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辑 长久……
49. 人间有味是清欢（组诗）
《细雨斜风》
没有预兆，一场细雨
威胁到了行人。他们想到
润物无声，水煮青蛙
忍不住，俯首于屋檐下
我从他们身旁走过，把自己
放进雨里。柔弱的精灵天生潮湿
具有寻找干燥事物的欲望
趁着风势，斜飞到我身上
我了解这种含蓄：今年三十岁了
所有轻吻过我的事物，没有给我痛感
但，我又湿又冷
《淡烟疏柳》
白砖塔挺直，一口大铜钟是满月
有心之人看到时间
突然放缓：给予瞬间的喘息
匆忙的手适时停下，点烟，吐雾
淡薄的云烟里，开出一朵花
在三月柔柳下渐渐具体
等春风，等几滴浓墨落在稀疏处
这像一个玩笑：旷野辽阔，无人迹
把自己放进去寻找自己
除了劲风刮乱草
无声，无我
《清欢》
引清风的人站在高处，更多时候
他在平地行走，也入低谷
小坐，抽烟，思索
世界俱静，一个人的思想从远处
回归身体内部。仰望见白云
低头见黑土，无不揭示某种意义
他视线里有一枝野花，微小，色淡
每个人都遇见过这样的事物
它们在随意一处静悄悄
好像绽放过，又好像没有
50. 《美人如花隔云端》 （组诗）
《长相思》
海浪拍岸，突然绽放的花就无家可归
落入沙石。湿漉漉。像情人的眼泪
被月光照亮，照出晶莹，和凉意
应该会变成轻的云朵，重的云朵
变成一滴滴雨，掉进一条溪水
越流越细
《绿水波澜》
河边的女人。她爱安静的水
爱水面上飞过的绿蜻蜓
安静的绿，一座山倒在水中的绿
那时山中花开，砍竹作舟的哥哥往回走
一群小鱼游过一座山
游过他的身上
《孤灯微寒》
天亮了，灯光被另一种光掩盖起来
但它没有就此熄灭
像失眠了一个晚上，还不肯闭眼
它在等有个人走来，是更大的光
轻轻覆盖在身上，感觉暖
51. 《白色图》 （组诗）
《小病述》
十一月，应该诸事皆宜
一朵芙蓉卸了妆，一朵水仙
从天上下来。也等着腊梅
这藏于雪中的冰美人，一袭香气
——是的，诸事皆宜
我的窗外，一棵赤裸的树
僵硬如站立的木乃伊
它不能喝令半夜的风停下
冷风就翻窗而入，送来一本病历
《微弱记》
不敢跨大步，怕惊动空气的虚无
一脚踩下，总有一瞬间
像梦中的一次坠落
心悬起来，神经绷紧
对一只蝴蝶，扇动的翅膀
以及它飞得那么轻，产生疑问
——为何一辈子漂浮不定
我无力地，跨出了一小步
脚板踩到地面，仿佛
死了一次。却是虚惊一场
《疾志》
量体温，不过是想确认
一次灾难的深重
腋窝夹着体温计，真像是
把一个史官拉到身边
他记下：39.6度，神志不清
需注明日期，以便将来
考证：一个人死前
挣扎了多少次
52. 锈迹斑斑的名字 （组诗)
《夜色凉如水》
灯火，不足以掩盖夜色
处于危险中的露珠
只要滴下，就淹没路过的小虫
几声笑语，传出一扇窗外
抵挡企图入侵的凉意
屋里的人正在收集，美梦的素材
总会有失眠挣扎的人，夜里抹眼泪
念着词，对着黑暗跪拜磕头
——乞求上苍收养
《空房不忍归》
炉火又暗了一些
你没有继续添上柴禾
你对热度，渐渐走入冷宫
深有体会。但不做补救
这个房间，也在等它完全熄灭
如之前眼睁睁看着：朋友以及爱人
推开门走向陌生之地
披衣走出门外，走进黑暗里
你的表情被掩盖起来
这正好，哪怕是一只夜莺
也猜不出，你多么害怕看到
炉火突然灭掉的瞬间
《没个安排处》
艰难地爬起来，天早就亮了
我从枕头下摸出，仅剩的一根烟
只需闻一下就能记起
昨夜的烟雾如何笼罩房间
院子里的光，白得刺眼
似乎有小黑点在闪动
多像走远的人影，置我于恍惚中
不想吃早餐，绕着一棵树
走了一圈又一圈
似乎走进迷宫，没有了出路
心里突然，空空如也
53. 《落花人独立》 （组诗）
《帘幕低》
我观察一个练歌的人
目光爬上窗台，常常猜想对方
被遮住的一半身影，更惊心动魄
唱词是遮不住的，纷纷跑出来
有时候坐上路过的自行车
被人载去了。我全部记下来
并分析偶尔出现的颤音
很多次，帘幕差一点被风吹起
但被对方用手止住了
并唱起来：“不要再见
夕阳开始低迷，我们正好学会
走进黑暗的平静……”
《弦上说》
不说话的人，早就学会了忍耐
看着黄昏中飞过一只倦鸟
也不提笔，也不唱
动一动琴弦，月光就倾泻下来了
没有什么比指尖更动情的事物
伏在草丛里的精灵，听出几个调子
会跳跃一下，发出细碎的回音
本该有一个人来听，但那个人
若是来了，琴弦就停止
忍住不语的人，有很多话要说
《微雨初见》
清淡的茶，一喝就一个上午
午时吃小点心，翻看几页书稿
站起来活动腿脚时，窗外面
下起了细细的雨
已经下了很久，我才发现它们
多么微小的声音呀。雨丝
落在芭蕉叶上，也是静悄悄的
我喝茶时，总会有人在等着这场雨
它们飘洒着，不知道是来遇见
一个人，还是另有原因
54. 《冷的爱好者》 （组诗）
《剧情总是反复》
远远的一座青峰，看过去多么小
用时间来走路，越接近越感觉高大
再往回走，回到原处
远远的一座青峰，看过去多么小
《我们给雪的声音》
慢慢走路的女人，渐渐远了
这个移动的小点，正爬上小山坡
我侧过脸去，正好看到鸟影隐入树丛
在她完全消失在山坡前，我想到刚才
她从小池塘边走过，似乎望过来了一眼
那目光，一直很安静，直到她不见了
《小酒馆》
低头擦拭杯子的人，每天为很多人倒酒
他了解各种酒味，也学会察言观色
在下班之后，人们摇晃着离去
他给自己倒上一杯酒
没人来观察他的脸色
55. 《天赐良辰》（组诗）
《远山》
只要产生了念想
一座山才是高的。重重叠叠的绿意
在风里伸出手，准备打捞赶路的人儿
但今生，我不会启程
一座山就在那里高耸着
《十一月》
走过十一月的人，才会感到不安
又有一些人不见了。歌唱者
依旧在马路边，拨弄往事
桂花早就落了呀，雪花很快飘过来
天黑得越来越快了，我们不得不低头赶路
《窗外》
陌生人在不远处停了下来
一屋子的暖。从窗台慢慢溢出来
他的孤独迅速膨胀，想起了女人孩子
她们此刻该是围着饭桌了
——很快有灯光，透过玻璃照亮他的脸
56. 窥视（组诗）
《异》
真是乱世。昏眼老人拄杖于门前
风好大，风好冷。像前朝古书记下一笔
百年前炎凉，百年后伤寒
落下病根的乌鸦，藏于无名洞中
挑水的女人慢悠悠，从菜园转过荷塘
走到哪里，哪里冷飕飕
《咚》
井有眼。望天。一只眼能看到什么
天上飞云。天上虚空。天上
掉下一只水桶。木的，比水硬，比水冷
探出身子的女子。紫衣。蓝围巾。嘟嘟的脸
她在一只眼睛里看到了什么
晃动的影子，除此之外
一个碰撞的声音，除此之外
《沉》
连麻雀。在院中。也钟情于行走
为什么不飞一下。一棵树，光秃秃。赤裸裸
为什么不飞进这坦诚的怀里
连尘埃。也不扬一下
一只塑料袋子。一起一落。在眼前
它很快就飘远了，带着一肚子气
57. 晃荡曲 （组诗）
《芦苇》
风中的芦苇，在等另一阵风
它的左右摇晃，在整个下午
显得别有意义。就像是
我看到一条鱼，为了某种目的
跃出了水面。翠鸟迅疾掠过
又隐匿于芦苇丛里
所有发生过的，像没有发生过
我的眼里，只是摇晃，只是摇晃
《路过湖》
这是小的湖，我们懒得
去追究它的来历
当我走过它，它已经在那里
呆了很长时间，至少有三十年那么长
我终将会离开这里，那个时候
这湖水，像刚出生的婴儿
开始了另一种，我不知道的生活
《下午，五点多》
这个时候，我看见黄四爷
再一次走进菜园里
昨天的扁担，还在他的肩膀上
我问他，是否每天这个点
这些青菜，需要特别的照顾
不，我只是来赶一场黄昏
《你那么小》
夕阳渐低了，我从山坡上
往下望，整个村庄笼罩在祥和里
此时，顽童们应该
收拾玩具，奔回家中
只有我身边，一座小小的坟茔
泥土那么新鲜，可以用来做一匹马
玩泥巴的小丫，可以骑着它
嬉笑着进入母亲的梦里
但，此刻天黑下来了
我们活得太久了（自序）
1
去爬白云山，我们没有跟随人流从大道上去。
我们从小径深入山中，一路上有些惊险。有的地方因少有人经过，落满枯枝烂叶，长出野草。我的朋友说：跟着你，真是折腾。
我点烟，在心里找了几个心灵鸡汤，准备跟他讲讲道理，没想到他说：放火烧山，国法不容。
我听了觉得有点道理，做为优秀的守法公民，不应该把整座白云山置于危险中。
刚想熄灭，那厮说：给我来一根。
2
我们在一处稍微平整的地方休息，一截断木横躺着，正好可以坐上去。
偶有鸟鸣，无法听出是什么鸟。我们花了十几分钟谈论雄鸟和雌鸟叫声的区别，但最终没有讨论出结果，只好安静下来，任由它们隐在暗处欢叫。
突然间，我陷入无以言状的伤感中：这偌大的城市，有一座山是多么难得，山中有飞鸟，是多么难得，但我们长时间奔波着，难得来一次，带不走一滴鸟鸣，这是多么悲哀的事情。
我或许露出了某种诗人的气质，我朋友小心问道：你是不是想上厕所？
3
继续走，是下坡。
这段路更艰难，除开我因为联想丰富和矫情，会忍不住想到人生下坡路，心里感到些许惆怅，这段路本身也很危险，要是不小心滑倒，几乎可以就地掩埋。
我朋友走在前面，时不时停下来，回头拿手机对着我。每次我都以为他要给我拍照，心想他真是好人，还懂得帮我仰拍。据我所知，仰拍能够把像我这么丑的男子，拍出另一种美。于是我总会做出一些表情来，配合着从树叶间漏下来的阳光，想给他最恰当的角度。
然而他说：你帮我拍几张照，据说俯拍特别有艺术感。
4
路上突然听到说话声，从某个隐蔽的树丛里传出来。
我第一时间想到年少时候看过的一个日本小电影，某些情节让我向往已久。我看了朋友一眼，那厮跟我一样，并非善类，对我会心一笑。
我严肃起来，说：此情此景，忍不住想起一句诗。
朋友还在坏坏地笑着：请说。
我说：“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
我朋友大失所望，喃喃道：我以为是停车枫林晚呢。
刚说完，四周已经归于宁静，仿佛刚才是幻听。
5
后来我们在即将到达山顶的地方停下来。
此时夕阳西垂，站在高处望向广州城，突然觉得内心柔软。所见之物像笼罩在金光中，看上去那么安详，让人忘记了城里正在拼搏的人，所有的心酸苦难。
很多人从我们身边走过，正在喘息着，向山顶进发。或许活着，就是为了到达某个高峰。
我突然沉默，不知道我们活了那么久，究竟是为了某个目的，还是为了什么。
如果只是为了走上山顶，忽略了沿途的美景和快乐，那么多活一刻，我都觉得太久了。
我决定就此下山，不再继续往上。
我朋友说：已经走到这里，放弃多可惜。
我说：走到这里，已经足够快乐，足够诗意。
我们慢慢走下去，从能仁寺旁经过，夕光柔和，在眼前浮动着，仿佛送我们回到人间。
--黄小线 2016年1月写于广州
第一辑 暗淡之光
1. 《春草自生》
无人搀扶的夕阳，一点一点下沉
越来越暗。此时还没有灯
去照亮破旧的墙
扶墙走路的人，就只露出背影
他走一步，就有墙皮剥落
前方是家门，也可能是阴暗小巷
不被注意的，还有墙缝中的草
它们似乎逢春就长
毫无缘由地，自生，自灭
2.《月光洗濯的人间》
一定要忍住，不要向身边
轻轻走过的事物询问
过往的因果：如今我们深感疲惫
小溪变浅了几分，该看几只小鱼嬉戏
溪水拥着鱼身。一片鱼鳞抚摸着月光
又选择在此时被独坐的人发现
都带有不一般的意味
在今夜，我们就要低调一些
减少说话，和走动
像一个等待受审的嫌疑犯
总有一份清白，还在人间受难
3.《无声》
独坐需要耐心，偶尔抬头
从一片叶子身上判断
一阵风的来去
被风吹的事物不能无动于衷
剩下的两种安静
必须跟我一样拥有耐心
一种在高处，风还吹不上去
那种安静悬挂着，一吹就落下来
低处的安静，一吹就荡然无存
4. 《卷耳》
从夕光能够看到什么
无非是暮色，越来越低地压下来
海水因懦弱而心生胆怯
止步于细沙上
我们从黯淡处，寻找远山模糊的轮廓里
一只鸟对逝去的白昼，拥有的情怀
“似乎最好的，都隐藏于
颓败之中，像肉身中的灵魂……”
但此刻，夕光照在几米之外的某棵植株
它那么老，长不出一片嫩叶
5. 《我在这样的人间服役》
问题在于，星斗高高挂起来
低凹处泛黄的积水，不动声色接住
明亮的倒影。这对于我这种
被泥土俘虏之人，具有嘲笑的意味
我脖子酸痛，无法趁夜抬头仰望
一只青蛙刚从井底出来散步
它叫一声，似乎让我认同某种价值观
我不想认同它，背手走过晒谷场
在一处稻杆堆上躺下来
点点星光，衬托出天空大面积的
黑暗，如一种宿命的底色
6. 《没带钥匙，家门难入》
走廊空荡荡，只要干咳一声
灯就亮了。一面白墙会立在那里
等一个身影投入它怀中
我安排自己蹲下来
无声之中，唤之即来的光明
毫无吸引力。我隐藏入漆黑里
此刻，呼吸声被暗中的墙吸收过去
我慢慢靠近，背靠着它
像两个游荡的人停下来喘一口气
7. 《人间喜剧》
我决定出门，短程即可
必有乌鸦和麻雀，潜伏于沿途树杈上
它们像幸存者，等待另一个幸存者
我应该欢喜：深居简出之人
终于想起远方的苍茫，和未知的危险
并把自己，装进渺小的包囊
途中迎面而来的，顺路同行的
陌生人，各怀心事踩着自己的影子
我们互看一眼，放弃了谈话的可能性
在黄昏，我感到双腿疼痛
站在田埂上，一片田野被夕阳染得晃眼
蛙声响起，虫鸣响起
村庄的灯泡摇晃着，即将制造盛大的光明
8. 《无尺》
从悬崖飞身而下，潜藏的水出山了
它常常绕开阻挡之物
以显示高超的情商。遇见口渴的鱼虾
它缓下来，交出自己的柔软
穿过一片芦苇，遇见观察翠鸟的人
他在岸上来回走动，似乎对生存的博弈
产生新的理解而无所适从
他终于沿河而上，向一座高山走去
会遇见鱼虾，鱼虾给他一条生路
面对悬崖，他感觉自己渐渐脱离危险
而更多的水下山，奔赴人间寻求遗失之物
9. 《笼中之鸟》
鸟有罪：飞翔，无度。自由，无节制
何况，高处风声，落下来
鸟，先于锄地的人，收到了小道消息
觉悟者说:大不妥，不该让一只鸟
白天黑夜地乱世
它们，逞口舌之能
它们，过于轻浮
一只鸟。就被关起来了
它随时可以，赞美一缕阳光，和笼子
精湛的制作工艺
10. 《流亡与岁月》
一碗酒清冷，喝一口觉得苦
不喝，低头寻找自己的
影子——它也透过酒水端详
寻找自己的真身
酒后，无法认识自己
碗里的人影，以及他眼里的人物
如碗跌落于桌底
有碎片，不知所踪
这些破碎之物，坚硬而危险
一时难以出没于光下
它们等尘埃覆盖，等有一个人
在暗处发现自己的踪迹
11. 《时光之书》
傍晚的黑浅一些
赶路的人，对此极其敏感
他在第一盏灯火里，寻找过渡
似乎倚仗微弱的白光，和暖
就能悟出黑色的意义
在熄灯的一瞬间，他听到破碎声
眼睛眨一下，再眨一下
刚才的景象并没有完全退去
一只壁虎贴着地面，迅速爬过
过一会儿，他就完全深入寂静中
深夜的黑不为人所知
他把白茫茫的远方，忘得干干净净
12. 《世间物象》
在远处，看到石像把林中
飞鸟的自由背负在自己身上
它一半的身体，被树木遮挡住了
另一半，正是我们所见
慢慢走过去，离得越近它呈现得
越少。直至看不见了
树木高大葱郁，一股沉重之气
似乎在逼迫我们停下
艰难而上，终于见到石像的全部
它对我们的到来无动于衷
朝着山下万物，保持某一种
神圣的指引，或者蛊惑
旁边小小的一池水
把石像，飞鸟，天空，白云
……也把我们，倒映成虚幻的影子
13. 《光阴笔记》
我遇见低头走路的人
他从小卖部买了一包烟
弹出一根抽起来，转身朝着
我这个方向走过来
阳光照在他头上，有白发闪耀
他专注脚下坑洼的路
非驼背，但一直没有抬起头
他渐渐靠近我，微微抬眼
发现我不是熟悉之人
就安静地走过。他的影子
在前方，他一直想追上去
14.《檐下风》
檐下有鸟窝，几只雏鸟叽叽喳喳
兴许是饥饿，兴许是不安
大的鸟很早飞走
应该很快飞回
一阵风无形，在檐下
不过是把鸟声吹得远一些
把一只叮铛，吹得悦耳一些
它们很快就过去，把自己吹远
把自己吹出呜呜的低泣
15.《木匠》
群鸟争鸣，只闻其声不见踪影
每一截上好的木
都深藏于山谷之中
利斧挥一下，荆棘便臣服于地
行至深处，光线渐渐暗
再攀上一处怪石
仍不见所寻之物
他就坐下喝一口酒，卷上烟
听风来去，猜想它为何发出声响
日落之前，他把一段木头
请到了庭院中央
他将完成这辈子的杰作
做一扇门，把自己关起来
16. 《铁匠》
落下最后一锤
炉中火星，噼啪作响
一张脸就更红，胸膛更开阔
他停下来，陷入某种慌乱
毕生致力于驯服的
坚硬之物，比如这把弯刀
寒光逼近眼睛里
好刀，应握于好手之中
——想到此，他感到深深的
恐惧。他仿佛看到
田野上的月亮如一把弯刀
悄无声息地照着禾苗
同时探进窗户，落在某个人的脖子
17. 《请把你的手放在我大腿底下》
有那么几天，亚伯拉罕来敲脑门
我在黑暗里走来走去
抽完半包烟，整个人陷入
更大的迷雾中
香烟开始变得可疑
它缺少灵感，成为虚无之物
但我总是掏出五块钱
到楼下的小卖部买一包
还有一些可疑的事情
就在最近，总有人不断告诉我
一定要多喝水，预防这个预防那个
我猛然意识到自己，惊险地活了三十年
18. 《今夜雨夹雪》
所以，敞开门窗
等一个黑夜里行走的浪人
把路边的潮湿带进来
我点灯，摆上一碟花生米
请他喝白酒。他打开嗓子
唱一曲深山的孤寂
野狐的悲鸣从他口中发出
像一个苦行僧，讲述落难的人间
我只管听，不断倒酒
像把眼泪全部倒出来
19. 《寻找》
从院子望出去，一座山
似乎要俯冲过来
必有鸟类，无名虫子
落叶，谷风，野花
……这些野外之物就像游子
时刻都在等着家门打开
20. 《秋的荒凉》
一面湖水，在风中抱紧自己
鱼儿更安静了。只要湖水
再用力一些，岸边的
柳条就更瘦一圈
我伸出脑袋看下去
影子轻轻晃动。仿佛
在仔细辨认我的身份
21. 《雪劫》
风一吹，我就知道雪要来了
怕冷的人会躲在屋里
仿佛如此，才能避开一场报复
我不怕冷，但不敢去看
它们从空中跌落下来
它们就像，被天空遗弃的婴儿
让整个世界，苍白
22. 《我的狗，不喝酒》
一斤白酒不过瘾。满桌的
残羹，今夜无人来收拾
我想起乡下的狗，每一次
都在酒桌下啃食骨头
每一次，我都会夹几块
肥美的肉赏赐给它
它摇着尾巴，呜呜地叫
仿佛对生活，已经心满意足
但，它从不喝酒
无法理解我，为何会摇晃起来
23. 《重阳》
他没戴老花镜，远处走动的
大大小小的人影，显得有些不寻常
隐约中，是鞭炮的声音
他转身回屋，翻看一本黄历
多么旧的一本册子，已经过期了
他不知道今天，宜做什么，忌做什么
就在院子中，等人走过来
问一问今天是什么日子
这个当口，他望见一座座高山
或许以后，会把自己葬上去
24. 《残片》
帮父亲打酒的男孩
在黄昏里，走过一口枯井
他低下头又偷偷去看了一眼
仿佛看到母亲，正在放入
一个红色的水桶。吃力地
拉紧，一条尼龙绳子
她总是憋足了劲，从最底层
打捞最柔软的事物，以及自己的影子
又像在给儿子示范，一个悲苦的人
应该如何卑微地过完这一生
25. 《尾巴》
半夜突然坐起来。虚幻之物
在梦里撑破寂静
一块玻璃被风谋杀于窗外
破碎声迅速消失
无法睡了。我仿佛被安排
在此刻惊醒——目睹一出悲剧
并对此耿耿于怀
黑暗里似乎有人，免费提供
不定时的服务：他蒙着面
告诉我什么是不安
26. 《漆黑的夜里》
我们突然获得了温暖的安全感
在房间
来回走动的不仅仅是我们
还有壁虎
在黑暗里贴着墙壁爬行
墙壁白
但此刻只感受到一个形体
没有颜色
我们把肉体摆放在木椅子上面
很具体
但此刻没有人看得见我们
包括自己
27. 《鹤》
它立于一棵松上，拍去
松叶上的一层霜
山里起雾了
半截小径通向天宫
我隐于此，看见了鹤
冰霜扑簌簌掉落
在手背上融化出凉意
以及不易察觉的暖
此刻，一只鹤是独孤的
它站在我的上面
我也是孤独的，我在山上
唯有山下的人间，正在狂欢
28. 《坐莲的月光》
还在惦记，某些角落里的黑
苦难在夜晚想被翻阅
想被一缕月光，抚摸额头
额头不平坦，如断崖充满绝望
总有人徘徊不止，点起香烟
他们会想起最后一顿晚餐
想起被风吹落的鸟窝
深夜，门窗关起来了
有人会想起月光。这微弱的光
正努力从门缝里伸进一只手
29. 《旗袍》
我们这个地方，在集市上
能猜出各种人的身份
水泥工，屠夫，教师，兽医
……尤其以农民居多
他们跨个篮子，或者提着曾经
装着化肥的袋子。这一天
他们就算买的东西不多
也会走走看看，很晚才回去
直到有一次，一个穿旗袍的女子
出现在集市里，他们猛然发觉
自己的衣服那么陈旧
像这几十年的日子
30. 《深夜，遇见一棵草》
蹲下来，让它知道我的人格
今夜不再隐藏自己
低矮的，就放在低矮处
夜不能寐的事物，很多很多
三米外的小虫叫哑了嗓子
它像是呼救，想从黑暗里爬出
一棵草是没有声音的，甚至微风
吹过来，它就悄悄垂下头
像个哑巴，什么悲苦都能忍住不说
31. 《下山者》
暮色中，往下走一步
整座山就升高一些
低远处，农家小院亮起了灯火
深山的飞鸟叫一声
草木和石头就有了意义
只要继续往下走，就回归于
砖瓦底下蟋蟀的唱词
听出桃源水声，如米酒飘香
必定有人深醉其中
月色在静默中请安，仿佛迎接
一位隐居的道士。而下山者
把自己交给了一块平地
像是本来就站在那儿
未曾去过高处
32. 《葡萄架下》
碎影最终会解释，一部分光
已被葡萄的藤蔓加持
从叶子间漏下的光
在泥地上，感到无比口渴
会有蚂蚁从阴影里仰望
感觉星空触手可及，只要攀上
一个架子，就有紫色的星星
我赤脚走过去，仿佛不敢
碰到一棵葡萄的骨头
不得不把腰弯下，把头低下
33. 《空山》
满目苍翠，显得虚无
又高又大的树木，贪恋天空
它们向上，似乎遗忘土地
低矮的草，收起了表情
盘算着入冬之后
巴结一场弥天大雪
石头，石头
我赤着脚走过
仿佛，只有你懂得我的柔软
34. 《立秋》
梧桐树彻夜难眠。若是等一个人
也该让念想深埋于泥土
最狂热不过痴情，此时到头了
小北风开始系上鞋带，估摸着一个方向
立秋之后，有人陷入莫名悲伤
仿佛心智在此刻成长，对人间悲剧
有了独到而深刻的见解
他们通过落叶读懂一个季节，从一滴泪
判断出情人似乎不太高兴
还有一段高温的日子，是夏天的愤怒
失去绝对权力后的暴躁
可怕呀——我们面对一只秋老虎
多么愉悦呀——我们很快成为秋的一部分
35. 《猪的日子》
它在内心，深藏一本黄历
等一个日子，能够跟人一样
行走于废墟之中。这日子
玄乎。没有特别禁忌
但必须，经历无数生死
——所以，吃睡，被屠杀
有擅于占卜者，醉后泄密
一只猪犹如一只鬼，等七月
鬼门大开。一帮鬼奔走于人间
一帮人终得逃离人间
36. 《一列开往春天的火车》
难免放不下，衣裳单薄的群山
寒冬里幸存的植株，将做为证人
指控一场大雪心狠手辣
就盼望春。唯有春天的一方土地
能埋葬罪恶，并让慈悲生长
一列火车响起轰隆声
艰难驶入这慈悲之地
铁轨冰冷，仿佛对悲伤之事
过度隐忍而内伤。再坚持一些时日
就有花开，有阳光
有死而复生的事物行走在路上
37. 《早晨》
要遇见一个最早的人，从背后
把清晨的光轻轻推过去
像一个拥抱，隔着空气依然暖
不说早安了。更早的鸟鸣声
滴落在草尖的露水上
阳光一下来，就反射在寂静里
渐渐有声响，我看到安静里
苏醒过来的事物。洗了一把脸后
忘掉了刚刚经历过一场黑夜
38. 《省》
薄翼，把蝉的身体
带到了夏天深处
僻静。有花落。月光枯萎
有被忽略掉的，另一个自己
“最口渴难耐的事物：是夏天
燃烧的火种，失语的喉咙？”
——在风里，有人开始猜测悲剧
需要喝水，需要喝水
热浪把我们推向一个高度
“我也口渴……”水大声说
——仿佛回答被忽略的另一个自己
39. 《捕捉瞬间》
你分析一个事件，突然发现其中
潜伏的哀伤游荡于，笑声背后
巨大隐秘，足以把喜剧推到眼前
因此看到光，以及光制造出的影
灵感和时间正好合适，光影被你
捕捉，如同抓住了回忆根源
就把恐惧展露出来了
如同事件里，一朵花留不住季节
一寸月光，留不住一个女子
你深深担忧，世界会留下一些什么
40. 《黑夜里，饥饿的猫》
夜里的黑更有力度，穿透一只猫
腿上的暗疾。时辰极其恰当
像对患者的隐私表达尊重
这只猫擅长隐蔽，弓腰于泥墙下
墙体已经剥落溃败，像被岁月
不断毒打留下后遗症
它在等夜行的鼠辈。苦等之后
竟也劳无所获。失望中
开始叫唤起来：喵，喵，喵
我们认为，它在叫春
但，它叫醒了埋伏于深冬的雪
41. 《听水》
宁静中，耳朵抓住水的湿润
水声更饱满后，听觉
逐渐失去自主性
——每一滴声音，变得遥远
像无名山上的云朵已经
初具佛形，有白光倾泻而下
我看到自己，为自己剃度
用一块麻布，裁剪合身的法衣
我坐于空山之中
钟声不响，水声不绝
42. 《闻悲记》
1.
一棵树在极力阻挡阳光
接近黄昏后，温度从树荫下退减
有落叶开始交待遗嘱。蚂蚁从树洞
出入口处，寻找晚餐的线索
突然间我被安排蹲下。正好遇见
影子渐渐变淡——来不及消失
用手势回应了我的手势
“所见之物不善隐藏
但对于你，必有深深的暗示。”
寂静中，有一闪而过的光
话语已经落到了地面
2.
大地并不柔软。以致于一棵树
不得不奋力，长得更挺拔
从嫩芽成长出认知：枯萎倒下后
沦为泥土中最软弱的部分
一棵树的悲剧，从嫩叶开始
意识到，应该为一只虫子提供住所
树杈在雨夜，担心一只鸟无家可归
它伸展，力图遮住我头顶上的光
风声中它颤抖起来，仿佛不让我听闻
悲伤如阴影匍匐了一地
3.
阴处，有对阳光产生的疑问
仿佛阴暗的哲学观点，挑战一切光明
——你为何预留死角，并置于
我们的眼皮底下
所以，这大片的阴影并非敌人
它善于伪装，如同巨大宝藏的入口
隐蔽，不轻易为人所知
有缘如我，能够窥见这个秘密
就能抵达阴影的背后：光之所在
我不会显现惊喜之色。我了解一个卧底
潜伏的深度：失去所有明亮
但，他时刻证明阳光真实的存在
4.
阳光存在于各处。存在于窗台的一部分
花瓣的一部分，蝴蝶的一部分
无法抵达全部，在已知的比例里
显现出无可奈何的挫败感
在一些人的对话中，我掌握了
一个事实：成为发光体，越是耀眼
这个世界就对自身产生认同感
而我见到更多破灭，如灯，如萤火虫
不会长久照亮一条河流。阳光必然深知一把尺
拥有短处——它就在夜里让风吹走了
5
必须让耳朵去拥戴风，听风走路
听出风肚子里的苦水翻腾不休
如此才能消除误解
尘土被高高掀起，花瓶跌碎于脚下
等等事件发生之后。风成为诡秘的凶手
我们认为：它畏罪逃之夭夭
它时常传来密语，语气谨慎胆怯
很多人听不到这样的叹息：无家无根
走过之处，不为摧毁，不为送清凉
羡慕一片落叶的墓碑，拥有具体地址
6
落下之前，树叶具有一定自尊
从高处向外，向上，望见一朵云
有一只鹰在对云朵恭敬请安
我理解为，自由受到了极大的尊敬
一片树叶开始闷闷不乐
它的绿，成为体质衰弱的特征
“只能对远方进行想象。世人说的
落叶归根并非明智，我只想无家可归。”
它的遗嘱里，没有继承人的名字
只有路过的蚂蚁，听出了英雄气短的意味
43. 《霜径》
往回走，遇见低调的草
在一个角落静立。一棵树
一夜之间掉落更多头发
飞鸟跳到窗台，企图窥视
屋宇里面的春天
房间里冷，一个人的影子
被踩在脚下，仿佛如此
才不会显得虚无缥缈
桌上尚有白酒几两
喝下去就醉了，之后
就不能往下走，不能退回去
44. 《善终》
这是雨后，黄昏让我
想到迟暮——犹如一朵花要凋谢
唯一可以记起的，是一袭香？
必定有人，紧咬着罪孽不放
如这夕阳低垂，像一颗
沉重的头颅，在深深地忏悔
“不会故意触人痛处
而是抚平伤口。”——上帝说出这话时
天还没有完全黑下来
45. 《上午九点的高铁》
广州南站，必定有人哭泣
延伸出去的铁轨：固执、坚硬
原谅它，原谅它身上奔跑的每趟车
我随着车子离开。忍不住地
同情一棵植株，在墙角独自变绿
玻璃门把它倒映回来：它就止于此
这道玻璃门，除了能让人走出去
还有其他，如命运一样的安排
46. 《在车上，偶尔醒过来》
列车把风景迅速甩下
一个小男孩，望向窗外的田野
又在车厢搜寻着什么
不安的情绪。我的眼睛也有
需要寻找的事物：直观，棱角分明
能够给我一个肯定或者暗示
不太明确的指引，比如山上一处灯光
黑暗之外必定有一些什么。而山路
躲在浓郁的树荫下面，又有什么关系
47. 《我们不可避免的悲剧》
打盹的松鼠，突然站立起来
一只激进的蚯蚓探出脑袋
它滑过枯草和腐叶，绝无脚步声
风低调走过来，在森林的表面上
走出一个不小的空间
行走的人，终于露出了马脚
而雾气，笼罩整个空间
像树木的呼吸里，渗入了诱惑
所有的行走，都开始向着更深的深渊
48. 《山丘》
不能耸入云端，仿佛注定
和天空拉开一些距离
寺庙和钟声都不在这里
有杂草丛生，羊群正好可以
慢吞吞地吃上一整天
趁着落日缓慢，它们会绕过
几座坟茔，一片更丰盈的绿
哦，那里滋生出寂静
像晚霞下的花朵开在土地上
羊群低头走过，飞鸟止住了叫声
简介：
黄小线，1985年生，广西南宁隆安县人。
2014年习诗，无代表作。 |
发表于 2017-5-7 13: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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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猛吧
发表于 2017-5-8 04:41
谢谢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