叙事长诗《赵一曼》
作者/麦笛
序诗：白花的白
白花寺的墙是白的
所以，寺内只准开白花
寺庙被毁后，文字吓跑了
所以，经书上一片空白
后来，女子同盟会旧址
也被洗白，老人们记得
李淑宁领着一群花一样的女子
在一盏油灯下读书
他们都不裹脚
他们都穿着白色的裙子
伯阳嘴有十棵桢楠，百年风吹
剥开树皮，露出的白
是赵一曼的骨头
那里的天，白得更早一些
那里的东大路，缝合着川南
这个叫白花的小镇是线上纽扣
那里，如果不开白花
内江的糖，自贡的盐，富顺的豆花
宜宾泸州的酒，都不会白
不开白花，附近的几个州县
都会不安
上篇：萤火
01
伯阳嘴，相传是老聃的祖地
丘陵、竹林、桢楠、艾草、雾霭
都姓李，只有李鸿绪学会了炼丹术
悬壶济世，白花场，宜宾县，川南丘陵
老花眼镜之外的世
都是他的病人
02
天泰、地坤，地载物，天主运
小而大，微而盛
10月25，桑叶上抖落一粒幼卵
李家祠堂添一幺女
名坤泰，淑宁，排行老七
03
皇帝爱长子，百姓宠幺女
李鸿绪花钱捐了监生，还是百姓
幺女被宠得不淑，也不宁
上山砍柴，下河洗澡，村里打架
更像一只“幺蛾子”，专打抱不平
用藿蔴撵走媒婆
用柴刀砍断裹脚布
八岁时，才跟着私塾先生
诵读人之初
04
“云对雨，雪对风，晚照对晴空
来鸿对去燕，宿鸟对鸣虫”
直到有一天，“农王”姐夫郑佑之
拿出一片桑叶说
这就像我们的祖国
残缺处是洋鬼子咬的，从此
淑宁只背得：“三尺剑，六钧弓”
05
川南多腐草，腐草生雾瘴
霜浓雾重，书如光
一页页剥开，一层层破蛹，如笋如萤
《觉悟》《先锋》《向导》
油樟林里寻路
读书石上听涛
向警予主编的《妇女周报》上
多了一个笔名：李一超
白花场建起了妇女同盟会
女子夜校的煤油灯
把黑夜一块一块扫开
岚蒸雾笼中的丘陵
逐渐发酵
破茧之萤，冲出藩篱
越飞越高
06
伯阳嘴，画匠嘴，桢楠旁边有樟树
“叛逆”的姨妹像姐夫——
川南农王郑佑芝
画匠嘴的教书匠，也是第一个
在宜宾栽种闪电和星星的匠人
1914年，他用一口火塘
给家乡的夜空开了个天窗
“这个世道太黑暗了”
郑佑芝咬牙切齿，柴火噼噼啪啪
如燃烧的骨头
“要不要加一根灯芯”
端女儿怯生生地望着煤油灯
“不，要放火！
我要为这个世道送终”
07
伯阳嘴像条船
船头树起两根桅杆
功名柱上悬挂着“伯阳家风”
甲板上站立着一位
瞭望闪电与星空的女神
1924年夏天，她登上
《女星》《妇女周报》的版面
煮字如药，医治苍夷
沸腾的大海，差点将这艘牢笼
掀翻
08
光喂养大的萤火
最能烛照黑暗
1926年夏天，大雨滂沱
乌云滚滚，装满“洋油”的货轮
压弯了宜宾三江六岸
仇恨的闪电被一朵萤火点燃
砖头、石块、竹篙、电报、声援
亚细亚号油船倾覆江心
浴火重生的萤火虫
振翅长江零公里
09
武汉大火炉，硝烟弥漫
西征、东讨、战夏斗寅
淬火黄埔军校
食火神萤
每根毛细血管都是钢鞭
羽翼在火中发亮
折翼荒野后，追逐一道亮光
化羽北飞
10
1927年，沿着组织铺好的轨道
奔赴铁一般坚硬的使命
绿皮火车的颤抖
是赵一曼肺病的节奏
窗外闪过的剪影
是祖国摇晃的山河
寒风呼啸，心在哆嗦
黄埔同学陈达邦
赶忙替她系好围巾
11
1928年的红场，是红色的教堂
铺天盖地的瑞雪作证
革命导师作证，一对伉俪
在列宁墓前，郑重托付
比雪更白的心
幸福的时光总是短暂
怀孕加肺病，比寒冷更冷的
是劳燕分飞
12
雪厚一尺，冷增一丈
西伯利亚寒风如刀，如泣
中山大学广场
一只旧怀表是赠别的道具
陈达邦对妻子科斯玛秋娃说：
“困难时就把它典当了吧”
表针如剪，愁肠寸断
滴滴答答，是心跳
也是画外音
13
心里藏有亮光，就不怕面对黑暗
1928年，宜昌地下交通站
她身怀六甲，在木板棚房内
孕育光芒。
次年初，浓雾笼罩星斗
江风掀不开夜幕
快临盆的赵一曼
被房东被撵到草垛
饥寒交加如绳
越勒越紧，她全身发紫
紧紧咬住嘴唇
1月21日，宁儿呱呱坠地
世界迎接他的是杂草，荒野
血光，以及血光中
孱弱如纸的母亲
14
总有一些物种的脊椎是弯曲的
这世界，同类总是同类的敌人
1929年9月，江西省委被叛徒告密
假丈夫王同志牺牲，赵一曼
抱着婴儿逃命于雪水田，谷草堆
之后，流落赣江
江风如狼
饥寒似虎
镀满丈夫体温的怀表，卖了
宁儿的脖子上，还插着
稻草绾成的草圈
草圈上拴着一滴夕阳
如血泡
15
1930年初，赵一曼拉扯着孩子
在上海的夜幕里穿梭
黑暗中的萤火嗅觉特别灵敏
汽车声、咳嗽声、门铃声
宁儿的哭声
声声扯痛母亲的神经
同年4月，中央机关风声日紧
她残忍地决定：把刚过周岁的宁儿
托付给同事小姑陈宗英
16
生孩子是从女人身上撕下一块肉
抛下孩子，是从女人身上撕下
最痛那块肉
“9.18” 一声警报
撕下了所有国人的心头肉
血肉模糊的祖国啊
容不得她半点儿女情长
于是，她抱着宁儿在藤椅上
享受完最后一刻安详
（并把这一刻坐成了遗照）
之后，她毅然决绝向北，再向北
留给孩子的，却是终身守望
清晰又模糊的
殇
17
逐光之萤，雪是最好的营养
皑皑大东北，处处是疆场
演讲、传单、罢工、标语、锄奸
夜幕下的普罗米修斯
煽动薄翼，播撒火种
燃烧心头血
沸腾松花江
18
1932年，南国姑娘赵一曼
来到冰城哈尔滨
这一年，假夫妻，真性情
她与老曹，在夜幕下
挖掘黑暗，储备光明
这一年，大东北国人的骨头
都是闪着火苗的钢碳
这一年，诗人赵一曼在《国际协报》上
用生命承诺
“甘将热血沃中华”
19
1933年，这对假夫妻
在哈尔滨扔下另一颗炸弹
——罢工！
他们唤醒电车工人
把铁轨竖起来，为刀为枪为戟剑
戳穿膏药旗，他们第一次
在自己的国土上直立行走
成为共产国际杂志头版头条上
大写的人
20
出产英雄的土地，也极易
出产叛徒，这是弱国的宿命
1934年的秋天，特别血腥
血债必须血来还
泪别老曹的遗骸，从此
老乡口里的“瘦李子”
被《盛京日报》悬赏通缉，从此
“共匪女头领赵一曼猖獗”
于林海雪原
21
“天大的房，地大的炕
火是生命，森林是家乡
野菜是食粮……”
白山黑水，红袍白马
饮弹当补钙，硝烟当衣裳
头颅被鬼子砍下，身体仍旧不倒
矗立成为来年春天，重新发芽的
雪国树桩
22
春秋岭的雪啊，可不可以
不那么冷
养伤窝棚的炊烟啊，可不可以
不那么香
狗鼻子啊，可不可以
不那么长
刑讯室的电烙铁啊，可不可以
不那么烫
辣椒水、老虎凳、钉竹签、割肤肌
器官可以烧毁，丝毫不能
撬开她高贵的嘴唇，更不能
取走骨头里深埋的光
第二次电刑，电流穿过她身体时
“宁儿——”
这一声歇斯底里
喊得侩子手大野泰治的灵与肉
都不停地颤抖，他在认罪书里忏悔：
“作为人，我愿意给赵女士下跪
作为军人，我愿意给赵女士
行标准的军礼!”
23
去刑场的火车，一节一节
轧过肋骨
昏暗的车厢中，有只痉挛的手
在写绝笔家书：
“宁儿：母亲对于你没有能尽到教育的责任
………就用实行来教育你………”
字字见血，灼烫心尖
字字如星，照亮夜空
字字如萤，飞入茫远
远到，宁儿喊不应
望不见
24
1936年8月2日，珠河小北门外
万人空巷，一只美丽的萤火虫
吐出最后一缕光
透过弹孔，还远远望见
辽阔的雪地上，大雪漫漫
覆盖了一朵血杜鹃，后来
野狗叼走了尸首
叼不走的萤光
在大江南北，在史书典籍里
翩翩飞翔
25
30年后，东北纪念馆
宁儿终于找到母亲时
一层玻璃，尤隔三生
他怕再次走丢，用钢针加墨水
在左臂刻下刺青“赵一曼”
然后，他也选择了同样的秋天
去追赶
驮着母亲飞走的
那朵萤火
中篇：找寻
01
这是2013年9月18日的沈阳
此刻，所有国人都没脸
抬起头来，面对
这页被子弹洞穿的日历
警报声如一粒钉子
把人们钉在这
朔风中
这是大东北的早上
空中弥漫着重重雾霾
八十多年前的今天
黑土地上的大豆高粱
痛失故乡
这是大东北的早上
太阳从东边狰狞着出来
挂在天边，如一面破旗
三分钟之后，雾霾逐渐淡去
街道上，灯继续红
酒继续绿，尼桑继续风驰
三菱继续电掣
松下、索尼、东芝
在这白山黑水之间
横冲直闯
这是大东北的早上
北方的风格外寒冷
纪念馆外稀稀落落
雅马哈音箱在不断强调
我的家
在东北松花江
02
这是2011年的伯阳嘴
三间故居比历史还要沧桑
残垣断壁，每一条缝隙
都足以装下风云
每一条缝隙
都像是刚刚哭过的泪痕
散漫的鸡鸭和野草
读不出我的悲伤
房檐上挂着的旧衣服
如撕裂的时光碎片
看家的老黄狗
对我这个陌生的来访者
叫了声“汪汪”
03
这里是2011年的酒都宜宾
万里长江第一城，这里
每年都要招揽客人来此
给酒圣
鞠躬、作揖、磕头
这里的街道美轮美奂
这里的土地比哈尔滨还珍贵
所以，这座城市没有一曼大道
更没有一曼公园
在翠屏山腹地，在哪吒庙旁边
赵一曼静静地躲在旧书院里
看三江汇流后东逝之水
看山脚下，醉醺醺的
慢宜宾
04
赵一曼的血流在了珠河
所以，尚志市的土地出产赵一曼
那里的村，屯，学校，公园，大道
都配得上英雄的名字，在东北
赵一曼不是开发的某个旅游品牌
而是种在血液里的一道符
一旦有人触碰
就揪心地疼，入骨地痛
当英雄成为商品
这种民族一定会被贱卖
只有把英雄深埋在血液里
历史虚无主义，才会
随月亮落下去
信仰才会随着朝阳
升
起
来
05
2015年，我抱着
装有修缮后故居的镜框
去东北，玩世不恭的出租车
司机恭恭敬敬打折
餐厅里扎着蝴蝶结的小姑娘
给我们优先的礼遇
照相馆的小老板坚持只收成本
面对这样的“优惠”
我们作为英雄家乡人，汗颜得
没有勇气说一声感谢
北风呼啸，像在抽我们的脸
我们还能为英雄做了些什么呢
人生的轻重不能用秤来称
也不能用钱买
但我深知，在滚滚物欲面前
要死死守住
良知的底线
06
信仰，被伟大被崇高之后
就没有了信仰
正如被强光照射之后
我们什么也看不见
只有积沙成塔的坚守
才能成就一块砖
他叫李虎生，六十年，两万天
终生在尚志市春秋岭下
看守赵一曼被捕前疗伤的窝棚
他孤居山中，与信仰为伴
养育着白云，野花，疾病
无儿无女无低保
也决不向政府和媒体开口
可他对我说：不照顾好赵一曼
就不配姓李
07
诗人李琦说：赵一曼永远是
东北人心口的痛
尚志市的杨雁，她一生
只为赵一曼疼痛
且一痛再痛
她每次解说眼里都饱含泪水
并把泪水撒向全国各地
如粒粒药丸
她把毕生珍藏的文物交到我手上
郑重地说：“这是我一生的念想”
我拿到手上，感觉像药引子
08
再没有比战友情更铁的了
因为她们是以血过命的姐妹
冻伤过赵一曼脚踝的雪
也冻伤过她的心——
李敏，抗联老战士
整天一身戎装
抗联军服上的所有军功章
加起来都没有她身上的伤疤多
她中断了央视的采访
给我们讲故事，唱战歌
歌声苍凉得闪着寒光
年过古稀，还专程
把她写的赵一曼之歌
送到英雄家乡
09
人间之痛莫过于失去亲人
比这更痛的是，28岁找到母亲时
她已经变成一尊雕像
母子生死见，隔着一块冰冷的玻璃
宁儿用踉跄的笔
抄录着母亲给自己的信
泪水无法抹平28年的硬伤
于是，宁儿只有用钢针
在自己的手臂上
给母亲说话
10
诺大的都市可以装下
时尚，盛大，奢靡
以及英雄用命保护过的人民
却找不到赵一曼的踪迹
我第一次见到赵一曼孙女陈红
是在成都北门外不足20平米的办公室
四张破旧的办公桌上，凌乱地摆放着
时间之齿咬过的印痕
陈红平静地诉说着奶奶的故事
低调得像霓虹灯下的阴影
她一生追寻着奶奶的荧光
却从来不把这些光亮穿在自己身上
她拒绝了一切与钱有关的援助
甚至父母荣光的版权
她喜欢咬着牙说
我坚决不给奶奶丢人
下篇：回家
01
死去的英雄无家可归
比孤儿更悲凉
战友何成湘、周保中，韩光
一直在向历史打捞赵一曼的体温
二姐李坤泰凭着一张老照片
沿着妹妹走过的路
一路比对血型，赵一曼
伯阳嘴的风，记得英雄的发髻
故居的桢楠树
全部长成了您的骨头
伯阳嘴的藿麻，苍松，翠竹，女贞子
已为您建造了一座房子
电影，沪剧，舞剧，话剧，诗歌
都在为您还魂
02
故居已经翻修，山门还在
青石板路上
仍有您离家时的脚印
祖父花钱捐的官，被革命了
捐官的桅杆还在
读书石已被村民打去一半修房子
剩下的一半还在
你房前的小天井冒着的水泡
仿佛是你的书声
小青瓦像刚被翻阅过的诗集
一页页散发着您的墨香
03
红领巾来过
领巾的颜色更红了，他们说
那是您的血染红的
红二代来过了，他们说
您是他们的血亲
公务员来过了，节庆活动时
他们把自己放到您面前
划价，过秤
哦，在桢楠树下拍照的
还有一对母子
儿子很像宁儿，母亲
也和您一样漂亮年轻
04
故居后山上有许多石头
有棱有骨那一块
一直坐在松树林里
偷读“禁书”
这块石头食字成形
被錾敲锤击之后
在血雨腥风中修炼成
新中国“双百”人物
民族女神
拱卫女神的石头，分列左右
被朱德、董必武、宋庆龄
红二代、鲁奖诗人
点石成镜，国人到碑林前
走一遭，就会照出
灵魂里的虚无与沉重
05
为何此时，骤降大雪
阳光也弄不清楚
故居刚刚修缮竣工
阳光必须把土漆里的人影
擦拭得干净一些
雪，不管不顾地下
新翻的屋顶上
旧瓦是典籍，新瓦是新书
一会儿，所有屋檐
都在哭
雪落脸上，很冷
掉进眼睛里，很烫
雪，一定来自珠河小北门外
八十余年后，才匆匆赶来
把故居，竹林，桢楠，龙眼树
把伯阳嘴布置成
纸山、纸水、纸道场
如果雪继续下
如果阳光再浓稠一点
也许，赵一曼就会从故居
活回来
06（跋）
赵一曼不仅仅是英雄
就是四川宜宾县伯阳嘴老李家的七妹
老家的人还说
她敢作敢当就像邻家大姐
小时候也喜欢读书、顽皮、种树
川南有一种植物叫藿麻
常常被她用来对媒婆说不
后来她读了一本叫宣言的书
就沿着黑黑的山路
出去寻找一些文字来充饥
姐夫郑佑之借给她一盏马灯
后来就一直照着她走路
从老家到到黑龙江珠河
这段路很陡峭
可邻家大姐走得英姿飒爽
她烧过小日本的洋货
也砍过鬼子的人头
像一只美丽的蝴蝶
穿梭在白山黑水之间
成为这个民族不可或缺的光
在珠河的丛林中，她停了下来
骄傲地一笑，刽子手至今还在颤抖
至此，邻家大姐说话算话：
甘将热血沃中华
在回家的闷罐车上
邻家大姐蘸着热血写家书
家书的文字如一粒粒豆子
抛撒出来
砸在十万万国人头上
有人喊痛
有人说香
我老家的人总说
赵一曼不仅仅是英雄
她一直就是伯阳嘴老李家的七妹
老家的人还说
我们正在为她修建一座房子
每年都要接她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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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7-10-18 21: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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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7-10-18 23: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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