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城
（一）
天空——空下来，还剩下风暴；
天空在我到来之前突然空掉，
散入被仰望模糊的镜片，
鸽群抖落的羽毛。
雁阵在烽火台上冒烟，
飞鸟的箭矢纷纷落在隘口。
落叶的盾牌飞舞。
鸽群飞出两鬓的白银，
它的洁白传来远方的羊群。
黄河的弓弩射出我的信条，
地平线的弓弦拉断，
群山包围的天空突然空掉，
挂在银杏树、大于天堂的天空突然空掉。
我独自一人，在枫叶燃起的战火里，
来到你面前，长城——
只有一人以你为远方，
在心灵的栈道上行走；只有一人
沿动脉的号角，穿越灵魂的战场；
只有一人，用足尖的长矛站立，用马嘶的尘埃呼吸；
只有一人，在燕山下仰望，和诸天一起被掏空，
穹顶的冠冕坠落，乌云的头盔越压越低，
雨点的鼓声击打无意识的广场，呼啸而过的面具，
婚礼上衙役的绳索，梦中拆开的胸脯，
黄河的马群在母亲的眼眶里奔腾，
父亲头顶自己的墓碑来到燕山下独坐，
亡妹用月光缝补黄土高原的伤口……
我披戴着将相的荆棘编织的锁链，
庶民的枯藤打造的镣铐，
抹平群山森严的阶级，墓冢埋葬的仇恨，
走向你，长城——
这空掉的天空留在大地上的脊梁！
天空——空下来，风暴打着死结，
苍鹰盘旋在梦的铁丝网里，
我披着被狂风撕裂的乌鸦的铠甲，
怀揣沙砌的不再下雪的天堂，
走向你，长城——
这坍塌的天国留在大地上的梯子！
此时，仰望也随着天心空下来，
虚空在近视镜片中骤然粉碎，
长城与巨龙缠绕一起，飞起来，
我摘掉眼镜，空气片甲不留，
长城乘着风暴，随燕山舞蹈……
天空的回忆之一：
一个从天而降的白羽老人引领着我
清风吹拂着我 喜鹊护送着我
书拿在手中 已经打开 翻到真理那一页
我和落日走在放学的路上 天空突然关闭
我狂奔 向着黑暗 向着低矮的村舍
田野急剧地缩减 脚下的路犹如塌陷
我第一次经历天空 经历它的真理
我第一次背起这即将合上眼睑的天空……
天空的回忆之二：
“你的一生都将贴着天空飞行”
天空的蔚蓝向我关闭
田野和池塘的蔚蓝向我关闭
村庄的蔚蓝也关闭了 再不会打开
白杨关闭田园 燕子关闭黄昏
我含泪坐在村口 念叨着妹妹的名字
嘴里塞满污泥的蔚蓝浮出水面
整个世界的蔚蓝突然向我关闭
死神漆黑的翅膀向我展开
我第一次背起这关闭的只有淤泥的天空……
（二）
道路在我到来之后，
突然中了星星草的埋伏，
卷入泥泞的足迹；
仅存一张攥在手里的车票，
撕碎的终点站。
黎明
从黄河奔涌的青铜开始。
岸边的水草孕育光芒的蝌蚪，
野花在巉岩的梦里怒放；
第一颗卫星走上天空的轨道，
传来嘹亮的歌声，
铁人在街道上欢呼；
出鞘的舌头火星四溅，
张贴在墙上的豺狼舞蹈；
星星惊醒，从旗杆上升起，
手中紧握的广场沸腾；
心地上的列车驰骋，疑问的窗口打开；
从山海关蔚蓝的起点到嘉裕关金黄的终点，
大地暗下去，泼着墨汁，
深渊发放救生圈，人在何处？
从阴山，贺兰山到燕山，
梦想把黄河上流泪的母亲背回，
敲打每一寸土地，雷霆跑下山岗，
梦想从黄河捧出浑浊的脸，
摇醒地下沉睡的狮子，
把失落的地心搬到山顶，
影子在残桓上疯长，
地平线的遗址结出面黄肌瘦的苹果，
粗瓷大碗盛满胃疼，
长城牌照相机采集梦，刺，电，
捕捉动词，幻影，血，
在泥人诞生的沼泽里，
拽着安装假肢的大地匍匐，
走向你，长城——
这麻痹的大地留在世界的神经！
萎缩在一副巨幅照片里，
挎着仿制的军绿挎包，
长城牌收音机遗落在知青恋爱的坟场，
解放球鞋上的破洞，测量水洼的深渊，
足底的泥泞通往离别的河床，
风霜的拷打，让屠宰场的羊泪冷却为石头，
与那些身披绿军装的无头的羊群，
穿过文具盒，作业本，脸盆，毛巾，饭盒，
走在晨曦铺设的公路上，翻越引吭高歌的废墟，
大地在聋子的耳朵中越陷越深，
只剩下梦游者的陷阱，流放者的雾霭，
盲人的足迹，飞翔者的深渊，我捻着
瘦成丝线的长城穿过梦的针眼缝补祖国……
大地的碎片之一：
记忆加热的河水 变得殷红 滚烫
童年的村舍 化为河滩灼热的卵石
膑刑的青蛙跳到河岸上 铺成碎玉的草地
有时是炮烙的蜜蜂 有时是黥首的蟒蛇
斩趾的鹅群浮在水面上 断翅的蝴蝶飞出梦乡
我与逝去的父亲走在流汗的官道上
独轮车上载着烈日 待缴纳的官粮
一只乌鸦的叫声 带着嬴政的嗓音
从葫芦里长出的少女 在城墙边啼哭
燕山被泪水劈开 大海撕裂
长城坍塌 成为大地揭不掉的伤疤
大地的碎片之二：
“天亮之前故乡是一生的目的地”
那飞奔的铁人 那火光在沧桑上
黄河的入海口生锈 风吹皱热血的海面
那双眼献给心地矗立灯塔的盲人
满脸黝黑的亡灵 通过村口的水井诉说一切
遗忘的青铜 在失聪的广场上等待日出
火药味的和平 在纪念碑前萦绕
我与地垄上复活的父亲 举起断肠花的酒杯
与所有的亡灵聚在一起 啜饮弯月的露水
泥人围绕陨石舞蹈 曙光带来做梦的水晶
（三）
过去的背后，骑兵的青苔四散，
拾阶而上，我攀登古老的长城，
步入众生的阶梯，晴空的凸凹，
作为梦想者，不仅攀登风沙的台阶，
也重建血泪，花束，荆棘的牙齿，
过去的喊杀声在粘土里烧结，
在青砖的唇边突围，
过去挂在马鞍上的头颅，
成为硝烟里不会飘散的上层建筑，
过去的血滴，有落日浑圆的结构，
我看见过去的青砖敲打着长城，
长城抱起燕山，推开海水，
长城掀翻奴役的风暴，撕碎乌云的囚衣，
一般的过去，日常的过去，
鲜血，头颅，马蹄，铠甲的过去，
权杖，长矛，总兵，虎符的过去，
过去封存在遗忘的密室里，
而在长城蜿蜒的战火里，过去燃尽了，
成为焚毁的卷册，剥落的尘埃，
蝴蝶的飓风吹过，过去——
这支火凤凰被青苔里的马蹄声打败，
但对现在的炙烤仍使我感到疼，
打破山河高挂的明镜，白云失陷的湖面，
叛乱的菊花，粉饰的口号，词语的幻觉，
现在即起点，正不断砌入过去，
成为过去的灰，深埋在永恒的坟中，
长城之上，过去和现在相互埋葬，
所谓的“未来”不过是一种假象，
对现在的消灭，对过去的占领，
这正是世人所需要的，
正如亡灵的掠影，明天的冥币，
而现在正像盾一样抵挡“未来”的攻击，
现在——这只时间之盾飞舞，
我所能感觉到的现在，是这只盾牌射穿的部分，
此刻，霞光的额头烧焦，
我与长城一起站在燕山上眺望——
落日金色的睫毛装饰天堂的眼帘，
归鸟的翅膀滑过深渊的喉咙，
风中充满哑巴舌尖的甜味，
长城在天堂和深渊之间屹立，
它的高度不需要真理的瞭望台，
两端在闪电忘形的丈量之外，
从现在出发，我与长城一起登上时间的制高点，
像乌鸦内心突降的大雪，使永恒变白，
像飞蛾眼底的火光，把永恒照亮，
长城——遍插冒着硝烟的令旗，
命令每天的夕阳落地，生根，发芽，开花，
地底的血泪抽穗，厮杀分蘖，首级灌浆，
长城——亡灵在永恒中建造的巨象，
我们并肩，打开时间的万花筒……
时间的残简之一：
天空在永恒的镜中粉碎
天空粉碎之前天堂已经风化
一切都在路上 一切都在途中
向上的和向下的 向前的和向后的
天空 长城 天空
石头 太阳 石头
此在 彼在 此非 彼非
事物麻醉我们 黑暗焊接乌鸦
在永恒浮肿的眼皮底下
白与黑 产下文明的私生子
废墟 打掉历史的下颌
时间的残简之二：
阵痛的大地在梦中待产
所有的都堕落 所在的都沉沦
美的和丑的 善的和恶的
相反的太阳 相反的石头
所有 所在 乌有 所非
长城摆脱世界 太阳否定石头
在永恒溃疡的唇边
仇恨 脱落爱情的假牙
生活 架起坟墓之间的摇篮
（四）
当粘土，砂，红柳，芦苇，
石灰，碎石，青砖，巨型条石，
石灰砂浆和糯米汁的建筑
在身边隐去，物质不复存在；
当列城，方城，亭障，塞，
堑洛，界壕，边墙，
归于一个名称，名词不再命名；
当城障，关隘，兵营，卫所，
墩台，烽堠，道路，粮秣武库，
成为遗迹，世界不再有奇迹；
然而，巍峨的长城之中——
一双手，千双手，百万双手，
在岩石中攥紧白骨和战争。
这些抚摸过妻儿的发光的手，
这些耕作的长满乌云的手，
这些拔除戈壁和荒凉的手，
永远地被拧断，被埋葬；
从此，太阳没有眼珠，它的光明瞎掉；
弯月的眼眶，不会流泪只流血；
帝国的雄蕊，不断遭到外来者采摘……
我默默呼吸，长城之上，
我背着空掉的没有内脏的天空，
怀揣死去的没有羽毛的天堂，
撕碎血的花瓣，泪的瀑布，恍惚看见：
一双手，千双手，百万双手，
在长城的根基下高高举起，
成为巉岩紧握的拳头，悬崖垂直的使命，
盲人点起的遍地灯笼……
我伸出漫长而坚定的手，
加入手臂的森林，托着没有心脏的大地，
举着没有回声的地狱，
触摸到铁人的电流，泥人的脉搏，
永恒的心跳回到每一个亡灵，
古代闯进现代，把所有的生命放入
巨大的掌心，张开为血，攥紧为泪……
长城之上，面对泥塑的人群，
我用尽洪水的呼喊，泥石流般前行，
山谷的船骸载满逝者，枫树推高空旷，
山峦擎起苍鹰，黄昏吞噬众城……
挖掘的人，搬运石头和眼泪的人，
在贪婪搭起的脚手架上打盹；
姓张的，姓王的，姓李的，
在巨大的玻璃橱窗里兜售微笑；
大腹便便的，尖嘴猴腮的，
精于算计的，泰然自若的，
在转椅，餐桌和陀螺之间转动；
好汉，丑角，白痴和病态的天才，
忙于把人民从纪念牌上接回，
喧嚣的游客，直接走进石头，
匆忙的步履，被时光砌进青砖，
所有在长城穿梭的人，从未到来，
也从未离去，无数次攀登之后，
现代逃向古代，我牵手的人民
是我自己，也是其余的人，
是身后的人，也是前面的人，
不断涌现，隐去，墙缝裂开，
永恒的墓门打开，长城之上——
兴或亡，都由青苔管辖；
盛与衰，从不需要门票……
幻觉：
墓穴里阵亡的月亮 棺椁里白骨的胜利
驿路颤栗的马蹄 旷野踏平的胸膛
血 尸体 铠甲
鞭子 战鼓 马鬃 泥土 忍耐
夜空构筑的战场 闪电密集的弓弩
血流的箭头 灵魂的盾牌
骷髅守护 星宿参加的葬礼
花朵张开嘴 修补历史的牙床
弑君的帝王 权杖
恶梦 幽深 井
蓄满星空的兵器 地平线的号角
灵魂结痂 历史肢解
黑暗 诡异星象
颠覆历史的车轮 历史的方向
挖掉内脏 历史的木乃伊
走上断头台 不断复活
（五）
群峰与我一起到来，攀登，
群峰之上，白雪的梦想屹立，
寂静喘息，苍穹开垦最深处的圣地，
白云的宣纸被雁阵写上“人”字，
阳光赐予羽人更轻盈的金色羽毛，
让她在苍鹰想象不出来的高度飞翔，
盲人眼里开出白色的山茶花，
亡灵系着天蓝的腰带舞蹈，
葫芦少女领着泥人趟过黄河，
铁人锻打淬火的猩红地平线，
天际涌起太阳古老的用意，
新的天空在我的颂歌中生成，
长城中的人民与我攀登，
人群中的推动者，喧哗者，
颠覆者，建造者和率领者攀登，
天上的暴君驱使大地的囚徒，
血祭的战旗裹着冒着硝烟的残阳，
岩石的叛逆者也是黑铁的反对者，
鞑靼的蹄铁回荡女真的月光，
最后的呐喊传来最初的回声，
剑气成虹的手臂划破高空，
指尖滚过大气的火药味，
翻卷的苍天锻造湛蓝的兵器，
从一个烽堠到另一个烽堠，
从一个卫所到另一个卫所，
从一个城门到另一个城门，
每一块青砖都是一座城，
每一个足迹都是一片战场，
每一群蚊蚋都由千总率领，
蝼蚁乐队为骷髅舞者伴奏，
撤退的雁阵从梦境里解放出来，
鸽群带着山河的哨音飞回，
擦亮血中的斧钺，与长城中的兄弟一起，
唤起群峰之上静坐的父亲，
背回黄河上流泪的母亲，
护卫高原上纺织朝霞的亡妹，
黄土中走散的亲人，
岩石上生长的一茬又一茬雕像，
冰雹的石匠，流水的演奏家，
皇冠之上的星辰，星空的开垦者，
银河的捕捞者，星系的播撒者，
还有救赎的十字形天梯，
不为风所羁的白云，标出新天堂的地址，
群山环抱我，就像地狱的花萼，
还有自由，天堂播撒的唯一花粉，
神灵开始受孕，拯救的种子发芽，
我领略天空的旨意，命运的呼吸，
大地的号令，河流的脉搏，
时间长出树杈，结出人民多难的叶子，
长城在巨龙中重建，在凤凰中重生，
给我巨大的心跳，无垠的根基，
也还我不朽的伤痛，厚重的生命，
我与抬高的世界一起登上长城，
头顶搭起新裁的天空，巨人的衣袂飘动，
苍鹰以诸神的梦想为翅膀在天外翱翔，
大地从深渊起身，曙光以信念缝合伤口，
鸽群在幸存的广场签下永久的契约，
燕山拍手称颂，锈蚀的黄河磨得发亮，
大海张开又合上山海关蔚蓝的怀抱，
我回到灯塔点亮的人群，越走越蓝，
世界在身后越来越小，嵌入一块青砖。
长城片段之一：
三个词砌在一起
五个词砌在一起
语言是一座无言的宫殿
事物正一天天地缺失减少
千块砖砌在一起
万块砖砌在一起
长城是一种无形的建筑
世界正一寸寸地剥落坍塌
长城片段之二：
长城用铁构成血 用矛构成盾 用石头构成闪电
长城矗立在时空之外 成为雄伟的精神建筑
长城——横亘永恒之上的平行线 横扫肉体的沙尘暴
长城——镇守沧桑的正道火焰 焚烧朝代血红的疆域
从长城的任何祸根都可以抵达历史的另一极
长城底层的泪水贮满月亮的眼眶 溢出永世的月光
从长城内部取出地府的空 天庭的白
把长城插上翅膀 大地就会飞起来 在万有间翱翔
长城之上 弹指的风暴并非结束 而是打开蔚蓝的仪式
同方寸的银河相比 长城是人间热血的堤岸 自身的速度
长城是内在的颤动在大地脊背上的光芒
外在于长城的事物有着同长城一样长的阴影
长城是阐释一切的巨蟒 在物质深处舞动
长城把长与短 高与低 大与小 多与少统一起来
长城比造化更出神入化 在风暴中扭转乾坤
长城打通星空的石阶 引领亡灵走出宇宙的终究
长城是灵魂之上的无限建筑 统摄永恒的秘密
长城在一切肉身中匍匐 成为不复流血的彼岸
长城在杂芜的眼眶里颤抖 痉挛 流出古人的泪
长城挺起贯穿古今的脊梁 众神与我们一起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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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7-10-8 18: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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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7-10-9 12: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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