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首发《何以安放我们的母亲？》

曾昊清

何以安放我们的母亲？

一

母亲喜欢呆在烟囱下面
烟，像树冠一样在母亲的头顶打开
母亲捋了捋自己的头发
但，并没把心思放在头发上
手指仿佛伸进了一缕烟的里面
母亲喜欢呆在树的比喻里
一棵树以整体发出的“啾啾”声
比群鸟追逐的画面更撩人

母亲就这样，在烟囱下面
默默地呆下去
一顿晚饭成就了母亲
一个婴儿的啼哭成就了母亲
一个男人的好吃懒做成就了母亲
一个家族的诅咒成就了母亲
一个国家的贫困成就了母亲

母亲就站在烟囱下面
工业时代的奇迹在这个小镇又上演了一遍
母亲的脸又黑了一重
母亲要穿过多少个夜晚
才可以把老掉牙的摇篮曲像冰毒一样
注入我们停止成长的静脉？

现在，母亲决定走到对面去
穿过一缕缕烟
工业时代的母亲
走向我们
走向充满奇迹的黄昏
走向我们颤抖不止的躯体

二

把母亲放在天桥上
比把一只鸽子放在九月的天空
更容易

城市的高潮来了
车辆载动满城的云烟
从远方奔向这里
又往另一个方向奔去

少女用裙裾紧紧捂住兴奋
被卷起的树叶则希望彻底地打开她们

她们将成为
这座城市的母亲
她们的裙裾里没有惶恐
只有飞翔
白色的飞翔，位于金色的落叶之上
仿佛来自
遥远的云端
或是未知的云端
或是寂寞的云端

我们的母亲陷入了
一次浩大的迁徙
她必须像鸟一样
挖掘出蓝色的征途
她现在必须加快脚步
走到对面去
领取一条幽静的小路
领取一根完美的树丫
在夕阳下，它散发着烧火棍一样的情绪

三

我的母亲是在黄昏降生的
黄昏以鸟的前世衔着一粒种子来到这个村子
那是我的母亲在降生之前
必须经历的黑暗飞翔

黄昏向土里插上一根羽毛
我的母亲在那一刻被命令必须降生
必须沿着羽毛的篱笆爬到人间
必须茁壮成长

我的母亲如果晃晃悠悠地长大
那就是对人生莫大的浪费

我的母亲如果不慌不忙地走向我们
那将她降生的黄昏就没有意义

我的母亲必须着急地赶路
着急地赶一群鸭子去河里
着急地在路上把一个我生下
又一个我生下
把更多的我生下
那么多的我一起躺在她的怀里
才能组成母亲的苦难

母亲把我们的羽毛
插在祖国黄褐色的新泥里

四

假设母亲不早起
她会睡在南方的任何一个早晨
做一个谷满粮仓的美梦
她会梦到一生收割过的粮食
都堆积在属于她自己的田野里

但她必须早起
必须把它们割断、卖掉

希望是
她将在翌日继续早起
继续在土里教我们如何倒卖
将属于我们自己的希望

剩余价值是
另一次早起

五

京九线穿过我的家乡
京九线带来了漫长的喜悦
京九线把我的母亲带到铁轨上

如果将这个小小的村庄再缩放十万倍
你会看到
只有一个女人站在铁轨边
她就是我的母亲

火车催促着群山奔跑
我的母亲慌张得不知道该
往哪个方向去

六

去吧——
母亲说
去把你爱的那个姑娘追回来

我为母亲追回了一片云彩
追回了一朵野花
追回了一头野猪
追回了两片硅胶
我也想追回那个逃跑的少年
但他像箭矢一样
不可逆转地向远方射去

我不知道他在与风声的摩擦中
学会了什么

母亲只是想对他说：
“在风中，如果没有快感
你就应该学会闭嘴”

对爱情
少年始终守口如瓶

七

母亲去小区附近的菜场买菜
回来时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她觉得自己很没用
连累了我们

可每当我回到家
看见母亲在杀生
一尾鱼闪动着我所能遇见的全部的江水

我知道母亲并不容易
她为了让我记得回家
已斩断了自己回家的路

也正是那些破碎的江水
给了我比母亲更大的绝望

八

母亲从菜园子里
捡起一枚骨头
那枚骨头已经不再年轻
有被风啃咬的牙痕

那片菜园子埋过死鼠、死鸡、死狗、死猪……

我想起母亲说过的一句话：
“你们走吧，去哪里都行
我死也要死在这片菜园子里”

母亲举着那枚骨头看了又看
就好像看一个离开自己很久的人

我们也通过菜园子
看母亲弓起的骨头一点点地
矮下去

九

我梦见一只鹰
俯冲下来
叼走了我们的母亲
我沿着鹰飞走的方向拼命追赶
蓝色的风声呼呼作响
这是我能看见的唯一的道路
我是唯一在路上奔跑的人

即使母亲的身影早已不见
那样的奔跑还在延续
有时候
我把一只从前方的迷雾中飞来的鹰
当作母亲的身影

梦醒后我没有哭
只是来到附近的橡胶跑道
在环形的跑道上一遍遍地跑
跑出孤独的离心力

直到像一个被龙卷风拔起的萝卜那样
离地而起
重新种在此世风平浪静的某个地方

十

有时候母亲穿过一扇门
就到了我们身边
有时候一扇门打开了
却没有见到母亲

母亲越来越像一闪自开自合的门
有时候母亲吱嘎地出现在
离家很远的
清晨的迷雾中

有时候母亲呆在门的后面
一动不动

母亲知道我们正在等待那些声音
进入我们的生活
母亲决定在我们的生活之外
游离一会儿
但并不真的把我们抛弃

有时候，在阒寂无声的凌晨
母亲拿着螺丝刀
在自己的锁孔里钻来钻去

十一

我们决定离开母亲时
我们也决定了我们需要母亲保持纯洁
年轻时她采的蘑菇多年后必须仍然多汁
年轻时她还没生下我们但我们注定是纯洁的

我们曾经不允许她和别的孩子说话
我们现在不允许她和别的男人说话
不允许她离开破旧的屋子
不允许她进入滂沱的雨天
不允许她以一个哭丧者的身份去河边哭丧

必须足够孤独到衰老的心
空如一间旧屋子
必须足够富足到灶台上的餐盘
可以装下我们童年全部的饥饿
必须凶残到可以杀死
路过门前小溪的每一条大鱼

必须保持纯洁
在我们需要的时候
生产出上好的乳汁

十二

一九一六的母亲
走向二零一六年的母亲
就像同一匹驴子
披着时间这件外衣

黑色的外衣
包围着一个转盘

深夜时，转盘被拉动
仿佛一颗圆形的星星
在蓝色的骨骼里磨出永恒的乳汁

十三

那天我们说好了
趁她们热脸朝西时
我们就自沉汨罗

我们要藏到汨罗的里面
这世界的泡沫没有一个
有汨罗大
有汨罗纯洁
这世界的泡沫没有第二个
叫做汨罗

我们都藏起来
把帽子扔掉
把衣服脱掉
把系在身上的铜铃解掉
把香草囊摘掉

直到最后
我们才想
要把母亲放在哪里

要把母亲放在哪里呢？
这是我们决定在汨罗隐居时想到的问题
这是我们决定在汨罗殉情时想到的问题
这是我们决定在汨罗罹难时想到的问题
这是我们来到汨罗就会遇到的棘手问题

这是在汨罗
一个人或一万个人临渊时
必须共同面对的问题

十四

母亲将在未来的某天
最后一次出门
在心里她知道
哪一块土地将用于埋下我们

赵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