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贵锋诗22首
“在肚子里”，然后，在人世
左手高举板擦，右手指着：这是子宫
子宫。明白吗？明白。他们一致回答
听着儿子描述老师上生物课的情景
我想起我的老师不讲这一节而让
我们自己看。我知道子宫
长在女人的身体里，但看不见。很快
它变成一种禁忌，导致我和女生一说话
就脸红。进入一个女人的子宫后，这些
可以谈了：无在子宫生出有，有逐渐长得
子宫再也容纳不下，而后生命来到人间
它把空，一种记忆，留给了子宫
儿子还不明白这些但他可以向他的母亲
自然地说有关子宫的事。我不能。
我的母亲早已经老了我也快老了但我
不能说。实际上从小到大我从不曾问过
我来自哪儿。开始我不敢。后来我以为
我知道。“在肚子里”，母亲记起怀着我的
那段时光时，这么说来人世前我呆的地方
她这么说时，我感到温暖也有种莫名的惊慌
我“在肚子里”，然后，她身上的一块肉掉了
然后，我在世上，然后，空又出现“在肚子里”
“在肚子里”，我喜欢她这么说。
“有了”，然后生了，她经历了至少五次。空也
至少出现了五次。仿佛空，成为她体内无法抹掉
的一部分。“在肚子里”，我喜欢她这么说，因为其中一个
是我。我喜欢我是“有”的一部分，更喜欢是她的一部分
铲雪与磨雪
不到中午天空就将阳光用尽了
下午有群人在公园的小径铲雪
石头有小有大。河水径自东流
河洲边上的几只麻鸭已经回家
月亮在窗口露了下脸便转身去磨雪
它的一大半已磨成天光，昨日的雪
其中的一个
在中国，所有的皇帝都有年号
宣统
是其中的一个
在中国，几乎每个人都有外号
鼻涕虫
是其中的一个
在中国，许多作家自己改了姓
笔名
是其中的一个
在中国，许多词被修改了性别
教育
是其中的一个
甲状腺的早晨
陪妻子去医院抽血做甲功全套。蜂窝状
弥漫性，这些变态的医学术语令人不安
“我什么都做不了，除了一杯红糖水”
我没有说出来的比红糖水颜色更深
像是我喜欢的乳房里，也有了结节
蝴蝶薄翼调节人的呼吸，呼吸分泌出
生活的汁液：生命机器务必定时检修
微博上，柏桦说的是基因种族主义者
在彼得堡，曼氏得了腮腺炎与怀乡病
更愧疚的游离是，忽然想起产后结奶
她的疼。吸奶器。和二十四格的栝楼
以及乳房的构造。但情绪的弹性
也太大了：意思是，结论出来了
但时间才是最好的医生。“既然良性
那就给自己做份保险”，早晨临出门
我很吃惊和她开了句玩笑，而且她真的
笑了：生活的弹性系数啊终于算出来了
细节的雪
石头上的雪，草坪上的雪
这不同的雪在她内心出现时
积雪具有了分离感
或许出生地更为重要
像一个人老了时学会倒着走
从故土里喊醒有资格作证的人
说她穿着红皮鞋踢一个小男孩
那时天空明亮年刚刚过完
她父亲坐的火车跑到半路飘起了雪
山上的雪川里的雪
手一样握在手心里的细节的雪
她褪去时间的手套呵了呵手
槐树褪下叶子等着开春再长
池塘边的雪，马鬃抖飞到空中的雪
缓缓移动的车身上的雪，石狮子头上的雪
冬晨
“倒。倒。倒。”声音不大，但生硬突兀
灯光之外的黑暗中一个人在指挥一辆车
单元门口前燃着一堆冷火（有人离世了）
一女人裹得严严实实在水泥院子独自踟蹰
一颗泪从我的左眼流下来
走出小区，天忽然亮了些，我的右眼流下另一颗
临出门前吃了两颗花生，一些碎瓣还卡在喉咙里
等35路车时我抬头看了看天
除了微光，月向下倾但没有更亮的东西被倒出来
无雪之河
一群人下了火车，风当然很疼，街道当然很乱。
无雪的兰州开始晒阳光。晒一条瑟瑟有声的河。
然后河被挖开。人群在里面找石头。点火。不。
人挖出了河的一截脊椎，起初黑乎乎很快发白。
依然无雪。雪去了雪是奇迹的地方。
依然苍茫。苍茫被挖开，坚硬如初。
光头
在成年之后，他只刮过一次光头。
光头戴眼镜，难看死了，堂哥说。
还有几次刮光的想法，未成事实。
洗过的光头，风一吹，舒服极了。
乙未冬
早起的词像冻星星。
早起的人像冻走肉。
七行诗
我不为碎片的容貌辩护。
我爱屋及乌，对信任情有独钟。
我藉此承认榔头敲骨声的独立性。
我在储存保证语言呼吸的空气。
我为一颗孤独而圆满的心，悲欣交集。
我为建立自我的牢笼，向虚无施礼。
我一直试图把时间用黑暗磨成明晃晃的针，然后扔掉。
白鹭
河面宽阔到某个神秘的距离
白鹭就来了
一只，两只，在河面上盘绕
漫漫黄尘知道
岸边的迎春花什么时候开
溯流而上
两只麻鸭试图接近的速度由谁控制
白鹭知道也不知道
白鹭不是从黄尘里飞出的鬼魂
鬼魂住在太阳的家里
白鹭顺着记忆的方向飞
在河面上盘绕，两只，一只
像我认识的，一对夫妻中的一只飞走了
另一只还在宽阔的河面上盘绕
没有叫声
但偶尔有翅膀空空拍打的声音
喜鹊早过了报喜的年龄
该是老得能看清远处的时候了
事实是远处和近处他都看不清
喜鹊早过了报喜的年龄
但一下子有四五只喜鹊在四五棵树上
不停地叫
他一下子就又暗中把喜鹊一只一只
放进一个一个具体的箱子里
但由于忙，后来他忘记了打开箱子
那些喜鹊就一直安全地呆在黑暗中
是我惊慌或觉得无聊
一个男人在一个女人跑动的身体里说话
雄浑而缓慢。我觉得那个女人
马上要停下来或马上，要突然加速
──她跑过去的脸，茫然而有神
她身体里的手机在传递远处的消息
──这样说有点儿意思，也没有意思
“嗯”
嗯
然后你去做自己的事
几天后你想起
她给你说起一个人的死
嗯
这是你唯一的表示
几天后你想起
嗯
然后你去做自己重要或不重要的事
再几天以后
嗯
也不存在了
秘密，或重写《轮盘又转回来了》
早晨儿子上学后，我让妻子用手机录我读诗的视频。
到第三遍，我的声音也没有被唤醒。
“轮盘一直在转”。35秒，容量不大，不会发送失败。
穿过公园时，天光已经大亮，躲在轮盘里的鬼魂跟上来
玩两张脸互换的游戏，──几乎同时
芍药的根块在老家院子的泥土里发芽。雪白的根肉
正梦见红花
那折断的幻觉，再次折断，噗一声，一股空气飞了
花期
积雪冻住了花，来年被挖掉
这样的梨树见过多年后
他还是被积雪困住，──从梨树这儿
没学到什么，因为他还未被移出人间
那个字
早晨穿过公园，许多人在晨练，他也静静站着。
吱━━，拐个弯儿，像气，像字。
他练的就是这个。有声有色。有模有样。
经过的人会心一笑。
经过的人后来写出了那个字。
那个从写出来就被树叶的味道隐瞒的字。
他困在自己的洁净里，静静站着。
气沉丹田如同太阳，他需要这样的幻觉。
他需要一根针烧红了。甚至需要毒计把自己押上。
早晨一扭屁股，吱━━头也不回地走了。一阵风？
在公园里
（哒─哒─哒─）
（哒-哒-哒，哒-哒-哒）
（哒─哒-哒-哒，哒─哒-哒-哒）
一步一步控制了我，又变换我，三种节奏
我和他一前一后，互不认识。还有不认识的其他人
他们中的一个，或三个，本来各走各路，但走着走着
就和我一样，就随着节奏的变化而一前一后地变化
十米不够，但三十米，至多四十米，就搞定了
春分诗
电卡从一堆幻象中抽出来回到黑暗。
连钥匙也暂不必讨论。
一间房还空着，像是生活还空着。
他酒醉后找到了那个可以埋怨的人。
他们两个代表了艺术在人世的一种关系。
山顶当然可以垂下眼皮
但依然够不着河水偷偷抬起的脸庞。
从花上分出的花活了。纳入爱吧。
春雨之味
他似乎在暗示命运可以被控制
但我知道我找不到为命运说话的人
鹅鸭被举在湖面上，木偶早晨练习转弯
云里脸，水中手，暮色变烂泥我穿过了
这时应该卷珠帘。这时倒叙如修辞
这时写真即写意，河水回到比喻这时
谁变黑谁头上落下鞋底，谁写下星空谁就是白痴
烂额
没有其它心情。除了烂泥。
他四十岁的前同事忽然沒了。又被
权力的旧枝在春天抽疼。笑坚持了一个中午。
然后，崩溃。窗外雨干净地下着。劝慰
明晃晃像一把刀子。我很快收起了。
我开始忽悠他反抗自己。我鼓励他敢于
回家去睡。仰天大笑出门去。
一下午想着。现在还在想。仿佛烂泥滑倒了烂泥。
烂泥。烂额。没完没了。而雨已经下到了第二天。
深夜更干净。更无忌。
除了车啸。除了无声车灯，一个人滑倒另一个人。
相撞。滑倒。
滑倒。相撞。
翌晨我留意到看我的时候他的眼睛在躲与不躲间。
雨欲来
这是一场大雨吧（也许是场小雨）
但关于未来，经验往往落空
关于人间，明暗也只是内心的亮度
仿佛一个人的不安在秤上沒有重量
仿佛一朵云飞走了他的脑袋就空了
2016.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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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6-12-21 09: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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