,
不认识从前的朋友了,--
便在我身上大踏步过去;
我所以正在这里忧虑。"
田边的桑树,也摇头说,--
"我生的高,能望见那条小河,--
他是我的好朋友,
他送清水给我喝,
使我能生肥绿的叶,紫红的桑葚。
他从前清澈的颜色,
现在变了青黑;
又是终年挣扎,脸上添许多痉挛的皱纹。
他只向下钻早没有工夫对了我点头微笑;
堰下的潭,深过了我的根了。
我生在小河旁边,
夏天晒不枯我的枝条。
冬天冻不坏我的根。
如今只怕我的好朋友,
将我带到沙滩上,
拌着他卷来的水草。
我可怜我的好朋友,
但实在也为我自己着急。"
田里的草和虾蟆。听了两下的话,
也都叹气,各有他们自己的心事。
水只在堰前乱转;
坚固的石堰,还是一毫不摇动。
筑堰的人,不知到哪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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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楼主| 发表于 2014-6-7 20:16 | 只看该作者
胡适诗选
胡适(1891-1962),原名胡嗣糜,1917年2月,他在《新青年》上发表了他回国前写成的《文学改良刍议》一文,提出文学改良八事。出版的诗集有《尝试集》(1920)、《胡适诗存》(1989)等。其他著作有《胡适文存》(1921)、《胡适文存二集》(1924)、《胡适文存三集》(1930)、《胡适论学近著》(1935)等。胡适逝世后,又有《胡适手稿》、《胡适选集》、《胡适口述自传》等书,在台湾出版。学术著作有《中国哲学史大纲》(卷上)、《戴东原的哲学》、《神会和尚遗集》、《菏泽大师神会传》、《淮南王书》、《说儒》。
蝴蝶

两个黄蝴蝶,双双飞上天。
不知为什么,一个忽飞还。
剩下那一个,孤单怪可怜。
也无心上天,天上太孤单。
湖上

水上一个萤火,
水里一个萤火,
平排着,
轻轻地,
打我们的船边飞过。
他们俩儿越飞越近,
渐渐地并作了一个。
梦与诗

都是平常经验,
都是平常影象,
偶然涌到梦中来,
变幻出多少新奇花样!

都是平常情感,
都是平常言语,
偶然碰着个诗人,
变幻出多少新奇诗句!

醉过才知酒浓,
爱过才知情重;——
你不能做我的诗,
正如我不能做你的梦。
老鸦



我大清早起,
站在人家屋角上哑哑的啼
人家讨嫌我,说我不吉利;──
我不能呢呢喃喃讨人家的欢喜!



天寒风紧,无枝可栖。
我整日里飞去飞回,整日里又寒又饥。──
我不能带着鞘儿,翁翁央央的替人家飞;
不能叫人家系在竹竿头,赚一把小米!
三溪路上大雪里一个红叶

雪色满空山,抬头忽见你!
我不知何故,心里很欢喜;
踏雪摘下来,夹在小书里;
还想做首诗,写我欢喜的道理。
不料此理狠难写,抽出笔来还搁起。
1917
四月二十五夜

吹了灯儿,卷开窗幕,放进月光满地。
对着这般月色,教我要睡也如何睡!
我待要起来遮着窗儿,推出月光,又觉得有点对他月亮儿不起。
我终日里讲王充,仲长统,阿里士多德,爱比苦拉斯,……几乎全忘了我自己!
多谢你殷勤好月,提起我过来哀怨,过来情思。
我就千思万想,直到月落天明,也甘心愿意!
怕明朝,云密遮天,风狂打屋,何处能寻你!

1917
一颗遭劫的星

北京《国民公报》响应新思潮最早,遭忌也最深。今年十一月被封,主笔孙几伊君被捕。十二月四日判决,孙君定监禁十四个月的罪。我为这事做这诗。

热极了!
更没有一点风!
那又轻又细的马缨花须
动也不动一动!

好容易一颗大星出来;
我们知道夜凉将到了:——
仍旧是热,仍旧没有风,
只是我们心里不烦躁了。

忽然一大块黑云
把那颗清凉光明的星围住;
那块云越积越大,
那颗星再也冲不出去!

乌云越积越大,
遮尽了一天的明霞;
一阵风来,
拳头大的雨点淋漓打下!

大雨过后,
满天的星都放光了。
那颗大星欢迎着他们,
大家齐说“世界更清凉了!”

一九一九年十二月十七日

(选自《尝试集》)
一念

我笑你绕太阳的地球,一日夜只打得一个回旋;
我笑你绕地球的月亮,总不会永远团圆;
我笑你千千万万大大小小的星球,总跳不出自己的轨
道线;
我笑你一秒钟行五十万里的无线电,总比不上我区区
的心头一念!
我这心头一念
才从竹竿巷,忽到竹竿尖;
忽在赫贞江上,忽在凯约湖边;
我若真个害刻骨的相思,便一分钟绕遍地球三千万
转!

(选自《新文学大系•诗集》)
十一月二十四夜

老槐树的影子
在月光的地上微晃;
枣树上还有几个干叶,
时时做出一种没气力的声响。

西山的秋色几回招我,
不幸我被我的病拖住了。
现在他们说我快要好了,
那幽艳的秋天早已过去了。

1920
希望

我从山中来,
带着兰花草,
种在小园中,
希望开花好。

一日望三回,
望到花时过;
急坏看花人,
苞也无一个。

眼见秋天到,
移花供在家;
明年春风回,
祝汝满盆花!

1921
秘魔崖月夜

依旧是月圆时,
依旧是空山,静夜;
我独自月下归来,──
这凄凉如何能解!

翠微山上的一阵松涛
惊破了空山的寂静。
山风吹乱的窗纸上的松痕,
吹不散我心头的人影。

1923
也是微云

也是微云,
也是微云过后月光明。
只不见去年得游伴,
也没有当日的心情。

不愿勾起相思,
不敢出门看月。
偏偏月进窗来,
害我相思一夜。

1925
十月九夜在西山

许久没有看见星儿这么大,
也没有觉得他们离我这么近。
秋风吹过山坡上七八棵白杨,
在满天星光里做出雨声一阵。

1931
从纽约省会(Albany)回纽约市

四百里的赫贞江,
从容的流下纽约湾,
恰像我的少年岁月,
一去了永不回还。

这江上曾有我的诗,
我的梦,我的工作,我的爱。
毁灭了的似绿水长流。
留住了的似青山还在。

1938
寄给在北平的一个朋友

藏晖先生昨夜作一梦,
梦见苦雨奄中吃茶的老僧,
忽然放下茶钟出门去,
飘萧医仗天南行。
天南万里岂不大辛苦?
只为智者识得重与轻。──
醒来我自披衣开窗坐,
谁人知我此时一点相思情!

1938
无题

电报尾上他加了一个字,
我看了百分高兴。
树枝都像在跟着我发疯。
冻风吹来,我也不觉冷。

风呵,你尽管吹!
枯叶呵,你飞一个痛快!
我要细细的想想他,
因为他那个字是「爱」!

19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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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楼主| 发表于 2014-6-7 20:34 | 只看该作者
刘半农诗选
刘半农(1891-1934),原名刘复,1917年参加《新青年》编辑工作,是“五四”新文化运动的积极倡导者之一。出版的诗集有《瓦釜集》(1926)、《扬鞭集》(1926)。其他著作有《半农杂文》、《中国文法通论》、《四声实验录》等,编有《初期白话诗稿》,另有译著《法国短篇小说集》、《茶花女》等。
叫我如何不想她
天上飘着些微云,
地上吹着些微风。
啊!
微风吹动了我头发,
教我如何不想她?

月光恋爱着海洋,
海洋恋爱着月光。
啊!
这般蜜也似的银夜,
教我如何不想她?

水面落花慢慢流,
水底鱼儿慢慢游。
啊!
燕子你说些什么话?
教我如何不想她?

枯树在冷风里摇。
野火在暮色中烧。
啊!
西天还有些儿残霞,
教我如何不想她?
落叶

秋风把树叶吹落在地上,
它只能悉悉索索,
发几阵悲凉的声响。

它不久就要化作泥;
但它留得一刻,
还要发一刻的声响,
虽然这已是无可奈何的声响了,
虽然这已是它最后的声响了。

1919
敲冰

零下八度的天气,
结着七十里路的坚冰,
阻碍着我愉快的归路
水路不得通,
旱路也难走。
冰!
我真是奈何你不得!
我真是无可奈何!

无可奈何,
便与撑船的商量,
预备着气力,
预备着木槌,
来把这坚冰打破!
冰!
难道我与你,
有什么解不了的冤仇?
只是我要赶我的路,
便不得不打破了你,
待我打破了你,
便有我一条愉快的归路。

撑船的说「可以」!
我们便提起精神,
合力去做──
是合着我们五个人的力,
三人一班的轮流着,
对着那艰苦的,不易走的路上走!

有几处的冰,
多谢先走的人,
早已代替我们打破;
只剩着浮在水面上的冰块儿,
轧轧的在我们船底下剉过,
其余的大部份,
便须让我们做「先走的」:
我们打了十槌八槌,
只走上一尺八寸的路
但是,
打了十槌八槌,
终走上了一尺八寸的路!
我们何妨把我们痛苦的喘息声,
欢欢喜喜的,
改唱我们的「敲冰胜利歌」。

敲冰!敲冰!
敲一尺,进一尺!
敲一程,进一程!
懒怠者说:
「朋友,歇歇罢!
何苦来?」
请了!
你歇你的,
我们走我们的路!
怯弱者说:
「朋友,歇歇罢!
不要敲病了人,
刮破了船。」
多谢!
这是我们想到,却不愿顾到的!
缓进者说:
「朋友,
一样的走,何不等一等?
明天就有太阳了。」
假使一世没有太阳呢?
「那么,傻孩子!
听你们去罢!」
这就很感谢你。

敲冰!敲冰!
敲一尺,进一尺!
敲一程,进一程!
这个兄弟倦了么?──
便有那个休息着的兄弟来换他。
肚子饿了么?──
有黄米饭,
有青菜汤。
口喝了么?──
冰底下有无量的清水;
便是冰块,
也可以烹作我们的好茶。
木槌的柄敲断了么?
那不打紧,
舱中拿出斧头来,
岸上的树枝多着。
敲冰!敲冰!
我们一切都完备,
一切不恐慌,
感谢我们的恩人自然界。

敲冰!敲冰!
敲一尺,进一尺!
敲一程,进一程!
从正午敲起,
直敲到漆黑的深夜。
漆黑的深夜,
还是点着灯笼敲冰。
刺刺的北风,
吹动两岸的大树,
化作一片怒涛似的声响。
那使是威权么?
手掌麻木了,
皮也剉破了;
臂中的筋肉,
伸缩渐渐不自由了;
脚也站得酸痛了;
头上的汗,
涔涔的向冰冷的冰上滴,
背上的汗,
被冷风被袖管中钻进去,
吹得快要结成冰冷的冰;
那便是痛苦么?
天上的黑云,
偶然有些破缝,
露出一颗两颗的星,
闪闪缩缩,
像对着我们霎眼,
那便是希望么?
冬冬不绝的木槌声,
便是精神进行的鼓号么?
豁刺豁刺的冰块剉船声,
便是反抗者的冲锋队么?
是失败者最后的奋斗么?
旷野中的回声,
便是响应么?
这都无须管得;
而且正便是我们,
不许我们管得。

敲冰!敲冰!
敲一尺,进一尺!
敲一程,进一程!
冬冬的木槌,
在黑夜中不绝的敲着,
直敲到野犬的呼声渐渐稀了;
直敲到深树中的猫头鹰,
不唱他的「死的圣曲」了;
直敲到雄鸡醒了;
百鸟鸣了;
直敲到草原中,
已有了牧羊儿歌声;
直敲到屡经霜雪的枯草,
已能在熹微的晨光中,
表露他困苦的颜色!
好了!
黑暗已死,
光明复活了!
我们怎样?
歇手罢?
哦!
前面还有二十五里路!
光明啊!
自然的光明,
普遍的光明啊!
我们应当感谢你,
照着我们清清楚楚的做。
但是,
我们还有我们的目的;
我们不应当见了你便住手,
应当借着你力,
分外奋勉,
清清楚楚的做。

敲冰!敲冰!
敲一尺,进一尺!
敲一程,进一程!
黑夜继续着白昼,
黎明又继续着黑夜,
又是白昼了,
正午了,
正午又过去了!
时间啊!
你是我们唯一的,真实的资产。
我们倚靠着你,
切切实实,
清清楚楚的做,
便不是你的戕贼者。
你把多少分量分给了我们,
你的消损率是怎样,
我们为着宝贵你,
尊重你,
更不忍分出你的肢体的一部分来想他,
只是切切实实,
清清楚楚的做。

正午又过去了,
暮色又渐渐的来了,
然而是──
「好了!」
我们五个人,
一齐从胸臆中,
迸裂出来一声「好了!」
那冻云中半隐半现的太阳,
已被西方的山顶,
掩住了一半。
淡灰色的云影,
淡赭色的残阳,
混合起来,
恰恰是──
唉!
人都知道的──
是我们慈母的笑,
是她疼爱我们的苦笑!
她说:
「孩子!
你乏了!
可是你的目的已达了!
你且歇息歇息罢!」
于是我们举起我们的痛手,
挥去额上最后的一把冷汗;
且不知不觉的,
各各从胸臆中,
迸裂出来一声究竟的:
(是痛苦换来的)
「好了!」

「好了!」
我和四个撑船的,
同在灯光微薄的一张小桌上,
喝一杯黄酒,
是杯带着胡桃滋味的家乡酒,
人呢?──倦了。
船呢?──伤了。
大槌呢?──断了又修,修了又断。
但是七十里路的坚冰?
这且不说,
便是一杯带着胡桃滋味的家乡酒,
用沾着泥与汗与血的手,
擎到嘴边去喝,
请问人间:
是否人人都有喝到的福?
然而曾有几人喝到了?

「好了!」
无数的后来者,你听见我们这样的呼唤么?
你若也走这一条路,
你若也走七十一里,
那一里的工作,
便是你们的。
你若说:
「等等罢!
也许还有人来替我们敲。」
或说:
「等等罢!
太阳的光力,
即刻就强了。」
那么,
你真是胡涂孩子!
你竟忘记了你!
你心中感谢我们的七十田么?
这却不必,
因为这是我们的事。
但是那一里,
却是你们的事。
你应当奉你的木槌为十字架,
你应当在你的血汗中受洗礼,
…………
你应当喝一杯胡桃滋味的家乡酒,
你应当从你胸臆中,
迸裂出来一声究竟的「好了!」

1920
铁匠

叮当!叮当!
清脆的打铁声,
激动夜间沉默的空气。
小门里时时闪出红光,
愈显得外间黑漆漆地。

我从门前经过,
看见门里的铁匠。
叮当!叮当!
他锤子一下一上,
砧上的铁,
闪着血也似的光,
照见他额上淋淋的汗,
和他裸着的,宽阔的胸膛,

我走得远了,
还隐隐的听见
叮当!叮当!
朋友,
你该留心着这声音,
他永远的在沉沉的自然界中激荡。
他若回头过去,
还可以看见几点火花,
飞射在漆黑的地上。

1919
在一家印度饭店里
 
 一

这是我们今天吃的食,这是佛组当年乞的食1.
这是什么?是牛油炒成的棕色饭。
这是什么?是芥厘拌的薯和菜。
这是什么?是「陀勒」,是大豆做成的,是印度的国食。
这是什么?是蜜甜的「伽勒毗」,是莲花般白的乳油,是真实的印度味。
这雪白的是盐,这架裟般黄的是胡椒,这罗毗般的红的是辣椒末。
这瓦罐里的是水,牟尼般亮,「空」般的清,「无」般的洁,这是泰晤士中的水,但仍是恒伽河中的水?!

 二

一个朋友向我说:你到此间来,你看见了印度的一线。
是,──那一线赭黄的,是印度的温暖的日光;那一线茶绿的,是印度的清凉的夜月。
多谢你!──你把我去年的印象,又搬到了今天的心上。
那绿沉沉的是你的榕树荫,我曾走倦了在它的下面休息过;那金光闪闪的是你的静海,我曾在它胸膛上立过,坐过,闲闲的躺过,低低的唱过,悠悠的想过;那白蒙蒙的是你亚当峰头的雾,我曾天没亮就起来,带着模模糊糊的晓梦赏玩过。
那冷温润的,是你摩利迦东陀中的佛地:它从我火热的脚底,一些些的直清凉到我心地里。
多谢你,你给我这些个;但我不知道──你平原上的野草花,可还是自在的红着?你的船歌,你村姑牧子们唱的歌(是你美神的魂,是你自然的子),可还在村树的中间,清流的底里,回响着些自在的欢愉,自在的痛楚?
那草乱萤飞的黑夜,苦般罗又怎样的走进你的园?怎样的舞动它的舌?
朋友,为着我们是朋友,请你告诉我这些个。

1921
在墨蓝的海洋深处

在墨蓝的海洋深处,暗礁的底里,起了一些些的微波,我们永世也看不见。但若推算它的来因与去果,它可直远到世界的边际啊!
在星光死尽的夜,荒村破屋之中,有什么个人呜呜的哭着,我们也永世听不见。但若推算它的来因与去果,一颗颗的泪珠,都可挥洒到人间的边际啊!
他,或她,只偶然做了个悲哀的中点。这悲哀的来去聚散,都经过了,穿透了我的,你的,一切幸运的,不幸运者的心,可是我们竟全然不知道!这若不是人间的耻辱么?可免不了是人间最大的伤心啊!

1923
诗神

诗神!
你也许我做个诗人么?
 你用什么写你的诗?
用我的血,
用我的泪。
 写在什么上面呢?
写在嫣红的花上面,
 日已是春残花落了。
写在银光的月上面,
 早已是乌啼月落了。
写在水上面,
水自悠悠的流去了。
写在云上面,
 云自悠悠的浮去了。
那么用我的泪,写在我的泪珠上;
用我的血,写在我的血球上。
哦!小子,
诗人之门给你敲开了,
诗人之冢许你长眠了。

1922
一个小农家的暮

她在灶下煮饭,
新砍的山柴,
必必剥剥的响。
灶门里嫣红的火光,
闪着她嫣红的脸,
闪红了她青布的衣裳。
他衔着个十年的烟斗,
慢慢地从田里回来;
屋角里挂去了锄头,
便坐在稻床上,
调弄着只亲人的狗。
他还踱到栏里去,
看一看他的牛,
回头向她说:
「怎样了──
我们新酿的酒?」
门对面青山的顶上,
松树的尖头,
已露出了半轮的月亮。

孩子们在场上看着月,
还数着天上的星:
「一,二,三,四……」
「五,八,六,两……」

他们数,他们唱:
「地上人多心不平,
天上星多月不亮。」

1921
回声



他看着白羊在嫩绿的草上,
慢慢的吃着走着。
他在一座黑压压的
树林的边头,
懒懒的坐着。
微风吹动了树上的宿雨,
冷冰冰的向他头上滴着。

他和着羊颈上的铃声,
低低的唱着。
他拿着枝短笛,
应着潺潺的流水声,
呜呜的吹着。

他唱着,吹着,
悠悠的想着;
他微微的叹息;
他火热的泪,
默默的流着。



该有吻般甜蜜的?
该有蜜般甜的吻?
有的?……
在那里?……
「那里的海」,
无量数的波棱,
纵着,横着,
铺着,叠着,
翻着,滚着,……
我在这一个波棱中,
她又在那里?……

也似乎看见她,
玫瑰的唇,
白玉般的体,……
只是眼光太钝了,
没看出面目来,
她便周身浴着耻辱的泪,
默默的埋入那
黑压压的树林里!
我真看不透你,
我真已看透了你!
我不要你在大风中
向我说什么;
我也很柔弱,
不能勾鳄鱼的腮,
不能穿鳄鱼的鼻,
不能叫它哀求我,
不能叫它谄媚我;
我只是问,
她在那里?
「那里?」回声这么说。

唉!小溪里的水,
你盈盈的媚眼给谁看?
无聊的草,你怎年年的
替坟墓做衣裳?

去罢?──住着!──
住着?──去罢!──

这边是座旧坟,
下面是死人化成的白骨;
那边是座新坟,
下面是将化白骨的死人。

你!──你又怎么?
「你又怎么?」──回答这么说。
默默的流着;
他微微的叹息;
他悠悠的想着;
他还吹着,唱着:
他还拿着枝短笛,
应着潺潺的流水声,
呜呜的吹着;
他还和着羊颈上的铃声,
低低的唱着。

微风吹动了树上的宿雨,
冷冰冰的向他头上滴着;
他还在这一座黑压压的
树林的边头,
懒懒的坐着。
他还充满着愿望,
看着白羊在懒绿的草上,
慢慢的吃着走着。

1921


这全是小蕙的话,我不过替她做个速记,替她连串一下便了。

妈!我今天要睡了─要靠着我的妈早些睡了。听!后面草地上,更没有半点声音;是我的小朋友们,都靠着他们的妈早些去睡了。

听!后面草地上,更没有半点声音;只是墨也似的黑!只是墨也似的黑!怕啊!野狗野猫在远远地叫,可不要来啊!只是那叮叮咚咚的雨,为什么还在那里叮叮咚咚的响?

妈!我要睡了!那不怕野狗野猫的雨,还在黑黑的草地上,叮叮咚咚的响。它为什么不回去呢?它为什么不靠着它的妈,早些睡呢?

妈!你为什么笑?你说它没有家么?──昨天不下雨的时候,草地上全是月光,它到那里去了呢?你说它没有妈么?──不是你前天说,天上的黑云,便是它的妈么?

妈!我要睡了!你就关上了窗,不要让雨来打湿了我们的床。你就把我的小雨衣借给雨,不要让雨打湿了雨的衣裳。

1920
相隔一层纸

屋子里拢着炉火,
老爷分付开窗买水果,
说“天气不冷火太热,
别任它烤坏了我。”

屋子外躺着一个叫化子,
咬紧了牙齿对着北风喊“要死”!
可怜屋外与屋里,
相隔只有一层薄纸。
奶娘

我呜呜的唱着歌,
轻轻的拍着孩子睡。
孩子不要睡,
我可要睡了!
孩子还是哭,
我可不能哭。

我呜呜的唱着,
轻轻的拍着;
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孩子才勉强的睡着,
我也才勉强的睡着。

我睡着了
还在呜呜的唱;
还在轻轻的拍,
我梦里看见拍着我自己的孩子,
他热温温的在我胸口睡着……

“啊啦!”孩子又醒了,
我,我的梦,也就醒了。

1921,伦敦
面包与盐
记得五年前在北京时,有位王先生向我说:北京穷人吃饭,只两子儿面,一錋子盐,半子儿大葱就满够了。这是句很轻薄的话,我听过了也就忘去了。昨天在拉丁区的一条小街上,看见一个很小的饭馆,名字叫作“面包与盐”(Le pain et le sel),我不觉大为感动,以为世界上没有更好的饭馆名称了。晚上睡不着,渐渐的从这饭馆名称上联想到了从前王先生说的话,便用京话诌成了一首诗。

老哥今天吃的什么饭?
吓!还不是老样子!──
两子儿的面,
一个錋子的盐,
搁上半喇子儿的大葱。
这就很好啦!
咱们是彼此彼此,
咱们是老哥儿们,
咱们是好弟兄。
咱们要的是这们一点儿,
咱们少不了的可也是这们一点儿。
咱们做,咱们吃。
咱们做的是活。
谁不做,谁甭活。
咱们吃的咱们做,
咱们做的咱们吃。
对!�
一个人养一个人,
谁也养的活。
反正咱们少不了的只是那们一点儿;
咱们不要抢吃人家的,
可是人家也不该抢吃咱们的。
对!
谁耍抢,谁该揍!
揍死一个不算事,
揍死两个当狗死!
对!对!对!
揍死一个不算事,
揍死两个当狗死,
咱们就是这们做,
咱们就是这们活。
做!做!做!
活!活!活!
咱们要的只是那们一点儿,
咱们少不了的只是那们一点儿,──
两子儿的面,
一个錋子的盐,
可别忘了半喇子儿的大葱!

1924,巴黎
沸热
──国庆日晚间在中央公园里
沸热的乐声,转将我们的心情闹静了。
我们呆看着黑沉沉的古柏树下,
点着些黑黝黝的红纸灯。

多谢这一张人家不要坐的板凳;
多谢那高高的一轮冷月,
送给我们俩满身的树影。

1918
三十初度
三十岁,来的快!
三岁唱的歌,至今我还爱:
“亮摩拜?,
拜到来年好世界。
世界多!莫奈何!
三钱银子买只大雄鹅,
飞来飞去过江河。
江河过边?姊妹多,
勿做生活就唱歌。”
我今什么都不说,
勿做生活就唱歌。

注? 亮摩,犹言月之神;亮摩拜,
谓拜月神,小儿语。
 ? 过边谓那边,或彼岸。

1920,伦敦
稻棚

记得八、九岁时,曾在稻棚中住过一夜。
这情景是不能再得的了,所以把它追记下来。

凉爽的席,
松软的昔,
铺成张小小的床;
棚角里碎碎屑屑的,
透进些银白的月亮光。

一片唧唧的秋虫声,
一片甜蜜蜜的新稻香──
这美妙的浪,
把我的幼年的梦托着翻着……
直翻到天上的天上!……

回来停在草叶上,
看那晶晶的露珠,
何等的轻!
何等的亮!……
我们俩

好凄冷的风雨啊!
我们俩紧紧的肩并着肩,手携着手,
向着前面的“不可知”,不住的冲走。
可怜我们全身都已湿透了,
而且冰也似的冷了,
不冷的只是相并的肩,相携的手。

1921,巴黎
尽管是……
她住在我对窗的小楼中,
我们间远隔着疏疏的一园树。
我虽然天天的看见她,
却还是今天不相识。
正好比东海的云,
关不着西山的雨。

只天天夜晚,
她窗子里漏出些琴声,
透过了冷冷清清的月,
或透过了屑屑蒙蒙的雨,
叫我听着了无端的欢愉,
无端的凄苦;
可是此外没有什么了,
我与她至今不相识,
正好比东海的云,
关不着西山的雨。

这一幸的一天可就不同了,
我没听见琴声,
却隔着朦胧的窗纱,
看她傍着盏小红灯,
低头不住的写,
接着是捧头不住的哭,
哭完了接着又写,
写完了接着又哭,……
最后是长叹一声,
将写好的全都扯碎了!……
最后是一口气吹灭了灯,
黑沉沉的没有下文了!……

黑沉沉的没有下文了,
我也不忍再看下文了!
我自己也不知怎么着,
竟为了她的伤心,
陪着她伤心起来了。

我竟陪着她伤心起来了,
尽管是我们俩至今不相识;
我竟陪着她伤心起来了,
尽管是我们间
还远隔着疏疏的一园树;
我竟陪着她伤心起来了,
尽管是东海的云,
关不着西山的雨!

1923,巴黎
E弦

提琴上的G弦,一天向E弦说:
“小兄弟,你声音真好,真漂亮,真清,真高,
可是我劝你要有些分寸儿,不要多噪。
当心着,力量最单薄,最容易断的就是你!”

E弦说:“多谢老阿哥的忠告。
但是,既然做了弦,就应该响亮,应该清高,应该不怕断。
你说我容易断,世界上却也并没有永远不断的你!”

1919,北京
稿子
“你这样说也很好!
再会罢!再会罢!
我这稿子竟老老实实的不卖了!
我还是收回我几张的破纸!
再会罢!
你便笑弥弥的抽你的雪茄;
我也要笑弥弥的安享我自由的饿死!
再会罢!
你还是尽力的‘辅助文明’,‘嘉惠士林’罢!
好!
什么都好!
我却要告罪,
我不能把我的脑血,
做你汽车里的燃料!”

岑寂的黄昏,
岑寂的长街上,
下着好大的雨啊!
冷水从我帽檐上,
往下直浇!
泥浆钻入了破皮鞋,
吱吱吱吱的叫!
衣服也都湿透了,
冷酷的电光,
还不住的闪着;
轰轰的雷声,
还不住的闹着。

好!
听你们罢,
我全不问了!
我很欢喜,
我胸膈中吐出来的东西,
还逼近着我胸膛,
好好的藏着。

近了!
近了我亲爱的家庭了,
我的妻是病着,
我出门时向她说,
明天一定可以请医生的了!
我的孩子,
一定在窗口望着。
是我已看清了他的小脸,
白白的映在玻璃后;
他的小鼻,
紧紧的压在玻璃上!
可怜啊!
他想吃一个煮鸡蛋,
我答应了他,
已经一礼拜了!

一盏雨点打花的路灯,
淡淡的照着我的门。
门里面是暗着,
最后一寸的蜡烛,
昨天晚上点完了!

1920,伦敦
别再说……

别再说多 厉害的太阳了,
只看那行人稀少的大街上,
偶然来了一辆马车,
车轮的边上,马蹄的角上,
都爆裂出无数的火花!
啊,咖啡馆外的凉棚,
一个个的多 整齐啊!
可是我想到了红海边头,沙漠游民的篷帐,
我想到了印度人的小屋,
我想到了我灵魂的坟墓:
我亲爱的祖国!
别再说自然界多 严峻了,
只看那净蓝的天,
始终是默默的,
始终不给我们一丝的风,
始终不给我们一片的云!
独行踽踽的我,
要透气是透不转,
只能挺着忍着,
忍着那不尽的悲哀,
化做了腹中一阵阵的热痛,
化做了一身身的黄汗。

啊!不良的天时,不良的消息,
你逼我想到了“红笑”中的血花!
我微弱的灵魂,
怎担当得起这人间的耻辱啊!

(后序)
去年五月二十四的大热,已将巴黎三十年来的记录打破。今年七月六日,又将这记录打破。恰巧这天,我北大同学为着国际共管中国铁路的不祥消息,开第一次讨论会,我就把这首记我个人情感的诗,纪念这一次的会。
我要附带说一句话:爱国虽不是个好名词,但若是只用之于防御方面,就断然不是一桩罪恶。
我还要说:我不能相信不抵抗主义。
蜗牛是最弱的东西了,上帝还给它一个壳,两个触角,这为什么?
鼠疫杀人,我们防御了;疯狗杀人,我们将它打死了;为什么人要杀人,我们要说不抵抗!
为着爱国二字被侵略者闹坏了,就连防御也不说;为着不抵抗主义可以做成一篇很好的神话,就说世界中也应如此。这若不是大智,可便是大愚!
我只要做个不智不愚的人,我不能盲从。我就是这么说!

1923,巴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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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4-6-10 10:22 | 只看该作者
郭沫若诗选

郭沫若(1892-1978),原名郭开贞。他与成仿吾、田寿昌、郁达夫、张资平等人于1921年6月下旬成立创造社,1922年3月15日《创造季刊》问世。出版的诗集有《女神》(1921)、《瓶》(1927)、《前茅》(1928)、《战声》(1938)、《凤凰》(1944)等。其他作品有《棠棣之花》、《屈原》、《虎符》、《高渐离》、《孔雀胆》、《南冠草》、《蔡文姬》、《武则天》等历史剧。年谱和研究资料主要有:《郭沫若学生时代年谱(1892~1923)》(李保均编),《郭沫若年谱》(龚济民、方仁念编),《郭沫若著译书目》(上海图书馆编),《郭沫若著译系年目录稿》(〔日〕中岛碧编),《郭沫若著译系年》(苏川、倪波编),《中国当代文学研究资料丛书·郭沫若专集》、《郭沫若著译系年目录》、《郭沫若评介目录》(上海师范大学中文系编)。


天狗 炉中煤 晨安 地球,我的母亲 太阳礼赞 霁月 天上的街市 骆驼 凤凰涅槃


天 狗




我是一条天狗呀!
我把月来吞了,
我把日来吞了,
我把一切的星球来吞了,
我把全宇宙来吞了。
我便是我了!



我是月底光,
我是日底光,
我是一切星球底光,
我是X光线底光,
我是全宇宙底Energy底总量!



我飞奔,
我狂叫,
我燃烧。
我如烈火一样地燃烧!
我如大海一样地狂叫!
我如电气一样地飞跑!
我飞跑,
我飞跑,
我飞跑,
我剥我的皮,
我食我的肉,
我嚼我的血,
我啮我的心肝,
我在我神经上飞跑,
我在我脊髓上飞跑,
我在我脑筋上飞跑。



我便是我呀!
我的我要爆了!


炉中煤
——眷念祖国的情绪




啊,我年青的女郎!
我不辜负你的殷勤,
你也不要辜负了我的思量。
我为我心爱的人儿
燃到了这般模样!



啊,我年青的女郎!
你该知道了我的前身?
你该不嫌我黑奴卤莽?
要我这黑奴底胸中,
才有火一样的心肠。



啊,我年青的女郎!
我想我的前身
原本是有用的栋梁,
我活埋在地底多年,
到今朝才得重见天光。



啊,我年青的女郎!
我自从重见天光,
我常常思念我的故乡,
我为我心爱的人儿
燃到了这般模样!


晨 安


晨安!常动不息的大海呀!
晨安!明迷恍惚的旭光呀!
晨安!诗一样涌着的白云呀!
晨安!平匀明直的丝雨呀!诗语呀!
晨安!情热一样燃着的海山呀!
晨安!梳人灵魂的晨风呀!
晨风呀!你请把我的声音传到四方去吧!
晨安!我年青的祖国呀!
晨安!我新生的同胞呀!
晨安!我浩荡荡的南方的扬子江呀!
晨安!我冻结着的北方的黄河呀!
黄河呀!我望你胸中的冰块早早融化呀!
晨安!万里长城呀!
啊啊!雪的旷野呀!
啊啊!我所畏敬的俄罗斯呀!
晨安!我所畏敬的Pioneer呀!
晨安!雪的帕米尔呀!
晨安!雪的喜玛拉雅呀!
晨安!Bengal的泰戈尔翁呀!
]晨安!自然学园里的学友们呀!
晨安!恒河呀!恒河里面流泻着的灵光呀!
晨安!印度洋呀!红海呀!苏彝士的运河呀!
晨安!尼罗河畔的金字塔呀!
啊啊!你在一个炸弹上飞行着的D′annunzio呀!
晨安!你坐在Pantheon前面的“沉思者”呀!
晨安!半工半读团的学友们呀!
晨安!比利时呀!比利时的遗民呀!
晨安!爱尔兰呀!爱尔兰的诗人呀!
啊啊!大西洋呀! 晨安!大西洋呀!
晨安!大西洋畔的新大陆呀!
晨安!华盛顿的墓呀!林肯的墓呀!Whitman的墓呀!
啊啊!惠特曼呀!惠特曼呀!太平洋一样的惠特曼呀!
啊啊!太平洋呀! 晨安!太平洋呀!太平洋上的诸岛呀!
太平洋上的扶桑呀! 扶桑呀!扶桑呀!
还在梦里裹着的扶桑呀! 醒呀!Mesame呀!
快来享受这千载一时的晨光呀!


地球,我的母亲!


地球,我的母亲!

天已黎明了,
你把你怀中的儿来摇醒,
我现在正在你背上匍行。
地球,我的母亲!

我背负着我在这乐园中逍遥。
你还在那海洋里面,
奏出些音乐来,安慰我的灵魂。
地球,我的母亲!

我过去,现在,未来,
食的是你,衣的是你,住的是你,
我要怎么样才能够报答你的深恩?
地球,我的母亲!

从今后我不愿常在家中居处,
我要常在这开旷的空气里面,
对于你,表示我的孝心。
地球,我的母亲!

我羡慕的是你的孝子,
那田地里的农人,
他们是全人类的保姆,
你是时常地爱顾他们。
地球,我的母亲!

我羡慕的是你的孝子,
那炭坑里的工人,
他们是全人类的Prometheus,
你是时常地怀抱着他们。
地球,我的母亲!

我想除了农工而外,
一切的人都是不肖的儿孙,
我也是你不肖的子孙。
地球,我的母亲!

我羡慕那一切的草木,
我的同胞,你的儿孙,
他们自由地,自主地,
随分地,健康地,
享受着他们的赋生。
地球,我的母亲!

我羡慕那一切的动物,
尤其是蚯蚓——
我只不羡慕那空中的飞鸟:
他们离了你要在空中飞行。
地球,我的母亲!

我不愿在空中飞行,
我也不愿坐车,乘马,著袜,穿鞋,
我只愿赤裸着我的双脚,
永远和你相亲。
地球,我的母亲!

你是我实有性的证人,
我不相信你只是个梦幻泡影,
我不相信我只是个妄执无明。
地球,我的母亲!

我们都是空桑中生出的伊尹,
我不相信那缥缈的天上,
还有位什么父亲。
地球,我的母亲!

我想宇宙中的一切的现象,
都是你的化身:
雷霆是你呼吸的声威,
雪雨是你血液的飞腾。
地球,我的母亲!

我想那缥缈的天球,
只不过是你化妆的明镜,
那昼间的太阳,夜间的太阴,
只不过是那明镜中的你自己的虚影。
地球,我的母亲!

我想那天空中一切的星球,
只不过是我们生物的眼球的虚影;
我只相信你是实有性的证明。
地球,我的母亲!

已往的我,只是个知识未开的婴孩,
我只知道贪受着你的深恩,
我不知道你的深恩,不知道报答你的深恩。
地球,我的母亲!

从今后我知道你的深恩,
我饮一杯水,
我知道那是你的乳,我的生命羹。
地球,我的母亲!

我听着一切的声音言笑,
我知道那是你的歌,
特为安慰我的灵魂。
地球,我的母亲!

我眼前一切的浮游生动,
我知道那是你的舞,
特为安慰我的灵魂。
地球,我的母亲!

我感觉着一切的芬芳彩色,
我知道那是你给我的赠品,
特为安慰我的灵魂。
地球,我的母亲!

我的灵魂便是你的灵魂,
我要强健我的灵魂来,
报答你的深恩。
地球,我的母亲!

从今后我要报答你的深恩,
我知道你爱我你还要劳我,
我要学着你劳动,永久不停!
地球,我的母亲!

从今后我要报答你的深恩,
我要把自己的血液来
养我自己,养我兄弟姐妹们。
地球,我的母亲!

那天上的太阳——你镜中的影,
正在天空中大放光明,
从今后我也要把我内在的光明来照照四表纵横。


太阳礼赞



青沈沈的大海,波涛汹涌着,潮向东方。
光芒万丈地,将要出现了哟——新生的太阳!
天海中的云岛都已笑得来火一样地鲜明!
我恨不得,把我眼前的障碍一概划平!
出现了哟!出现了哟!耿晶晶地白灼的圆光!
从我两眸中有无限道的金丝向着太阳飞放。
太阳哟!我背立在大海边头紧觑着你。
太阳哟!你不把我照得个通明,我不回去!
太阳哟!你请永远照在我的面前,不使退转!
太阳哟!我眼光背开了你时,四面都是黑暗!
太阳哟!你请把我全部的生命照成道鲜红的血流!
太阳哟!你请把我全部的诗歌照成些金色的浮沤!
太阳哟!我心海中的云岛也已笑得来火一样地鲜明了!
太阳哟!你请永远倾听着,倾听着,我心海中的怒涛!


霁月


淡淡地,幽光
浸洗着海上的森林。
森林中寥寂深深,
还滴着黄昏时分的新雨。
云母面就了般的白杨行道
坦坦地在我面前导引,
引我向沉默的海边徐行。
一阵阵的暗香和我亲吻。
我身上觉着轻寒,
你偏那样地云衣重裹,
你团鸾无缺的明月哟,
请借件缟素的衣裳给我。
我眼中莫有睡眠,
你偏那样地雾帷深锁。
你渊默无声的银海哟,
请提起你幽渺的波音和我。


天上的街市


远远的街灯明了,
好像闪着无数的明星。
天上的明星现了,
好像点着无数的街灯。

我想那缥渺的空中,
定然有美丽的街市。
街市上陈列的一些物品,
定然是世上没有的珍奇。

你看,那浅浅的天河,
定然是不甚宽广。
我想那隔河的牛女,
定能够骑着牛儿来往。

我想他们此刻,
定然在天街闲游。
不信,请看那朵流星。
那是他们提着灯笼在走。


骆 驼


骆驼,你沙漠的船,
你,有生命的山!
在黑暗中,
你昂头天外,
导引着旅行者
走向黎明的地平线。

暴风雨来时,
旅行者
紧紧依靠着你,
渡过了艰难。
高贵的赠品呵,
生命和信念,
忘不了的温暖。

春风吹醒了绿洲,
贝拉树垂着甘果,
到处是草茵和醴泉。
优美的梦,
象粉蝶翩跹,
看到无边的漠地
化为了良田。

看呵,璀璨的火云已在天际弥漫,
长征不会有
歇脚的一天,
纵使走到天尽头,
天外也还有乐园。

骆驼,你星际火箭,
你,有生命的导弹!
你给予了旅行者
以天样的大胆。
你请导引着向前,
永远,永远!


凤凰涅槃


天方国古有神鸟名“菲尼克司”(Phoenix), 满五百岁后,集香木自焚,
复从死灰中更生,鲜美异常,不再死。
按此鸟殆即中国所谓凤凰;雄为凤,雌为凰。
《孔演图》云:“凤凰火精,生丹穴。”
《广雅》云:“凤凰……雄鸣曰即即,雌鸣曰足足。”


序曲

除夕将近的空中,
飞来飞去的一对凤凰,
唱着哀哀的歌声飞去,
衔着枝枝的香木飞来,
飞来在丹穴山上。

山右有枯槁了的梧桐,
山左有消歇了的醴泉,
山前有浩茫茫的大海,
山后有阴莽莽的平原,
山上是寒风凛冽的冰天。

天色昏黄了,
香木集高了,
凤已飞倦了,
凰已飞倦了,
他们的死期将近了。

凤啄香木,
一星星的火点迸飞。
凰扇火星,
一缕缕的香烟上腾。

凤又啄,
凰又扇,
山上的香烟弥散,
山上的火光弥满。

夜色已深了,
香木已燃了,
凤已啄倦了,
凰已扇倦了,
他们的死期已近了。

啊啊!
哀哀的凤凰!
凤起舞,低昂!
凰唱歌,悲壮!
凤又舞,
凰又唱,
一群的凡鸟,
自天外飞来观葬。



凤歌

即即!即即!即即!
即即!即即!即即!
茫茫的宇宙,冷酷如铁!
茫茫的宇宙,黑暗如漆!
茫茫的宇宙,腥秽如血!

宇宙呀,宇宙,
你为什么存在?
你自从哪里来?
你坐在哪里在?
你是个有限大的空球?
你是个无限大的整块?
你若是有限大的空球,
那拥抱着你的空间
他从哪里来?
你的当中为什么又有生命存在?
你到底还是个有生命的交流?
你到底还是个无生命的机械?

昂头我问天,
天徒矜高,莫有点儿知识。
低头我问地,
地已死了,莫有点儿呼吸。
伸头我问海,
海正扬声而鸣(口邑)。

啊啊!
生在这样个阴秽的世界当中,
便是把金刚石的宝刀也会生锈!
宇宙呀,宇宙,
我要努力地把你诅咒:
你脓血污秽着的屠场呀!
莫悲哀充塞着的囚牢呀!
你群鬼叫号着的坟墓呀!
你群魔跳梁着的地狱呀!
你到底为什么存在?
我们飞向西方,
西方同是一座屠场。
我们飞向东方,
东方同是一座囚牢。
我们飞向南方,
南方同是一座坟墓。
我们飞向北方,
北方同是一座地狱。
我们生在这样个世界当中,
只好学着海洋哀哭。



凰歌

足足!足足!足足!
足足!足足!足足!
五百年来的眼泪倾泻如瀑。
五百年来的眼泪淋漓如烛。
流不尽的眼泪,
洗不净的污浊,
浇不熄的情炎,
荡不去的羞辱,
我们这飘渺的浮生,
到底要向哪儿安宿?

啊啊!
我们这飘渺的浮生,
好像那大海里的孤舟,
左也是漶漫,
右也是漶漫,
前不见灯台,
后不见海岸,
帆已破,
樯已断,
楫已漂流,
柁已腐烂,
倦了的舟子只是在舟中呻唤,
怒了的海涛还是在海中泛滥,

啊啊!
我们这飘渺的浮生,
好像这黑夜里的酣梦,
前也是睡眠,
后也是睡眠,
来得如飘风,
去得如轻烟,
来如风,
去如烟,
眠在后,
睡在前,
我们只是这睡眠当中得
一刹那的风烟。

啊啊!
有什么意思?
有什么意思?
痴!痴!痴!
只剩些悲哀,烦恼,寂寥,衰败,
环绕着我们活动着的死尸,
贯串着我们活动着的死尸。

啊啊!
我们年轻时候的新鲜哪儿去了?
我们年轻时候的甘美哪儿去了?
我们年轻时候的光华哪儿去了?
我们年轻时候的欢哀哪儿去了?
去了!去了!去了!
一切都已去了,
一切都要去了。
我们也要去了,
你们也要去了。
悲哀呀!烦恼呀!寂寥呀!衰败呀!



凤凰同歌

啊啊!
火光熊熊了。
香气蓬蓬了。
时期已到了。
死期已到了。
身外的一切!
身内的一切!
一切的一切!
请了!请了!



群鸟歌

岩鹰:
哈哈,凤凰!凤凰!
你们枉为这禽中的灵长!
你们死了吗?你们死了吗?
从今后该我为空界的霸王!

孔雀:
哈哈,凤凰!凤凰!
你们枉为这禽中的灵长!
你们死了吗?你们死了吗?
从今后请看我花翎上的威光!

(氐鸟)枭:
哈哈,凤凰!凤凰!
你们枉为这禽中的灵长!
你们死了吗?你们死了吗?
哦!是哪儿来的鼠肉的馨香?

家鸽:
哈哈,凤凰!凤凰!
你们枉为这禽中的灵长!
你们死了吗?你们死了吗?
从今后请看我们驯良百姓的安康!

鹦鹉:
哈哈,凤凰!凤凰!
你们枉为这禽中的灵长!
你们死了吗?你们死了吗?
从今后请听我们雄辩家的主张!

白鹤:
哈哈,凤凰!凤凰!
你们枉为这禽中的灵长!
你们死了吗?你们死了吗?
从今后请看我们高蹈派的徜徉!



凤凰更生歌

鸡鸣
听潮涨了,
听潮涨了,
死了的光明更生了。

春潮涨了,
春潮涨了,
死了的宇宙更生了。

生潮涨了,
生潮涨了,
死了的凤凰更生了。

凤凰和鸣
我们更生了,
我们更生了。
一切的一,更生了。
一的一切,更生了。
我们便是他,他们便是我,
我中也有你,你中也有我。
我便是你,
你便是我。
火便是凰。
凤便是火。
翱翔!翱翔!
欢唱!欢唱!

我们新鲜,我们净朗,
我们华美,我们芬芳,
一切的一,芬芳。
一的一切,芬芳。
芬芳便是你,芬芳便是我。
芬芳便是他,芬芳便是火。
火便是你。
火便是我。
火便是他。
火便是火。
翱翔!翱翔!
欢唱!欢唱!

我们热诚,我们挚爱。
我们欢乐,我们和谐。
一切的一,和谐。
一的一切,和谐。
和谐便是你,和谐便是我。
和谐便是他,和谐便是火。
火便是你。
火便是我。
火便是他。
火便是火。
翱翔!翱翔!
欢唱!欢唱!

我们生动,我们自由。
我们雄浑,我们悠久。
一切的一,悠久。
一的一切,悠久。
悠久便是你,悠久便是我。
悠久便是他,悠久便是火。
火便是你。
火便是我。
火便是他。
火便是火。
翱翔!翱翔!
欢唱!欢唱!

我们欢唱,我们翱翔。
我们翱翔,我们欢唱。
一切的一,常在欢唱。
一的一切,常在欢唱。
是你在欢唱?是我在欢唱?
是他在欢唱?是火在欢唱?
欢唱在欢唱!
欢唱在欢唱!
只有欢唱!
只有欢唱!
欢唱!
欢唱!
欢唱!


1920年1月20日初稿
1928年1月3日改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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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楼主| 发表于 2014-6-10 10:24 | 只看该作者
徐玉诺诗选


徐玉诺(1893-1958),河南鲁山人,中国现代诗人、小说家。主要作品有诗集《雪朝》、《将来的花园》,短篇小说集《朱家坟夜话》等。

秋晚 小诗 故乡

秋晚


我何恨于秋风呢?
年年都是这样,
它是自然之气;
可怜我落伍的小鸟,
零丁,
寂寞。
懒涩涩的这枝绿到那枝,
没心的飞出林去。
最伤心晚间归来,
似梦非梦的,
索性忘却了我是零丁,寂寞。
秋风啊!
你虽说是咯咯的响个不住——
藉红叶儿宣布你的萧杀和凄凉,
但是我有什么怀恨于你?

小诗


湿漉漉的伟大的榕树
  罩着的曲曲折折的马路,
我一步一步地走下,
随随便便地听着清脆的鸟声,
嗅着不可名的异味……
这连一点思想也不费,
  到一个地方也好,
  什么地方都不能到也好,
这就是行路的本身了。

故乡


小孩的故乡
  藏在水连天的暮云里了。
云里的故乡呵,
  温柔而且甜美!
小孩的故乡
  在夜色罩着的树林里小鸟声里
  唱起催眠歌来了。
小鸟声里的故乡呵,
  仍然那样悠扬、慈悯!
小孩子醉眠在他的故乡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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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楼主| 发表于 2014-6-10 10:25 | 只看该作者
刘延陵诗选


刘延陵(1894-1988),诗作收入诗集《雪朝》。

水手 秋风 悲哀 竹

水手


月在天上,
船在海上,
他两只手捧住面孔,
躲在摆舵的黑暗地方。

他怕见月儿眨眼,
海儿掀浪,
引他看水天接处的故乡。
但他却想到了
石榴花开得鲜明的井旁,
那人儿正架竹子,
晒她的青布衣裳。

秋风


秋风回到了江南,
江南的黄叶就一阵落下来了。
落下来还飞起来,
又是一阵秋风
把他们打下来了。
打下来的黄叶
在地上吱吱地响:
“不要紧,
我们明年再来就是了。”

悲哀


悲哀在河面上荡漾。
不然,何以伏在水上淘米的那个妇人
忽然滴下泪来的呢?
悲哀在红叶里窥人。
不然,何以我东家楼窗里的姐姐
看见了路那边的一树红叶
就叹了口气
转过面去的呢?
不好了!
悲哀又在我笔中震动。
不然,何以一缕酸意
从我指头底尖上
循着臂膊
一直颤到我的心的呢?
上帝呀!
用你的手,悲哀的磁石,摄去人间一切的悲哀吧。
摄去河水里的悲哀,
教他只可琤琤琮琮地唱吧。
摄去红叶里的悲哀,
只许他得意扬扬地舞,翩翩翻翻地飞吧。
摄去我笔里的悲哀,
教他只能人间的欢愉吧。




几千竿竹子
拥挤着立在一方田里,
碧青的,
鲜绿的,——
这是生命的光,
青春的吻所留的润泽呀。
他们自自在在地随风摇摆着,
轻轻巧巧地互相安慰抚摩着,
各把肩上一片片的日光
相与推让移卸着。
这不又是从和谐的生活里
流出来的无声的音乐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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