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刘斌 于 2015-8-19 08:56 编辑
以真切的生存寻找语言
——读雪鹰诗集《白露之下》
认识雪鹰大约是在十多年前，后来也零零碎碎读到他发表在杂志上的诗或散文诗。那时，他的诗写得比较空灵，有些飘逸和浪漫。除此之外，很难说有什么特别的感觉。两年前，知名诗人吴波编“诗探索•天问中国新诗会所淮南联络站”诗人作品集《根系》，约我写序，再一次读到雪鹰的诗，我大吃一惊。在序里我是这样表述读后感觉的：“在这群诗人里，雪鹰的诗有着鲜明的个性，那就是对一己特殊的人生经验的传达与倾诉。在这种传达与倾诉中，表达出诗人对命运的勘破，对世道人心的激愤，对生存挫折的痛苦咀嚼与痛定之后的醒悟。一种郁勃之气和一腔悲愤之情混杂，压抑不住的喷然而出，使得他的诗歌语气急促，节奏紧密，甚少留白。如有千言万语的辩驳，不择口而出，让人读来，体会到诗中特殊的况味和那沉积着的情愫。而早年的雪鹰，在我的印象里，是很有些温文尔雅的。世事沧桑，面对他的诗歌，给人有太多的感慨与思索。”是什么如此这般地改变着一个诗人的作品特质的呢？或者，换句话说，这样的诗歌特质之于诗人究竟意味着什么呢？
一段时间，这样的疑问一直悬在我的脑海。后来我才知道，那些作品是来自另一个生存空间——监狱。无论是雪鹰，抑或是身边的亲朋好友，谁能想到，一个生在乡村长在乡村的男孩，历经千辛万苦，好不容易在城市谋了个科级的差事，却不料命中有着三年的牢狱之灾！这对雪鹰不独是一场毁灭，更是一次炼狱之行。我想起但丁那著名的诗句
当走到我们生命旅程的中途，
我发现自己在一片幽暗的森林里，
因为迷失了正直的道路
啊，很难说出它是什么样子，
蛮荒的森林，浓密而难行，
甚至想起也会唤起我的恐惧：
那么痛苦，死亡也不更严酷！
但要重新讲述在那里发现的善，
就得同时讲述我见到的另外的事情……
《白露之下》就是雪鹰如此遭际的生命结晶。那么，这本诗集要对我们讲述怎样的善与恶，诗人又是怎样走出这一片幽暗的森林的？“谁给我力量出离这异地？谁让我得以进入那应许的土地”？面对这本诗集，单纯地语句或者诗艺的甚或是美学的分析，在我，就觉得不合适了。著名的弗里切罗在他的《但丁：皈依的诗学》这样指出：“语言与诗歌是一种连续的苦修，它们指向比自己高的东西，拒绝看到这一点就意味着流连于字面，将它看做完全没有灵性的东西，而为人类话语赋予意义的却正是那灵。”（《但丁：皈依的诗学》华夏出版社，2014年北京，第13页）何况，读罢《白露之下》，我觉得诗人以诗歌记录了一场逃离，更是在完成着一次新生！
在此，我无意从法律的角度对雪鹰的三年牢狱之灾妄加评说。我所关注的是，透过诗歌文本，我们能否大致考察出他的内心的轨迹，进而获得生存与诗写的某种启示。事实上，打开《白露之下》，读着那一行行那岩浆般喷涌的文字，我们就清晰地接触到诗人的内心了。那种在巨变的打击下的内心的崩塌，那种无法排解无处诉说的极端的纠结与愤懑，那常人难以想象的绝望的痛苦与不甘，还有种种的不堪回首的悲凉与扼腕……这一切，诗人都通过诗句表达出来。
比如《过去》里诗人写道：“我不知道什么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不知道，仇恨兼容了寒心之后，会日夜喷射/电弧，塑料花朵能如此艳丽而芬芳/不知道善良正被剜割，无耻大面积开花……”
又比如《末日之诗》：“是苦不堪言的那种吗，还是命若游丝/痛被包围在拉开的弹弓里，随时一抬手/便飞射出去，乱麻在睡与醒之间，缠绕/生死符号游移不定，一口气息在喘着/围追堵截，活下去多么艰难/一寸一寸挪过时间的地盘，脚下是沼泽/没有死亡，这里只叫休克，满天乱麻的过去/重现，跌断，再重现，光来回刺着眼睛/断续的命脉，山一样绵延……
这些诗句直率、沉重、犀利，不加修饰而充满表现力。它有着重压下奔突而出的郁勃之气，有着生命挣扎与抗击的现场感和肉体真实的疼痛感，更有着灵与肉的较量，充满存在的荒诞感与悲剧感。当然，其中也有怨恨，有不平，有斥责与抗议。这正是诗人存在的真实。而正是这样的真实，决定了雪鹰的诗句超越了从词语到词语，也不单纯是从诗歌手法到意象，甚至淹没了灵感和智性。它的本质是如策兰所说的是“以真切的生存寻找语言”。在这里，我要说，三年的牢狱之灾是一种不幸。但这样的三年却为一个有潜质的诗人提供了一个诗歌艺术突破与提升的契机，它使诗人的诗歌与最真切的非同寻常的生存相遇，尽管是以一种极端的方式。而这样的方式，在策兰理解是“一种握手”。策兰深知这样的握手对于真实的诗歌意味着什么。因为其中有大的启示，有靠想象无法企及的存在的真实，有生命深处最幽深的隐秘与疼痛，有艺术技法抵达不到的命运最诡秘又最奇妙的变化，有精神在濒临绝境处所攀升而至的高妙的境界与焕发出的神异的光晕……无数的诗人尽管天资很高，对诗歌的技艺极具悟性，对语言也很敏感，但由于没有这样的契机，无缘与最真实的生存“握手”，诗歌的品质就难以上境界，终其一生只能停留在二流诗人的层面。这里我要说的是，并不是提倡诗人都走雪鹰这样的诗歌写作路子。这样的艺术契机本质上是可遇不可求的，非人主观刻意所能为。那种刻意的苦行僧式的诗歌书写，也违背艺术自身的发展规律。我所要强调的是，正是这样的握手，使得雪鹰的诗歌由翱翔的姿态开始转入低沉，由御风而行的过于飘逸，转入负重行走的跋涉，诗歌开始有了钙质和重金属的音色，迎来了一个豁然大气的诗写格局。
而诗人雪鹰，身陷囹圄三年，所受的磨难或者说是修行，在痛苦之外，更多的是极度的迷惘与彷徨。人生陡然遇到的巨变，必然对一个人的世界观、人生观与价值观产生全方位的冲击。过去的已然塌陷，或者说终结，未来又是怎样的人生旅程？人生的价值何在？存在的意义又是什么？这样的生存境遇，催生着诗人陷入沉思，也逼迫着诗人发出追问：在一己的黑暗年代，诗人何为？
牢狱，地大物博/空间辽阔/你所知道的太空/比起我，又多几何？/再多，又有何用？
我们都是大地的囚徒/囚徒手里的囚徒/用什么，才能换取自由？
这是《中秋问月》组诗里的两节。整组诗采用与月对话的形式，诗人倾诉了一个囚犯内心的幽怨与疑问。那种对世间情感的怀疑，对真相获得的悲观，对自由的绝望，等等。整组诗语速急切夹杂着嘲讽的悲凉，一连串的发问透露出诗中复杂多变的情绪与尴尬窘迫而又无可奈何的心态。
这一片惨白的光，死人的脸一样/隔断笼子外面的四季/仿佛这永远的灯光，就能遮住/业已遍布的黑暗，一切正在消失 一颗心在无边的黑暗里飞，漫无目的/雪山草地人兽绝迹，那一片恐怖的寂寞/是天地间唯一的存在，所有的人都在/曾经的房子里，守住一个虚无的地址。
在这首《孤寂》的诗里，我们清楚地读出了诗人此刻真实的存在状况：“惨白”、“死人”、“黑暗”“漫无目的”“绝迹”“恐怖”“虚无”……这不是艺术的修饰，甚至不是夸张与隐喻，就像当年策兰所说的，“这一切都是真的”。这是诗人真切生存的写照，是这样的体验对这些诗句的召唤。因此，它们不飘，也不矫情，相反，它们厚重，有力度，直指存在的黑暗与虚无。
是的，真切的生存呼唤着与之相应的诗语。而经历幽昧险恶、坎坷起伏的诗人更多奇绝峭拔、陡立冷僻的诗语。这里要注意的是，《白露之下》非常奇特的语词现象。那就是“刀”这个词出现的频率特别高。我粗略的统计了一下，大约有十多次。比如《路遇商鞅》里“眼里的刀，刺得我心慌”；《末日之诗》里“风，以刀的快，气的形，切割灵魂”；《奠》里“我仍在等待一把刀”；甚至还有直接以《刀锋》为题的诗歌。
每个人的心里，都会收藏/几把刀。不因为它的/霸气，英气和精美/也不是为了杀人或自杀/而是为了纠缠，与自己/与过去，与悲欢苦乐/ 刀，放在心里/被日历小心地一层层包着当月光初照田埂时/鞘便自动卸去/刀锋犀利，雪亮......
这里，我无法对这些诗语一一加以分析。无疑，这刀的意味是丰富复杂的。既有“抽刀断水水更流”的刀，也有“风刀霜剑严相逼”的刀；有“我自横刀向天笑”的刀，也有“引刀成一快”的刀。但作为刀的总体形象，它首先传达的是疼痛感与伤害感，唤起的联想是杀戮与血腥；其传达出的生存况味则是一种如履薄冰、如临深渊的危机感，一种拔刀相向、一触即发的紧张感，一种你死我活的生死临界状态的窒息感。读者不禁要问，是什么将诗人引向这样的诗语？刀的意象的背后又潜藏着怎样的存在信息与心理动机？从表面看，刀是有威胁的，是强势的。实际上，刀的背后往往又可能透露出的是内心的脆弱，一种心理的防御机制，是自我的一种心理补偿和精神疗伤。弗洛伊德在《超越唯乐原则》中引述了诗人塔索的《被解放的耶路撒冷》，说是主人公塔克雷德用剑猛砍高大的树木，“发现鲜红的血顺着树干的刀口流淌下来”。弗洛伊德分析道，这种强迫重复行为，源自一种精神创伤，是一种移情的补偿机制（见《弗洛伊德后期著作选》上海译文出版社1986年6月版）这样的结论固然有弗洛伊德理论一贯的滥用与牵强，但我以为用在雪鹰诗句中刀的分析上，还是很有启发性的。经历人生的巨变，回首以往，无论是为生活所伤，抑或是在生活中过失伤人，痛定思痛，诗人雪鹰借刀传达的究其根本还是自己内心难以弥合的创伤与疼痛，那疼痛最终还是疼在雪鹰的心头。这是诗人的内省，也是诗人的救赎。否则，诗歌还有什么希望了？否则，人类还有什么希望了！
无论是刀的诗写也好，或者是上述问月和孤寂也好，雪鹰的写作让我们看到，他不仅是“以真切的生存寻找语言”，还在生命的最深处寻找语言，那些隐秘的、幽暗的，甚至是深层心理的，惟其如此，雪鹰的诗歌能见出真性情，能照见诗人的真面目，他的诗歌能以真面目示人。试问，当今诗坛有几个诗人的作品能以这样的真面目示人？而雪鹰的诗句因为如此的特质，说的是诗歌真的话语，有着诗人真实的体温与血性、人格与性情，从而使其诗歌写作能真正关乎存在，关乎人的命运与意义。
而在经历了“刀”以及其他的生存境遇的体验、磨难、挣扎与反思之后，对人的存在的终极追问变得无可回避。在如此的黑暗时代，人的价值何在？生命的意义何在？生存的正当性与合法性何在？于是，与刀相映成趣的是，“死”也成了《白露之下》的高频词。据不完全统计，整部诗集里，“死”字出现大约有二十多次。像“不是活着，就是死去/或者死去活来。”（《短诗一束》）；像“ 过去我不知道，生何来悲哀，死，何来羞耻”（《过去》）；像“振翅是短暂的欢愉/死而复生等于生而复死/相信了生命是疼痛的过往/死是阵痛中蜕变成生/就像这夏天的死亡证明”（《蛾》），等等。关于死，西方的哲人诗人多有精湛的论述。里尔克这样说：“只有从死这一方面，才有可能透彻地判断爱。”而霍夫曼斯塔尔则说：“只是，因为我会死/我才感觉到我在。”鲍勒诺夫说：“当生命已不能明晰地理解世界，当自我因沉溺于非理性的生活秩序之中而遗忘了自己，当生命的冥暗面显露出整个深渊之时，‘沉睡者的兄弟’——死亡，必然负有新的使命。”（上述均转引自刘小枫《诗化哲学》）雪鹰的这些有关死的诗写，也表现出他对死的一次次沉思与追问，这样的直面死，直面对死之绝望的警示与逼视，生的意义一下子变得无从转圜、无从回避，必须有或此即彼的选择。向死而生的思索迎来的是向死而生的生存，前提是生命意义和价值的了悟与获得，所以圣•奥古斯丁才说：“只有在面对死亡的时候，人的自我才得以诞生。”而这之于雪鹰，则无疑于是一次新生。是的，这是真正的向死而生，这是诗人心灵的一次越狱与突围。而对这样的越狱与突围的诗写，使得雪鹰的诗歌获得了哲思的品质。
越狱和突围需要路径，而照亮路径则离不开光。一部《白露之下》里有着无数的纠结与困惑，痛苦与挣扎，迷惘与绝望，这是一本心灵奔逃的历史，更是一次寻找光源祛除心灵魅惑、驱散黑暗的过程。这样的过程无疑是十分艰难与复杂的。但我们至少能清晰地发现，诗人寻找的踪迹，诗人内心那苦苦的探寻与虔诚的服膺。请看《与黑夜达成共识》
这个夏天，我总是陪着黑夜
度过一分一秒。我们以特殊方式聊天
以寂静与沉思相互沟通
你，讲述伸手不见五指的真理
和高居临下的黑暗，铁桶一样
盛满夜色，像波澜不惊的下水道
我将冥想的双目闭紧，在意识界
与你交流：讲述黑暗中美丽的林昭
我的姐姐，或姑姑，那颗最亮的星星的故事
你那有数的星光，是我永远
崇拜的，为正义赴死的灵魂。他们在天上看着
而那大块的黑夜，仍在努力掩饰，占据天空
卑鄙者早就拿到了通行证
而且还刻满了墓志铭，供桌上的泥像
依然压抑着冤魂。不知道到底
是圣人是伟人是小人，是救星是灾星是祸星
没有统一结论，我们以沉默
僵持。各守己见，相持不下
夜色越来越浓，星光微熹
我知道，你又要以下流的手段
制造云雾，屏蔽丑恶。但你无法遮挡星星的眼睛
下一步该如何交流？其实很简单
只要睁开黑色的眼睛，掀开一角
黎明就会讲述真相，我们有望达成共识
这是一首极具思想深度又写得极其沉稳、淡定、从容与大度的诗。题目是“与黑夜达成共识”，但诗人将林昭比作黑夜里“最亮的星星”，是“美丽的姐姐或姑姑”，这种情感的亲切源自诗人内心坚定的信仰，源自他对林昭无限的钦佩与敬爱，因为这是“为正义赴死的灵魂”。这是什么？这是对正义必胜的不死的信念，这是对真理与真相永不言弃的执着，这是在沉重的黑夜与自己的肉体与灵魂达成的共识。诗人所做的就是“守”，是“持”！当然，这里也有沉默，而沉默绝不是苟且与妥协。诗人正是“以自己的言语与沉默寻找出路的人”（策兰语）！
《白露之下》里还有一首诗，名为《我开始想信基督了》
道，生在家门口
根扎到三千年的泉眼
我在树荫下乘过凉，但一直
没有飞起来，几十年了，还是个蛹
佛，从西天将手伸过来
两千年的时间里，有人在静坐中
圆寂，升天，“究竟涅槃”
而众生依然在此岸，受苦受难
你可以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
垒叠的尸骨却无法抑制
磷火在暗夜的幽蓝
儒，制造奴性的软件
董仲舒将程序输入，朱熹推广升级版
只在辛亥短路一回，三十八年后
中木马病毒，后又死机十年
某一日，我们坐在底层，向上一看
台阶的顶上，孔丘悄悄地坐在了天安门前
我开始想信基督了，他走出中世纪的泥沼
随自由之风越洋而来
这首诗对中国传统文化的反思与检讨，让人想起刘小枫的《拯救与逍遥》（尽管刘小枫最近几年给人思维混乱的感觉，但这本《拯救与逍遥》思想启蒙价值还是值得肯定的）我们不能断言雪鹰已经皈依基督教了。但一个诗人的良知与理性，那种洞察力与现实判断力使得他对佛教、道教、儒家学说有着比较清醒与理智的认知。在拯救与逍遥的抉择当中，亲身经历过苦难的他，对中国式逍遥有着本能的抵触与反感，他说：“我开始想信基督了。”事实上，在《白露之下》，我们还能读到雪鹰对中国历史的深刻思考与辨析，对古人前贤的追问与探寻。因此，我们说，选择信基督，或者有了这样的心愿，至少说明，雪鹰的心田之上，亮起了一道星光这道星光成了照亮雪鹰心灵奔逃与突围路径的有一个光源。在这样的光源照耀下，诗人心灵的恶眼睛已被唤醒。正如《哥多林后书》所说：“此等不信之人被这世界的神弄瞎了心眼，不叫那光照着他们……原来我们不是顾念所见的，乃是顾念所不见的；因为所见的是暂时的，所不见的是永远的。” 还是《哥林多后书》说得好：“我们既有这样的盼望，就大胆讲说。” 雪鹰的心灵充满对光的渴求，他真诚而艰难地寻找着，并说出对光的理解、信仰与渴求。雪鹰就是这样真诚的诗人。而“只有真诚的手才能写出真实的诗”。
我们在《白露之下》里还读到了《磨道》：“ 曾经在黎明前的油灯下/我坐在磨头上，父亲母亲和/哥哥姐姐用力地推着/那磨便呼呼地转起来/我也一圈圈地晕着/那磨用上下片的牙齿把谷物磕碎/再雪片一样吐出来，落在磨盘上/几番碾轧之后/面便磨了出来，馍馍的香味/不久就从锅灶里飘满茅屋 我一直以为，粮食的香/是那盘老磨，用牙齿嚼出来的……”是的，这是亲情与乡情。自古以来，亲情与乡情以及养育着这些的大自然一直是中国诗人生命中最美的风景，是他们人生前进、奋斗与搏杀的最后的退路，也是他们舔舐伤口、疗救自我的避风港湾。雪鹰的诗集里这样的诗篇写得很朴素很细腻也很温馨感人。这是诗人最后的精神家园。这样的诗写实际上是带诗人踏上返家的路途。这就是中国诗歌的乡愁，也是雪鹰的乡愁。海德格尔说：“‘家园’意指这样一个空间，它赋予人一个处所。人惟其在其中才能有‘在家’之感。因而，才能在其命运的本己要素中存在。”正是在这里，诗人得以“守护那达乎极乐的有所隐匿的切近之神秘。”（《荷尔德林诗的阐释》商务印书馆，2000年版，第15页）这又让人想起席勒那首著名的诗歌“就像经过绝望的怀想/经过长期分别的苦痛/挥着悔恨之泪的儿子/重新投入慈母的怀中/诗歌会领着漂泊的人/脱离殊风异俗的他乡/恢复幸福的纯洁天真/回到青年时代的茅屋/不受冷酷的法规羁绊/而在自然怀中取暖”（《诗歌的力量》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年，第27页）而对雪鹰来说，讴歌家园和母亲，又远不止是“乡愁”和“取暖”。因为雪鹰还身负寻找的使命，寻找光进而寻找着拯救自我的路径。所以，诗人写道：
现在，母亲要陪着老屋
要每天过来和老屋聊天
我说天冷了，您的手冻凉了
母亲说，不怕冷
你大已生起了火盆，多暖和
是的，我看到老宅里红红的火盆了
这红红的火盆，我要重新找出来
然后点燃
是为了取暖，也是为了那熏人泪流的亮光
这首诗的名字叫《 初冬，我陪着娘到老屋寻找火盆》。而另一首诗的名字干脆就叫《灯》
天，已经黑了。无可阻挡
没有星月，那就找一盏灯吧
至少要有清冷的雪光
或者闪烁的萤火
或者乌亮的眼球
幸好，母亲正在做针线
她用缝衣针挑拨灯芯
啪啪地炸了几声，之后
路口，亮了
在人生的歧途上，在生命的关节点，在心灵的迷茫中，无助的诗人把求助的目光投向了母亲，因为母亲是天底下最伟大最神圣的人。母亲无私、博大、宽厚、仁慈。这让我想起著名的国际反法西斯战士葛兰西。他在那本不朽的《狱中书简》中这样写道：“由于我们对你的全部记忆都是美德和力量……这意味着从那时起你就在唯一存在的天堂里，从而我想母亲就是儿女们的心。”（葛兰西《狱中书简》人民出版社2008年3月北京，第325页）正因为母亲的无私与博大的爱，所以，母亲成了诗人心灵奔逃与突围的又一道明亮的光源。像策兰所说的“你是宁静，妈妈，是来自深处的光照。”
这些光源对于雪鹰的意义，首先在于她们是来自雪鹰内心艰难而执着的寻求，是一种真实的领悟和虔信。这样的一种获得已然并将继续成为雪鹰诗歌生命的极其珍贵而永恒的精神资源。其次，她们对雪鹰以及那些真正追求诗写的人们，所给予的不光是精神的，同样也有诗艺的启示。因为她们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那就是爱！“爱是包含着诗歌本质的纽带，这纽带将天与地、将诗人与他的听众捆绑在一起。” （《但丁：皈依的诗学》华夏出版社，2014年北京，第263页）这是诗人最真切的生存，这是诗人生命深处的发生的事件，诗人珍惜自己的苦难以及这些苦难带给自己的启示，并以此去寻找自己的诗歌语言。不独如此，诗人还在这些启示下寻找那些圣洁之光，接受其洗礼与照亮。诗人蒙受着这样的殊恩，真诚地唱出心中的歌，尽管歌喉还显得有些稚嫩，尽管音韵还不是那么完美，但这是诗人自己独一无二的真实的生命之歌。
现在，我们大约可以理解《白露之下》之于诗人的意义了。这部诗集的完成见证了这样的事实，即，在一个诗人自我的黑暗年代，在这样的世界里，一个充满矛盾与痛苦的自我心灵奔逃突围，从而走向自我完善，这是一个诗人诗化人生的必由之路。过去的自我消失了，一个崭新的自我正在诞生。
其实，这样的情景伟大的但丁在《神曲》里早有描述：
我想，这是在被火烧时的
那些灵魂的行为方式，这是
照料和营养，靠着它们
人们能够治愈自己的伤口
而我们更加清楚地记得，但丁还有这样的诗句：
我曾是一只羔羊
抗争着向它宣战的狼群——
那时以另一种声音，另一种毛色
我将作为诗人返回，并在我的
洗礼池，戴上桂冠。
谨以这段不朽的诗句和拙文一并献给雪鹰以及那些仍在寻求心灵奔逃和突围的诗人们！
2015.8.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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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5-8-19 08: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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