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村庄（组诗）
诗/ 赖咸院（江西）
坑背村
一
那年洪水漫过坑背村
我死死抓住一株荒草得以还生
梨树没有这么幸运
它被连根拔起，葬身洪水中
据说，当年种梨树的地方
如今改种桃树了，每当春天来临时
它便穿上红棉袄
可惜，洪水一直没有来
再不能让它轰轰烈烈地牺牲一场
盘卧在村头的一块丑石
当年洪水远远地绕开了它
或许是洪水也嫌它丑吧
那些村里的花花草草、小狗小猫
也不曾在它身边
多停留一会
二
去坑背村的人，不是亲人
就是走亲的人；他们或许见过灯红酒绿
但一株稻子便把他们拉回
他们向往大城市，又想回到坑背村
一些人回来了，另一些人
回不来，他们还得在外面打拼
活在疲惫中，并在疲惫中时刻想念坑背村
对于家乡的只言片语
他们牢牢记在心里，满地的落叶
还等他们拾回，在日渐远去的眼光中
是一亩荒芜的天地，和曲曲折折的小径上
缓缓爬过的蚂蚁
他们都是在等待认亲
三
灯影婆娑，远方更远
在坑背村的黄昏里，我把满身的泥巴
往地上甩，然而，投奔到河水里
拼命地擦拭，那黝黑的身板
被我擦出了血痕
河水依旧清澈，石头沉在河底
还是多年前的模样
至此，我相信自己回家了
我相信自己已找到方向
我以为，污垢被清洗干净
只等我喊醒一枚种子
让它在春风中，撒满坑背村
而收获的，是另一个想抵达的源头
四
坑背村所有的山都没有名
我想给它们一一命名
为此搬出了康熙字典
希望能给它们取上最美妙、最恰当的名字
但仍然找不到
是否这世上没有字能配上这里的山
是否这里的山不需要名和姓
然而，我还是希望
当远方的朋友来到这里
我可以指着这些山告诉他们：
这是最美的山。
五
山无名，河无姓
这似乎是坑背村的宿命
就连它本身的名字也是不起眼的
而我，是这不起眼中最不起眼的一个
但是，我仍然可以思考
一个人的行走，或者深入
沿着一条偏僻的小道
黑夜摩擦着石块，从土地到
满含泪水，深沉是另一种思考方式
从骨骼中奔出来
跟随月光走南闯北
流水追赶，时光变得微不足道
如今，我独守坑背村的寂寞
一道灯光走上了不归路
在坑背村，我一个人慢慢地行走
企图找到自己的方向
春光殆尽，脚步停滞
深夜里，我与影子对饮
我想，灌醉了影子，便彻底孤独了
一个人行走，沿着无名路
或者无姓河，我还能在苍茫大地上
找寻到最初的方向吗？
一个人的村庄
我有一个村庄，不大也不小
正好容纳着我自己的喜怒哀乐
高兴时，便一个人在村庄里大摆宴席
吃十大碗，喝个酩酊大醉
悲伤时，就一个人跑到村里的山坡上
对着远方大喊三声，假装远方能听清我的呐喊
多年来，我习惯了一个人在村庄里
守着朝阳，等着落日
然后，转身跳进一条小溪里
洗去一天的疲惫，包括那些或有或无的时间
我并不在意它的存在
但我却能感受它在我身上蔓延
向着村庄的更深处
石江谣
请忘记我的穷困和潦倒，和我一起
去石江，把一天分成两天，甚至是三天来过
把夜晚忽略，上午和下午也忽略
就留下朝阳和落日
清晨，去深山里扯几嗓子
傍晚，去小溪边洗把脸
时间，慢下来，听我细细叙说
或者和我一起，保持沉默
石江有石江的好，我有我的好
我们，如果能够强强联手
是不是，就可以把石江打造成天堂
把我，从穷困中救回来
屋舍
太旧了，没人住的老屋，蜘蛛也感到一阵冷意
麻石铺成的路，爬了一遍又一遍
屋，越来越老，塌下的一根梁
正好被我抓个正着，它跌在地上，元气大伤
不能再靠近它了，它已是将死之木
落在肩上的黄昏
落在肩上的黄昏，是春天留下来的
最后一道晚餐。我小心翼翼地，行走在故乡的小径
生怕惊扰了一根辣椒苗的破土
不远的田埂上，一头老黄牛
将头缩进了泥土里
它的同伴，一头被遗弃，另一头被赶上了屠宰场
那一天，下起了暴雨
这头老黄牛，久久地，在雨中
独自哭泣，直至主人给自己套上鞍
它才缓过神，走进荒芜的田地
赶路的人
山路不好走，那就用爬
肩上的行囊扔掉一些，剩下一点干粮就好
或者就留下一行诗，用它来驱赶疲惫
此时，山风是从下而上的
它先吹过脚跟，然后膝盖，接着是摇摇晃晃的腰
最后才是心脏，额头，但也有一些风
是不吹向人的，它冲着深山吹
把山路吹开，发青的小石阶像是经历了一场春梦
我记住了：只缘身在此山中
我忘记了：只缘身在此山中
更多的时候，我是一个埋头赶路的村夫
沉甸甸的行囊里，却空无一物
我看见的，也尽是些被遗落的东西
它们没有重量，它们始终是一个潜藏者
当我将之收起时，山路似乎到了尽头
而柳岸花明，迟迟不来
种桃的人
早年荒芜的山
开出一大片鲜红的桃花
在南岸，我专事于寻找最美的一朵
挂在枝头的是最安静的，还有一种安静的
落在泥土里，重新活一遍
有人从外面来，把这里当做世外桃源
有人拿起喇叭，对着桃林一遍又一遍地呐喊
那些桃花听不见，它们顾自开败
声音里，全是春天的气息，越过山岭
和断代史。以一种“迎面桃花”的方式
改造自己，荒芜中还有更深的荒芜
秃岭被花朵垒起，那个种桃的人
刚从春天里走来，又进入更深的夏天
挂果经年，手握一颗桃
就将一切的命运换成一座高高的教堂
春天一来，便举行一场桃花的婚礼
光阴，兼致L君
这些年，认识了一些人
又遗忘了一些人，更多的人
音信全无，越来越模糊
然而，你却是不可相忘的
如一枚别针钻入冬天的心脏
再也无法抽出，和你走过很多地方
见过很多美景，看着太阳升起又落下
如今，它安静地躺在光阴里
那么美丽，那么令人陶醉
我多想对此写下诗篇赞美
哪怕你不懂诗，不懂风花雪月
我依然可以从你的眼神里
读出最真诚的情谊
多年后，我把它拎出来
晾在阳光下，打磨成一口深井
用来盛酒，盛溢出的时光和思念
这纯粹，这洁净
足够我回味一辈子
那些走过的地方，是一生的眺望
那些说过的话，被一粒尘埃牵着
转身看到摇摇欲坠的暮年
被油灯淡黄的火焰照着
你拢了拢稀疏的白发
气聚神凝，与光阴相视而笑
数星星
抬头望夜空，数星星，三颗，两颗，一颗
越数越少，越数越黑
直到什么也看不见，只有寒风
呼呼地吹
只有一个孤独的人
沿着山路一直走
他要去向哪里
谁也不知道
星星越来越少，少到连数也变的多余
连抬头也是无意义
我愿意
我愿意在春天活一遍
然后又在冬天里重新活一遍
最好从白雪里钻出来
一点一点冲破
直到白雪不见
阳光慢悠悠地倾下来
我内心激荡
但看上去，平静的如一张白纸
在雪地上，它是不存在的
可是，的的确确在冬天里
又重新活了一遍
回乡
走着走着，天黑了
走着走着，天又亮了
我看到了眼前的故乡，却不再是
我的故乡，瘦下来的，是一条小溪流
胖起来的，是那副皮囊
十年前死过狗的梨树下
如今，一块木墩，死灰复燃
眼前，油菜慢慢露出了花苞
炊烟却消失不见
我躲在一墙角
等待光阴的重新降临 |
发表于 2018-2-25 11: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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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8-2-25 16:26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