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中的鸟
又是明媚一日
麻雀们飞落院子啄食
残羹剩炙
凌乱的鸣叫，敲击着一只破碗
书本上有一种只会发出哀音的
更细小的鸟
它们躲在看不见的阴暗角落
独自低头寻觅
嘴角的微白
牵引着整个天空
我知道有一种类似的鸟类
以霾为食
甚至没有羽毛
不鸣叫，喉咙勒着淤痕
有无数只鸟，在地层
或者半空
我们早已知道它们的存在
仿佛远古巉岩镌刻的简净骸骨
而今天，它们已经丧失了形体
成为粉末，成为
空气本身的一部分
我们呼吸，但不能触摸
惟有无边际的空气
托起我们的沉重肉体
喂养着我们身体中明亮而沉默的那部分
残余的
我是这世界的残余──
我是疼痛的阑尾
是柳絮穿透身体写下的
一个个字母
是连绵山脉的断裂
那散落原野的
平民的坟
延续了它的青色
我是多余的：
这么多的时代和血迹
这么多的无言和无名
已经化为泥土和夜色
青天在上：那多余的
伟大而简洁
白的山，黑的水
白的山，黑的水
在我的悲伤的绵延国度
永久的寂静镇住尺幅宣纸
坚硬的瓷盘烙下鹤之阴影
过去一年，我在长大中经历了什么？
年幼的我，在茅草小径被母亲灌下农药
青年的我，从婚房摘下射枪，走上广场
壮岁的我啊，睾丸肿胀，陈尸公堂
仍有一个我，残年风烛，被儿女遗弃于床头
仍有一个我，安然静坐，地铁出口贩卖诗集
仍有一个我，面孔漆黑，在阴暗下水道啼哭
仍有一个我，携酒渡江，岳阳楼头淌下泪水
白的山，黑的水
故国版图于雾霾清洗中愈加清晰
母亲的遗像高悬于春日城门
细瓷的裂痕已凝成沉默交响
江水
总有滔滔的一江春水
总有啼鸣不息的白头翁
总有怅望的一个身影风吹不散
多少个年代了啊
那安卧着婴儿和血衣的一张木盆
仍然在江心飘摇
它为什么还不上岸
江水愈来愈小
而木盆愈来愈多
有的已经空了
它们为什么还不上岸
朱门
大门口的那对石狮
迷蒙的月色里
吃了一个千里寻夫的弱女
吃了一个老更夫
吃了一个放风筝的孩子
还吃了几只滚来滚去的小狮子！
饥年如期来临
它们照旧
吃褐土，落日
吃破铜烂铁，残羹剩炙
吃风雪，尘土，故都烟草，黄尘古道
月色之下，幽深的庭院
日益缩小：它们的一堆排泄物
诗友相邀舞钢槐花节，不至
越过微微倾斜的树梢
能看到石漫滩的一滩碧水：
清澈，浩渺，波光闪耀无声
（是十万具身躯重新加固了堤岸）
我只嗅到清香。月光之下，槐林幽深
相连的枝叶，浑圆，微白
如母亲连绵的乳
我们都有铅
我们都有铅，都有自己的暗灰
一缕血色，和
一缕余毒
铅在我们脸庞的胭脂上涂抹晚霞
铅在我们牙齿的细瓷上刻印青花
铅在我们乌云的蝶翅上翩翩起舞
铅绘出了我们肩头的凤凰和
内部的洞窟
铅素描出我们一个个黑眼珠的黑孩子
铅送给我们一把反弹的琵琶和
一群飞天
我们的脊柱有一根铅芯
从额顶冒出削尖的碑尖
向着大块的空蓝抒写
六月
一株草木抬起巨大的棺柩
亲人安睡
众草偃伏，隐藏不安。
黑夜高悬头顶
眸钉终为星辰
当此时，安魂曲流淌
漂浮我们发白的身体。
影子
影子是我唯一的鬼
它在白日出现
一只白日鬼
背着竖立的行囊
在地上摸爬
他的膝盖有洞
脊背有字
骨骼洁净
一根根碎成柔韧的
秸秆
黑暗中他逃离
爬出屋子
抬头看月亮
看自己的身体
咬断的脐带的
血迹
如此虚弱
洁白
天亮时回来
重新背起我
--沉重的墓碑—
丢失的脸
在树梢、街口、身边旋涡的人群
我看到自己丢失的一张张脸
熟悉而陌生。蒙在另一个人脸上
如此熨帖，有了血色生机
随时也都能揭掉。春风拂动
城头张贴的一页新鲜告示
我们的身体在尘世不停奔走
它经过一张张面孔，短暂停留、相认
又迅疾远离。那么多雪片、废纸
在黄昏的烟尘里纷纷落下
烟囱
春天
一株青草的头顶歌谣升起。
一头羊的胃腹腾起大雪的粉尘。
80年，一千只烟囱被风暴折断
90年，一百只烟囱被巨人抽尽
新千年，一个孩子在我黑色的身体内
向上爬
星光落下，我向下看
看到他仰起的
小小
中国大雪
大雪纷纷
构筑出无数条根系般的通道
1972年的新年门槛
母亲将我生在新换的白床单上
兴冲冲的父亲将
一篓鸡蛋打烂在院心
我啼哭着，幼小的身影
已走上了一条微白巷道
我看到父亲，母亲，无数面背影
都在雪的堡垒中摸爬
在中国，北方，如此深厚的雪的旷野
我遇到独翅的鸟，独角的兽
独眼的羊和狼
道路荒凉
家店温暖
我们隔着厚厚的雪
倾听彼此的鼻息耳语
深夜大雪
雪在深夜加大
雪在深夜匆匆掩埋
大地展开微弱的一线光亮
一行人投入茫茫雪夜
黑色背影石头般滚动
他们走进大雪的姿势
有一种义无反顾的勇气
没有人知道他们的使命
有人注定还会冒雪回来
躺在自家炕头整夜倾听
一根枯枝咔嚓折断
一排肋骨隐忍声响
失眠者的耳朵马样竖起
他听到大雪中躬身行进的无数面身影
那时，天空纷纷降下了磐石般的
白色花朵
写给鹿的一首诗
遍体长满梅花或者
白色斑点的动物
在狭长的白色走廊散步
方形房间内，被褥泛黄
母亲刚切除了半边乳房
头发刚刚清理过
鹿的脖颈床单般越拉越长
伸出头吃病房楼外的樟树叶
后来，它小男孩般跳下楼梯
走到十字路口，看落日，尘土
红绿灯闪烁，看父亲驮着儿子
慢慢走过，看地上一张斑马的皮
深夜，独自回来，最里边的小病床
已输完了最后一次血液
流水
麦子覆了地皮，一件残破青衣
人们远远立于坟冢，仿佛要将这已经
浑圆、平缓的轮廓压进土里去
乱葬岗第一次站满了这么多人
伸长脖颈的人，像大地生出的陌生生物
芭茅早被收割，紫花地丁拱出地皮
身后的陡峭堤岸下，河流已经解冻
百米外的田野中心，一辆北京吉普矗立
翻开的泥土上，人影起伏。年少的我
一直不明白发生的事情，不明白
人们口中的自杀少女，和她的人贩子继父的关系
三十年过去，那戴白色乳胶手套的法医
才缓缓现出身形，展开他们精熟的动作
细细的一片薄刃，伸向敞开棺木中的年青身体
安放
今天
我要将蔚蓝的群山
搬回到体内
长刺的酸枣树枝桠弯曲
暮色里鸟群翅尖闪出亮光
我要将它们一一
安放在体内的缓慢山岗
我将磨盘般的落日扛来
将变成石头的羊群赶到斜坡上
让它们重新伏在青草上
咩咩叫
我要在体内寻觅一座村庄
筑造泥石流冲不跨的宅基地
和那所方方正正的小学校
将那窝楝树底的蚂蚁
也请来安居
我要在体内建一座陵园
种一些小松树
我要将母亲的遗骨
老榆树下游荡的魂灵
黑夜里的一声饮泣
请进来
我要安装一扇风雨剥蚀的大门
将我衰老的父亲请来
做看门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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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7-7-13 15: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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