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秘书
文/温度
⊙树影
雪花中似乎还夹些雨点了
吴秘书有些着急
他甚至怀疑，在自己不经意
低头之间，就已经失之交臂
他再次朝三楼窗口望去
窗帘依然半死不活地
耷拉着，透着暧昧的灯光
并无蛛迹可寻
楼梯口不时有人进出
吴秘书一次次地闪到树干后面
紧张地观察，又一次次失望地
吁了口气。
远远近近不时响起鞭炮声
小年夜，该好好过年了
吴秘书轻轻跺了跺
冷得发麻的脚
纂着信封的手却有点
发热发潮：三楼的主人怎么
还不回来？
一团美丽的烟花
腾空而起，欢乐地啸叫
树影底下吴秘书的脸
被映得明明灭灭，斑驳陆离
⊙求见
“排队等！”体积庞大的工程老板
不得不压抑着恼怒，如一台
找不到工地的推土机
在略显窄小的办公室
烦躁地打着转。吴秘书
并不为所动：等待接见的
还有好几个人。当然，他可以
像以往那样，推开某扇神秘的门
低声通报一声。吴秘书一向不曾怠慢
这个手眼通天的红顶商人
甚至偶尔幻想
垄断了小城工程项目的推土机
因为优先通行的特权
而从肥硕的链条间漏下一点泥沙
但骄妄的推土机对吴秘书
讨好的笑脸和过分的殷勤
一直视而不见，他甚至不曾想到
应该丢下一支烟，又怎么可能理会
吴秘书做小包工头的二哥
失望的眼神。……推土机更加焦躁地
转来转去，像要突突突地冒出黑烟
吴秘书不动声色，决计要把办公桌
变成一块不大不小的石头
冒着被碾压的危险，他还是打算
硌它一下。
⊙老女人
失去儿子的老女人
力气大得惊人。吴秘书强压怒火
网络发达，言辞和动作
都要异常谨慎。如何把上访者
阻拦在领导办公区域之外
这显然是吴秘书他们所不擅长的
技术活。三个秘书结成的人墙
一再溃退，眼见就要
退入那条黄线划开的区域
吴秘书仿佛看到主任脸上的
愠色，觉得自己的理智就要崩溃
他几乎无法控制住
蠢蠢欲动的拳头：老不死的，如果
某一天她在来的路上
被车撞死，那就好了
吴秘书心里满怀愤恨
他再也不会想起刚当秘书时
曾接待过这个老女人
那时，他为她的遭遇
流下了眼泪。
⊙早点铺
有那么一瞬，吴秘书
有了运筹帷幄的感觉
“大约明天十点半到
级别不算太高，只是个副部级”
他尽量轻描淡写
举重若轻，瘦弱的身躯暗藏雄兵
“不管怎么说还是要认真对待
材料数据要经得起推敲。”
吴秘书挂了手机，昂然走出早点铺
左边的头发难得驯服地
一路流到右边脑门，恰到好处地
遮住了头部中间的荒芜部分
一向略前倾的身体板得笔直
将那些复杂目光轻松地抖落
在早点铺内。……几声为特定群组
而设置的铃声急促响起，吴秘书手忙脚乱
掏出手机，神情恭谦地拿到耳边
一边受惊似地小跑起来
如同这十几年来
人生总是偏离设想中的轨道
几绺头发被风吹移头顶
掀起又垂下，不时遮挡住
吴秘书左耳上那颗硕大的痣
⊙兴宁大道
走过兴宁大道，吴秘书感觉
有些亲切。作为小城的
标志性工程，它是本届班子
最为重要的政绩
今后三十年，小城将沿着兴宁大道
膨胀到附近两个乡镇
青史留名的大事，吴秘书有幸
参与：在大道命名讨论会上
吴秘书富于文化底蕴的建议
得到了认可
书记甚至还多看了他一眼
吴秘书强自镇静微微发抖的身躯
身体的毛孔感觉到
身旁张秘书、刘秘书、李秘书
沮丧而嫉妒的呼吸。
兴宁大道，兴宁大道！吴秘书心里默念
这个名字，脸色潮红
加快了脚下的步伐。
⊙长衫
相比于夜宵摊和早点铺
吴秘书更希望能拥有一个大点的
服装店。但老婆的规划里
需要的是一个偶尔能帮忙的
打杂伙计，而不是一个
衣冠楚楚的老板。是的，吴秘书只能排出
九文大钱，小投资和低风险
才是正确选择。同样，否决老婆的提议
也是吴秘书唯一的选项：县委办是一件长衫
副科级是另一件。如果来到
咸亨酒店，也许自己是坐着喝酒的
一员？吴秘书相信将来值得期待
不过对于眼前急需解决的老婆就业和
经济窘迫问题，除了抱怨和生气
并没有可行的办法。他有点怀念还是
小学教师的时候，开摩的
卖文具。那时，他的选择并不困难
⊙副科级
你不懂的。也许是因为酒的
原因，吴秘书眉宇开始
活络过来，闪着细细的光泽
虽然同样是副科级，但里面的讲究
很大：享受待遇与实职之间有差别
局室与局室之间、乡镇与乡镇之间
也有差别。人大副主席
不如副乡镇长，副乡镇长不如党委委员
党委委员中以纪检书记
排位靠前；纪检书记提拔为乡镇副书记
算是仕途中上升了重要的台阶
吴秘书有些腼腆和兴奋：县委办的
副主任科员虽是非领导职务
但地位特殊，视为实职也不为过，具体而言
吴秘书字斟句酌：大约处于乡镇党委委员和
纪检书记之间的那小半级中。
他的同学，小生意人李文明
头耷拉在沙发上，发出了轻轻的鼾声。
⊙一份请示
夹在一堆文件中不显山不露水
有着公文特有的古板呆滞
无非就是小城这个前所未有的大项目
意义很重大，前景很美好
时间很紧迫。一些关键信息，巧妙地
掩藏其中。如果要说有什么
特别之外，那就是这份公文虽然刚刚
一本正经地开始它流转的第一站
但吴秘书知道，早在几个月前它就
到了该去的地方，一双双神秘之手
曾多次弄花它的脸。现在，它躺在
吴秘书桌子上，一潭平静的湖水那样
清白和无辜。隐秘的博弈
像风掠过再难觅其影
而吴秘书，他只是个临渊羡鱼者
知道水底有确切的秘密，但只能想象
⊙征地
指挥部设立在制高的小山头
居高临下的感觉
让吴秘书有点晕眩。当一道道指令
经自己的手机传达下去
对峙的队伍开始骚动
守护在田头的村民
被一块块分割、包围。几十辆挖机、推土机
同时轰鸣，一片片花生、红薯、水稻
被撕开，翻覆。有人在大声咒骂；
有人挥舞锄头；有人突然挣脱包围
躺到了机器前面
不断传来的受伤消息让人忧虑
敢啃硬骨！敢担风险！总指挥坚决的态度
感染了吴秘书：发展需要牺牲
前进路上的拦路虎必须清除
七八个特别顽劣的刁民
被身穿迷彩服的工作人员
架起来，丢上了警车
“抓掉！抓掉！”吴秘书确信自己
传达的指令是正义的
一直以来矛盾和分裂的人格
几乎就要痊愈——如果在下山后
他没有看到一个拄着拐杖的老太太
一边翻捡被埋到土里
半成熟的花生，一边流着眼泪。
⊙皮包
吴秘书正要欠身退出
威严的中年人摆手制止了他
简单的电话后
一张陌生而略拘谨的笑脸
从门缝挤了进来
吴秘书有点诧异，那只
自己每天都拎着的皮包被打开
一捆报纸包着的长条被丢在桌上
“拿回去！”小商人的拘谨笑脸慢慢僵住
他可怜巴巴地看着吴秘书
数次欲言又止。吴秘书面无表情
得到指示之前，私密谈话空间
只能是商人的奢望
……简单含糊、语焉不详的对话
使房间气氛渐渐怪异
一股凶狠的气息开始涌动
吴秘书慢慢地烧水，沏茶
“可能有十万吧？”他暗暗想
皮包密码锁里面的秘密
吴秘书之前从不曾见识
他感觉到有些兴奋，也有些
害怕
⊙午夜
进门的时候，吴秘书没有
开灯，只是用手机微弱的
荧光找了一下拖鞋
蹑手蹑脚推开一扇房门
在床头坐下。女儿恬静的睡容
渐渐在黑暗中显现
初二女学生在梦中皱了皱眉头
咕哝了一声
她已有了初蕾般的心思
吴秘书有些恍惚，昨天还只是
一个小丫头：她在草丛里打滚
她在秋千上尖叫，她要骑在他肩膀上
才肯回家……“爸爸，我觉得好久
没看到你了。”她并不细心
几乎不在他面前流露情感
白天的这个电话
听起来如此荒诞
这个每天都回家的男人
揉了揉发酸的身体：他疲倦不堪
却不想去睡
⊙街灯
还是偷偷跟了下来
趁吴秘书等待的当儿
羞怯的，不安地
慢慢粘了前来。远远地
就朝那辆驶过来的车
谄媚地笑。异乡的灯火
轻轻洒在他们身上
悄无声息。上一次顺道看望
是什么时候？街灯昏暗得
让吴秘书有些恍惚
一连串鸣笛让他们慌成一团
“快走吧快走吧！”却没忘记
加上一句，“到了家打个电话。”
那得几点了！吴秘书几乎
要习惯性地凶他们一句
说出口却是难以置信的
温软：“你们，早点睡吧”
街灯下父母瘦小身影在后视镜中
迅速后退，吴秘书脸沉如水
他还是不够成熟，还需要一些时间
才能恢复忠诚的笑容
⊙饭局
重新计算了一遍，吴秘书有点愣
自己的座位上居然有人
上首还有空位，但那属于迟到的
李副主任，吴秘书自然不敢
像何秘书那样造次——虽然都
尚无级别，可何秘书的资历
较浅，所服务的领导排位亦靠后
占据吴秘书的座位未免
不讲规矩。“摆正位子”，何秘书显然忘了
主任常说的这句话，对吴秘书阴沉的脸色
视而不见。令人窝心的是主任自己
似乎也忘了，碰杯的时候
并没有如吴秘书
所期望那样，跳过何秘书，把乱了的秩序
不动声色地
扭转过来。这会不会成为
某种信号？今天的酒菜是那样寡淡无味
⊙桃子
也许是实在没有办法
也许是那天酒桌上两人谈话
过于投机，这个漂亮的少妇
怎么就确信，娇羞得令人怜惜的目光
给彼此带来的不是尴尬？但吴秘书
并不想拒绝——平淡单调的生活
出现了莫名的喜悦
办成此事并不容易，吴秘书和主管者
尚差若干层阶。恰到好处的难度
却是吴秘书所期望的
“跳起来摘桃子”，最近的报告中常出现
这个句子：某个上级领导特别钟爱
这个比喻。“桃子……”，吴秘书移开了目光
跳起来有某种风险
但能体现诚意：给主管者制造一个
被授意的误会，考验吴秘书的
技巧与胆识，肯定也让眼前的少妇
倍受感动——她多漂亮啊，楚楚可怜的
样子，让吴秘书心生柔情和豪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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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6-10-14 10: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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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6-10-14 10: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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