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舍那大佛
如
如果不是龙门山，牧童
就不会把云的镜子赶进伊水。
垂柳捧起两岸缓慢的镜框，
如果不是卢舍那为世界梳妆，
我还是东山坡上蓬头垢面的羊，
认不清青草犀利的鞭子；
我啃着石头缝，想啃出乐土。
……如果不是
花甲之年奉敕的检校僧善导[1]的率领，
就不会有手握明月的百万石匠
在龙门山建造一项帝国工程。
流汗的《像龛记》[2]
仅记述“支料将李君瓒、成仁威、姚师积等”。
我在伊水流走的镜子回到
唐高宗咸亨三年，混入无名石匠的队伍，
凿出石头的眼，认出幻象磨掉的自己；
以寂静为耳，听见命运掷骰子那多出的第七面；
凿出手，代替把行人抓进地下的
泥人的手；凿出足，
在石头的悬崖直立行走……
如果不是石头成人，
轮回还要把更多的人砸进石头。
我寻找颁给石人的诏书，
月亮在一粒粒微尘内开凿石窟从未结束。
唐高宗上元二年，
卢舍那大佛开显三十二相，八十随形好，
如量子纠缠[3]般照看一起走出石头的人，
一千三百一十六年后，我乘狂风
从兰州回到洛阳十三朝的回声。
在天上流浪，卢舍那把飞机从掌心放到机场，
我放下铝合金的翅膀，
从白云抽身。
手里除了波浪什么都没剩下。
卢舍那摇晃大海，
我在少年的淮草屋把自己刻进蔚蓝的独木舟，
我学会在中年钢筋混凝土结构的梦里游泳。
卢舍那端来海水，
我尝到伟大事物的苦。
童年两次差点喝干同一条河流，
卢舍那拉我在故乡上岸，我不停地呕吐淤泥里的深渊，
呛得说不出话，
卢舍那猛地拽出卡在我喉咙的淮河两岸。
如果不是
龙门卢舍那大佛，
抱着天空、大海、地铁、高铁和高速公路
把我送往梦的出口，
我就是渴死
在彼岸的消渴病患者。
八角束腰莲花[4]的步履秒杀蜗牛的光速，
卢舍那大佛如如不动，
遍至一切刹土。
是
是牧童用“开”回答
龙门山内部闭关石人“开不开”的疑问。[5]
是大禹挥伊水的斧子
解开龙门的迷雾。[6]
是石人搬走堵住命门的石头，
用一生的寒门推开空门，
把龙门山从一粒石子的空虚拯救出来……
一粒微尘里绵延的龙门山，
有2345个窟龛， 10余万尊造像，
9700余尊佛像， 50余座佛塔。
卢舍那在一滴汗珠里依山而坐，
把南北宽36米，东西进深40.7米的奉先寺
置于半山的毛孔。
卢舍那尚未涌出的泪水里，
有4米高的佛头，1.9米长的佛耳。
是卢舍那大佛身的一滴血
替我生病。
息县项店公社发烧40℃，打摆子[7]，
刘庄村口水井呕出发红的星星。
卢舍那在淮河接走十一岁的妹妹，
让她做月亮的邻居，
和我隔着苦楝树的长夜，蔚蓝的栅栏。
十八岁清晨，卢舍那替我晕倒，
引领另一个我，
打开蝴蝶，放飞废纸上的谜底。
父亲在承包的砖瓦厂烧坏泥身，
干旱的皱纹，
摘掉的草帽送还麦地，一生苦痛藏进
烈日的麦芒。
是卢舍那让母亲信基督，
父亲能复活。
妻子，有洁癖的无神论者。
女儿在DNA迷失，找不出故乡的基因。
导游李令月[8]
穿凿卢舍那按其母亲形象塑造的传说，
“皇后武氏助脂粉钱二万贯” [9]
收尾奉先寺烂尾工程的记载。
十五年后登基的女皇
自称弥勒下生，[10]
武瞾距无字碑上的佛还需多少劫？[11]
母亲的小学班主任
——我初中的胡老师
受了菩萨戒，去年朝拜卢舍那大佛，
37亿年的龙门山一起俯身，
她77岁的身体里有多少寺院没从台阶滑到？
我
我折叠进汽车钥匙，
把2.0升的欲望熄灭在停车场，
乘上120元的石窟门票，通向卢舍那大佛。
镜中的伊水，
在无止境上流。
无风的菩提，拂动垂柳的岸。
我喝一口纯净水，
解尘世的渴。
取几片净土，擦一擦额头上的汗。
泪腺接龙门山泉，鱼尾纹游入莲花瓣。
身高17.14米的卢舍那，
仙女织的面纱
比神秘还薄，
香山寺、白居易墓以及东山翠柏
都罩在琉璃光里。
她从奉先寺走出，招招手盛唐就回到足下。
她是女皇武则天，演一场
就耗费一个朝代。
她是二十五年未见面的胡老师，
为我请一部盒装的《楞严经》。
她是母亲，养育无数世的我。
她是妻子，搀扶满龙门山的母亲、胡老师。
她是生物实验室的女儿，发微信说
故乡基因编辑实验测序成功。
她是二十三年来无法从石人手里掰走的上弦月。
她是与月亮换岗的妹妹。
她是玉颜知己。
她是博客上几年未换的头像……
无数个卢舍那站到我面前，
用光明给我灌顶，俱生的狂风推着石头掉头下山。
从人心搬走寒武纪的石头，
石心输人心的血，
放进涅槃的托盘，
悲悯作天平的游码，平等就是菩提吗？
石心配制开启人心的钥匙。
石身、泥身、人身在隐身的搅拌机中
互补、互换、互为胎身。
在垂柳的两岸我登上翡翠的第三岸。
每滴伊河水
有我喝下的八万四千条淮河，
淮河的每滴水
都有救生艇
满载月亮的救生圈驶来。
卢舍那大佛
涌进我的眼眶，我放下空瓶，
用龙门作快门，
给母亲和妻子拍合影，
卢舍那回莲花座，我们的身影长满荷叶。
闻
闻龙门，不闻卢舍那
如同用两耳看见窗外轮回的日月；
闻不闻，耳朵已凿开龙门。
骨质疏松的石头粉碎，
制成水泥，
混凝土的死寂凝固工业的耳道。
听觉的玻璃给眼睛安窗户，
人心的铁窗有破窗般的宁静。
拾阶而上，在耳鼓内击鼓，
山外有飞来石的钟声，
从鼻孔淌出的伊河有了呼吸。
广长舌的卢舍那，怎能从口头禅获报身，
从下半身找应身，从下流登上流？
晚年的白居易隐居香山，
和夜晚的卢舍那隔着龙门弹琵琶，
我拿起4G手机与香山居士[12]视频通话，
不可说的是无声调成有声的语言，
齿与词，不可思议的根
松动成陨石。
白云岩里有锤头的慈悲，
舌从凿尝到喜悦又融化一切石头。
泥身在搬迁的龙门玻璃窑熔成琉璃身，
悲悯烧出舍利。
伊水的月亮把石头磨成月光归还尘世，
谁还在下午的河边
磨洗着光明，
为走累的人建一座透明的宫殿？
除了墓碑，
人不能进入别的石头。
死者无法否定自己的舌尖，就像生者
无法摸到自己的骨灰。
手伸得再长，捧不起自己的遗像。
被盗凿的262尊佛[13]
只剩风化残缺的佛身，
佛眼在海外流的泪又流回伊河洗净。
卢舍那眼眶里至今还有两行泪水：
龙门山是石化的、从未流出的一行，
伊河是一直在流、从翡翠流成玛瑙的一行，
卢舍那住在自己的泪水里无限地流泪，
我的眼泪只配用墨汁的立场在白纸上空流。
落日的泪光冲洗龙门山的底片。
龙门石窟的门就要关上，
泪流尽的词也要休息，
无泪可流、把落日化成泪滴的鸟儿
也要归巢，
明天还有人和卢舍那一起上班，
弟子阿难、迦叶上课，
肋侍菩萨文殊、普贤上岗，
南北天王、二金刚力士站岗，
泪腺里的奉先寺把泪水从伊河流向黄河，
把黄河从天上扯下来，
用大海把娑婆脸上的泪痕擦干净。
卢舍那大佛向簇拥的众人说法，
支料将三人、众石匠、白居易、
父亲、妹妹及石人、泥人等闻佛说法，
欢喜信守，作礼而去。
2017.3.21-3.31
注释：
[1]善导（公元613—681年），中国佛教净土宗第二代祖师，他在西京实际寺时，唐高宗敕于洛阳龙门造卢舍那佛像。
[2]《像龛记》全称《河洛上都龙门山之阳大卢舍那像龛记》， 镌刻于龙门大卢舍那佛座北侧。
[3]量子纠缠：两个纠缠粒子的状态原本都不知，但只要测量其中一个粒子，就能瞬间知道另一个粒子的状态，哪怕它们之间相隔遥远的距离。
[4]卢舍那大佛端坐于八角束腰莲花座。
[5]龙门“开不开”是伊洛河流域广泛流传的民间传说。
[6]大禹凿龙门也是广泛流传的民间传说。
[7]打摆子，疟疾的俗称。
[8]太平公主（约665年-713年），史书没有记载太平公主的名字，有人根据《全唐文•代皇太子上食表》一文认为她的本名是李令月。
[9]见《河洛上都龙门山之阳大卢舍那像龛记》。
[10]《旧唐书》卷133《武承嗣传附薛怀义传》载：“怀义与法明等造大云经疏，陈符命，言则天是弥勒下生，作阎浮提主。”
[11]武则天原名武照，称帝前自创“瞾”字，并改名为武瞾。神龙元年病逝，神龙二年与唐高宗李治合葬在乾陵，陵前东侧立有其无字碑。
[12]白居易晚年辞官职隐居龙门香山，号香山居士，专修念佛，并写一首念佛偈。
[13]石窟专家王振国在其撰写的《龙门石窟破坏残迹调查》中，核查破坏最严重的96个窟龛，盗走佛、菩萨等主像262尊，毁坏造像1063尊，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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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7-10-29 21: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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