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我的侏儒兄弟》
这里，是你两倍高的人间
你有多于我们的
悬崖，就有了两倍的陡峭
你有更漫长的路
要赶。兄弟，你必须
比我们，提前出发
并准备好，比我们
咽下更多的苦，接纳
更多的羞辱
在路上，我的侏儒兄弟
你那么小，只能背负
少得可怜的干粮
你那么小，却要准备好
两倍的汗，和血
《茫然书》
窗外哀乐，丝丝缕缕
越要拒绝，一些事物就会越清晰
仿佛每一件乐器，都是冲着我来的
仿佛我就是出席葬礼的人
却不知该向哪里参拜
禁不住，对着镜子
鞠了一躬
《大概就是这样》
长江后浪推前浪
黄河的
也是这样
鸭绿江，黑龙江，湘江，黄埔江
澜沧江、怒江、雅鲁藏布江
……我们见过的江，大概都是这样
波浪们彼此推着，直到天际
没有见过的，我们无从考证
大概也是这样
彼此推着，直到天际
波浪与波浪之间
沉江的人翻滚着
直到天际
他们不整的衣衫，略有不同
我们见过的所有沉江者
大概就是这样
你蹲在岸上，指着
滔滔的江水
像指着一面镜子
说，看，那个不幸的人
大概我们都是这样
《卖了，卖了》
为了看病
把鸡蛋卖了
把鸡卖了
把羊羔卖了
把羊卖了
把房子卖了
把院卖了
把结婚时的
镯子，戒指，统统卖了
今天，她的男人
偷偷出去
把血，又卖了
一遍
她的小女儿啊
还是疼，还哭
她也跟着，一边哭
一边说，再哭
就把你
卖了
《寂静帖》
我老了，衬衣泛白
我老了，右上角的口袋里
还装着一封早逝者，用唾沫
写给未亡人的信
我又聋又瞎。在黑暗的街衢
转啊转
四处打听着，那个经不住人间
一再篡改的破地址
我有暴力的左手，一片片
撕碎信纸
我有温柔的右手，一片片
又粘好。我把一生，都浪费在
每一座敲错的门楣下
我又聋又瞎，还穿梭在
未亡人与早逝者
互相找寻的路上
我怀揣着，一张寂静的白纸
像怀揣着，千山万水中，两条
庄严的小命
《寂静帖》
在枝头，秘密生长的果实，是静
小径上，暗自腐烂的叶子，是寂
你刻下的字，已经比我们更高了
哥哥，你刻下的字
已经包裹在树皮深深的皱纹里
它那么静，又那么寂
那把随手丢掉的，不锈钢的小刀呢？
它是静的，还是寂的？
一件不懂得腐烂的小东西啊
多像，你不懂得长大的弟弟啊
他现在是静的，也是寂的
连想起你，都如此冰凉，尖锐
《寂静帖》
我肯定也暗藏着管道，与阀门
我能感觉到，身体里，每天的漏失，或堵塞
我的痛苦，是永不知晓，滴下的水
从哪里来，又消失在哪里
让我崩溃的是，我能闻到
每一滴，互相撞击出的腥味
与声响。让我绝望的是
在两滴水回响的间隙
那种让人颤抖的寂静
我肯定也暗藏着，日渐无用的
管道，与阀门。我肯定无法完成
对自我的，检验和修复
我肯定，这寂静，暗藏着毁灭
与轮回
《影子，和拉杆箱》
我无法描述两只鸟的区别
它们蓬松的羽毛
和婉转的啼鸣，那么相似
仿佛共享着一双翅膀，一个喉咙
我无法描述两棵柳树的区别
它们在风中，东一下西一下，摇摆着
一棵在田埂上，一棵在缓坡下
或者，挪换到哪里，也一样
吐出的叶子，都那么瘦削
仿佛那不是叶子
而是身体里的苦水
我无法区别，燕山下的这些村庄
屋瓦绵延，门楣半开，狗在柴垛下叫着
有人咳嗽，暗哑又苍老
有人走过，缓慢又木讷
杏花开在墙内
棺木抬向村外
我无法区别，我是行走在燕山下
还是昆仑山下，大青山下，马鬃山下，太行山下
我走过那么多地方
都能遇到一个无用的傻子
他不知道冲着谁，呵呵笑
我走过那么多地方，都不知道
是拖着自己轻飘飘的影子
还是拖着，一个沉重的拉杆箱
《对爱人的机械化抒情》
爱人，下一世
你不必有性别
不必有脸庞，肢体，语言
我的爱人，你可以一动不动
或者，像云朵那样，一直
在天空里漂浮着
你可以出生在，这个星球上
所有的朝代，所有的国度
你可以信基督，信佛
抑或，什么都不信，只是
刚刚失业的市井小民
你可以生下无数孩子
黄皮肤的，黑皮肤的……
没关系，我爱你的孩子们
假如我们相遇的太迟
那么，就从白发苍苍
开始相爱。一直爱到白骨累累
下一世，你可以是一只凤凰，一条美人鱼
假如你是一头母豹
就一定有，我喜欢的斑斓与咆哮。我的爱人
你甚至，可以不那么具体
你甚至，可以只是一个名字
一个传说，一个秘密，一个符号，一页白纸
我的爱人，下一世
也许我什么都不是
只是一个痴人，一块顽石，一条野狗
那就让我，癫狂的爱，沉默的爱，嗅来嗅去的爱
因为爱你，下一世，整个天下都无所事事
《清明，戴花环的男人》
我试着把火焰和火焰
拢在一起
它们成了灰烬
我试着把灰烬和灰烬
堆在一起
它们成了齑粉
我试着，在每一座无名的坟头
采一朵野花，编成花环
如果你看到一个戴花环的男人
你要试着，伸出你的手
你要试着，喊出他的名字
也许，他会分你一朵小花
也许，他会告诉你
他的另外一个名字
《祭奠日，青山下，教堂边》
青天，青山，青松
青草无边。环绕着
乡路边的小教堂
它那么小，宛如一个童话
没有神父，没有修女，没有唱诗班
只有鸟儿，飞进飞出
我羡慕它们，有一副童话里的好嗓子
我羡慕教堂边，那座年代久远的坟
听说，那里埋着一个善良的人
清明了，我看见每个
从坟前路过的乡亲，都会放下些什么
仿佛所有活着的人，都是他的后人
我想，上帝也喜欢
一个善良的人
埋在身边
《黑暗中，我摸到了空》
从黑暗中醒过来
就像独自拐进陌生的街巷
我胡乱伸出手臂，仿佛把目光
向谁递过去。我摸到了一只杯子
它体温低下，如一具
沉默的小兽，没有多余的宿命
____它碎，或者等等，再碎
我把手臂，向黑处继续伸
路要走绝的样子。我摸到
香烟，但没有摸到火
____那缺失，让存在的部分
荒诞又多余
我摸到劳动服左边，还是右边
皱巴巴的袖子。但摸不出
上面新鲜的灰尘，一粒也没有
我摸到袖子上，一个磨破的洞口
但找不出，那些损坏过它的时光
我摸到了口袋
也摸到口袋里的身份证
但摸不到那张过于
年轻而扁平的脸
___它睁着眼，却不打量世界
甚至只用一串莫名的数字
就把自己固定
我终于摸到了火
如果我不去点燃什么
那么，我摸到的
是不是，就是空
如果我用这火燃烧了什么
那么，我摸不到的
是不是，就会是
空空的灰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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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7-4-23 00: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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