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组诗）
李文俊
（一）
匈奴、柔然、突厥、鲜卑人
曾游牧、狩猎之地
还能在岩石上找到他们留下的
野鹿、黄羊、虎、狼和月亮
我的童年就在这片
典型的丘陵山地草原度过
南高北底，叫做巴音珠日和
“支边”到这里的父亲
50年代在新宝力格
陪达来喇嘛喝过酒
他收发信件、包裹、报刊，兼任所长
母亲是电信话务员
接打电话、收发电报
公社邮电所只有我们一家人
70年代，我家像最小的漩涡
是一个公社的信息中心
所有与外界联系
必须经过父母的手
每周二、四、六
旗里的班车会送达邮件
来自五湖四海战天斗地的知青
常常会从家乡传递回一些
供人们茶余饭后
津津乐道半年的小道消息
尘土飞扬的简易公路
是唯一的传输带
遇上雨雪天气
有时一个月不通车
有一年冬天，姥姥来信说
要从内地来陪我们过冬
可不久下了一场
一尺厚的大雪
我希望奇迹出现
天天到房后的班车停靠点
等候姥姥
天地像冻住了
那种刻骨铭心的白
现在想起来
都让人颤栗
（二）
听人讲
邻居道尔基过去是王爷
后来才知道
他是成吉思汗胞弟哈布图.哈萨尔
第27代嫡孙
300多年前
他的先人率茂明安部
征伐察哈尔部林丹汗有功
清廷赐地
从呼伦贝尔西迁到这里
他人高马大
性情温和
印象中是一个美男子
他在公社供销社当收购员
有穷苦人来卖东西
他总是在斤秤上
照顾一点
父亲常说他是一个好人
我和他儿子阿拉腾.敖道是发小
有一次
他儿子偷偷给我看
他家祖传的一副头戴（蒙古族妇女头饰）
上面镶满玛瑙和金银珠宝
我当时想
王爷家的东西就是不一样
王爷家的人和我们倒没啥不一样
（三）
进入四月
巴音珠日和的风小了
云朵低垂
压在哈布盖吉苏敖包山上
牧场开始成片的绿
四野云雾蒙蒙
鸟从东西南北飞来
最多的是百灵、画眉、燕子
落在蒙古包顶
叽叽喳喳一个劲地鸣叫
有时天不亮就被它们吵醒
草原上有敖包的地方
似乎有些生灵从来不睡觉
（四）
暑假同学们
都回到各自的牧点
学校所在地公社变得冷清
我也像出了笼子的鸟儿
可以到处飞了
我家离乌兰敖包河很近
两岸茂密的芨芨草
一匹公马那么高
躲进去
大人根本寻找不见
里面有大大小小的鸟窝
我挑个大的鸟蛋
一顿饭功夫能捡一书包
一次碰见一窝
还没有长出羽毛的小鸟
红着光溜溜的身子
冲我张大嘴叫
我也冲它们喊
我不是你们的妈妈！
我叫李文俊！
（五）
雨后第二天
太阳还半隐在云层
我约了两个同学
去一个废弃多年的夏牧场采蘑菇
大人说
等过了晌午蘑菇就会打伞
不好吃了
蘑菇大多生长在牛羊粪堆积的草丛里
那一天
我们发现一个大蘑菇圈
可也遭遇一场大暴雨
蘑菇还是不够大啊
我从没有见过一朵蘑菇
大到能撑起做雨伞
（六）
有一年临近仲秋
露天电影散场后
我陪一个同学去他家
月亮挂在天上
浑圆、透亮
山、羊肠小道、吃夜草的马
一眼就看清了
我注意到大地也有影子
爬在地上
那种虚黑
似乎用手指一捅就破
不时有夜莺之类的鸟飞出
接着又陷入寂寂
我俩都不说话
眼睛紧盯前方
突然发现路边有个人影晃动
刚看完阶级斗争影片
心想撞上了坏蛋
每人捡起一块石头
准备将其抓获
走近一看
原来是同学呼和的父亲
喝醉酒迷了路
（七）
力格登是一个神秘人物
父亲的忘年交
在人群中，他比父亲大近20岁
在牛群里，他是一个称职的指挥官
在牧点二三十公里范围内
我的童年和力格登的牛
仿佛月亮撒下的光斑
他喜欢喝酒
长年醉醺醺的
喝醉的力格登通体透明
他有一把望远镜，他有望不到的远方
他和我父亲喝酒
一边述说一边哭嚎
这个终年沉默的牛倌
似乎杀死过两个日本人
这条疑是林彪的汉子
在国共战场上
好像当了逃兵
（八）
不知什么时候
公社组织起一个民兵连
不论男女
都背着一杆半自动步枪
一天夜间
他们紧急结合
连长叉着腰宣布:
“敌人越过了中蒙国境线……”
他们排着整齐的队伍
高唱革命战斗歌曲
向草原深处开拔
我以为真要打仗了
第二天
没有看到他们抓获敌人
而是满载一马车死黄羊凯旋归来
（九）
干珠尔是我父亲磕头兄弟
住在机盖山脚下
山上长满爬地柏和山樱桃树
到了五月
花红遍了整个小山谷
幽静中只能听见独宫河的流水声
学校放假
我总是要去他家住一段日子
与他儿子一块放羊
后来听说他小儿子
成了一位用蒙古语写作的著名诗人
我很诧异
他小儿子给我的印象
将来一定是一个
很棒的羊倌
（十）
刚过12岁
偷骑父亲的马
和同学串牧点拜年
一年中
唯有正月
牧区最热闹
有蒙古包的地方
我们都去
依照习俗
进门相互用蒙古语说过年好
主人倒完茶
紧接着给客人满酒
我们学大人的样子
一饮而尽
可酒一到嘴里
我就后悔了
（十一）
只有过了四月
乌兰敖包河两岸天气
才能一天天变暖
那时的云经不住吹
一般风过去
雨就往下落
连续几场之后
巴音珠日和会绿透
金莲花也开了
房前屋后
一片金黄
（十二）
乌兰敖包河像一把刀子
划过巴音杭盖山口
秋风刮过来
也吹出一片一片
白鹤、野鸭子、赤佬、天鹅
它们水中嬉戏
或在岸边驻足
芦苇和牧草已经泛黄
站在我家房后
看到倒场的牧民
赶往下游的牛羊
如一群群另类水鸟
（十三）
草原上最可怕的
要数白毛风了
一吹起来
天地裹入其中
不停旋转
气温往往底至零下三四十度
平坦坦的地上
会突然竖起一堵雪墙
遇上这种天气
我们只能乖乖呆在屋子里
守住火炉复习功课
1976年冬天
巴音塔拉队一个牧民
家门口迷了路
第二天风停雪止
发现他冻硬的尸体
在离家不足一米的地方
（十四）
我们把马尾
制成一个个
套鸟的小套子
固定在一块木板上
埋进雪地
撒上粮食
饿极了的鸟儿
呼啦落下一大片
一次套100多只
除了画眉、百灵、麻雀
还有许多叫不出名字
我们挑选几只漂亮的喂养
剩下的送给了
逃荒来的河南人
（十五）
路标显示
旗里距巴音珠日和
93公里
随处可见的淖尔湖泊
隐身埋名
达茂旗稀土选矿厂
黑脑包、巴润工业园
白云鄂博铁矿
巨大的三叶草已成森林
一片连着一片
螺旋桨不动声色地旋转
过了新宝力格
被网围栏分割的牧场
横七竖八
风吹得枯草
腰一弯再弯
（十六）
国有稀土企业
一把手老范
办公室门口遇上
企业周边几个牧民
手提羊头
向他讨要说法
羊头都长着两根很长的黄牙
牧民说:“喝了被污染的河水
羊已被不是羊了！”
范总想说什么
一张口竟然也露珠同样的怪牙
（十七）
无边的风沙里渐渐露出黄昏
巴音也等客人边抡起板斧
砍门前一根拴马桩
见我到来
拍了拍手上的泥土说:“现在禁牧
牛羊都关在棚圈里喂养
马已经没有用了……”
哦，马没用了
为什么不能留下
那空空的拴马桩呢
院子里停着的一辆锃亮的摩托车
这时显得异常安静
（十八）
去阿拉腾.巴雅尔家路上
运送矿石的大卡车
一辆挨着一辆
我们不得不放慢车速
前方扬起的尘土
沙尘暴一样猛烈
我们被迫拐进一条叉道
跑了一段路程
停下准备撒尿
突然发现沙尘暴
像乌云砌筑的一堵高墙
黑中透黄
从天边滚滚而来
（2017/04中上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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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7-4-28 18: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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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7-4-28 19:28
楼主
发表于 2017-4-29 08:23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