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赌
村里小学退休后，他有了大把的时间
常去瘸腿洪军家消磨
――那是方圆几里间的著名赌博窝点
但他还是那么“抠索”：他只看不赌
把口袋里的钱，守得紧紧的
正月间的赌局尤其刺激
隔一个小时，他便要回家转一转
向我们通报赌局的最新进展
谁把去年打工的钱全部输了
有时候则很兴奋都告诉我们
谁一上午赢走了30万：“一下就那么多钱！”
他叭唧着嘴巴，眼睛里发出亮亮的光
我猜他骨子里是好赌的
外公在世时很多次说起，他年轻时
是个胆大的投机倒把分子
“后来什么都没收了，还差点坐牢，就老实了。”
我想对于这个不安分的人来说
也许真正的原因是有了我们四兄弟
有了四张追着喊饿的嘴巴
挣扎过几次后，他再也没有
一赌的资本和勇气。此后几十年
命运的赌局中，他选择了旁观
带着心中的遗憾，为别人的失误捶胸拍腿
为别人的发达摩拳擦掌
⊙1978年的雪花
1978年，冬月，雪天
温后清，四个儿子的父亲
村里的民办老师
在门口劈柴。他劈得不好
笨拙，吃力。村里廖支书
和几个村干部从屋角路过
温后清殷勤地用衣袖把长凳上的积雪
仔细擦去，连声招呼：书记坐坐。
书记乜斜一眼，并不吱声
温后清恼羞成怒
嘟哝了一句。廖支书微微一笑
说：“我就要秤砣样”
活该哪！母亲和我说起这事时
也是微笑着。温后清
我的父亲，白沙村的笑料
脸上讪讪地，他似乎也认可了
母亲的嘲讽。而我却突然
要落下泪来：这么多年被生活和尊严
反复撕扯，我身体里一直生长着
父亲失败的基因。1978年的雪花
扑面而来。
⊙晒场上的父亲
那时对他非常痛恨。朴素的情感
来自惊恐，以及与母亲
同仇敌忾的自觉。这个暴戾的男人
手上的重量印证着内心的歇斯底里
他揪着母亲的头发，一直把她拖到门口的水塘里
有时也拿起一只钵子，把自己砸得满头是血
――是的，他殴打母亲，也不放过自己
很多次，他声称要一死了之
好像他才是受尽委屈的人。渐渐地我发现
这个天天在我们头顶闪电打雷的人
所有的能耐只限于那间破旧房屋之中
他田里的庄稼是全村种得最差的
他当了多年民办教师一直无法转正
他怀揣两块钱去办年货，在街上转了一上午
又空着手回来
他满嘴跑火车让村人轰然嘲笑：
比如吹牛说高中时“很会读书”，如果不是某人害他上不成
他一定如何如何——这样的昏话与他把所有的
不顺心怪罪于母亲一样奇怪
有时我们怀疑他脑子已经坏掉
不然他许多行为就难以解释
我们两兄弟考上大学那年，学费一分无着
他兴冲冲地请来电影队给村人看电影
并非要在电影广播里“讲两句”。我站在晒场的最后面
听着他不着调的大话，心里既鄙夷又羞耻
我飞快地离开了放电影的晒场
夏空里星星点点，光芒暗淡而执拗
可笑！丢人！我这样想着，泪水就漫了上来
⊙陪父母去翠微峰
几年前来过一次的母亲
有点得意地拉了父亲的手
带他去看金精洞里的“金线吊葫芦”
走了一小半台阶，父亲停住了
“这路吓人”，他说。
翠微峰离我住处不过七八里
父亲居然一次也没有去过
这么些年，我疲惫、徒劳，愤懑、暴躁
对人世充满厌倦，坏脾气没完没了
很多事都忘记面对：
他们，一个73岁，一个66岁
疾病缠身，步履蹒跚
已经无法下到并不险峻的金精洞
已经到了，贪恋尘世的年龄
⊙老师
吃饭的时候我问他出门没有
“到梅江公园了，有拉二胡的，跳舞的，下棋的”
他说，“热闹。”我知道热闹是别人的
这个陌生的城市，他坐在树底下，神情落寞
“老师，你要活到100岁哈”，很多年了
我说严肃话题时叫他爸爸
开玩笑时叫他老师：“等我退休了
两个老头天天去梅江公园下棋”
“好呀！”他哈哈笑了起来，仿佛已经
活到了100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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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6-7-4 09: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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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前辈这么客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