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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中国好诗榜”复选投票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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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6-16 23:26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投票时间
 6月16日—6月24日。

投票办法
 1、由网友、大众评委投票,每位网友最多可投10首作品,大众评委最多可投20首作品,跟帖投票即可。
 2、投票结束后,得票前50名作品,交终审评委和中国好诗榜组委会投票,最终决定上榜作品。

投票建议
    鉴于ABCDE五个初选区都有佳作,建议投票网友和大众评委抽空读完全部复选作品后慎重选择,尽量将五个区的好作品推选出来。

特别说明
 1、凡推荐数量超过规定的,按取前原则汇总;
 2、重复投票的,只取第一个投票结果汇总;
 3、如有遗漏或重复作品,请跟帖提出;
 4、2012中国好诗榜上榜诗歌作者的作品不进入复选;
 5、中国好诗榜组委会和终审评委作品不进入终评。



A265



与你重逢,是在我交出灵魂之后,
将世界所有的黑,
藏在体内。
风,不能替我吹灭一切原罪,不能示人的私欲,
烧毁成灰。
你将我的忧伤倾倒在地,我成为你摇曳的影子,
成为你透明的水。
你是我双手合十生出的那缕火焰,
让我身心合一。
在闪烁之中飘忽,你是我最陈旧的地址,
当我将自己邮寄给你,什么时候,
我还能返回尘世。



A169
秋天如此辽阔


这是一场伟大的聚会
我伸出舌尖
让蜂蜜落入我的体内

面对秋天
目光如此辽阔。我不止一次奔赴
一座山巅
步履越过金色的草甸

风在低处,摊成阳光
把欲望摊出来,里面都是相思



A170
夏日深


我看到镜子里的偏旁
数张同仇敌忾的脸,重叠,半张绣像
色带被一道道加深
醒目的靑绒绿
大师的手艺夸夸其谈
遍地是草木的零件。曝晒在烈日下
浸泡在雨水里
机械师的原理,先熟练如何拆解
再熟练如何组装
这是个熟能生巧的问题
拆除几次的院墙,爬满瓜藤和豆蔓
蛙声和鸣蝉是脱稿演讲
有人打肿脸充胖子
视井绳为蛇,或扒开青草找蛇打
我一遍遍确认手上经过的物事:
锄头,镐头,镰刀
田地里的禾苗,坡地上的野草
除了写诗和种地
我还给生活加了个副标题:
时光如流水,而流水
如刀。



A14
洱海之夜


刘年说,今夜他是段誉,精通琴棋,没有心机
六脉神剑非常灵
随手一指,月亮就缺了一块
再指,就有星星落进谁的眼眸
又指,两只白鹭就横水而去。呵,而我
就是大理郡主木婉清
呵,段郎,其实我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喝一杯酒的时候
我知道我在洱海
喝两杯酒的时候,我知道我在洱海
喝数杯酒的时候
我仍然知道我在洱海
南腔北调时,我想发信息告诉远方的人我见到了洱海
推杯换盏时,我率先像一小片洱海
在月下摇晃起来
我吐了。段郎,这不能怪我。今夜,酒是洱海的宗教
醉是必要的,醉倒也是必要的
从不醉到醉,从克制到放任,是一场变化
这是一场超现实的酒
为什么不能以醉的方式生活?醉枕江山,醉逍遥?
我想起了杨典的一句话:
我是大制度里旁逸斜出的人。是的
我不能太一本正经了,太端庄了,太高蹈了
我需要腾空体内的那些处心积虑的东西:以酒消灭酒
现在,我空空的身体有更多的用途,比如
我要用它来装免费的午餐:
洱海的风,洱海的花,洱海的月
也可用于醉生梦死,或者
只用来信奉南诏岛上一棵杜鹃花,或者一只蝴蝶的标本。今夜
我们是另一个朝代的人:大理王与忽必烈修好
朱元璋和忽必烈称兄道弟;今夜
右边苍山满目,左边涛声拍岸;今夜
我们偏安一方,胸无大志,把笔藏在抽屉里;今夜
活在洱海的人,无关经历,无关功利,无关土地和玉石;今夜
在篝火旁摇摆的是我们
在草地上放歌的是我们
在半空中施展轻功的是我们
和棕头鸥、斑嘴鸭、灰鹤、鸬鹚、红嘴鸥并肩的是我们
和涛声一起澎湃的,也是我们
呵,段郎,如你所说,今夜你是谁也不让的英雄,我权且是
娇柔婉转的木婉清。过了今夜,你又是谦卑的刘年,我也只是
浪迹天涯的颜梅玖。过了今夜,我们的空酒杯只能斟上幻想主义的酒



A26
一根白发


一根白发落在桌子上,像是一段
可有可无的时光,被人注意或者忽略
都已经不重要了

一根白发终于找到了自己
像命找到了命运
像人找到了人生

一根白发长长舒了一口气,仿佛一缕
累坏了的阳光,可以
安安静静地躺一躺了,然后

怯生生地说——
我用一生,终于把身体里的黑暗
走完了



A132
乳房之诗


窗外,树叶在轻轻飘落。现在。我想抽支烟,
或者,听点音乐。我孤独是因为今天我们四姐妹
谈到了乳房。

张玲,乳腺癌。宽大的衣服并没有出卖她。但她的一只乳房空了,另一只,孤单地睡在腋窝下。
高慧芳身材高挑,秀峰是重量级的。飞蛾扑火躺在了另一个男人的手臂里。一年后乳房被那人老婆用刀捅伤。
黄金的酒杯已在生命中破碎。
刘秀丽,两只胳膊垂下来能遮住肚脐,人称飞机场。男人去外地打工,至今爱归不归。
张玲小声说她儿子小时候捧着乳房吃奶的时候真可爱,就像在吹喇叭。
高慧芳幽幽地说她乳房上的伤疤自己都不敢看,哪个鸟男人还会喜欢呢?
刘秀丽说我都生锈了,连剃头的老三都说我不像女人。他妈的,这世界没有女人只有乳房了。
说着说着,她们开始羡慕我,说我能写会说,长得又好,追我的男人一定一火车。
说着说着,她们开始轮番抓捏我的乳房,狠狠地,恨恨地:
“骚货,你说是不是,你说是不是?”
仿佛我的乳房是淫荡的。
仿佛我抛弃了她们。
仿佛我抢走了她们的男人。
仿佛我毁了她们的生活。
仿佛这样,就可以治疗她们的伤痛。
后来,她们走了。没人再和我说一句话。
我回到自己房间躺下。
我抓住自己的乳房,哭了起来。

窗外,树叶在轻轻飘落。现在,我想抽支烟,
或者,听点音乐。我悲伤是因为我在等待一个永远不会到来的人。
尽管,我有美好的乳房。



A222
断碑,或午夜的自画像


阳光在一座古钟的体内苍凉下来
时针突然指向无名的病毒,天空生锈
青铜的大钟,丧失了鲜亮的音色
我拆下古老而漫长的指针
时间,在我的手指上断裂
然后慢慢消失

一张白纸突然飘来一个破旧的
黄昏,飘来1095个昼夜和春天的暗房
变形的时间泛出绿斑,爬满了苍蝇
我被深藏在一位妓女的阴处
而嫖客头顶日月在我的梦里
梦外,昼夜穿梭

我像一根肋骨,刺进午夜的
喉管,随着它的血液在体内肆意漫游
从一个午夜到另一个午夜
肋骨卡住了时间,在体内生锈
午夜蠕动着太平间的胃
天空,像死蛇退下的皮



A12
证据


我挪开家具
要打扫潜伏在
角落里的灰尘
却意外地发现了
去年怀疑保姆偷走的
那块手表
它走时准确
满身灰尘
让我的法官生涯蒙羞
此刻它走动的声音
比当时那个保姆的沉默
更刺耳



A19
在制药厂


一个美好的上午,在疾病与死亡之间
谁制造了这安静?这安静静得就像是假的
这鸟鸣就像是临时浇铸的一粒粒
玻璃球:圆润,透明,却未被祝福过
在处理过的工业废水池里,几尾红色的鲤鱼游得如此欢快
它们为严峻的现实带来了一个黑色幽默的礼物
仿佛死亡已经被一笔勾销,仿佛一粒药丸
就能解决所有问题,而所谓的药方
就是用一种疾病医治另一种疾病
生产线上,蓝色的人像鱼一样在蒸汽里漂浮
在疾病与死亡之间,谁发明了
这药丸,这向灵魂提供安慰的镇静剂
洁白的云朵,神那里借来的手帕
一遍遍擦拭我们头顶的天空
一个被弄脏的天堂,仍然需要兑现一个从未签署的合同
而我们的肉体在秘密地腐烂,就像被胶囊包裹的
一部分现实,在我们的胃和肠道里融化
因为美学已让位给化学,生命已让位给生活质量
一枝孤独的毛笔,在这巨大的墓园里
为死去的词语寻找裹尸布



A129
这些年


这些年,我在挥霍着青春
生命之沙,即将断流。一双长满老茧的手掌
握不稳铁打的锄头

这些年,我远离生活的跑道
脚下的石头,已经磨圆。磕破的头颅
找不到疗伤的药丸

这些年,高过头顶的杂草,一直疯长
将我一次次掩埋。我用鸟鸣的声音
唤醒森林。生命之光在树叶间
奔跑

这些年,内心的冷与外界的热
在不停抗争。摆不脱纠缠的因果
一杯凉水,将生活之铁淬炼

这些年,我的手心攥不紧一粒粮食
脚下的土地出现溃疡,心里的伤
在不断蔓延

这些年,我积攒足够的汗水
想让碑上的墓志铭多一些亮点
然而失血太多。苍白的文字
击不出半点火花

这些年,我打碎骨头,理想中可以碾出
几根像样的钉子。缺钙的身体
依然禁不起一阵风的狂澜

还好。这些年,幸亏有诗歌喂养着我
掏出热乎乎的血和汗
供奉在上。让飞翔的纸片
幻化出不朽的蝴蝶



A11
和自己下棋


和自己下棋,我依然保持着
一副黑白分明的姿态
这时的黑与白,已被我的一些
变幻莫测的想法,颠来倒去
我常被自己设下的圈套算计
也曾欲擒故纵地伏击过另一个自己
无论黑白双方如何斗智斗勇
最终都跳不出,这张棋盘布下的
一个又一个陷阱
我曾试着以局外人的眼光,仔细观察
自己与自己进行的这一场残酷对弈
惊诧不已——这才是真正的棋逢对手
没有人比自己更了解自己
也没人能够将自己欺骗得更深
一次次地较量之后
我既是成功者,又是失败者
真的感觉太累了,双手握着两枚棋子
让自己去猜:哪一只手是黑,哪一只是白
而面对突围与包围对峙的残局
我终于有些,举棋不定



A15
热爱着的人


热爱着的人,从来不说热爱,
他像暗恋的少女保持着自己的秘密。
五月喂马,十月劈柴,
他只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
才拥自己的所爱入怀,或
—— 相对而坐。
热爱着的人,尊重自己的内心,
他认为热爱是自己的事情只与自己有关。
七月胼胝,九月褴褛,
手捧一小朵烛光,让自己
快乐地滴血,
不管世界看没看见。
热爱着的人,当然不怕别人知道,
他知道爱是一树桃花难免伸出墙外。
三月芬芳,五月蓊郁,
在很多人知道之外,
他更想让一只翠鸟或一条
透明的虫子知道……
热爱着的人,他用刻骨的爱,
使自己,一次次获得生命的丰盈,
并拥有了凡人的高贵。
他坚信,穷人的诗也是诗!
而上帝的废纸,也
依然只是—— 废纸。
这座世界,又晃荡了一下



A57
木匠小郭的悲观主义


都在赶时间。植物向上,河流向下,352大巴车
向前
吱吱作响。追上了这一段
少去了那一段

没有人理会

一次车祸。八点半。表妹叫声偏短。
第一现场,SZTV报道,一只红色缎面的女鞋
划了一道三米多的弧线
生命还想从血泊中往上爬一爬。

城里人,正离家,赶往野外,生活。
木匠小郭,带着表妹,正去城里,挣钱。
一条小路通向村外,路越走越大,路越走越多
符合木匠小郭的愿望

约七年的光景

表妹私自远嫁,我私自成亲
想起小时候,我一边过家家,一边
往村子的水井撒尿,现在很后悔,要带着受伤的表妹,回到村子,
喝井里的水

回村的小路,只有一条
回家的表妹,腿,只剩一条
越往后,她的路,越发难走。

只是木匠小郭的腰痛,比去年增加了两成
想起去城里的路,沿途丢掉了好多东西
比如,一只带来好消息的喜鹊,没着河岸比我先走一步
比如,一把斧子,刃部失去一部分铁质
比如,一个人

下一次出门,不一定会再回来。



A197
出城记


向东走,走到我的母亲,
她的睡眠在尘土下,轻如草芥。
向南走,走到我的父亲,
他异乡的左腿,有老下去的城堡与啜泣。
向北走,走到我的儿子,
我喜、泣世界的源头,这个世界的源头。
向西走,走到我的爱人,
他大海的低垂眼眸,向我涂抹更多关于黑的意义。



A201
丽人堂


这是身体的建筑,你不能全信
也不能声张,身体有它自己的宗教
譬如美,那脸蛋和腰肢
每一位丽人,都守着我们必经的入口
从小女孩到大姑娘,到如花似玉
钟摆跟着摇晃,她们被养着
在光阴里,一层层地发亮
这时你开始用到计谋
大多数人也这样,半夜里梦游
去一座大堂,辨认那些眼神
被带走的后来都隐没人间
剩下的尤物,我们的手够不着
喊冤,如点蜡,最后都成一场幻影
命里注定是这样,丽人们
各有所属,我们唯一不足的是
与春风谋面却不懂春风
看得见身体,却恐于身体的下一次
出走。而这,才是建筑的黑暗
丽人们一辈子所做的事
也许只有一件,你听好了
在赤裸裸的族群里,她们不愿被出卖
但渴求接纳,从头到脚
只有一个地方是听命于上帝的
上帝说“你的心在哪儿你的魂就在
哪儿,如果魂都死了
那副绝美的肉体,谁还敢要”
丽人们从不这么想,尤其是撑到
最后的那一位,她有自己的
传说,大几百年都过去了
她还活着,活在属于她的那个朝代
偷窥者所剩无几,她只和君王
彻夜寻欢,而天下无人作乱



A249
一个词,一个人


一个词,写下来,
就旧了。
一个人,刚遇见,
就老了。

有时一个词,
大山般压迫着我们,无法喘息。
有时一个词,
可以轻盈托起我们,逆风飞行;

一个词,
有时会改变一个人的命运。
一个人,
有时会在一个词中,虚度一生;

有时千言万语,
难以描述一种心情。
而有时一个词,
就概括了一个人的一生。

一个词与一个词相遇,
为何水乳交融?
一个人与一个人相逢,
为何水火不容?

几千年过去,
所有的词,都用旧了,
只有诗人
能够赋予其新生。



A1
只爱这一亩三分地


它不是我的,而我完完全全是它的
发肤、小毛病、口音、胃口,以及思想
这一亩三分地的我的母亲--
不是普罗旺斯,没有排山倒海的熏衣草
也没有雏菊、栀子、龙舌兰、郁金香

是的,我是狭隘的
不能不死心塌地地爱着--
仓粮盈余,酒杯芬芳,鱼蟹欢跃,人民安康
不能不心甘情愿地爱着--
我的兄弟姐妹、至爱亲朋
只有他们,才会让我疼、让我伤
我越走越沉,越远越没有方向
最终,也将是他们--
一句话、一个眼神儿、一个手势
就轻轻地把我安慰,把我宽谅



A21
邂逅


是八月间的事了,我在草原上
遇到了一棵我认识的小草
它遇到我时一脸哀痛,它向我讲述了
另一棵健壮的草,是怎样转眼就夭折了
“它是那么英俊,充满生气,然而……”
它说着说着就哭了起来,我看见
它流下的眼泪比我们人类
稠多了

我想安慰它几句,但一个人
怎么能安慰一棵草呢



A24
羊皮鼓


让一只活生生的羊变成一张羊皮
这是一种不太难的手艺

但是,把一只羊的心跳,从一只羊身上
剔除出来,却并非易事

这就像剔除奔跑,而只留下奔跑的声音
剔除人生,而只留下人生的意义……

一次,即是无数次
一生,即是永生

命运的鼓槌,反复敲打着
像是某种暗示,又像是某种结果——

难道,生命仅仅是一具空空的壳
只能被疼痛敲响

越空,敲得越响
越响,越空

而敲多疼,那些走散的灵魂
才会回来



A25
母亲病了一辈子


母亲病了一辈子,一辈子,母亲
与病相依为命,仿佛
病,已成了她生活的支柱

刮风病,下雨病
不刮风不下雨还病的母亲,常常
把药当饭吃

酸的,甜的,苦的,辣的
稀的,稠的,软的,硬的
母亲已病成了一副良药——

坚强
大度
善良

病了一辈子的母亲啊,直到现在
仍病着,以至于有时候,我竟把病
当作了我的母亲



A30
镜中记


仿佛镜子贪恋了一个人的美
而把她留在深处

仿佛香山与红叶
必须在一起。仿佛不能说

是云而不是雨
造就了海的波浪,表面的动荡

和深处的念想。是一去不返
桃花潭水深千尺



A120
天空


走近些   再走近些
我也就空了
像十一月的风
温度没有宁静来的更黑    更痛

当所有的喧嚣随季风逃离
你只剩下忧郁的蓝
我想  那是我生命的底色吗
要不  我的诗歌怎么也是蓝色的呢

仰望你   我前世的情人啊
五百次的回眸够我饲养一生吗

不小心  我走进了你最疼的岁月
我也就懂了——
拼命拔高的炊烟
辗转不落的秋叶



A131
马王堆的重构


1
这不是清晨的敲门声,也不是
刚刚开始的埋葬:土粒和沙石不断
从上面落下,仿佛在棺材上发出
砰砰的响声——不是,这或许是你
两千一百年前就预期的一个时刻:
你将在有一天,以你的身体的完整
告知人类:你超越了时间和虚无。

这一头古老的猛兽,每天
都在吞食周围的青草和生物,我们
懵然不知。而你在最后时刻来临之前
早早开始了筹备,像准备一场婚礼。
一切都在悄悄进行:木头,从遥远的
群山深处运来,存放在附近;漆器
又在成都定制了一批,一样的烤漆
图案,花纹,保持着典雅的风格
和深沉的质地;帛画:花鸟虫鱼之林间
有猛兽悠远的吼声,通往地狱和天堂的
旗幡,血色分明。四季的衣裳,
尤其那必令后世惊艳的蝉衣
早早压在了箱底。

2
当一个人深夜不眠,凝视那
无声的黑暗:死亡。它,“无形,无声,
无味,无嗅,无法触及,无法去爱和关涉”,
它给予他熊熊燃烧的恐惧。老子说
“出生入死”,又说那“善摄生者”
“其无死地”。而你也
提前绕到了身后,看穿了死亡的
把戏——那不过是时间另一种形式,没有
季节变换,花叶更替,藕片在汤水里
保持了永远的洁白。四周的液体始终
透明——除非粗暴的光线打破
信念的平衡:但你也仿佛
早听见了一片惊讶声。

早晨对镜梳妆,你有些许忧伤:不是害怕
死之将临,而是念叨美之毁损:那仿佛是代价
丑的一面终将呈现:眼窝深陷
牙齿突出,皮肤虽有弹性但终是
失去了根须的枯枝。

3
你不会想到,一个刑侦人员以石蜡
复活了你全部的美:云髻轻挽,
藕臂微露,一双明亮的眼睛如水潭
汪汪,袅娜之姿丝毫不让
大街上的女人——只不过她们
吊带,扭臀,更擅长卖弄风情:一些
轻飘飘的雾纱,在时间的池水上
编织,梭子轰隆作响而又杳然无声,
像轮子滚过无人的黑夜。

或许那只是对你的留白的一种
愚蠢的践踏,一些轻率的想象
填塞了美的空间:一朵枯萎的花
更令人感念它前世的茂盛
和此刻的凋零。一件精致的蝉衣足以
勾勒无数的画面,比如一个早晨
你站在门口。庭院的树荫下已经围满
锦衣的少女,她们纤纤的手指一齐停住,
眼睛抬起,转向你。第一缕阳光
照亮了你浅笑的明眸。

4
一个神秘的黑夜在那里浓缩了时间。
广大的国土。一根钢钎偶然的抵达
经过了无数朝代。是的,你其实一直
虚掩着门。那深处的走廊依然有人
提着灯,低低地行走。侍女们的笑声
渐渐偃息:谁都不知道,也不关心
自身的命运:一个意念早已确定
她们的结局:陪葬,那将是一个令人
日夜不能成眠的词。那一刻它还潜藏在
意志的暗箱里。而翘檐上空一轮孤月
映照着花格精致的窗户。更声传来,
洁白的窗纸轻轻颤动。

木佣环立着。蛾眉轻皱,姿态谦恭,
仿佛时刻在等待你随时醒来的一声轻唤。
但她们一直站在户檐下,不动,再没有
走动。直到这一天,一些人无比惊叹地
搬动她们的身子。娇弱的身子,每一个
都发出了不同的悲声,以一种相同的
恐惧和情感,眼望着上空的土粒和沙石
一铲一铲泼下来,呼吸越来越沉重,直至
最后一缕光线熄灭。

5
你仰卧着,仪态安详,不再传唤
侍女们,也不必早晨起来
向利候请安。漆盘空着,露出光泽,
帛书上的《老子》,卷进卷轴,
却向想象和语言敞开无限的空间。
藤制的梳妆盒妆红暗淡,香气隐约,
时间的光泽在最新的光线下闪烁。
七弦琴弦已松动,或是自然呈现生命的
另一种形态:若调弦,弹拨,水袖轻拂
两千年的鸟雀一齐啼鸣,
历史的钟声悠悠响起。

你已经回到了自身,回到一个
纯粹的意志:无论让考古学家们扶眼睛
拍大腿,还是令孩子躲闪,藏在父母腋下
怯怯地露出眼睛,你都不会改变。
一如每天早晨,锅子如期在厨房
发出声响。嘀铃铃。秘书在办公室
接到了世界打来的第一个电话。
邮递员在窗下发动摩托车。第一缕阳光
照亮了建筑的胚胎上,闪亮的铜。
副市长提早两分钟走进会议室,以廉洁的
言辞,厉声斥责它包裹的贿赂。妓女
拉上窗帘,开始了一天的睡眠。产房传来
婴儿的啼哭。火葬场沉寂一夜的烟囱
又冒出袅袅青烟:

那有形进入无形,透明的、蔚蓝的
乌有之乡,被你塑形,被你解构,
以一种单纯而又真实的形式。

6
蓝色的火焰燃起,这一天
你震惊了世界:电话在传递,印刷机哗哗地
加印报纸,无数的走廊响起密集的
脚步。仿佛报丧的人布满了世界各地,
而你已经沉睡千年。

这蓝色的火焰,细微的嗞嗞声
像雷声,唤醒了万物神秘的眼睛。
像词语,撬动着你的舌头。沉默的言辞
敞开着无限的空间,又被牙齿加固。
一个朝代的檐角渐渐露出。
三枚大印拒斥着谎言。那后代的盗墓人
也暴露了他们的铁铲。一个封闭的空间
犹如监狱:囚犯在墙脚哭泣或日夜琢磨越狱:
他们不知道那墙上永在的窟窿,出去
或将进入你的时间,或许会
沉入更深的黑暗。

所有的事物皆有漏洞,唯死亡
不会。你以毫不含糊的客观性划定了界限。
万马奔腾,刀枪鸣响,为一块虚无的国土。
彻夜拨动着算盘,妒忌邻家的果园。
或让语言布满蒺藜,等侯一匹马
奔腾而来。奔腾而来,那马,突然停住,
昂首发出啾啾的嘶鸣:它是看见了你
张开着巨大的洞穴?

7
当一个年轻的母亲突然死去,尸体
正在炎热的夏日浮肿,发黑,渐渐
腐烂,族人在门外和人反复协商
抬棺的价格,我愿意再一次加入你
庞大的送葬行列,以一种人的基本使命
像抬起亲戚们的棺材。

我不再责备你葬仪的奢华:二十米高
里外四层的巨大棺椁,它标注着一个人
尊严的重量。二十层的裹尸布和帛画
显示着爱的厚度,悲伤的浓度。它缓缓
移动,像一个国家在缓缓前进。
像文明在艰难进步。那下面密集的
脚,搓动着大地,发出庄严的声响。
在雾中,送葬行列的尾巴绵延到
湘江河畔,岳麓山脚,而它的头
进入了汉朝寂静的森林。

古老的猛兽,每天都在吞食
周围的青草和生物。他们懵然不知。
他们步履匆匆。当他们看见这旷古的
葬仪,必停步,必张望,或者加入
这行列,在最终放下重负的时刻会听见
泥石沙沙的声音,犹如清晨的敲门声:
无论生与死,实有或虚无。



A133
落日之歌


它旋转着它的浑圆、金黄
稳稳地跃入大海平静的胸口

它有无限次的轮回
消失,只是一种行为艺术

它完全掌握了这个伟大的技艺。它永远新鲜
不像我们,从未获得重生

如果我为它写下墓志铭:
完美的典范或一个圆满的谎言

真相是:如果抽去它的金黄
它就是灰白的光晕

事实上,我们心中曾经有过的那轮金黄
剩余的光晕也渐渐消失

多少时日白白熬过,多少光线偏离了内心
多少果子腐烂、宴席散尽,多少姓名地址一笔抹去

只有死亡依然在窥视着我们



A187
安全帽上的遗言


聂清文死于一次煤矿事故。他知道
活着的人,会把这次事故称之为
“4•16矿难”,他还知道
家里大概能得到两三万块钱的
补偿:这是一条性命的可比价值。
与他困在一起的,共有17个人
他们曾拼命地敲击着井壁
想让外面听见(外面的人,
也听见了敲击声,由强到弱
与米沃什讲述的雅德维加小姐的消失
惊人的近似)。6天以后
他们作为尸体回到了光明的世界。
尽管年轻,尽管把绝望和痛苦
留给了恨之入骨的黑暗
但光明的世界已不再属于他们。
除了聂清文,因为用粉笔
在安全帽上写下遗言
而意外地成为一篇报道的主角
其他死者只是构成了一个习惯缩水的
统计数字,跟在死亡后面。
想到一个人将亡之时写下
他欠别人的钱和别人欠他的钱
并叮嘱妻子把自己火葬
大地是不安的,而愤怒
啊!如果我们没有权利通过愤怒
表示愤怒,就忘记他吧
聂清文,男,38岁,湖南人
涟源市七一煤矿安监员
死于“4•16矿难”但留有一个安全帽
和用粉笔写在安全帽上的遗言



A211
祖国


面对大好河山,隐喻的人终于像失去了什么。
如风,吹落了禁果。
他的内心,一片虚脱。

亘古苍茫。
于皇天后土之中,始祖的庙寝已然蛰伏。
雄伟的祖根,败落,如草木。
洪荒在宇,万物如咒。

春秋复返,星云半有半无。
“大曰邦,小曰国。”丛生的狐疑布满丹青。
好一部上下五千年、纵横九万里的编年。
骨鲠铩羽而归,光阴将历史追没。

哦!祖根强大的掘墓人。你们的国,
“或”已被“玉”取代,权利抱团取暖。
无限江山,俨然养畜之闲。



A17
拐弯


一条河
拐弯的时候
侧身看到了身后的自己
想再看见
要等下一次拐弯
几条鱼
替河流转过身去
返回不能返回的身世
那些顺流而下的鱼
从未想过看一次自己的尾巴



A39
古镇,屋后的一排马桩


翻过第二道山梁,就看见
屋后栓马的地方陈旧的马桩,此刻
只拴着几缕春天的风声。
古镇的房屋
一家高过一家。
我像一个久别的游子
回到了家园。
但我深知,我只是一个
路过古镇的异乡人。
我像一匹跑倦了的中原之马
在一个马桩旁歇了一下。
春天的花
有的已经开了,远远地
望着我,像是一群好客的孩子。



A98
琥珀里的昆虫


它懂得了观察,以其之后的岁月。
当初的慌乱、恐惧,一种慢慢凝固的东西吸收了它们,
甚至吸走了它的死,使它看上去栩栩如生。
“你几乎是活的”,它对自己说,“除了
不能动,不能一点点老去,一切都和从前没有区别”。
它奇怪自己仍有新的想法,它谨慎地
把这些想法放在心底以免被吸走因为
它身体周围那绝对的平静不能
存放任何想法。
光把它的影子投到外面的世界如同投放某种欲望。
它的复眼知道无数欲望比如
总有一把梯子被放到它不能动的脚爪下。
那梯子明亮、几乎不可见,缓缓移动并把这
漫长的静止理解为一个瞬间



A111
易水寒


易水已瘦弱不堪
河面上看不见一条渡船
几株芦苇持着长戈
风中比画着

它们相中了这片水域
为了寸许大的空间,挥戈相向
它们又紧紧抱在一起
只为赶走入侵的水鸟

只是到了秋天
它们被季节如数收割
制作成宣纸
写写曾经争斗的历史



A113
浅秋


请允许我把镜头拉长,拉远
那片田野正飘着迷人的清香
此刻,我不说荡舞空中红枣
不说,红霞似火的柿子
不说,闭月羞花的苹果

我只想和棉花老人叙叙旧
听她讲述古老的传说
虽已到暮烛残年,却依然挺直着腰杆
我知道,我还是个孩子
我还读不懂她沧桑的白

秋且尚浅,一切都还来得及
在这个十月,让我返回枝头
和一枚核桃一起成长
把未成熟的心事,嫁接在一株玉米的胡须上
每长一寸,就向秋深一寸



A117
半个月亮


曾经的铁骑铮铮
弃流年不顾。在大山的脊背上
托起梦的河流。狼烟在落日里
与枯木抵足

岁月的裙裾上写满荒谬
河堤上的荒草用委屈的眼眸
虔诚的祈求。拔高的节啊
总是背负罪孽深重的壳

尚有风骨的镂花窗上
镌刻着众生相。在静止的时光里
守着半个月亮
望尘而拜……



A124
时间画像


昏黄的绒幕,镶嵌着
昏黄冷峻的光
一幅充满禅意的油彩
黑线条,死死地
像是被囚禁的水,只待
干涸,粼粼地映射出诱惑
想着逃窜

囚禁水冰冷的顽石
被浸渍,滋润出一朵玫瑰
花蕊上的水珠
浸湿我的诗行,然后
飞逝在一缕光的掠夺



A128
红蜻蜓


一只红蜻蜓,一条红鲤鱼
相互,视对方为镜子中的影像
把午后的池塘,那一张脸
抹上口红

鱼所满足的是,“自己的影子”
能飞离池塘,海、陆、空都是去处
也可以住在那红衣少年安全的瓶子里
她却偏爱池中的风水
以及一根多余的水肿的枯枝

然后以此为家,蜻蜓点水
生一大把孩子。又天天来看
哪些被“自己的影子”吃了,给唱唱安魂曲
哪些逃脱了,给唱唱赞美诗

“有生命的东西,才有资格死去”
红蜻蜓总这么想这么唱。所以她的飞翔
总这么轻松,这么红



A150
雅安,一个巨大的倾听


第一锹,像我挖你一样,挖我。
第二锹,也是第十万锹,清晰得像
请把我从瓦砾中挖走。
第三锹,请把我从语言中挖走。
再没有比语言更深的坑中
才会有一次最深的飞翔。
第四锹,请把我从新闻中挖走——
我不是你的兄弟,也不是你的姐妹,
但是,挖,会改变我们。
第五锹,比第六锹更像一个闷雷,
请把我从真相中挖走。
第七锹,咔嚓,短促而精准,
巨大的悲痛中一个回音的切片。
第八锹,不是很深,却结束了每个人
都曾有过的一个巨大的渺小。
第九锹,事情始于挖,但不会终于挖。
第十锹,请继续挖我身上的你,
直到挖出你身上的我们——
一个巨大的倾听始终会在那里。



A208
简单的木头


把思想镶入一块木头,需要
路边有草,有野花,有无边的麦垛
映衬。有时我想
倘使前方能有一个鲁滨逊荒岛
那么将有大海和围墙

将有一个姗姗来迟的人
停止一切无谓的大脑运动
扛起手中的锄头和铁铲
赶着羊群抄一条小路回家

那些路边的野花一定会说:
一棵树的成长,必须考虑天空的
阴晴;一块石头,要擎住
摇摇欲坠的天庭。而一根木头
只需支撑石头,房子和家
只需在每天的阳光到来之前
吸取甘露和营养

像一根木头一样
安然。我就理解了安然的境界
我就接近了木头的简单



A243
堆父亲


流水的骨骼,雨的肉身
整个冬天,我都在
照着父亲生前的样子
堆一个雪人
堆他的心,堆他的肝
堆他融化之前苦不堪言的一生
如果,我能堆出他的
卑贱、胆怯,以及命中的劫数
我的父亲,他就能复活
并会伸出残损的手
归还我淌过的泪水
但是,我已经没有力气
再痛一回。我怕看见
大风吹散他时
天空中飘着红色的雪



A256
月亮的另一种光


不断地亲历盈虚  你破解了很多秘密
一些鬼魅羞愧难当  从高处纷纷坠崖
口衔清露的白菊  高贵得一览无余

在黎明到来之前  有些梦魇需要隐藏
隐于草木  隐于虫鸣  隐于某一条清涧
以备濯足  濯心  濯长霜  濯浮尘

西风  把你打磨得很痛
你却拒绝说出  西风的冷
心的澄明  就是尘世的澄明

何其相似  外表坚硬  内心柔情
我们是彼此宫中的宿主
给你翅膀  给你速度  来  让我们一起飞



B92
今天脑子不上班


五官之间的较量
毫无疑问,那只能定性为内部矛盾
法律与欲望的博弈,那才叫命悬一线
眼下的现状有点那个啥
鼠走猫步。老虎在噩梦中醒来
最想练就一身爬山虎的脚

我这湿人的脑神经自闭了这么久
目前形势大有好转
给自己缺氧的脑子制定一套最新方案
迫在眉睫——

麻木、愤怒和零智商一定殊途同归
影子的支架原地抖落一身铁锈
一颗负重的心立刻停止杞人忧天

为了让长寿的基因在我这里前赴后继
身子去没有霾的真空接受饿疗
鼻子去没有门票的景点嗅够花香
耳朵去没有噪音的桃花源疗伤静养
嘴巴去绿色食物里垂涎三尺
眼睛去极乐世界大哭一场

总而言之,言而总之
分散无聊,集中呆滞
这个主意一出炉
我好想笑出脆响来



B101
骨子里的浪花


灵魂羞涩的时候
语言会带些装饰
怠慢的脉搏
开始酝酿一场小雨
井里的水
不可用笑话抽干
镜子里的月亮
撵不上画饼充饥的时光
思想在一个主题里抽穗
年景的炊烟才会飘香
吃惯了辣的头颅
从来没有来点甜的奢望
信仰主宰习俗
远古开天的故事
在祖谱里生长
生活是一条
弯弯曲曲的河流
骨子里的浪花
始终朝着一个方向



B11
芦苇,或惊艳


神,推开一扇门
一切必须静止,必须蛰伏起来
被惯坏的蝈蝈不再复制最后一句叫声

还是难以想象
神往,笔墨下点缀一滩芦苇
迫使秋风丢下山林,哑然
无法阻挡的神性,被绿叶子举过天空
就像消失已久的神器
惊艳,羞煞两棵试图靠近的松树

草,低矮,猥琐在坡上
那些胆小的菊花,清浅,骨子里的倔强
难以扼守最后的防线
委身在即将消失的秋天的叹息里

联想,浮想
秘制的夜,那只隐居在此的翠鸟先生
是如何过着神仙的日子
又是如何脚蹬芦秆
端一杯夜色,悠悠然与月光交换信物

没有风,神种下的植物
任凭谁也无法洞察玄机。隐性,湖水一滴滴靠近
延伸在隐匿的路上
查找痕迹。一株株芦苇把湖的荣光隆起
摊开一卷令俗人神往的去处



B188
原谅


原谅少女。原谅洗头房里十八岁的夏天的呻吟
就是原谅她田地间佝偻的父母
和被流水线扭断胳膊的弟弟
原谅嫖客。原谅他的秃顶和旧皮鞋
就是原谅出租屋的一地烟头
和被老板斥责后的唯唯诺诺
也是原谅五金厂失业女工提前到来的
更年期。以及她在菜市场嘶哑的大嗓门
原谅窗外越擦越多的小广告
还要原谅纸上那些溃疡糜烂的字眼
这等于原谅一个三流大学的毕业生
在一个汗流浃背的下午,
靠在城管的车里,冷冷的颤抖
也等于原谅,凌晨的廉价旅馆里,
他狠狠的撕去,一页去年写下的日记
原谅这条污水横流的街道吧
原谅生活在这里的人群
原谅杀狗的屠夫,就像原谅化缘的和尚
他们一样,供奉着泥塑的菩萨
原谅公车上被暴打的小偷,就像
原谅脚手架上滑落的民工
他们一样,疼痛,但无人过问
是的,请原谅他们吧
所有人。等于原谅我们的人民
哪怕我们说起人民的时候
他们一脸茫然
哦。最后,原谅这座人民的城市吧
原谅市政大楼上崭新的钟表
等于原谅古老的教堂顶,倾斜的十字架
它们一样怀着济世的情怀
从不被人民怀疑
哦。原谅人民吧
等于原谅《宪法》
和《圣经》
它们,和人民一样
被摆放在那里
用来尊重,也用来践踏



B257



咬钩的一瞬间就开始了搏斗
直到3个时辰后才被人拉出水面
接着头重重的着了两记木棍
后来就是咔咔的刮鳞、开膛破肚

一张精美的餐台旁八张嘴巴为这条鱼举行了一场
隆重的热气腾腾的告别仪式
八个人都没留意餐盘里那个大鱼头的神情显得
十分诡异

后来,后来就有八条人形的鱼摆动双鳍游出餐厅
游进人海各自去咬自己的钩



B1
我挨过两脚


小时候我知道
驴和马会踢人
人没有蹄子
人的脚是走路用的
男人穿庄重的靴子
女人穿绣花的鞋子

我的肉体
本应习惯于温柔的手
紧紧的拥抱
轻轻的爱抚
却被人的脚踢过两次
一脚是“大日本皇军”踢的㈠
一脚是“革命造反派”踢的㈡
一脚踢了一个民族
一脚踢了一代知识分子

现在
我们有那么多可爱的脚
脚下有那么多新铺的路
但那两只脚
并未走远
像两个黑色的眼罩
总是在我的眼前晃动

我赞美脚
它使人类走出野蛮
我害怕脚
人的脚比动物的蹄子
更凶

㈠发生在日本鬼子扫荡时,我才十岁。
㈡发生在“文革”我被“专政”期间。



B8
中年之诗


只一阵风的功夫
一场落雪 
就占领中年的山头
从眼角到额头
岁月填满沙粒

羊角辫里的笑声
被羊群带去了远方
青春挂在枝头
风干了誓言
只有风姿绰约的季节
还在生命边缘旖旎成河
 
人到中年
就变成贪心的蜗牛
开始背负一些湿重的词汇
譬如父母;孩子;过往;梦想
即使寸步难行;也不想丢
牵着另一只手
只想把青城
走成日暮



B12
最后一代人


秋天,风把焦黄的树叶植入大地
一堆黄土衍生出我佝偻的背,大幅度螺旋的腿
正是透过这深藏忧郁的眼睛
我谙熟了我死去奶奶的遗容、我的父亲和母亲
他们和我共同见证了
三代人滚烫的血液纠缠不清
如果是一个节日
我的奶奶习惯保持一个表情在桌前注视众人
她的儿子——我的父亲时常嘴角蠢蠢欲动
他拿着红褐色的香柱作揖,倒茶点酒
叩三个响头
这时我的母亲一脸平静,
她让小小的心愿连同麦饭葱根一起欢叫
只有我这暂时的最后一代人
一会儿弄疼鞭炮,
一会儿坐在房顶暗自打量——
我那些死去的,活着的先辈们
纷纷暴露天性。



B41
稻草人


作为替代者
它有义务替一个农民撒一万次谎
并且
只对一只麻雀说

也有另一只聪明的麻雀
一眼,就能洞悉它内心的空虚

于是。它不停的换装

从童年到中年
它依次换上祖父的衣裳
祖母的衣裳
父亲和母亲的衣裳

不久的将来,它还会换上我的
我孩子的
甚至,我孩子的孩子的
我孙子的孙子的



B2
我的祖国


我的祖国
只有两个字
如果拆开来
一个是中
一个是国
你可以拆开来读和写
甚至嚎叫
但你不可以拆开
字里的人们
不可以拆开字里的天空
不可以拆开字里的土地
不可以拆开这两个字
合起来的力量
如果你硬要拆开
你会拆出愤怒
你会拆出鲜血



B4
在医院


白的床单和被褥,白的墙壁
比这更白的是窗外苍茫的大雪
和面对绝望而发白的脸色
液体在一滴一滴地渗入血脉深处
像时间,在一秒一秒挪移
嘀嗒嘀嗒的回声
在医院的过道里走来走去
走来走去,忽然一下子就消失了
留下多半瓶还未输完的液体
晃动着,晃动着……
像我们一群活着的人眼中的泪水
但我们必须忍住泪水
忍住悲痛
像一棵棵小草忍住冬天的严寒
紧紧地抱住厚厚的雪



B5
这个秋天


这个秋天,我总是心静不下来
喜欢色彩,喜欢风,喜欢去乡下看菜园里的蔬菜
和耷拉着脑袋的向日葵
害怕光,害怕如棉的云,害怕万里之外无法触及的事物
就是独自闲坐,也静不下来
心如秋水般荡漾
像一只从书本里飞出来的蝴蝶
预测到了什么



B6
黄昏离歌


厚厚的积雪终于消融了
大地原形毕露,那些阳光的死角
残留的陈雪也开始与尘埃
妥协为一场泥泞

西斜的光线透出血丝
无数的白发渗出无数的伤感
你走着,晃动着,铁轨
盘卧在那里,像忧伤指向陌路

我在这里远眺
远方是布满血丝的荒漠
你是彼岸,是跑向车后的河流
闪着泪光,哗响一路离歌



B10
父亲


比光阴老得更快
是父亲消瘦的背影
委婉的诗句已医不好沉没在黄昏底部的隐痛

茅屋的牙齿逐个掉落  呼呼地北风奏起挽歌
西墙上 避难的弯镰
刀口钝化
尊贵的锈迹游走在信念的鬓角
野草的根系集结  一场政变势在必行

我看到父亲突然矮下去了很多
他的哮喘病又犯了
甚至波及到了心脏
就连他的左腿也不再那么坚韧
松动的骨头中暗藏天机



B47
祖母


那时  中国瘦了
中国的岁月也瘦了
家乡的炊烟
飘满瘦长的风景
日子无法充实
您瘦瘦的脚  三寸金莲
便丈量了中国很长很长的历史
但您  却无法
丈量自己的一生
一生被瘦长的历史束住了
束住了酸甜苦辣
挤满了额头的艰辛

想您时
总有一种苦涩
于梦境中流出
于是   您被想成
一束古老的炊烟



B223
满岁


一张席子铺开。依次摆上
葱,算盘,钢笔,种子,人民币。
我端坐中央。
亲人们围成一圈,一齐喊:抓呀,抓呀。
我东看看,西瞅瞅,
就是不下手。
我不下手,谁也看不透我的命运。



B3
高速路口


我在等你
在高速路的出口
在离火车站不远的地方等
古玩店的门朝向北
我在青铜器中读一首苹果的诗
苹果的香味就溢出陶器
我提前了半个小时
有雪的路面一定很滑
我不敢保证,今天是否会拥抱你
当着别人的面,天这么冷
呼出的气是白色的



B7
子夜


一阵虚空的风,在鸟声中弯向丛林
从此经过一滴清水,一片坚硬的雪花,心事暗淡
习惯于街口徘徊的老乞丐,冰凉的词语
温度很低,影子到处逃窜,夜里醒来的时候
才发现找不见了鞋子

打开门窗,我相信月光是幸运的
它躲过了长街上往来的车辆,潜入我的骨骼里
如一只小小的刺猬,用针刺扎破了我身上的脓包
那些虚幻的庞然大物,一点一点的
摇碎了昔日的黄昏与泪光

水自远处流来,在下落的痕迹中
打磨自己狭小的空间,而此刻,正是落雪时节



B9
失眠


一只羊,两只羊,三只羊……
七只羊,八只羊,九只羊……
三百只羊,五百只羊……
八百只猴子,九百只猴子……
猴子从被窝钻出去
猴子从床上跳下去



B13
山路


小的时候
母亲背着小麦,走在前头
我拿着遗穗
认真地尾随在后

多年后,母亲老去
在草木更深的山路上
我默然回头
依旧背着麦子的母亲
早已落在了我的身后



B14
秋天书


秋天,日子定格在发黄的纸上
我用笨拙的手写下昨天

岁月是一把生锈的钝刀
我们被慢慢宰割,痛到麻木……

这个秋天,风继续吹着
纷纷落叶已掩埋了家乡的小路
有人在夜里走向湖边
一声长长地叹息——

一声长长的叹息啊,秋天
永远是这样:一些生命慢慢地凋零
我们就像草芥,在风中
苍黄着



B35
海子
——题马萧萧水墨《海子》


一捏一捏的,那些麦子
被风,被雨,被一些肉眼不见的火
慢慢焚化

理由呢??证据呢?

屋檐上的雪,睫毛上的霜
脚跟,分裂繁殖的真菌
胡茬里狞笑的螨虫

一截一截的,锯开
抗在桃花脖颈上,铮亮的枷锁
说服影子,扑倒直立的虔诚
扑倒春天,和一片挣扎的




B45
偶遇一只蚂蚁


歇歇脚,继续搬一粒米上路
在这个静寂无声的清晨
柱响拐杖
等待一缕阳光从地平线破土

一定有人在杜撰整个春天
一定有人偶遇一只蚂蚁
喊一声红,喊一声绿
有多少只脚攀上春天的枝头

我折下一抹绿,点缀镜头
一只蚂蚁在我的掌间跋涉
攀登一道道山梁
一切是那么的宁静与祥和

面对这幼小的生命
被触动的那根弦,开始震颤
我悄悄地放走它
仿佛共同经历了一次死里逃生



B85
磨刀


我一直在磨一把刀
不为了它的利刃和锋芒

我一直在磨一把刀
不让它沾染上,任何一滴血腥

我一直在磨一把刀
也不让它去伤害,任何一株草木

我一直在磨一把刀
只磨给对手看

我一直在磨一把刀
越磨越短,只剩下一点钢含在木把里



B148
过泗水


——“天厌之!厌天否?”眼前秋波落地,我内心氤氲三山五岳的八卦
顺川而行,逆流而上,我要找到那个临河浩叹的老头。“逝者如斯!”
天下熙熙:负米的?寻道的?皆为利来。坚硬者真得磨而不薄?
天下攘攘:弄权的?操刀的?皆为利往。洁白者真得染而不黑?
我这七零八散的身架,骑日行千里的秋风,一路摇响经筒里的风雅
“生死之外,已无冠可免!”夫子乎?仲由乎?可否相伴乘桴于今生?

……龙湾晚霞,华渚晓月,“夜黑,都不比活在酒魂里的那缕泪光”
自此,我将结绳为网,不渔猎,不捕鸟,只谱《驾辨》的曲子



B36
一只鸟飞过……


1

谁也无法扭转
黑夜与白天旋转的齿轮
地平线的黄昏
是它们相互咬合的印痕

喧闹还原为无边的平静
疼痛还原后
是深嵌在记忆的天空中
焦灼的瞳仁

也许正因为如此
一只鸟飞过
像一道闪电光芒夺目
更像一颗与我擦肩而过的流星

2

有些飞翔是看不见的
比如梦,比如希翼,比如当年
在风里放飞的诗笺

想象春天刚刚发芽时
弱小的露珠
怎样容纳着辽阔的天空

谁用翅膀煽动云朵
倾泻的泪
让平静的大地掀起波澜

或许,我终于明白了,为什么
一只鸟飞过
总会引发季节的变迁

3

缘于内心未了的夙愿
缘于等待
夜色才如此静谧

也许没有人在意,黑暗中
花朵在开放
寂寞是一种自我暗示的美

一只鸟飞过
它清脆的啼鸣像一根火柴
倏地擦燃我的天空

让我真切地看见了自己
梦的羽毛飘浮
我正游弋于风里,幸福地失眠



B42
一个人的春天


这个春天,春风再柔,化不开阴霾的天气
经历过死亡的寒冷,一颗抽离的心,酸楚 疼痛
看不到阳光。始终一个人,走在路上

很难想象,与土为邻会是什么样子
在那些泥土的下面,是不是没有了思念和牵挂
没有了疼痛和疾病。肌肤 骨骼归于泥土,滋养五谷杂粮

随着光阴淡去,也许伤痛会减轻
那些小草 花儿,爱的枝叶慢慢的生长
是否就能触摸到神的指尖

请允许我把眼泪和回忆一起收藏
在坟前再浇一杯酒 ,把寒冷逼进黑暗
此刻,我不倾诉,不倾听,只默默地祈祷



B195
后遗症


只要一叫他的名字
他立马收起刚刚迈出的残腿
立正,弯腰。说出同一句话
“我有罪。”
说了三十几年了
把村民的耳朵
都磨出了茧子
老人家吃斋,念佛
墙上只挂着一幅
伟人的图画



B202
二十四色之少年经


假期,我得抽肩去龙岩,想,自己扛下学费
车过瑞金,有我一九九八年,被强买的一顿饭事
在长汀,车里吐出了,三个蛇皮袋

他们奔将乐去,投靠一身褴褛,一双高筒水鞋
矿帽,和照明灯。蛇皮袋细小的疏漏,就可能让阳光
落入泥土。我想,黄坑虽小,天宇集团很大

手上掌握着,人命千条,我的亲叔叔一家,五年了,我们才相认
我的亲叔叔,看上去,只认钱,他说
你来了,就是多一双筷子,多一只碗的事,就在这个地方

有人,发了家,致了富,有人,找到了衰老,有人找到了死亡
我十八岁的堂哥哥,变成了骨灰,漂在于都河
矿里用两万来吊,打发堂哥哥与亲伯伯,十几年的恩情

我不忘告诉了,我的亲叔叔,来时的这头,我对陌生人,说了实话
花了五十吊,几里路,才没能让出租摩托车,给我留下一截



B221
端午,我站立在一条垄沟之上


在冀南,在没有江的乡下
小风中的麦子,发出流水的声响
这一天,我多愁,我善感,我自作主张
我放弃阅读,弄湿纸张
这一天,我持一束艾草,挂上门框
我挑酒喝,不喝衡水湖的老白干
不喝大海边的青岛啤
我喝江南的雄黄
这一天,我不穿背心短裤,我拖一袭长衫
在破裂处,缝上一块干净的补丁
我缓缓来到田野
站立在一条垄沟之上
我面南吟哦,惊飞三五只麻雀
然后,纵身一跃
于是,垄沟有了名字叫汨罗,农历有了深度叫端午
在冀南,在没有江的乡下
五月的麦田,弥漫孤独之香



B227
创可贴


手受伤了
妻把一片创可贴
小心地敷在我的伤口上
一片雪花
正巧也落在了我的手掌
下雪了,我说
妻抬起头仰望天空
流露着悲悯的目光
这个满是伤口的世界上
善良而单纯的雪花
你敷得过来吗



B234
春天来了


灰色的铁蹄兽践踏大地
一个季节望不见绿色地平线
此刻 决战已经爆发
小草刺破灰土
树叶拱破树皮
南风的号角嘹亮
阳光的利剑横扫
谁也挡不住
春天君临天下

一场呼啦啦的南风
驱散了北风的絮叨
僵硬了一个季节的空气
温润欲滴

冰的虚伪的严肃
不堪春阳一击
活泼的水啊
天生就不拘形迹

春天
在一夜之间破土而出
某一个早上
绿汁注满你的胸膛
淹没你的头脑
鹅黄的嫩芽从全身冒出
你被彻底瓦解
柔软得不能动弹

春天来了
人心富贵
做个守财奴
宁静地泡在时光的金子中
除了幸福
无所事事



B40
童年的月亮


她咬着唇儿,不吭声
我怕她张口、咿呀学语的时候
露珠就疼了

她习惯在眼睛里种两片海水
迷人的翡翠蓝
与乌云何闪电无关
她衔着半叶含羞草
洁白的齿痕

读过的书叫连环画
做过的事叫趣事
她是我那个疯疯的野丫头

有时她爬上山腰,有时
她坐在树梢



B43
禅心


有佛走过,影子
停在寺院前的梅树下
秃秃的枝抱着冬
静静坐禅

寺院钟声响起
梅树以为春呼喊
一松手,把悟透的冬跌落
大雪纷纷

僧人专心扫雪
梅树匆匆开花



B48
在八月的午后


八月的午后,在路口
等我,到最后的晨昏
擦肩而过的旅途
来不及望一眼。爱我的人
还会回来。八月
在注定的命运里写下葱翠
在相约的轮回中埋下暗伤

八月的午后,已经走过风尘仆仆的人
相同的叶子,突然响起不同的掌声

一条河流经过八月的午后
把水写的涛声留给后人。我止住泪水
让痛苦再一次退回身体里。给远方的家
披一身杨花的风衣

和蒿草一起生长的,还有一丛丛狗尾巴草
浮云。在八月的午后
有阳光的马蹄,途径故乡
嘚嘚的足音,为我们寂寥的生活
抒情



B119
遛弯


清晨 你总喜欢到石匣山遛弯
那里幽静 地势开阔 空气也好
通向石匣山的羊肠小道
坡缓路平 曲折蜿蜒 红沙铺地净无泥
道两旁 长满了茂密的山槐
形成两列天然的绿色屏障 穿过曲曲弯弯的
林荫小道 石匣山尽在眼前
小时候 你与小伙伴们曾经常来这里
捡过石匣 快乐地一起玩耍……
石匣还是那样的石匣 可那个飘飘
远去的童年 再也捡拾不回来了
而你 却喜欢一个人在这童年出没的地方
天天来遛弯 遛着遛着 一群天真
烂漫的小伙伴 就从这石匣山里面
欢蹦乱跳 叽叽喳喳地又都涌出来
那张张露着门牙红扑扑脏兮兮的小脸蛋
是多么亲切 你仿佛又回到了
那个充满快活无忧的从前
脑海里浮现的全是那个美丽的画面
其中 画面里也少不得一个你——
那个你 现在已是白发须髯
山风一吹 略显飘逸 雕塑一般



B145
室内,物证


室内。一件羽绒服
它黄底,绿色的拼音字母
一直卷缩在那儿
我一直,没敢摸它
我怕,一个人的体温从里面跑出来
碰疼我体内的春天

现在是初冬
天,一天比一天凉了
可那株初秋的银杏
还执着地站在秋天里
站在一张照片里
依然,在点燃我心中的火把

一双长筒靴,一直
坐在鞋架上
已把我坐出了心病
其实,我知道
它早已,被爱锯断了
双腿



B226
残棋


从东房阴儿挪到西房阴儿
一盘没有下完的棋
被那壶茶,沏出整日
相思

送走了对弈的人
你走一步白子,再走一步
黑子。之后闭目

来时的路,已笼罩于
一场空无里,无法泅渡
任怀念在皱褶里苍老
一别,就是终生


B232
在红尘


雨疏风动,落花成冢,残歌犹存——
那个虚无的夜融化了我。这个孤寂的孩子
浑身沾满星光,被兰指轻弹,明明灭灭
夜莺浅喘
香草在水中幻化。逃逸的花香
误嫁了尘世
光阴大如圆寂的坚果
我端坐内核,生长憔悴的月光
千年之内,爱恨都是错过的花期



B237
母亲的棉花


棉花的话,只说给母亲,一个人听
哑了一个夏天的青桃,母亲教它们开口
弯着腰,一句句打捞,晾在枝杈上

花朵一说话它就开放。一只只尝到甜头的舌头
拱着母亲的胸脯。仿佛一群撒娇的孩子
争着抢着与母亲亲昵

看着母亲在花丛中,一遍又一遍地挪动
我听见了,落进母亲手中的呢喃
是这个世界上最轻柔的



B287
美丽冬至的叙事和抒情


冬天的风,是有骨头的,堪比建安风骨。吹冷
滚烫的时光,迎来更纯洁的天空。却把世界,交给寒冷
腾空杂物,腾空
空间里多余的文字,腾空每一个人的
内心。天地是一皿巨大的容器,纯洁得像三百零五首诗一样

空空荡荡,而又深博无涯。虚实得像整部春秋一样
笔意勾连,而又婉而成章。如果
要盛满人间的白。那么,虽然饱含了几千年的骨血
肝胆、精魄和泪水,但我
必须是一枚小小、薄薄、细细、轻轻的雪花

我曾在云朵上静坐,领悟上天的禅意。我飘落的过程
是一个孤独的叙事和抒情的过程,兼有尚礼、尚智、尚义
有人说宏大,有人说
优美。而我,辞约事详,意境自知。我的主旨是人间
我要像李煜离开他的王国一样,进驻一首华丽
而忧伤的词的中央。所以,我必须降临。人间。

我降临在容器的中央。我成为流水的前身
我在人间结交的朋友有,梅花、修竹、松柏,还有
用脚跑步,用口里的热气,逼退岁月骨头里的寒冷的人
我一定要在春天到来之前,把人间的道路,清洗得
干干净净



B289
向黄河


我行尘土,我奔天路,我在思想的上游抱回了
一千朵白云
我听到心跳成形,舞动白鸽与雄鹰
我与此间春风飞越疆界
但不大于祖国

我有黄皮肤,我有黄河的血
我能画出山梁,我会唱肺腑里的歌
黄河,我深远流动的亲人,它从西北的朝霞里涌向我
它从跎队的铃声中出发
它成为波涛上的快马,波涛的顶峰就是我的怀抱
呼唤跃出我的心底
业障与浮华一半沉于深渊,一半被沙粉搁浅

我也会是火,我经过窑土的烧制,大瓷碗被我隆起
嗡的一声,万物齐鸣,但凡笑语都是品格的旌旗
高天厚土齐聚临夏
一切苦难都是埋着珠蚌的脆壳
一切笑容都是适时绽放的莲花
三千里外,我赶往古城,垛口,光芒四射的圣地
不知所踪的猿声死于我的激越
我用奔腾的黄河水压下了人间的荒芜与衰落

长岸遥迢,众帆竟渡
遥远若无的经声恰在此时传来
万里黄河自由自在,演绎一场亘古不绝的歌哭

你必须折服,我正努力将地域收进心路
我必须幸福,我的爱把我从世俗里举出



C120
磨刀石


取自深山的灵石
细腻如砥
父亲整天用它磨刀
磨,磨,磨
磨他的钝刀
磨他的弯镰
磨我的愚钝
我从生活的刀锋上走过
岁月啊,已将我的棱角
磨圆
有时,我真想叫醒
已沉睡十五年的父亲
起来
再把我这把钝刀
细细打磨



C152
黄昏的雨


一天的邂逅
被这黄昏的雨淋湿
搓洗出来的心情
只好挂在夜莺的叫声上

这迟来的雨不太地道
一会儿斜瞄着我
一会儿直盯着我
甚至把我团团围住
怀疑我白天偷了爱情

一切都早有预谋
连一片云都在撒谎
我肯定,月亮被打成了筛子

只有一朵野花若无其事
用一根草量完体温后
向我打听风的去向

那么,我就坐在雨中
把黄昏穿在身上
把风扔进风里
把花抛进花中
等待   最后一滴雨
注射我的静脉



C153
安静的芦苇


小时候,喝了芦根水
养成内向性格
像一根不善言辞的芦苇
在极冷的冬天也不说话

我曾与芦苇为敌
砍第一根时,我自杀了
砍最后一根时,我复活了
那些生离死别的伤口
不喊痛,只流泪

月光也被镰刀划破
琼浆喷涌而出
睡在芦苇上的梦
便成了一张白纸

清晨,我被寒风拉起
身上疼,不吱声,怕芦苇笑
再下刀的时候,才发现
倒下,是另一种站立

难怪,芦苇如此安静
一根,一簇,一坡
一片森林,还有
一望无际的芦苇荡……



C251
生活之诗


妻子,没有追问是谁打来的电话
他们刚做完爱,她捧起之前的那本小说
满足的鼾声响起来,接着是电话铃,她推了推他
“电话”,他含糊的答应,有些疲倦的起身
她听见是一个女声,她想起上一节小说里
老严和茶馆老板娘的故事

早上隔壁又吵了起来
那个女人可能是疯了,听不见男人半点声响
只是刚睡的好好的又被吵醒,更年期不会提前到来吧,月经不调
乳房胀痛难忍。女儿即将面临高考,她内心更是焦躁不安
有半个月没去看老爸
那天下午突然很想很想他老人家,有一刻甚至都想哭出声来,拿出电话看着键盘想了好一会这混球脑袋,整天想着诗歌,诗歌,诗歌!
“喂,老爸啊,我没事,就是想你了”
“哎,老闺女啊,你打个电话对”
撂下电话,她羞愧,无地自容

每天早上对门的那个大嗓门出租车司机出门的时候,整栋楼
都能听见他是怎么和老婆告别的,“老婆,钥匙,烟,哎对了,还有零钱”
“哎,都带好了,注意安全,荒郊野外的别去”
咚咚咚的下楼声,二楼刚离婚的少妇好像又换了一个男朋友,一,二,三,好像是第三个了
侯大姐那天紧跟在她身后说。一头染成红色的头发让她看起来一点也不像60出头
这几天说什么都好,千万别提小孩,那个两个月大的小男孩被恶魔埋在雪地里了
他叫“恶魔”,一个人类的新的种群,还有没成年的轮奸犯
对于“城管”她还再犹疑,该怎么划分,那个年轻的母亲没有去酒吧和按摩房
她只是摆了个地摊,挣点糊口钱,她被手铐反烤着

物价疯涨,口袋里的钱任你再怎么羞涩它也不给你下崽
张姐嘴里嘟囔着,老公下岗,公婆卧病在床
她整天的到处宣讲圣经,上帝啊,上帝,赐我们谷物和衣服吧
善良的姐姐,每天做着两份工作,四十出头,就被生活折磨的没个女人样
她多么想成为一个女人啊,看着那些进进出出的珠光宝气的女人们
她眯缝着眼睛,咂着嘴,摇着头,她信命了
她晚上在一家高级会所做服务员,她在地狱里看着天堂

那个流浪汉住在门洞里好久了,一整个冬天她都担心他会被冻死
他的身边经常是东倒西歪的空酒瓶子和一些散乱的书籍和报纸
但是卑微的生命坚强起来还真邪乎,那天早上看见他似乎精神了不少
她想,这可能和小草和树有关,它们都从冬眠的状态缓醒过来了
他睡过的地方,大多时间只剩下他的影子,没有人知道他去哪里了
去干什么,她真的很恐惧
他哪一天会重新回到这里,拿出一首诗来给她看



C61
鸟曾经来过


哗哗一阵飞翔几只不曾见过的鸟
在晨曦未醒时造次访问山坡
山坡上削减的树木
已经不能把鸟儿承载了
鸟儿兜风之后,吵醒了山坡
晨曦走了  一味声音
被另一味声音连根拔起
鸟声被白天色撵走
鸟曾经来过留下飞掠



C62
围栏


围栏一直在哪里,眼看到了冬天
还是无动于衷
在春天披上身的树叶再以没有了春意
懒懒的像一朵开败的棉花
眺望着人们来收割
牵牛花的枯叶伪装成阴谋
晾在围栏上
伺机着偷袭前来探险的霜冻
被霜冻打湿的叶脉
在冬天里踌躇满志
腐朽夹道着围栏,生锈的铁丝
松懈了所有围栏的警惕
一场风就会让围栏瞬间倾倒
匍匐在地死了多年的木桩
在深夜里发出磷光
围栏围住口舌,在白天围住黑夜
在黑夜围住白天
视线的余光一波三折
围栏斩获了曲径通幽
倾听着不该听到的场面
沉寂在心湖里的围栏
把心事扶上岸,撤销栅栏后的无助
尾随着鸟儿飞跃的方向
做一回自言自语的耕耘者
摒弃围栏,希望见底



C119
草书草民




民如芥,便是草
草如民,民似草
一生为草
便自生自灭

我俯身草原
满眼都是草民



我是草
覆盖一切江山



古代做官的文人
一旦放逐
即为草民

英雄一旦落草
便成寇



无论用欧体颜体或柳体
书写草民都不合适

最宜用正楷写人民
用王羲之的草书
书写草民

正楷的人民位居庙堂
草书的草民根植民间



C212
废墟之上


提前一百年或退后一百年
都无法逃脱一滴水的危险。现在
我按照现实主义的弧线
去抚摸一座摇晃的城市,小小的微震
光洁的塌陷,无人看清

我带着明月刀,月牙铲,护心镜
走进大海,浪涛荡漾在每一个人的脸上
在肮脏的水面,我始终寻找一眼泉水
千年的眼眶含着百年的泪滴
他怀抱干瘪的粟子,枯瘦的艾草,篆字般的宽容

他允许一切失败,一切腐朽,一切肉体和思想的
倒置。村庄在脚丫患了皮炎疱疹脓疮,他一路远去深山
翻遍本草纲目,穿过多少铁锈铜绿,剑戟的声音
抵达现代。折断多少肝肠

允许时光退着行走,几十年后的骷髅
回到2013年我的脖颈。骨髓炎贫血症已经植入
我钢筋水泥的体内,脚手架助长了这一切
我们都是病人,我和这座肿瘤的城市
在同一个床位



C266
七人国


七人国没有野兽:野兽口味重,不吃竹子。
七人国没有车轮:竹子太直,不适合做车轮。
七人国没有蜜蜂:竹子,死到临头才开花。
七人国连流水也没有:流水遇到竹林,绕道而去。

七人国有琴声,大雁听琴,听丢了候鸟习性。
七人国有酒瓮,蚂蚁闻酒,闻到一个好天气。
七人国有棋局,棋盘上多一枚棋子,天上少一颗星星。
七人国有卷轴画,画卷轻轻展开,卷帘门——缓缓落下。

更多的,是七人国的竹子:

七人国的竹子掉下一个壳,露出一个竹节。
七人国的竹子露一个竹节,平添一道血痂。
七人国的竹子添一道血痂,空楼,又高了一层。

白云上有风,七人国的竹子用鸡毛掸子掸白云。
泥土下有群萤火虫,七人国的竹子用吹火筒吹地气。
空气中有鲜活的呼吸,七人国的竹子用活篱笆圈土地。

在此,我不得不提到七人国那七个人:

汗血宝马,他们骑成小毛驴。
帝王画像,他们撕来擦屁股。
来时的路,他们当裤腰带用。

他们神聊,聊老天爷从未听过的故事。
他们醉饮,酒气腾腾,熏得江河偏西。
他们狂草,狂到取下日月,在落款处盖章。

据说,他们坐过的石头,迄今为止,全部成了木鱼石。



C267
管管我吧,上帝!


去人间,我去得太急。忘了跟你打招呼,
忘了记出生地,忘了带上光
和热。花种和佩剑,都忘了带。

我去人间,只想顶替他们,
替他们——多余地活着:

前半生替他们吃药,后半生替他们生病。
下半身替他们叫春、发情、交配,
上半身替他们堕胎、早产、夭折。

大脑替他们作案,心脏替他们留在作案现场。
左手替他们挥旗抗议,右手替他们开枪镇压。

深夜替他们种橄榄树,黎明替他们放火。
上午替他们祭祖,下午替他们挖祖坟。

饭前替他们虔诚祷告,饭后替他们引狼入室。
出门替他们妻离子散,回家替他们生离死别。

我活该啊,我活该的岂止这些。比如我邂逅一个女子,
与她相爱,为她与另一个男人结婚而演习。
与她分手,使她想起我就产生出轨的邪念。

比如我做一个女人的亲儿子,做到五十
我都没有像她心疼我那样痛一回。
这些年,我总是弄错孝顺的对象:
不是向着高楼喊妈,就是对着机器叫娘。

宽恕我吧上帝,醒着我没管好自己的身体,
睡着我没管好自己的梦,半梦半醒时,
我没管好自己的词语。你看,
我正书写这样的诗句:作为一颗彗星,
必将在苍茫中梦遗而死。管管我吧,上帝!



C89
后庭花


至于是否需要翻过院墙
这是两难的,后庭,天色渐渐暗落下来
宫里的宴席缓缓打开
臣和王依序而坐,十几个伶人的手指准备了
一场漫不经心的风月
在鼓动的绸缎上,侍女甜笑着
一颗颗樱以叩拜术获得赞赏
舞腰乃至于滑腻
舞步乃至于迷幻
舞袖曲解一个未了的春天,在交错的杯盏中
一个春天所有的宣叙
盛妆于王的醉酒,也盛装于臣子的贰心
但是欢乐,和谐
有序地进行,直到一声琵琶弹断
倾塌的宫墙在夜深,仿佛一只受惊的硕鼠
急急,慌慌,八百里传来
烽燧的烟霾
突然的火,携着箭矢穿透的凄寒
烧到冰点
王,或许是王后,半梦中的呓语的娇软
啼出了哀呼声
或许是王座,半梦中的冷触及了
后宫嘈切的惊叫
或许是王冠上的珠宝掉落在一封没有开启的奏报里
或许是王城的灯烛蹿腾过长街的饥荒
一边喧哗,一边沉寂
一边流亡,一边加冕

后庭,成为最有隐喻的词语
天色次第明亮,露水在滚动,侍女端着玉盘站在伶人身畔
场面是繁华的,依旧笙歌艳舞
王和臣子,换了一批,依旧饕餮
钟鼓,鼎食,尊贵和卑微
被重新界定,依旧裹挟在奏报中,依旧是朱批
换了一种称呼,重新砌造了城楼
重新划分了宫殿,通过探讨,重新张罗盛宴
如此反复,抵够了破城
舞女的盈盈,宛如皎月
帐幔的春睡,浓酲不醒
只有玉阶前的颂文,间或提到时序的变异
而封禅和祭祀,也例行于告示
然而又弹断了一声琵琶
嘈切的脚步声叽咕地弥漫了廊下
四面的呼喊如同秋收的合唱
一边在检点,一边在扔弃
奔死的夕阳笼罩了山河
夜晚又回到了夜晚的惊恐和动乱
没有任何兆头
也不透漏任何有关败亡的讯息
无知无觉中
一切似乎永久地依附于黑暗的卜筮
因而注定是一纸讣告
在白皙的肤色和跋扈的恣乐之间
后庭从生分到熟识
好比一道门常年关闭倏忽打开

原来果真生长着奇异的花草
浓郁的香,醉了世人,何况是九五之尊与和氏璧
枝蔓掩着蝴蝶,匍匐在花阴
每一只蝴蝶,都有极致的魅惑,花影婆娑
遮不住它们的妖娆,一如堂上的曼舞,从晶莹的肢体透出
从转身的一笑,开出一朵暖色的花
每一个宫女,都印迹于一片花叶
每一个被册封的妃子,都长在一朵花的命名上
而酒肉和臣和王的沉迷
氤氲在花香里,隔开院墙保持着春天的融融
不被更迭的季节干扰
依稀还是那掷出的水袖,迷跌了玉著
依稀还是那耳边的清风,吹出来谗言
但模模糊糊,像舞台之后的烟幕,像美人青丝里的软语
袅袅地舒展于管弦看不清。听不真
像王后最后撒娇的那片嘴唇压出血



C110
中药


从未想到中药与我有关
如今它已与我紧紧联系到一起
不是因为医学的博大
而是因为生存和生命第一

大火与它有关,小火与它有关
空间与它有关,时间与它有关
如今有一些知识我已有些熟谙
比如,先泡半个小时,大火煎开了

小火再煎,四十分钟,不间断
有些知识我是“久病成医”
首次五碗水加满,可以出药一小碗半
第二次四碗水加满,可以出药一小碗半

其实,无论罂粟也好,曼陀罗草也好
断肠散也好,合欢也好
即使是中药的性有阴阳,治有“反治”
气有炎寒,都无法换回人曾经的悲欢

我们总是些弱而无助的人
夜幕将近,有中药的气息在陋室中升起
我们都爱着我们爱着的那些人
有时候唯一的幸福,就是看着她们
将煎好的中药当作美酒,一饮而尽



C85
一个人的远方


高山长青,窄陌蜿蜒
扬起的沙尘落在时光的脊背
莫道天涯远。臂弯里
始终醒着一个梦
走吧——

像诗句一样流浪
不再追问季节的呢喃,不再追问
远方的天空有没有鸿雁的影
弃了所有的行囊
只带一个火红的想念
就够了



C86
野雏菊


六月,整个山坡都是我
恍惚,摇摆,平凡,沉默
只有在夜里,我
才能找到最真的我
45°仰望,将星光含在嘴里
吞吐人间的暖词

醉意朦胧,就不会害怕露珠打湿我的面容
没有等待了
只是在回忆里努力地绽放
无论你的翅膀会不会再次扑向我,无论我的花期
在你眼里
最短、还是最长



C213
葬礼


鲜花还是留在山上,笙箫还是留在泉边
泥土还是留在传说里。林子太小。骨头太大
一个人走着走着,扔掉了金子和阳光
他选择一片干净的叶子,遮上罪恶的躯体
一颗合欢树在为他歌唱

他一直卑微,就接着卑微下去
一座山太高,一条河太长
倒下的时候,一只蚂蚁正在上树
它们的触须,犹如晚钟碰撞

路上的人,别急。你们解下的袋子
都会被一阵风遗忘。继续你们的黄金之旅
继续把檀木砍出体外,掏空脑袋。我提前
替你们赎罪,哀悼,剔除多余的肉身

我的葬礼在泉边举行,左边是绵延的城市
右边是遗忘的乡村



C6
楼梯启示


你必须承认一个事实
弯腰弓背是你上楼
最妥协,也是最有效的方式
你必须以登山的姿态 俯首
一级一级,捱过不堪回首的梯度
日复一日 程序式修成生活的界面
小心地沿着命运的扶栏
一年又一年,在新旧交替的关口
你要学会拐弯 你要学会
赞成朝阳的方向 抵达
一个又一个
里程碑式的高度
如今 日子越来越窄
已容不下两个人并行的肩膀
你要适应侧身,拥挤着
挪过黑暗
要不断朝人海张望
以防止失足
从飘得很高的梦中
跌回现实的地面



C57
街市上来了一匹骆驼


爸爸 爸爸 街上来了一匹骆驼
我的儿子放下书包气喘吁吁

他爸 他爸
街市上来了一匹骆驼
我的妻子换上进屋的鞋

呃 街上来了一匹骆驼
我的父亲摘下礼帽挂在衣架上
母亲跟着进门 说
街市上来了一匹骆驼



C87
今夜,我在德令哈


今夜,我要去德令哈
在戈壁滩上烧一堆篝火
烧水,煮一壶奶茶
夜色从我的眼眶中蔓延出来
覆盖整个草原
一颗星星,开在我胸腔之中

马放在一边,自由奔跑
我一直牵挂,却永远伸手不可及的女子
从篝火边轻盈地走开,越走越远
奶茶发酵成烈酒
把这个夜晚灌醉

今晚,我在德令哈
赤身裸体躺在戈壁滩上
不怕天上那些嘲笑的眼睛,不怕沙石刺痛我的灵魂
我曾经多么贪婪无度,吃光了草原的草
喝干了戈壁的血液,啃瘦了大地的骨头
今夜,我宁愿一无所有
我只要这里的宁静

把骸骨还给戈壁
把头发还给草原
把眼睛还给夜空
把灵魂还给风
德令哈,我是有罪的人
今晚,等你判决



C91
我读诗经


我读诗经  读茫茫白雾中那一缕国风
轻轻地吹到都市中央
草尖上滚落发烫的泪滴
迂腐的仲尼反复抚摸过的诗句  挂满荻花
沼泽深处的鹤鸣  有一些潮湿
我看见悲伤的士子  为国家和父母奔劳
潦倒于水滨  无人收尸
着长袍的小雅  在典籍中发出无奈的号叹

我读反复腐烂的江山中  永远开不败的那一朵民谣
丁丁的伐檀之声惊醒交眠的白鹭
摇着绢扇的书生  凝望在水一方的伊人
深闺的都市淑女  无法穿越书页中的白雾
幽会洲头的知心爱人
我读到一个征夫纵的无名火
烧掉宫殿的万贯珠宝和三千佳丽
掉下的瓦片  砸死了几个抱紧江山不放的
皇帝  大火至今仍未熄灭
落在我脚背上的余烬  让我感到透心的凉

我读诗经  读到民心最翠绿的部分
读到一股大水  冲走了城乡结合部的  龙王庙
我读诗经  读中国最冰冷的  一滴泪



C114
映山红


是什么,让你看破尘世的喧嚣
宁愿终其一生,紧握一地冰冷的月光
守住一整座大山的荒凉

烦了,听一曲山谷回音
渴了,饮一口高山流水
怕了,用狼的嚎叫壮胆

一世沉默的相守换来惊世骇俗的美
山外的人慕名而来,山上寂寞了一生的石头
终于有了和蝴蝶蜜蜂对话的机会

你的前世,一定是个叱咤风云的英雄
竟敢把舞台搭在半山腰
和人见人爱的春天叫板



C131
故乡


故乡有我的一处房产和一块墓地
据说房产可以拥有七十年
尚不知墓地能否使用一辈子

故乡二字已渗入我的血肉和骨髓
并雕刻在我的骨头之上,正如祠堂里
刻着的祖先的名字,怎么也擦不掉

故乡如冰川随全球变暖而融化
于是故乡成了一个正在融化的村子
那道刻痕却愈发加深

故乡压得我的胸口疼了很多年
一口老井的水却治好了我的胃病
故乡离我很近。故乡又离我很远。



C151



学会隐忍。我确信
一只黑蚯蚓,定有我相似的经历
在人间的低海拔,遭遇一株苍老的根
曾经汁液饱满,胸藏雷电
而高处的树梢,风如狂傲的过客

黑夜的穷途
一只飞蛾在追寻漆黑的旧梦
关上门窗的人,想用夜色照亮失血的灵魂
他赤脚 ,一些水滴隐现地面
蛾子仍在扑椤楞地飞 ,而那人伏卧于地
黝黑,虚弱,谵妄,像一截丢失好时光的树根

土地失语,在沧海的前身
一些花逼走卑微的绿
要一棵遭遇雷击的枯树
把血液与白骨交出去
把爱与美交出去,把人间烟火交出去
亲人,只有你知道
那交不出的,是高出地面的清露
还有地下,一段已然形成风暴的根



C179
刀子与石头


尖锐的语言还未出鞘
石头仍是石头
安睡在最初柔和的月光里
这些年,落魄的生活压榨灵魂
眼睛的锋芒随日月崭露
这不全是好兆头,刀子能敲击石头
石头未必开花;月光能唤醒石头
石头未必拥有点石成金的毅力
刀子开始出鞘,反复敲击石头
眼光犀利,口若悬河
刀子挥过去,石头冒出几丝火花
握刀的手不断颤抖反弹
日复一日,刀子变得越来越钝了
被挂在古墙上,寒风袭来,巍然不动
它不想剥开锈迹斑斑的躯体
回首一生,它败给了一块石头
从此,变得越来越沉默



C226
减法运算


我的一生
不得不在做减法运算
首先减掉幼稚、天真
然后减掉童心
再减掉无知、减掉愤怒
减掉狂妄、减掉疼痛
减掉快乐、悲伤
减掉身体内的寂寞
减掉脑袋里的幻想
减掉思维和细胞活动
减掉亲人和仇人
减到地下继续减
首先减掉光明和喧闹
再减皮减肉
减掉一身壳
减到白蚁对白骨



D37
母亲的旗袍


依然鲜亮,衣襟上的团圆
饮着缺失的时间
而母亲,十七岁初嫁的光芒早已落入泥土
那奢华的绸缎,每一次抚摸
每一次伤痛。我穿上它——
仿佛母亲正从镜子中走下,父亲也随后而来,抱起我——
“嗨,我的小新娘”
我不知道错觉从什么时候开始
从什么时候结束
关于无常,上帝从不修正
生或死总有相应的缺憾,悲欣无法埋葬。看呐——
晚霞热烈,一团锦绣中
母亲的旗袍
救出一截幸福时光



D9
和故乡一起醒来


一杯酒下肚。我便泄露了秘密
我至始至终的想掩埋在右胸口下的疼痛
五行属木。我的肝脏。我的藏着好多榆钱
和槐花的地方
我一醉,方言就吐了出来,浓浓的苏北的泥渣
纷纷落下
我想牵一头羊,进入空荡荡的梦乡
捡起丢失的麦穗,让芦苇在我的臂弯里
再摇曳一回。我知道,黎明醒来
我们将丢失整个夜晚
瓜架上的星空,墙角的合唱,露珠上
送给矢车菊的一朵初吻
哦,故乡。醒来的时候
所有的河流都改变了
走向



D140
光阴谣


一直在做一件事,用竹篮打水
并做得心安理得与煞有其事
我对人说,看,这就是我在人间最隐忍的工作
使空空如也的空得到了一个人千丝万缕的牵扯
深陷于此中,我反复享用着自己的从容不迫。还认下
活着就是漏洞百出。
在世上,我已顺从于越来越空的手感
还拥有这百折不饶的平衡术:从打水
到欣然领命地打上空气。从无中生有的有
到装得满满的无。从打死也不信,到现在,不服不行



D14
台风


台风经过一个城市    经过一群人的空间
经过祖传的口舌    张贴在荧屏
经过瓶装的梦    呈现了
中草药或荷尔蒙的元素

台风就这么经过自已的路线
一边虚耗正能量
一边复制民间的血泪

其实,台风早已改变了与海有关的习性
早已绞绑了
我们举向苍天的柴刀、斧头   以及
一个城市与一只饭碗的阴影



D30
母亲是推动季节的火车


用一下午的时间来写母亲
重复写。重复擦
直到窗外的梧桐花落了一地
才找到母亲的味道。看到紫色的小喇叭
似乎有太多的叨唠、叮咛张开嘴巴
从悠长的花筒中吹出
它落地为金属的光芒。有时我不想捡起这些
无视明亮的存在。甚至因长期忽略而生锈
在这个五月的母亲节,心被钢针刺痛
我无法吟唱出一个完整的句子
母亲年轻时的相貌。以及母亲扛着锄头弯腰弓背的姿势
很多时候母亲像一头母牛,能把太阳从东山顶到西山
麦田,豆田,玉米田。是母亲走不完的故乡
大脚母亲一辈子踩着泥土。从她的头顶长出白雪
与太阳对峙出一种母性的光泽
而我不敢正视。多么希望一截旧时光能
封存为一口水井。我的母亲扎着一个长辫子
两手挽起辘轳。清澈的泉水从她的胸口冒着热气
而这种滚滚的力量
足以推动季节的火车,出站,
进站再出站直到开往深秋的暖色中……



D45
深渊


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
——老子

1

十二月的残忍是四月的三倍。
我跌落在一滴眼泪中,一滴眼泪,
扩大着悲哀,让脖颈更接近锋利的刀刃。
这不是在梦中。
窗外,有城市的下巴,
被寒风掐得生疼,还有驶过的车辆,
荡起蛋白质烧焦的声音。
我不是蛋黄,是的,我不是,
我尖叫,让地板托起蛋壳的易碎。
所有的故事,开始前都是一根烟,
一根烟会渗着灵魂的汁液。
它没有重量,就像影子看不到影子。
我打碎了镜子,猛然的抽搐
是植物神经官能的作用。
我拒绝映像,那些暗物质,
你们躲在哪里?衣橱里,书柜里?
哦,疼,针尖对着太阳穴,
哦,疼,雪的反光对着倒车镜。
好吧,让旅行开始。
让格兰•亚历山大为钟表催眠。

2

白雾弥漫。
城市,怪兽一样獠牙横生。
在波德莱尔的忧郁中,
细菌,在阴沟里产下更多的卵。
我产下恐惧,哦,是的,
恐惧!我用舌尖轻轻吐出
这个词。所有的人都笑了
所有的人,包括保安甲和姐妹乙。
这是凌晨一点,我累了
累了,KTV累了,酒精累了
还有我的高跟鞋,和超短裙……
“我讨厌,讨厌这一切!
我累了,谁给我一张床?”
没有人需要地洞,
和卡夫卡,我把欲望捻成线
挂在双肩上,我的双肩自此就落满了
蝴蝶。

3

酒精之后,
是白粉。
我们开始调笑。荷尔蒙
在血液里狂欢,这个夜晚太丰满了,
有着乳房的形状。
一切都在她的衣服里颤抖
她媚笑,是一颗草莓,而我用不着
望梅止渴。我穿山越岭
我到达,丝袜尽头,是沼泽
也是娇喘——
这夜晚是泡沫,是洗手液
是吴莫愁的《痒》……
我看到了苹果、蛇以及它
神秘的花纹,我看到了烧焦羽毛
留下的残灰。我恐惧了,
在洁白的被单之上,
在辽阔无边的噩梦里。

4

在盘子里卷曲着
身子,一点一点,我吃掉我自己。
佐料是十三香。味道
是一卷正史。被阉割者
知道阉割的痛,他在竹简上
刻下自己的影子。
所有的镜子都是虚妄
所有用镜子的人,都是自恋狂
没有逻辑的逻辑:道可,道非,
才是常道。
我消失了,在文字的迷宫里,
连骨头也不剩。我在另一个世界里
碰到了狂裔和华士,
还有直钩钓过鱼的姜太公
他们都是智者,
吃和被吃,让道德露出了
政治的马脚。

5

风卷起窗帘上的流苏,
雪一直下在思想之外。
几朵发黄的暗花,隐在记忆里
一直加重着下午的暗淡。
而在影子的尽头,竟然还坐着一个影子,
她哭泣,让婴儿死亡,让太阳落下
永远无法升起。
她是绝望?不!她是任何一个“我”
在末日之前,心灵教堂里的忏悔。
她是女巫,为人类掐算着日子,
用自残,来表达着基督的本意。
她还是来自玛雅的先知,用眼睛的星空
注视大地……
“我”在一阵拆迁声中苏醒
在肉体的道具里,是谁用耳语,
呼唤着我的小名?类似招魂
我的游荡,只是一次漫无目的的出轨。
并无实体的痛,再次降临
它灼烧,让青草化为灰烬,
让语法混乱,字迹咬断笔尖。



D10
进城的麦子


她不去想人间荒芜,旷野无边
提一篮子土鸡蛋,掏出几声鸟鸣
不去想天空明朗,野鹤闲云
舀一大瓶自酿酒,自醉绵长小路
无论雷鸣,还是闪电
都无法阻挡她进城的决心
她不去想蚂蚁绊倒的草垛,闲置的房间
和无人耕种的土地
不去想渐失的乡音,被风吹乱的发髻
和无人搀扶的麦子
所有一切,月亮都看在眼里
她走在城市的边缘,越长越矮
微灯下,她在精心拿捏一杯泥土
我的内心开始炙热,在瓷片上为她
题写墓志铭
一个农村妇女不可名状的形象
霎时跃然纸上
她要说的话始终没有说出



D11
野牛之歌


一只野牛在奔跑
一只野牛在旷野上奔跑,一只野牛像一百只野牛
在旷野上造成一阵惊慌

一只野牛来到旷野
一只野牛制造的辽阔。一只野牛奔跑的时候
带动了雪崩,仿佛群山也被劈成两半

两丈高的风里,野牛停下来
它打着响亮的鼻息,不时地甩动尾巴
夕光在它紧绷的臀上跳跃

一只野牛立于天边,像田纳西的坛子,统领整个旷野
它静止,万物静止
它奔跑,万物就离开旷野,跟着它奔跑



D26
我养的狗,叫小巫


我跛出院子的时候,它跟着
我们走过菜园,走过田埂,向北,去外婆家

我跌倒在田沟里,它摇着尾巴
我伸手过去,它把我手上的血舔干净

他喝醉了酒,他说在北京有一个女人
比我好看。没有活路的时候,他们就去跳舞
他喜欢跳舞的女人
喜欢看她们的屁股摇来摇去
他说,她们会叫床,声音好听。不像我一声不吭
还总是蒙着脸

我一声不吭地吃饭
喊“小巫,小巫”把一些肉块丢给它
它摇着尾巴,快乐地叫着

他揪着我的头发,把我往墙上磕的时候
小巫不停地摇着尾巴
对于一个不怕疼的人,他无能为力

我们走到了外婆屋后
才想起,她已经死去多年



D56
抱着露珠睡觉的花朵


抱着露珠睡觉的花朵
犹如抱着细小的天空在沉思
每当这时,我想到了花朵弯腰的姿势
想到了怀抱婴儿的女人
想到了透明的思念
想到了露珠的滴落和破碎
以及爱的希冀是多么来之不易
又是多么难以保持
常有坚定不移的风吹来
常有铺天盖地的雨点飞翔
花朵摇晃着,露珠摇晃着
好似整个天空都在摇晃,然而
一群青涩的果子
正沿着粗壮的树身和枝桠纵横交错的手臂
拼命攀登
抱着露珠睡觉的花朵,月光下的花朵
梦见天空滴下了许多晶莹的嘱咐
无数果实干燥的脸庞
泪流不止



D107
母亲的棉花


棉花的话,只说给母亲,一个人听
哑了一个夏天的青桃,母亲教它们开口
弯着腰,一句句打捞,晾在枝杈上

花朵一说话它就开放。一只只尝到甜头的舌头
拱着母亲的胸脯。仿佛一群撒娇的孩子
争着抢着与母亲亲昵

看着母亲在花丛中,一遍又一遍地挪动
我听见了,落进母亲手中的呢喃
是这个世界上最轻柔的



D8
一只奔跑的苏尼特羊


四月的草,长出一寸
便长到了羊的嘴边
风声渐暖,草重回草原
一只母羊,刚下完羔子,把春天写在脸上
此时牧羊人在远方,草原鼠尚在安眠
大地如此眷顾
低头吃草的羊群和草原的主人
却不知一场交通事故,在暗中集结
错在母羊,不该低估四月的风刀
和飞驰的汽车。肇事的母羊横穿马路
母羊的身体,划出一道美丽的弧线
然后自由落体,飞身两截
血,从中心向外凝固。青草
从母羊的腹中长出来
同样的黑头、长颈苏尼特羊
去年秋天我曾招待过来草原的诗人
如今,吃过的羊头、羊蹄、血肠、肉肠
开始在我的体内翻滚
用羊角顶我,羊头撞我,羊蹄子踢我
一群羊在我的体内奔跑
那只被撞飞了的母羊,将在
下一季草原,与我重逢

后记:3月23日中午,我从北京开会回来,由锡林浩特机场返回苏尼特草原,公路旁发现一只母羊的尸体,被飞驰而来的汽车撞成两截,刚吃进去的青草撒落一地,惨不忍睹。一周以来,那只母羊一直在眼前走动。



D81
写一写城里人


城里人,堵车正在把你们的生命
变成关不住的水龙头
在你们的每一天里滴答个不停
在虚无里滴答个不停
城里人,你们的马路
正在变成不断长大的停车场
在你们的焦虑里越长越大
长成一块无法从你们心里
搬走的石头
而你们浑然不觉,浑然不觉啊
仍然在梦里手握方向盘
把一辆辆私家车从未来开进了现在
开进了一条条街路加重城市的脑血栓

城里人,上帝的白雪从天上落下来
从莫扎特没来得及写的音符中
落了下来。落进了你们的城市
落在你们的融雪剂中变为黑雪
变为科学和进步
而这样的科学无法堆成雪人
用一对玻璃瓶眼睛笑看孩子们的童年
而这样的进步无法搬进画框
无法在阳光下,变成血液淌进大地的毛细血管

城里人,你们的孩子背着越来越沉重的未来
背着各种各样的课本和参考书
从他们的学龄前开始
穿过铅笔那么短的童年时光
步履维艰地走上人生的长途
在考试卷子上走着红军都没走过的长征路
走向那轮挂在你们心中的月亮
走进你们的钱包变成从不偷懒的搬运工
城里人,你们的老婆或者丈夫
在QQ里七十二变
在你们看不到的地方修建各种门和窗
把西门庆和潘金莲放进他们的生活
城里人,高楼的利刃割破了你们的仰望
你们的蓝天被时代撕成了碎片

城里人,三卤甲烷、卤乙酸还有氯
潜伏在你们的饮用水里
把你们的身体变成敌人的阵地
二十四小时偷袭不止
城里人,你们的胃在消化淀粉、蛋白质、脂肪和糖的同时
也要吸收防腐剂、添加剂、色素和瘦肉精
三聚氰胺解构了你们的牛奶
那是策兰无法寓言的黑奶
被标价出售,被用于广大的婴儿
而你们无能为力,无能为力
只能在超市里用降价商品给心情放假
只能在晚报的字里行间
寻找让你们笑上三秒的反腐新闻
城里人,你们奋斗终生
只是为了变成一种新型的蜗牛
背着你们的房子爬向银行,爬向劳保,爬向夕阳……
城里人,你们的医保卡里没有
你们看病时要用的红包钱

城里人,上溯四代
你们都是乡下人
你们的曾祖父曾经在河里捕鱼
在昏黄的油灯下把叹息和梦想一起织进渔网
你们的爷爷曾经在田里劳作
在地头用一瓢井水浇走心头的疲惫
你们的父亲曾经发愤图强
用升学和自虐改变了命运
把你们生在了城市,变成了城里人
而现在你们要在夜空中数出
你们的曾祖父曾经数过的星星
现在你们渴望长出一对新的耳朵
听你们的爷爷曾经听过的鸟鸣
而你们父亲吃过的粗粮,流过的汗水
将是你们永远的奢望,永远的梦想
城里人啊,现在你们是城里人
你们的雨滴里常常有泥
你们的雨后只有堵车,没有彩虹
你们要花钱去公园踏青,开车到郊外晒太阳
你们吃囚笼里长大的鸡,养不看家的狗
你们家的房门叫防盗门
城里人啊,越建越高的大楼只会让你们
远离泥土,而不是接近天堂
城里人,你们工薪中的小乌龟,永远都追不上
房价里面那些疯跑的兔子



D5
壁虎


“既然注定今生在墙壁上修行
绝不羡慕人类的温床。”
这是一只壁虎的誓言,
其实,它的内心无限孤独,
孤独得让人一看见它就想流泪。
我常常透过夜色与它对望,
它晶莹的眼睛,布满忧郁。
它害怕亮光,即使白天
我也紧闭着厚厚的窗帘,
我猜测它一定感激我的良苦用心,
可让我难以释怀的是——
这么多年,它明明拖着一条长长的尾巴,
却从不对我摇尾乞怜?!



D16
父亲送我上车


都无能为力
我们无力阻止一声咳嗽
或者一个归期
雨丝处方一样潦草
看不清远方。曾经无所不能的英雄
老成了路边的槐
肝在硬化,脑动脉在硬化
路面和风在硬化
他捧着肚子,像捂着满腹的苦水
上车的时候,他告诉我
一个人在外
要注意身体,多吃肉,少熬夜
每个字,都讲得很慢
一笔一划
工整如同遗嘱



D23
西瓜,切得薄如纸屑


自从楼价被抬上云端,
我发现香港,
从来没有这般寒酸。
连名牌酒楼,
也淪为省油的灯盏。
取代饭后甜品的,
是个小小的果盘,
西瓜,切得薄如纸屑。
可惜我没有解剖刀,
不能把纸币一剖为三。



D31
省略


大地省略了一句问候  仿佛童话
省略了雪
圣•索菲亚大教堂
谁在祈祷爱情  却省略了永远……
祈求真相  却省略了那背叛的金色号角……

“我想在脸上涂上厚厚的泥巴
不让人看出我的悲伤……”

上帝的额角掠过一阵在场的凄凉:唉  你们
人类
是啊……我们人类!
墨镜里  我闭起了眼睛

你  合上了嘴
十二月  白茫茫的哈尔滨
白茫茫的  并没有因为一场沸腾的朗诵
呈现出一道叫奇迹的光  和它
神秘的
预言般的色彩



D40
老城区


如今没有一所房屋没翻建过
没有一条道路没拓宽过
可是楼还是矮了
路还是窄了

春节前买年货的车送礼的车把街面堵死
救护车走不动  灵车被挡
救火车好不容易开到火场
也烧得差不多了
这时候出租车根本就不到老城区营业

老城区住的主要是退休老人
企业破产时的失业工人
如今是人老楼旧
搬到新城区的人像雏鸟飞离旧巢
再也不愿回来了
只有乌鸦恋旧
年年冬天飞到老城区过夜

老城区改建没几年
就老了



D75
缺席者


我来过了。我可以离开,但你不能缺席。
生命是一场盛宴,来者都是亲戚。
万物各从其类,都在吃。血淋淋地吃。
我也如此。我还需要另一个胃,存放和消化
来自内部的空虚。
我是个路人,终将要离开。而你必须结账。
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你缺席,不能永远缺席。



D78
镜中人


他喜欢人山人海。林立的高峰
他比最富裕的蚂蚁都伟大。洋洋自得

“下巴是婴儿粉红的脚后跟”

面目模糊。乡音陈旧
他甚至健忘得,摸不到真实的心跳

他摸摸刮得干净的脸,觉得一棵
又一棵野草,沿故乡的山路蜂拥而来

他想起,父亲在苞谷地
放走的那只,再不回头的灰兔子

身体是一间用累的房子,门窗都困了



D80
与蟋蟀一夕谈


夜晚的露水深如月光
和你不同,我观察夜色的方式
是用反复于床榻的失眠
但我们一起跳跃
闪烁其间的草籽
如白马,在半空中起起伏伏
让掩藏于身体中的黑
不断地变换音调
就像你带着歌声的翅膀
越来越低,我来自时针的
想象,正慢慢地
被埋入光阴的掌心
当夜晚合拢,我们仍站在
传统的秩序上,飞去飞回



D82
我们屯里的麻哑巴


麻哑巴爱打小报告
60年麻哑巴几乎见天往支书家里跑
谁在大江里捞了一根漂流木
谁家开了一块小片荒
每天都帮党组织割几条资本主义的小尾巴

一天,麻哑巴夜里看青在江边的壕楞里捡了一个饿得半死的流浪女
全家都饿得死光光的流浪女吞了麻哑巴半个榆树钱大饼子后
立马决定给麻哑巴当了媳妇
吃了二顿饱饭洗了把脸的流浪女一露相,屯里立马炸了窝
都说:啧啧,一朵30岁的鲜花
咋就插在了50岁的狗屎坨上

一天半夜麻哑巴背着一只“三八”大盖看青时突降大雨
落汤鸡似的麻哑巴跑回家里取雨斗
看见支书正在他的被窝里睡他俊俏的小媳妇
麻哑巴疯牛似的跑进院子干嚎了半宿
把一仓子砰呯冒火的子弹头都轰进了漆黑漆黑的夜空
早晨
东方红时
人们发现麻哑巴吊死在小屋里



D118
雨夹雪


春雷响了三声
冷雨下了一夜
好几次我走到窗前看那些
慌张的雪片
以为它们是世上最无足轻重的人
那样飘过,斜着身体
触地即死
它们也有改变现实的愿望,也有
无力改变的悲戚
如同你我认识这么久了
仍然需要一道闪电
才能看清彼此的处境



D120
小便


小学的时候
每天早晨提着一个玻璃瓶
来到学校
瓶子里盛满热乎乎的尿
倒进一个一个的大木桶
每个木桶上贴着标签
第一生产队
第二生产队
第三生产队
第四生产队
第五生产队
第六生产队
第七生产队
第八生产队
第九生产队
高年级同学把它们抬到麦田里
滋润冬天干枯的阴道
有一天
我到校比较早
等我玩耍归来
放在窗台上等待纳入集体主义洪流的那个尿瓶
早已不见踪影
那个上午
没有完成任务的我
被罚站了三节课



D121
当初的城


一个人只能自卑一次
阳光洗礼我的城、病历,住所
娇小的桂花树,在八月的时节里
展露真容,这是命运的安排
如我们的人生,不到瓜熟蒂落
不会相信契机和器官的自省

经历一次袭击,身体变得强大
树上的果实将更加沉重地坠落
比死去更可怕的事物是眼泪
这些崭新的商城,最严重的字眼
是超高的价格,重量,和虚晃的广告
它们迫使我去重新梳理明天的生活

过期的邀请函,仍可以带到别处
自我的囚禁将获得最高尚的自由
当时光流走,我们的孩子大了
岁月残留的碎片待我们全部拼凑,整理
我还是想回我当初的城
一朵白云从天空深处浮现



D136
接受史


接受生。接受缺失。接受亡灵。从白色到白色。
我活过来
站在雨后的栗子树下呼吸
手腕交给陌生人,连同肉里的刺
当处女的血太阳般遥远
我的孩子找到我——
那上帝的赐予。血是我的,肉是我的。
为一个理由活着
接受奶水,尿布,肺炎,挣扎
高高吊起的吊瓶碎了……
我用血缝补。我需要被“妈妈”的叫声迷住的睡眠
——我不愿醒来
接受单车后座儿子蓦然的高大。
接受耳鸣,失聪。年老,色衰。
接受灵魂的慌不择路。
接受无缘无故的泪流满面。无话可说。
接受亲人一个一个的离去
——黑夜消散它的痛。
肉体是我的,可我在哪儿
那绿色的光在哪儿——
上帝闭着眼不说话。晓色埋葬水边的长影
公子踏雪而去……“无所谓对与错
我熟知黑夜茫茫”
当白昼越来越难以为继
当真相开始麻木
我渐渐习惯了接受
就像习惯了酗酒,赌博,欺骗,谎言
习惯了悲凉,冷漠,别离,自欺欺人
习惯了崩盘,套牢,房贷,物价,回扣,转基因
习惯了拥挤,堵塞,车祸,邮件丢失
习惯了地震,海啸,洪涝,台风(那么多好听的名字)
习惯了雾霾,爆炸
哦,你看——
我能接受所有的生与死,荒谬与罪恶
我是有罪的——
我向上帝承认



D141
立冬


立冬了,湖水比昨天
又浅下去一些
像一个后退的人
缓缓地,退向内心
深处的河流

从这个日子开始,每天
卸下一些多余的东西
把枝头空出
留给
越来越寂静的阳光,以及
即将到来的雪



E1
饮者为王


穿喉而过的,不是酒
是时光的利箭,一杯,一杯
饮尽浮云,东边日出西边雨
坐看闲庭落花

深邃的灌木,占满山头
一条条溪水,从古代跳入我酒杯
我清澈的酒里有清风有明月
有且歌且吟,山涧独坐的隐者

空山烟雨从酒间涌起,这万世侯
封我为王,群峰皆为臣,清溪
上到酒杯,荡平浊世烟尘,进而
成为烈火,我是那个火中大笑之人

我的身体,成为悲悯的容器
叭叭掉落的雨点,断桥,飞鸟
皆为我下酒之菜
酒中乾坤大,一杯可忘怀,来吧浮云



E2
她已经没有可以隐藏的时光


她是个中年女人
镜子面前的裸体,失去了水分和颜色
也一并失去了羞耻
丈夫买回半透明的吊带内衣
遮掩山水,欲盖弥彰
她却宁愿脱掉,不给生活任何想象

她在卫生间淋浴,门就敞开着
丈夫不在家,女儿却叫起来
“真丢丑,洗澡也不关门”
为什么女人和女人相见
也需要躲避
她所剩下的美,已经不多
她已经没有可以隐藏的时光



E3
因为残缺,立场不够坚定


我趴在床上写诗,句子断得厉害
仿如河水临近深冬,就结冰
因为残缺,我立场不够坚定

一路招摇,我无非是个流浪的人
穿行在盲肠与祖国的落叶之间
侧身或低头,弯度
始终捂不热一块石头
我的想象飞越冰川,极限和多泡泡的啤酒
激情不再的岁月,坐拥萧秋的肃杀与冷清
车辄声声,啸叫在路的尽头
我洞穿生死,奋不顾身
在文字的胃部,安放我过于理性的灵柩

在每一个夜晚,我收起面具
回归真相,骨子里的清高与孤傲
只有秋知道。我的骨节啪啪作响
每疼痛一次,都很清晰
躲过所有劫难,我终是敲不过
命运的键盘


E4
只爱这一亩三分地


它不是我的,而我完完全全是它的
发肤、小毛病、口音、胃口,以及思想
这一亩三分地的我的母亲——
不是普罗旺斯,没有排山倒海的熏衣草
也没有雏菊、栀子、龙舌兰、郁金香

是的,我是狭隘的
不能不死心塌地地爱着——
仓粮盈余,酒杯芬芳,鱼蟹欢跃,人民安康
不能不心甘情愿地爱着——
我的兄弟姐妹、至爱亲朋
只有他们,才会让我疼、让我伤
我越走越沉,越远越没有方向
最终,也将是他们——
一句话、一个眼神儿、一个手势
就轻轻地把我安慰,把我宽谅



E5
致死亡书


至少有两种方式  左右我们
至少有三个向度
指引我们  认清所在的位置

这是一个“我们”的时代
复数的表达代替了“我”
我们  是这个复杂光阴里
被指定的一群

就像真理  披着高分子的薄膜
出现在庸常生活里
那些光洁的表面被特别处理
各种芳香的链  近乎完美的聚合
深入到各个层面  无所不在

皮肤下的血管  血管里的红色液体
按照纯粹的生态原则流动
这是非主流的真相
却掩盖在另外的事实下面
两种从未交融的时间  语言
披着不同价值的外衣
好像变色龙总在适应的阳光下
调整虚构的真实

“生存的虚构!”
你苍老的声音如此苍白
时间在每一秒钟自行掰开
一半留给阳光
一半属于黑暗

你活着  或者活过
已经都不重要
打开的伤口终究结痂
就像死亡  终究不可避免
更无法回避

是选择
让生命接近神性——
“态度  决定了存在的硬度”



E6
简牍


木牍和竹简上的生活
在两千多年后显影
木头温润,竹片轻灵
将历史的陈年旧事
还原成人丁,田亩,赋税
马匹,邮差,名刺

秩序。一根又一根的麻绳
串起散落的册页与历史
清风不识字
乱世的英雄
只懂得一把火焚书坑儒
让历史逃难
跳入深井

问起居。简牍在井中醒来
看见了无数双惊讶的眼睛
人们张大嘴巴
惊叹不死的隶书,篆文
以及,墨迹里的心跳
行游至今的灵魂



E7
乌鸦


乌鸦,住在屋脊上的悲观主义者,和落日为邻。
薄粥养活他,星辰养活他,
把挨饿当作修行,受难,赎罪。
他是保守党,反对派。
酒鬼,疯子,二流子,做法事的假道士。
乡村巫师,更夫,祝枝山。
他分饰多角,自吹自擂一出蹩脚的淮扬戏。
屋脊作为旧时代的折痕而黝黑。这是他无畏的旧戏台,
也是生锈的旧戒尺——
把柳条拂动的物都叫做“善”;
朝着木塔的一面都叫做“阳”;
他唤作“虚”的,不外乎天井,草垛,翠竹,风水林。
他小小的身体敢与整个夜色抗衡。
毕其一生跨不出漆黑,没日没夜地与自己较量。
吸收涌来的黑色,
拼命朝身体里塞,直到从眼眶溢出。
我难以剖开它,如同难以劈开黑夜。
我猜想胃中的薄粥是黑色的,
喂饱过他的烂掉的景物是黑色的。
在耸起的屋脊上,他眺望逝去的队伍,幻想着队伍突然折返。
他看见村庄消逝的部分,被省略的部分。
却无视增加的部分。
他看见油菜花泛滥补丁越来越大,
看见桃树放浪形骸的中年,鳏寡的老年。
看见远方的挖掘机。
看见瓦刀猛击砖头。
他跪在屋脊上,独自扛着一场噩耗的大雪。
他常常跪向屋脊下匍匐的树:
银杏,枇杷,梨树,枣树,柿子树。
一小块夜幕当作声带,
嗓子里总倒栽着一排水杉。
喜报念起来像悼词。上学路上的少先队员们朝他吐唾沫——
呸,乌鸦嘴。
凌晨,他粗声粗气的短叫滚下屋檐,
村庄倏地浮起三尺。
灶膛里噼啪的柴火,祖母的轻咳,木座钟的嘀嘀嗒嗒,
这些声音在窗台越调越稠。
它们是村庄的咒语,
每天使涣散的柳树更涣散,
把绷紧的事物又拧紧一圈。
七点,他开始吹口哨,仿佛要修缮一个旧时代。
挑水的田二,小心地把井水汲上枝头。
瓦匠姚大在三寸柳条上扫出一块平地。
十二点,卷起绿荫午睡,接连拧开村庄所有的声音。
下午,乌鸦变成乡村巫师,佝着腰的小脚奶奶。
她擅用桑树影占卜,预言明天田埂上猛嗅鼻子归来的黄花狗,
三只,还是两只。
她指着枯荷说是呆立的披发女鬼。
她反复唠叨,油灯下忌剪指甲,
别偷窥野庄废弃的老房子,不许惊扰四个无头的人打麻将。
她对着大半碗温水念念有词,然后令鱼刺卡了喉咙的顽童一口喝下。
或者,画符,烧灰,冲水喝,治偏头疼。
拿尚有余温,拨柴禾的烧火棒,医腰扭伤。
她捏几把就让老母鸡折断的伤腿伸直。
有时候还用毛边纸蒙住空碗,盛上清冽的井水,
趁着余晖,数一数满脸恍惚的寡妇有几条魂魄。
半夜。脱下漆黑的羽毛,
他就是那喝薄粥口无遮拦的坏孩子,只上过两年学,
那袒胸酣睡树下被婶娘们骂“杀头”的光棍醉汉,
那邻村把坩埚煮得怨气沸腾的补锅匠,
那敌视拖拉机、铁犁、化肥的老生产队长。
夜色里埋得最深的人,黎明的河水一照,又变回原来的样子。
凌晨我反复地撕破夜色,
踉跄而出却还是绷得紧紧的自己。
我也曾反复地写他,
假想有一天他冲到案头,与我推敲烂掉和省略的迥然不同。



E8
餐桌上的马


先隐身壁厨
然后走上餐桌,一匹马
通体发亮,体内的黝黑让鬃毛碧波荡漾

哦,就餐的老人、中年人和孩子
哦,尊贵的客人,走马灯式的
每只餐盘的谷香里都躲着个卑微的神灵

“是时候了!”我的曾祖父推开餐盘
九十八岁的他神情安详,洗个温水澡
尿完尿,让我祖父搀扶他躺进棺木

我祖父比曾祖父少活十四岁
他看见餐桌上的马时正好过八十四寿辰
“每个人的口粮,都是有数的。”
他合眼之前叮嘱我父亲

马匹旋转,带走我族谱里的至亲
吃过罂粟的人,与死者缔结盟约
但我还是忍不住悲伤,沉默于一句圣灵的哀歌
餐盘被送上餐桌,更多的新成员在加入聚会

一匹马,走在去餐桌的路上
一匹马,距离一张餐桌,还有一段缓慢的路程
春天的田野,它按下马头
不急不缓的马蹄声,如静默之钟

丧钟为谁在鸣!当我们谈论它时
我们匮乏的餐桌尚可豢养一只小马驹



E9
车前草


总是在车轮的前面
却不被碾碎
父亲它的绿胆汁里
有数不清的马蹄铁

属于乡下的时光渐渐老去
那风中有我熟悉的腥味
父亲你也老了
可我们已不能回去
你曾经踩踏过的地方
车前草还在展露它的筋骨
展露
每一个残阳如血的黄昏



E10
灰树林


众鸟在林间低飞,声声啁啾
残叶蜷缩枝头,一如命运之瑟瑟
青灰的天空下,槐树上的三只鹊巢
仿佛村子里最后的三户人家



E11
凌晨三点的歌谣


谁这时还没睡,就不要睡了。
天很快就要明了。
你可以到外面走一走,难得的好空气,
你可以比平时多吸一些。
你顺着平安路朝东走吧。
你最先遇到的人,是几个勤劳的人。
他们对着几片落叶挥舞着大扫帚,
他们一锨一锨清理着路边的垃圾,
他们哼着歌儿向前走,
他们与这座城市的肮脏誓不两立。
你接着还会遇到一个诗人。
他踱着步子,像一个赫赫帝王。
他刚刚完成一首惊世之作,
十年后将被选入一个国家的课本,
三十年后将被译成外文,引起纽约纸贵,
六十年后将被刻上他自己的墓碑……
现在的诗人在黑暗中向前走着,在冥想中慢慢回味。
迎面走来一群女人,她们是凯旋歌厅收工的小姐,
你在和她们擦肩而过的瞬间,
会听到她们的几声呵欠,
会看到一张张因熬夜而苍白模糊的脸。
你接着朝东走,就会走到沂蒙路口。
路北的沂州糁馆早就开门了,
小伙计已在门前摆好了桌子、板凳,
熬糁的老师傅,正向糁锅里撒着生姜和胡椒面。
他们最后都要在一张餐桌上碰面:
一个诗人、几个环卫工人、一群歌厅小姐,
像一家人,围着一张桌子吃早餐。
小姐们旁若无人地计算着夜间的收入,
其间,某个小姐递给诗人一个微笑,
递给环卫工一张餐巾。
这一和睦场景持续了大约十五分钟,
然后各付各钱,各自走散。
只剩下一桌子空碗,陷入了黎明前最后的黑暗。


E12
旷野


五月的旷野。草木绿到
无所顾忌。飞鸟们在虚无处
放纵着翅膀。而我
一个怀揣口琴的异乡人
背着身。立在野花迷乱的山坳
暗暗的捂住,那一排焦急的琴孔
哦,一群告密者的嘴巴
我害怕。一丝丝风
漏过环扣的指间
我害怕,风随意触动某个音符
都会惊起一只灰兔的耳朵
我甚至害怕,当它无助的回过头来
却发现,我也有一双
红红的,值得怜悯的眼睛
是啊。假如它脱口喊出我的小名
我愿意,是它在荒凉中出没的
相拥而泣的亲人



E13
农民工


在城里,他们一动
就掉一些土渣

比如他们坐过的汽车
按过的不锈钢扶手,踩过的
晶石瓷砖,喝过的啤酒瓶
压过的马桶摁钮

他们忍不住地掉
最后,掉的剩一副骨架
回家的时候,他们像
一粒粒穿戴整洁的灰尘



E14
生活之诗


妻子,没有追问是谁打来的电话
他们刚做完爱,她捧起之前的那本小说
满足的鼾声响起来,接着是电话铃,她推了推他
“电话”,他含糊的答应,有些疲倦的起身
她听见是一个女声,这是上一节小说里
老严和茶馆老板娘的故事

早上隔壁又吵了起来
那个女人可能是疯了,听不见男人半点声响
只是刚睡的好好的又被吵醒,更年期不会提前到来吧,月经不调
乳房胀痛难忍。女儿即将面临高考

有半个月没去看老爸
“喂,老爸啊,我没事,就是想你了”
“哎,老闺女啊,你怎么才打电话?”

每天早上对门的那个大嗓门出租车司机出门的时候,整栋楼
都能听见他是怎么和老婆告别的

注意安全,荒郊野外的别去”
咚咚咚的下楼声

二楼刚离婚的少妇好像又换了一个男朋友
侯大姐那天紧跟在她身后说

一头染成红色的头发让她看起来一点也不像60出头
这几天说什么都好,千万别提小孩

那个两个月大的小男孩被恶魔埋在雪地里了
他叫“恶魔”,一个人类的新的种群
对于“城管”她还再犹疑,该怎么划分

那个年轻的母亲没有去酒吧和按摩房
她只是摆了个地摊,她被手铐反烤着瑟缩在卡车旁

物价疯涨,口袋里的钱任你再怎么羞涩它也不给你下崽
张姐嘴里嘟囔着,老公下岗,公婆卧病在床
她热衷宣讲圣经,上帝啊,上帝,赐我们谷物和衣服吧
善良的姐姐,每天做着两份工作,四十出头,就被生活折磨的没个女人样
她多么想成为一个女人啊,看着那些进进出出的珠光宝气的女人们
她眯缝着眼睛,咂着嘴,摇着头,她信命了
她晚上在一家高级会所做服务员,她在地狱里看着天堂

那个流浪汉住在门洞里好久了,整个冬天她都担心他会被冻死
他身边经常是东倒西歪的空酒瓶和一些散乱的书籍和报纸
小草和树都从冬眠状态缓醒过来
他睡过的地方,大多时间只剩下影子,没有人知道他去哪里了
去干什么,她真的很恐惧
哪一天他会重新回到这里,拿出一首诗来给她看



E15
春天的肋骨


时间,只浅浅侧了侧身
一场绿便铺天盖地,席卷而来
它的信仰,被重新命名。不再焦渴

阳光剔除掉苍白
我看见我们的肋骨上
收藏着倔强和一枚精湛的图腾

虚幻终与寒冷作别
大地旋开安静
亮出一草一木
铁轨上奔跑着绯红

黑夜与黎明对峙片刻后
一只树丫上的小鸟告诉我,春天到了



E16
大雪。夜行


你可以这样安慰自己
——甜美的星星
一定在不远的天空下等候
你遗失在雪中的黑马一定先于你回到故乡
故乡的窗下
一定有童年,母亲哄你入睡的歌声。可以这样安慰自己
路两旁,还有无数墓碑上的铭文和将要刻上去的铭文
不离不弃地陪着你
还有,每一片雪花中的暖,还有这风
吹来吹去



E17
他们收割了一万年的阳光


该遗忘的,早已经遗忘
我的血液,我的家乡,我千年的姓氏
那些被反复肢解的时光,就像
体内割掉的器官

今天,我没有权力遗忘
今天只属于亡灵,他们是时间的审判者
那些细节,染红喜马拉雅山的雪峰
他们提升了今天的海拔

他们从废墟里探出头来
黑洞洞的眼眶,命令钢铁重新回到钢炉
命令一条古老的河流,从此
倒挂在天上

他们让时间哑口无言
让每一天,都变成了时间的赝品
他们躺在地下,他们收割了
亿万年的阳光



E18
我要再这样写一遍,唤醒古往今来的波涛


——海啊,你为什么这么平静?你的平静来自你的宽广吗?
走近你,你为何用巨浪来爱我?

我也曾做过远航的梦。远航,多么可笑,梦中的水流干了
我指尖上那滴来自天堂的海水,已被晒成了盐

我执意地写上巨船、帆影、海鸟和海风,我一直在写
我要让词语们的内心足够浩瀚

海啊,我要在你波涛和飓风的深处写上鱼群和珊瑚礁
把美好的东西多多蕴藏,并精雕细琢

多年前,我已经写过:周围是水,我便是那水中一座岛屿
因我,这世界,而有一层一层的喧哗

——我站在海中,已经越来越高,盐也早已高过了海面
我要再这样写一遍,唤醒古往今来的波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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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发
发表于 2014-6-17 01:19 | 只看该作者
A57、B202、C89、D26、E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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板凳
发表于 2014-6-17 09:11 | 只看该作者
A26、A24、D14、D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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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板
发表于 2014-6-17 10:45 |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天露 于 2014-6-19 16:12 编辑

A265灯
A256月亮的另一种光
A26一根白发
B85磨刀
B257鱼
C6楼梯启示
C86野雏菊
D30母亲是推动季节的火车
D140光阴谣
E1饮者为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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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发表于 2014-6-17 10:55 | 只看该作者
A19、B41、B85、C61、C6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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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发表于 2014-6-17 11:14 | 只看该作者
A265、E3、B223、B227、E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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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发表于 2014-6-17 11:33 | 只看该作者
D14
台风


台风经过一个城市    经过一群人的空间
经过祖传的口舌    张贴在荧屏
经过瓶装的梦    呈现了
中草药或荷尔蒙的元素

台风就这么经过自已的路线
一边虚耗正能量
一边复制民间的血泪

其实,台风早已改变了与海有关的习性
早已绞绑了
我们举向苍天的柴刀、斧头   以及
一个城市与一只饭碗的阴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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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发表于 2014-6-17 12:03 | 只看该作者
A265《灯》
B85《磨刀》
B221 《端午,我站立在一条垄沟之上》
B223《满岁》
B234 《春天来了》
B226《残棋》
B227《创可贴》
B232《在红尘》
C91《我读诗经》
C110《中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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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发表于 2014-6-17 12:18 | 只看该作者
A265,D30,B148,C1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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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发表于 2014-6-17 13:27 | 只看该作者
D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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