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嘉川新作九章
一个转基因的早晨
是黎明的浆汁，在每天早晨的大桶里，在寒冷而嘈杂的市场上。
沿着东北女人的叫卖，便嗅到了大豆的味道。我记得东北平原大豆摇铃的季节，是父亲劳动改造的岁月。“康拜因”拖拉机在耕耘地平线，阴云仿佛再也洗不干净的床单，罩起了我童年的天空。
豆秸垛依靠着绵绵细雨，任绵绵思绪发芽。
赶马的皮鞭缠绕着凄清的光线，缠绕着一道深吼，在水泡子的层膜上滑动。
东北女人叫亮了黎明的白，散发着大豆的气味儿。“康拜因”耕耘着北方的地平线，耕耘的那个没有太阳的日子向西沉落，如豆的灯苗儿摇曳着深沉的黑土地。
马铃薯与大豆煮熟的夜晚，盘踞着凄草森森的平原，狼或者豺狗将目光沿着地平线拉长。马车夫摇曳着深吼与马鞭，凄厉的光泽刺激着空气的皮肤，一条滔滔的大河压迫着北方，压迫着星辰的呼吸。
依靠着细雨的豆秸垛里，豆芽儿的种种思绪在暗暗生发……
一个东北女人吐出了大豆摇铃的气息，乳白色的豆浆唤醒了一个凄清的早晨。
早市噪杂而湿冷，白菜叶子被城市的大脚踏出了土地的水分，让早晨湿滑而黏腻。
东北女人的叫卖，让市场亮出了乳白色，康拜因没有耕醒的处女地，被东北女人叫亮了，沿着市场寒冷湿滑的气味儿，沿着不锈钢大桶飘散的水汽，乳白色的豆浆，散发着三江平原黑土的气味儿，让一个冬日的早晨盛在一杯豆浆里。
大豆摇铃的季节，攀附在一个东北女人辽远的地平线上，湿冷黏腻的岁月，就那样攀附在人们的脚下，阴冷而黏腻，让一个早晨散发着来自黑土地的白。
黑土地的呓语
那里有一只船的龙骨，还残留着的海上风暴的痕迹。
那是父亲，他曾守着一片黑土地，挥动斧头砍伐木头与苍凉的季节，造一间让所有改造者做梦的空间。他还向小马驹与天上的飞鸟打唿哨，然后吐口唾沫在手心里，拉动锯子像鲁班制造一些有用的东西，唾沫就是力气，小时候我这样想。
船的龙骨与海浪镶嵌在父亲生长在海岸上，他却在黑土地上挥动斧锯，为劳动改造的人造房子装填梦想。雨季的面孔苍白地醒来，那是父亲守着的黑土地，把语言种植下去，生出鱼白肚一样的晨曦浸泡在水雾里。然后砍木头喂马给亲人写信改造每一颗草芽朝向，他朝手心里吐了一口唾沫，手上便有了力气在那个雨季里。
龙骨与海浪散发着遥远的气息，太阳包裹着黑云的胞衣，被呼哨击中的马驹与飞鸟静止在黑土地的雨水中，斧头与锯子在改造中与转基因的大豆一样，嗅到了海洋的气息，然后让那里有一只船的龙骨，还残留着的海上风暴的痕迹。
蜜饯
是手掌心儿里的那一颗。阳光、雨滴、泥土的馨郁、枝叶上的风，还有干燥的日子皱缩起的岁月，全在那一颗的纹理中，蕴含。
是的，在门前的台阶上，那阳光，丝丝缕缕地缠绕着。那时候不知道绽放与果实是什么关系。仅仅是目光与太阳狂泻的光线交叉。悸动的心灵。有时回味起来会觉得莫名其妙……
然后是雨滴。走过一些泥泞的脚也有了一些老茧。雷电、山洪，甚或河槽的泛滥，以及家狗彻夜的狂吠，终究会归寂于一盏昏黄的灯光，如一滴高悬于枝叶的雨滴，迟迟没有垂落……
终究，还是泥土浓郁的气息，包蕴有蛙鸣、蝉噪、虫吟，甚至花瓣的绽落，露珠的滋响，残月光刃的切割，还有顽童调皮的喧闹，都曾形成过无数不同形式的念头，冲撞着胸襟，冲撞着那些可方可圆可尖锐的日子，终究，还是还原于泥土的气息，在季节过后归于平寂。
风声，擦着枝桠就那么渐渐远去了，谁也不再说什么。风流韵事就那么沿着深深的巷子，沿着窗棂剪影，沿着日子的边角，远去了。谁也不再说什么，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一如小桥下的流水，悠悠地悠悠地流去了。
伸开的手掌，纹理多了心绪多了，而圆润丰腴在干缩，如记忆的水分在挥发，而糖分在渐渐浓缩，浓缩……还是那样的台阶，还是那样的阳光与光线交叉，已不再有心灵悸动的女孩儿，只剩一颗蜜饯，在干燥的日子角落里枯坐。
一捧阳光
从弩起小嘴儿开始，然后是小拳头，再到欢快地拍打着春风的手掌，那时候你已经能将清脆的声音抛落在台阶上了……
于是，广播操的音律拾级而上，伸伸手臂弯弯腰，将一早晨的课程沿着阳光的线条儿，编织成目光，捕捉那些令人心动的轮廓，譬如喉结与上唇绒绒髭须的组合，譬如变声与粗暴语言的组合……那时候的天空尽管有鸽哨滑过，也仅仅留下云丝风痕的涟漪。
于是，风的曲线开始凸显，光合作用的叶绿素有了丰韵。一种羞涩在无声的关注中渐渐盛开，烈了的阳光沿着海岸线，沿着林阴道，沿着蝉韵与蛙鸣，以及雨季的肆虐与草莽的疯狂，然后在秋天的门槛上，拍打着房檐下的婴啼与市场的喧嚷，把每一分钱攥得当当响，敲叩着街道旁的马牙石，敲叩着每一个黄昏的古铜色，敲叩着渐行渐远的那些风吹杨柳的日子，在修鞋的马扎上坐下来，给日子打一个补丁，然后继续上路……
是的，在秋的门槛上，攀住枝头的一个骨结，任秋风秋雨扑打着柏油路面，褪色的油纸伞靠在门洞的一侧，借着门外的天光向外窥望。车子滑过门廊前的光影儿，有年轻的目光洒落在街面儿上，而自行车铃摇响青春的欢笑，早被雨水打湿碾压进了马牙石路面的缝隙里了，锈蚀的自行车架在门洞的角落里，寄存着遥远的手掌拍打春风的节律，寄存着广播操的曲线，寄存着冬日北风中狂奔的温暖……
是的，那些枯枝向灰蒙蒙的天空伸出疑问，或者白茫茫的雪，或者晴朗朗的天，唯有叶子依依不舍，攥着一捧阳光，还有弩起小嘴儿还有伸出小拳头和欢快地拍打春风的痕迹，只不过仅仅剩了一捧阳光，飘落在地。那时候，只剩了一只秋的门框，而房舍与街道，都被拆迁了，只剩了秋的门框，倚此遥望愈去愈远的春夏，倚此窥视渐渐迫近的风际线……
一片叶子仅仅是一捧阳光，作为全部，已经够了。
咯 吱
只有那一口门框了，在夕晖的燃烧中。
她站在那里，她扶着童年站在那里，看燃烧的西天，以及残垣断壁与瓦砾；以及俯在水泥坨子上写作业的小姑娘的影像；以及被砍断的老树残桩墓碑一样铭志着的一个晚上。
是的，是这些物象的碎片构筑了的那个黄昏，在一口瓦砾上孤立的门框里燃烧。然后
咯吱作响的木质楼梯攀援着上来的是夏晚的叫卖和婆婆的呼唤。然后
咯吱作响的厨房里，妈妈的唠叨与锅碗瓢盆的碰撞伴随着里弄溪水一样流淌的声声竹笛。然后
咯吱作响的窗扇在霏霏秋雨中，轻轻舒展的情思于街巷的低空中穿行，掠过小开与阿三的目光。然后
咯吱作响的还有法桐树的枝桠；还有鸽子起飞前的踌躇；还有邮差墨绿色的自行车铃声刺破下午宁谧的缝隙；还有巷口茶炉的哨子还有风吹心扉的回响还有菜市场人头攒动中目光的摩擦；然后
一个晚上拆迁了，那些童年与青春的梦。只有一口门框陪着老妪执拗地站立在废墟上，也只有镶嵌在陈旧中咯吱作响的记忆，是她的私有财产了……
咯吱作响的还有歪斜的门框和燃烧的夕阳。
触摸黄昏
当黄昏风赤脚穿过前廊，地板发出轻微的颤抖，海的裙角被撩起，砂砾如文字一样组成一些话语，磨砺着赤裸的脚心。
当黄昏的裙裾窸窸窣窣地拂过前廊的木板墙壁，海水无声地涌动着，仿佛若干话语弩起的双唇，含着微笑；掩着一个夏季午后的软边草帽儿，依然挂在那里……
一只放在木桌上的手张着期待，旁边是一杯啤酒和切成片的红肠。青筋在手背上微微跳动，缆绳与风暴的痕迹在手背上无声地跳动，仿佛在提醒着什么，可你却不想再记起，就让那只手枕着黄昏的时光，张着疲惫的期待。
船板泛着白色的盐渍，像你嘴上的雪茄一样泛着苦涩与辛辣，一种下意识的滋味儿在提醒着什么，可你不想再记起；黄昏的影子披着灿然的浴袍从你面前恍然而过，剩一杯啤酒和几片香肠在你的手边。那时手背的青筋在跳动，仿佛缆绳被海浪牵动。
开裂的桌面上，澄黄色的啤酒和红白相间的香肠断面组合成黄昏的絮语，你看到海水再次弩起。那时，黄昏风赤脚掠过前廊，在地板的颤动中，你的手背压住了激动的海浪，压成微微跳动的青筋，然后，让手掌与指尖张成期待……
黄昏踩着海边散开的浪花，嬉笑着；软边草帽还挂在那里，午后的阳光一样挂在那里。
滴 雨
几滴细语，星星点点抛洒在天地间；抑或是往事的乌篷船，在细雨轻抚的水面上飘来。
石桥与灰蒙蒙的巷子做背景。还有雨棚下的开水灶，锈迹斑斑的自行车；还有窗棂下的苔藓，石桌上的隔夜茶。
灶台上的冷饭热了又热，窗玻璃上的水蒸汽流泻出一条条曲折的回家路，斑驳的墙壁上还有儿子涂鸦的手笔。哦，窗玻璃上水蒸汽流泻出一条条母亲的皱纹，流泻出一条条思念的痕迹。
石桥的台阶磨得光滑，童年的欢笑被点点滴雨打湿了，而风车轻轻地飘远了。
胡同口豆花的叫卖声腾起白雾的蒸汽，生锈的自行车靠在那里，在滴雨的季节，锈蚀的轮圈还能走出多远的距离？
油纸伞放大了滴雨的声音，留声机在窗边矜持不语。而一粒草籽飘落在墙头的泥土中，荒芜也许就在滴雨中生长……
而漂泊的游子一声乡音没喊完，天就黑了。
夏天的背影
然后，扯着一条阳光的残影儿，在一座建在岩石上的城市里，沿着石砌的纹理走进林子深处，夏天就这么结束了……
台阶上的风与塑料凉鞋的脆响，敲打着女儿墙。然后是粉豆花还没有褪尽的馨郁与斑斑驳驳的墙壁上的涂鸦，还留有夏季没有消尽的略带腥咸的滋味儿。
马牙石路面镶嵌着的记忆居然还那么年轻，以及伸出在街角的枝桠上泛红的叶片儿，以及台风打湿的窗玻璃还是那么明澈透亮，以及女孩儿狂奔磕破的膝盖儿冒出的殷红，其实什么都是明明白白。
真的，就那么走远了的夏天，沿着石阶走下海滩，然后仅剩一条阳光的残影儿，攀附在水杉树林的深处，凉凉的，夏天就这么结束了。
有什么遗忘的吗？曾经的热烈就那么过去了，谁知道呢？
把一条河弄脏越来越不容易了
把一条河弄脏越来越不容易了。
冬天如期而来，约好了的寒流与冰霜。冬至。圣诞日。春节。二月二的龙。四月的草青。五月的艾蒿……西西伯利亚与北极风。寒冷是冬季的抗体，再也不容侵入，除非你的目光。像树叶纷纷飘落大地，是飞吻，无论红色的还是黄色的，都是赐予。
把一条河弄脏越来越不容易了。
把童年交出去后，留给孩子的属于多维空间的寻找。蛙鸣与泥鳅早已沉入时空的泥沙，属于另一种梦境。冬天像以往一样来到山谷，冰凌的古化石一样强势地浸润时间。河床永远不会干涸，即使黄土与沙尘暴。海洋风尽管离得还很遥远，像诗意一样徘徊在诗人思维的门槛，但每一块石头都有水流的姿态，像树木的年轮，像造山运动遗留在高原的贝壳碎片。相信每一棵松树都是一条河流，以及水杉橡树与南美的阔叶桉，像女人的发丝与笑容的纹理那么优美，甚至像指纹的流向那样毋容置疑。
把一条河弄脏越来越不容易了。
湄公河与黄果树瀑布以及黄河壶口的咆哮与奔流，然后依然是那么从容的海的喘息，甚至冰原的企鹅与海狮，还有八分之七的水下冰山。把祈祷寄存在神山的脚下，湖水与心境坦坦荡荡，以及喜马拉雅峰巅坚韧雪粒的书写。孩子从雅鲁藏布江水底投掷出的高原石，轻轻击打“土豪金”的背影，记述时间与传播的力度的是河水的乳滴。
把一条河弄脏越来越不容易了。
从根须出发，从深层的地下水出发，叩击每一吋光阴气流与叶绿素，还有土拨鼠与灰兔的弹跳。土黄色的狼嚎狐狸浣熊的吐槽，蒲松龄老人家的笑在花岗岩石的肌理中，与海水的波纹、祭海的旌旗一起——鸟儿飞过了，你还记得它的痕迹么？
把一条河弄脏越来越不容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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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7-3 15: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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