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英雄（2016年自选诗30首）

赵原

我的英雄（2016年自选诗30首）


◆我的英雄

他甚至还没睡过
在猪窝里
接待嫖客的妓女
就挂了

他丑陋的大嘴
再也不能
啃雪、剥树皮
吮吸刀尖

他的尸骸
架在火堆上
整整
烧了一天

没有人
哭泣
也没有人
祈祷

兄弟们围着
死神的烤肉架
贪婪地闻着
那奇妙的肉香

◆他们终于埋在同一块墓地里了

他们终于埋在
同一块墓地里了——
独裁者和
被他杀掉的那些人

再过些年
埋葬他们的人
也陆续来了
青草覆盖的屋顶一次次被掀开

他们在地下
也许已经和解
也许没有。谁知道呢？
果实坠地  转眼就腐烂

大地总是充满嘲讽和怜悯。
每一座朽败的坟墓下面
都有好多具尸骨
在竭力撑起墓碑

◆砸甲虫的孩子

欧森每天要吃
两个鹌鹑蛋
不多不少
刚好两个
一个是受精卵
一个没受精

兰尼只在下午四点
和五点之间  才开口说话
如果没人陪他
一整天、甚至一个月
他都会一动不动地
坐在自己的凉鞋上

斯威特成天坐在田埂上
拿石头砸甲虫
奶妈不小心
把他的脑袋撞在地上
他成了傻子
只记得砸甲虫

我每天观察他们
我想弄清楚
这是怎么了？
花园里的洋桃树
每年都长出一个畸形果子
这是怎么了？

肯定是哪儿出了问题。
有一天晚上我梦见自己站在
一条铺满甲虫壳的公路上
我毫不犹豫地奔跑起来
我想这是必须的——奔跑啊
不要让这个该死的梦醒来

◆失明或半失明的人更热爱这个世界

据说
在拉美
非洲
和欧洲的
某些地方
人们会把
一出生
就失去父母
的孤儿
送给有失明或
半失明者
的家庭
抚养
他们认为
失明或
半失明者
更热爱
这个世界。
但我对此
深感怀疑
在亚洲
从来没人
会这么干

◆我甚至想拔腿从两个小家伙身边逃走

老婆从微信里传来一张图片
是刚刚洗过澡却在酣睡的女儿
出生仅仅七天的孩子几乎每天都有变化
胖嘟嘟的小脸让我心生无限怜爱

我把女儿的照片转发到家人群里
让天使之光为家人所共享
这是我们家最小的一个孩子
越看越让我满怀欣喜

她的单眼皮哥哥也在静静沉睡
仿制整个世界都是他们安稳的摇篮
兄妹俩很少大声哭闹
吸吮奶汁也像是在静静品尝

外面下着雨  闷雷在低空滚动
而我眼前的温馨却是真实的。有那么一刻
我感到内心的虚软在向四肢漫延
我甚至想拔腿从两个小家伙身边逃走

◆黎明的木匠在大路边种树

我说的
不是我。
我扛着
一捆树苗
从傍晚
走到天黑
从废弃的
小车站
走到
高速公路尽头
居然找不到一个
可以种下树苗
的地方。
东方欲白
大地更显空旷
我听到空中
有群鸟飞过
发出嘶哑的叫声
但是却
看不到它们

◆儒商

“中国人
都是儒商
就像
英国人
都是
新教徒。”
地铁上
俩老外
侃侃而谈
我忍不住
回头看了看
棒球帽下
那张
既不是儒商
也不是
新教徒的脸
那是一张
地地道道的
亚洲人
的脸

◆端午节纪事

我们费了
很大的劲儿
把船
划到江心

这里水深
但很清澈
可以看到
很多鱼

大群的鱼
把船围上了
但没有一条
游向我

这是些
通人性的家伙
它们已经
认得我了

随后
大家都把
捧在手里的粽子
朝江里撒

但我没有
我坐在船舷上
把粽子剥开
吃掉了

年年都是这样。
我吃掉了我带来的粽子
因为这一天
是我妈的生日

◆心有灵犀

“兰培新
许水银
孙加好……”

孕检中心大厅里
叫号机的声音
总像有点不关风
突然
它口气异样地
叫出一个名字
“潘金莲！”

一位身材纤细的女子
款款走出来
走过我身前时
我特意瞄了一眼

从侧面
一点都看不出
她已有身孕

我又装着
很随意地
打量了一下
跟在她身后
的男子

发现他
也用眼角的余光
迅速扫了我一眼
我俩像老相识似的
相视一笑

◆哥斯拉

他们告诉我——
那就是哥斯拉
但我看不见

他们用惊恐的眼神
和语无伦次的动词、形容词、叹词
告诉我：哥斯拉来了！

他们说哥斯拉很大
大到你无法看见它、听见它、感觉到它
但我不相信他们

太阳落山后  他们来到我的屋子外面
用更大的声音喊：哥斯拉——
哥斯拉——

我在屋里小声回应
哥斯拉——
哥斯拉——

◆我在雨停的地方下车

我在雨停的地方下了车
雨在雨停的地方  重新下起来

这个世界  谁发明了
嘲讽和怜悯？

当他们离开了街道
像失踪的无人机

雨来处  一张瘫软的马皮
垂下阴暗的流苏

来不及打开雨罩的婴儿车
在雨中缓慢滑行

雨越下越大。中间似乎停了片刻
但没人觉察到  他们都裹紧身体

树木、草坪、流浪狗
狗作为狗而流浪

如果你站在
30层楼的楼顶俯看

“哦，这可是
珍贵的人间？”

拿什么喂养内心的强迫症
是明天的问题。但谁会在乎今日？

我在雨停的地方下了车。
但雨还在下。一直都没停过

◆练习曲

行刑队在
教堂的墙外
处决破坏分子
的那天早晨
小戴维
正在弹肖邦的
F小调
弹了三遍
窗外
樱桃树下
有风吹进来
小戴维的金色卷发
飘起来了

弹第四遍时
枪声响了
哒哒哒、哒哒……
子弹划破空气
产生的暴响
竟然使钢琴
发出了共鸣

“他们不会伤害我们。”
神父说。
“您怎么能肯定？”
小戴维用波兰语问。
“因为……”
神父抬头看了看
圣龛里的圣母
语气坚定地说
“我们已经
放弃抵抗。”

“他们知道
我们已经放弃了
抵抗？”
小戴维兴奋起来
“ father！
您能帮我
把凳子
再垫高一点吗？”
这个可爱的
小家伙
他觉得子弹划破空气
产生的暴响
使钢琴产生共鸣
真是一桩
不可思议的事
他决定再弹奏一遍
肖邦的
F小调

◆街道这么脏，不能不扫干净

1980年
11月18日
北京中院
终于宣布
路翎无罪。
街道干部
找到路翎时
他正在扫街。
他习惯性地
挟着扫帚
弯着腰
垂下双手
“你被平反了
处分已经撒消了。”
路翎点了点头
没有喜悦
也没有泪水
“你可以回家了
不用再扫街了。”
路翎抬头
看了看远处
说
“街道这么脏
不能不扫干净。”

◆《圣经》里的手枪

加百列神父
把一支手枪
藏在《圣经》里

那是一支漂亮的家伙
比鹦鹉嘴还要光滑
刻着精美的树叶纹
和优雅的弹道

很多人都寻找过它。
有人甚至因此而成了
虔诚的教徒
但是他们都没找到

一切都是徒劳的。
神父说
只有主高高在上

有天晚上
神父的弟弟
那个著名的混球
闯进了教堂

他打开《圣经》  
很轻易地
拿到了手枪
然后
他用那支枪
干掉了神父

◆做手艺的人都有点羞涩

老头坐在场院里编筐
我蹲在他身边看
看了一会儿
我忍不住伸手捏了捏
细软的篾条
老头的脸突然红了
嘴角泛起一点微微笑意
我说：“大爷，我给你拍张照吧！”
老头瞟了我一眼
脸更红了       
一双骨节粗大的手
也红到骨头里了

◆活得就像塑料袋

一阵风吹来
把脚下的塑料袋
吹上了天
刘家富说，我现在
活得就像塑料袋
飘到哪儿算哪儿

打工三十年
刘家富全部的家当
刚好装满一台手推车
站在空荡荡的民工市场上
他的背显得更加佝偻
似乎这个早上全部的空气
都压在他背上

风在慢悠悠地吹
塑料袋越飘越高越飘越远
刘家富眯着眼朝上看
天光刺目  他用手掌遮挡着
似乎在向天敬礼
向飘然到哪儿算哪儿的塑料袋
敬礼

◆给毒蛇注入一管热血

毒蛇只能吞掉
大雁没孵化的卵
或者被胶水
粘住了嘴的蝙蝠
但此后
它要为
“砰砰”乱跳的心脏
负责
住在管状胃里
的灵魂
也需要安慰
       
罪孽不会被消化
就像一粒水银
在毒蛇细长的躯体内滚动
来吧，乘着你的双手
还没停止颤抖
给毒蛇注入一管热血
在鳞片
长满你的胸口之前

◆一列绿皮火车在黑夜里飞驰

我是唯一的旅客。
我看到那个可怜的家伙
没有时间吃饭  没有时间睡觉
肮脏的头发粘在帽子里。
他紧张极了
一刻也不敢松懈。他的茶杯里
漂浮着银闪闪的蜘蛛卵
这些卵一旦孵化
败血症就会四处漫延

唉，是谁选择了这个
骨头缝里夹着铁片的老家伙
他本该躲在破旧的城中村
依靠租金过日子
他本该每天喝下一杯糖水
吞下一颗生鸡蛋
现在倒好  不知是谁命令他
必须在那些蜘蛛卵孵化前
把这列绿皮火车开进大海

◆乌鸦只喜欢闪闪发光的玩艺儿

园丁鸟喜欢蓝莓
塑料扣子和一切粗糙的颗粒
而乌鸦只喜欢
闪闪发光的玩艺儿
这种黑色的生物
据说会倒挂在一个人的梦中
但我从没梦见过它

如果你的屋顶上
有一只乌鸦
而你恰好在煮鸡蛋
可要当心了
它不必飞进你的厨房
也无须穿过玻璃
就能窃取蛋黄

当园丁鸟还在辛苦地
从树枝上啄下圣女果
乌鸦衔着宝石和催泪弹
正在飞越阴暗的山峦
哦，这一刻
你千万不要眨眼
炉子上将要煮熟的鸡蛋
正在吐出最后一个气泡

◆我伸出舌头让阳光落在上面

“想想吧
一粒糖进入人体
会怎样？”
霍普金斯大学的
西敏斯教授
站在讲台上问。
但没人回答他

好吧，换个方式说
如果你路过
一块甘蔗田
你会怎样？
还是没有谁
接受这个启示。
教授威严地说
下课

走到草坪上
我突然发现今天的阳光
是蜜糖色的
我伸出舌头
让阳光落在上面
只需要一点点
只需要一点点。
而那个智者
正慢慢走在
图书馆巨大的阴影里

◆黑夜和寒冷最终会把我们包围

“当我回来时
希望你不要改了我的宪法。”
王对襁褓中的婴儿说
王走了
如果找不到仗打
他就死在外面

而我们留在这里
做什么呢？
做这个弱小的统治者
的保姆？
每天三次
不厌其烦地
加热牛奶？

或者给他
削一把木手枪？
这真是个
让我们想一想
都浑身颤抖
的问题

我们推着
小小的婴儿车
朝山上去
但那里并不安全。
冬天很快就要来了
野兽们在岩石下
窃窃私语

我们用仅有的
一点力气
生起一堆火
我们看着火堆
慢慢暗下去
黑夜和寒冷
最终会把
我们包围

◆乌贼为什么会自相残杀

我从不吝惜
为这些
强大的软体动物叫好
它们惊人的力量
来源于大海
但杀戮的天性
并不仅限于在大海中
当它们被
捕捞到陆地上
也不会停止
自相残杀

但它们不会
一口咬死对方
而是用
使人震颤的腕足
慢慢绞杀
就像两个
曾经相爱的人。
这时大海
已退得很远了
海边的烂泥里
到处都是
粘乎乎的泡沫

◆有些事会经常陷入停顿

写诗、锯树、演奏
给一部锈蚀的机器注入新的动力
这些都会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
陷入停顿

世间万事都注定不能一蹴而就
风在刮过果园时也会陷入停顿
飞机在到达时间的最高点时
也会静止不动

那里真的是白茫茫的
我们的目光向上搜索星光和神迹
收入视野的却是
在墓地中爬行的自己的躯壳

◆做点小事情，过简单的生活

每次酒后  我喜欢劝勉那些
年青的诗人：不要写诗了
做点小事情，过简单的生活

而我对自己说的是另外一些话
“把每一行诗都写完。在每一天结束时
把没写完的诗都撕碎。”

◆2015年冬天的诗

那天晚上
我和三姐轮流做向导
带领一群僧侣
沿着一条与高速路
平行的旧公路
在黑暗中跋涉。
我们已经走了很久
脚下感觉到
路正变得越来越坏

轮到我第五次做向导时
我察觉到情形有些不对
风慢慢刮起来了
闪电在远处的山口飞蹿
几米外的高速公路上
不时有车辆呼啸而过
车灯扫过我们头顶
但没有谁知道我们

又走了一个多小时
快到旧公路的尽头了
豆大的雨点和冰霰
突然没头没脑地倾泄而下
我立刻就湿透了
三姐也冻得瑟瑟发抖
我回头看了看僧侣们
他们都撑开了伞
默默无声地跟在后面

◆我们都没蹭上对方的肤色

在超市里
不小心
跟一位黑人撞上了
我下意识地
看了看胳膊
那哥们
也看了一眼
自己的手臂
我俩相视一笑
我们都没蹭上
对方的肤色

◆给蝴蝶遮雨

半小时狂暴的
大雨之后
地上蒸腾起
一股热哄哄的腥臭
但雨没停
依然一滴大
一滴小地下着
过马路时
我看到两只灰色的
小蝴蝶
在绿化带上
翩跹翻飞
雨点像高空投弹
投向它们如痴如醉
的双人舞
它们似乎
在奋不顾身地
遮护对方
我慢慢走过去
悄悄地
用伞
遮住了这对
在空袭中浪漫的
小情侣

◆诺贝尔和平奖

一年后
美国人开始反对
——把那笔卖炸药的钱
奖给奥巴马

一年后
大兵们还没凯旋
米歇尔在白宫南草坪种下的豌豆
该采收了

园丁、白宫厨师
和战争孤儿们
都来品尝美味的豌豆沙拉
记者们围着餐桌拍照

“咔咔咔咔、咔咔咔咔……”
“咔咔咔咔、咔咔咔咔……”
“咔咔咔咔、咔咔咔咔……”
孩子们的笑容好看极了

◆雨季来了

天明时分，雨渐渐停了
闪光的大街，像铺着一层铁色的釉

像二战片里的某个场景。
寂静中，不安在渗入
苍白的皮肤

似乎从大街尽头，随时都会
有一队胸前挂着勋章的大兵
迈着正步，走过来

“咔咔咔咔、咔咔咔咔……”
党卫军上尉的皮靴，有力地踏进
水洼里

他们破碎的影子
闪着金属光泽。还有泥泞的……

…在梦里，泥泞总是跟身体有关
一张瘫软的马皮被踩进睡眠中……

…而我知道
这只是短暂的间歇

屋檐下的滴嗒声已几不可闻
但随后。雨会下得更大

我扯了扯潮乎乎的毯子
把充汽娃娃压在身下

只想。
睡到自然醒

◆光脚的不怕穿鞋的

我发现
如果穿球鞋
跑起来
我的右脚
踏在地上
响声会大一些

如果穿皮鞋
我的左脚
走路声更响

如果光脚跑
会发出
抽耳光似的
“啪啪”声

那是我
抽在大地上的耳光
现在都
收在鞋里了

赵然

赵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