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鳖群出没下的救溺诗写
——读潘黎明诗集《镜里纹身》
野梵
毫无疑问，中国先锋诗人已无法转身，已更为焦虑——因为一种新的语言要求正在嬗变，正在发生——在全球互联网与荒魇维稳互动的新格局下，中国先锋诗人精神历险的越野日程已悄然改变。虽然中国先锋诗人与这个时代和民族的关系一直紧张、纠结或暧昧，但不可能继续在那絪黄或霉变的宣纸上写诗——写轻佻、廉价的诗却是肯定的。
对我们置身其中的荒魇时代这一特殊“语境的探测”——深刻、艰难而迂回的探测似乎已让年轻诗人潘黎明有点儿莫名兴奋，读他的一些逼近历史与现场的带有语言实验性的诗歌，我感到他对陈超先生的生命诗学已产生了积极呼应，他正在以自己特有的语言顿悟方式，勇于并尽力去完成“对当代题材的处理，对当代噬心主题的介入和揭示”：
“最后的救赎者当然要赞颂？
……那帮粗鄙的走卒，是他们误入歧途？还是鹰的兽迹
已经消失踪影？
……火焰之上。我伸手触摸鹰的光芒。仿佛我摸到了
天界。摸到了这人间
忍耐的美德。
……那里，歌声盛开在人民的姿态之上。那里
真理令我们凛然一惊。
……赞美与谴责的双重声调……那么多不安的火焰
哀恸着一个严格意义上的
中国
……鹰。冷漠如学者……”
——《箴》
农民烧屋的火焰中那“无用而不幸”的户口簿，既不能证明作为一个公民的真实身份，也不能提升人性的尊严，或灵魂被救赎的凭据。一种忍耐的美德迟早要遭遇兽迹斑斑的真理，而犬儒主义的冷漠之鹰也只好在诡谲的双声调中四顾苍茫。
潘黎明善于从当下新闻事件中撷取并储存语言的燃料，不失时机地以灵光一现的意象作诗的引信，从而点燃远超出新闻意义上的诗学意蕴：
“墓碑，迷人如珊瑚。
一个海，再次泯灭如天津。
如时间一侧，漏出的灯火。”
——《哦，这该死的民族》
——这是诗人在述说发生在2015年夏天中国天津某地的化学品堆场爆炸的恶性事件，他是在用一种希望的诗歌来回答那隐藏着血腥和哭腔的绝望生活。
“这法国，死亡都带着贵族气息。bali，今夜，
我用汉语拼音写你
……是你悬垂的天空……
扩张塞纳河畔的血光
bali，……就是冲突之后的废墟，是
佛像凿毁成耻骨的过程……”
——《巴黎的耻骨》
此番苦渡的2015年初冬的地球村情感经验，全球无数目光面对的是ISIS朝向巴黎的灾难靶心，而诗人没有忘记用自己急促的呼吸刻录下那让人痛彻失眠的日夜。在这里，在各民族不同文化与观念的剧烈冲撞中，在当代那种难以遏制、不可预料的野蛮病变中，诗人的语言已经不仅仅是覆盖人类伤口的清凉敷料，而是诗人“战地探戈”的灵魂祭台，或揪心追问的诗学标本。真是“一切都变了，彻底地变了，一种可怕的美已经诞生……”（叶芝）。
“……‘满月仍为激情空着。’佛在水边，耶稣在湖上，道
可任意表达。没有比一瓶香水更切肤的痒了：
如今，我被时光和你反复搓洗……
这未改的病历。手里拿纸的人洗白时间。
‘药物对我来说已无任何意义。’
罪与拒绝，都是深渊……”
——《病历》
潘黎明的诗歌语言注重场景与修辞，有着复调般的音乐变奏的梦境抒情特征，他有时以一种显豁的带戏剧间离性效果的句段插入诗行的中途，使他的诗章显示出一种立交桥式回环、有丰富整体感的多维层次，也让他的语象空间呈现出开阖由心、多歧跌宕的状貌。他的有摩擦力的语言在让人晕眩的激荡中结构着神秘与美学的陷阱，展露着思想的险境。他的组诗《野兽面具》九首也是他践行这一诗歌美学的有力展示。该组诗分别以狼、虎、豹、龙、鹰、犀牛、大象、狐、猎犬为题，为我们打开了一个奇异的意象空间，诗人以收放有度的想象力带领我们进入并穿越由诸神无法执掌的有着后现代性的“动物世界”，以开启者的视域俯察神、兽、人在共时性中的异化与困境：“开启者／以狼的身份，招魂。”“铁，在我的身体里，对位惊愕与迷茫。／开启者，以金属的雨声界标／黑暗与光明。”（《狼》），“时代，是易燃易爆的。三公里之内，开启者／借着谁的尸身，吞下／履带。／／那是六月，瞬间的夭亡，汉语的广场／玉涵死者的唇齿。”（《狐》）。六月、广场、履带、尸身等意象不甚隐晦地指向我们仍不便言说的苦境和现场。
潘黎明有一点神经质似的敏感与直觉，他跳荡飘拂的视像思维有时让人惊奇，我会感到他的修辞出离的意象大多有一种神秘莫测的幽暗与怪诞，近乎一种语言的巫术。无论是他的一些超验性诗歌，还是他的一些爱情诗以及写故乡湄洲的一些篇章，都显示出他站在高椅子上面对虚拟的深海作深潜与滑翔的、魔术般的语言技艺。在《湍流》后语言主义微信群进行关于“诗与死亡——由陈超引发的一场关于诗学与死亡的讨论”和“诗与思想的重负——从梁雪波、刘晓波说开去”等主题对话时，他忽然会冷不丁地插话说，“神秘的鳖群，掠过头顶”“都有鳖的摇曳”“政治的生存，与文化的生存，阴影之下的佝偻与哆嗦，是什么抱紧它骨髓中的颤抖？”“最后的结局是中国帆被撕得粉碎”“下一站，谁会下车？”，等等，他总会给你带来一些意外的想象与思索。
存在与精神的幽暗险境需要颠覆性的神秘语言去破解或突围，诗人寻找着不同的话语形式努力为大地上的事物和内心的颤栗重新命名。这种语言的转换过程是需要天分的，同时需要诗人来自对历史和现实的烛照洞察，并予以穿越的语言变构力与综合想象力：
“仰望星空，钓鱼的人，潦草，迷惘
‘革命者’患有疾病，他，他们被追得
无处撒尿……
……腐朽的膀胱以手抄的形式
写上后制
白色尸骨免于起诉
巨大的声响即刻沉没
……苟且的，暂且的，姑且的
膀胱
用谁的画可以直接为这个新名词做注脚”
——《论某个人的膀胱》
诗，不是装点时代的“织物般奴性的血液”《目送人间越过圈栏》，也不是伪饰生活与下半身舆情的胭脂罐，更不是极权徽标下遮覆冷热兵器的迷彩色。通过目击一具曾经充满尿素而最终塌陷与屈辱的膀胱，优秀的诗人总是能以狠毒的目光揭示出人性与时代的阴谋与真相。
“旷野，有一种说不清的极权体制，在某个时刻
统治我
太阳就像一个钟摆，在玻璃的天空上
被一万只往北逃窜的狐狸
爆破
狐狸，是的，狐狸。它们翘起的尾巴，在政治学之外
代表人民的愿望
自由，民主，共同富裕。它们模仿
羊群，在大地上慢跑。温存，善意，容易亲近
‘上层建筑，还有一只虎。’黑夜里，我看见
控制下的自由，流放千里的民主，面目全非的富裕
农村被魔术师含成蛋黄，城市被镇压在蛋壳里
无数迁徙的人，一敲就破
……
太阳被爆破之后，大会堂还有几支烛骨
羊群在沉默里低徊的叫声终于有了回音
许多骑士抖动全身的鬃毛
发丝落尽，也要勒住疯狂的殉难者
‘祖国在大地上陷落，我不能再让狐狸艺术化地腐败。’”
——《变奏》
政治化的太阳帝国或被癌死的膀胱虽然已经被艺术的狐狸爆破，迁徙与守望的人最终也只能在新谎言屏蔽的蛋壳里倾听祖国一再陷落的回音。作为“夜色中火焰的铭写人”，潘黎明以自己的语言方式，“穿越生存现实的话语现场，以辩护和铐入的姿态”切入了时代的核心，庇佑、刷新着事物与灵魂的光芒。
潘黎明生于上世纪70年代，福建人，我与他并不熟，只有不多的几次神交，我已不记得蓝冰是什么时候将他带进《湍流》微信群的。他的虔诚使我们能在虚拟的世界里坦诚相见，他的灵悟方式与介入性书写拉近了我们的距离。他几次将他的组诗发在群里让我们批评欣赏，我与《湍流》同仁曾作过评点。当时，我的短评是“潘黎明的诗在语言实验与思想考察方面具有前沿性与深广度，其精神朝向博大而神秘，其历史想象力的当代性穿越让人称赞！”。2015年年末，他在群里表示准备出版处女诗集《战地探戈》，并将诗稿发在《湍流》群里（由北京文艺网链接），希望我为他作序。我平时医务缠身，在诗学上自知才力不逮，不敢为人师，建议他找诗坛名家作序，就拒绝了。但我直率地给了他一个建议：将诗集《战地探戈》改名为《镜里纹身》，并说了我的几点理由，他很高兴地采纳了。后来，他在群里时有链接交流，再次恳请我为其诗集作序。也许是冥冥中有缘，一种纯粹的诗缘、人缘彼此还真的逃不过，我终于被他的真情所感动，决定为他写几句读后感。
这次，拜读了他的诗集《镜里纹身》电子稿，我对他的诗歌写作脉络有了更进一步的把捉与体认，对他注重精神主体与修辞的现场感、语象空间的隐喻性、神秘性和复调性的诗写风格有了多维度的理解。当然，对诗歌的体悟与对诗人的认识是不同的，或者是不同步的。诗人与诗歌，对具有兴趣的读者来说，这两者都需要，都值得读者去深入勘察与细读阐释。中国先锋诗的文本实验与诗学理论非常丰富，实绩斐然。对中国当代诗歌的语言学研究，对一些名家诗人、经典诗歌、诗学流派，对一些重要诗人，对一些无名的优秀诗人或诗文本的研究，都是一项项颇有意义的学术性课题。
“罪与拒绝，都是深渊”
——（《病历》）。
我们时代的道德清水与政治泥淖从来都是横无际涯，极其肥沃，足以豢养诸多横霸阴险的鳖王和犬儒主义的龟精。在这鳖群摇曳、争相出没、反智而渎神的江湖，先锋诗歌写作作为一种游离与介入双向并置而深深锲入此一现实困境的灵肉救溺之举，必然肩荷着强大的精神重力。真正的诗思者不会因先锋诗歌的边缘化而放弃对思想与正义价值的持存与捍卫。一个诗人既想洗尽肉身俗务的铅华，又希冀从精神与语言的历险中安然脱身，心如止水，息敏出尘，无咒、无罪而赎身，那无疑是一种分裂和自欺。一个真正的诗思者不会折毁他的价值尺度。他会积极应答那发自性灵的呼唤或要求，他在亲历或蒙受时代的危机与病变之时，也必然要以自己那结痂似的、活化变构的语言给予这时代某种抗拒与修复性的回应。因此，一种救溺于漶漫谎言的逆向对峙性诗写也随之成为可能。潘黎明的诗歌也应属于这种因陷于内外困境而企望超越的有难度的写作。我隐约感觉到，他跌宕的诗歌语言在看似优柔的美声中，潜藏着一种对人、神、爱之悲悼的难言痛楚与复杂声样。
我们正处在高科技引领或遥控生活的时代，在这个“数化记”，在这个“数化人”（夏志华《艺术的虚拟价值》）急剧增值发育的时代，我们内心的正义价值要防止被新科技的非人力量、文明的假相或新旧的野蛮任意绑架或迷惑。因此，我们的文化现实依然严峻。潘黎明说“灰烬也是存在的勘探者” “我们不仅仅只有诗歌，还有比诗歌更重要的我们的‘生活’！让诗歌回答生活，让生活有力地评估诗歌”。我认为，诗人既是一个现实的游离者和介入者，又是一个存在的目击者和开启者。在当下，中国文化与语言的冥暗还等待着思想者和诗人神圣的启明！存在之诗的开篇只是艺术语言催发灵魂救溺的序曲，人类精神隧道的敞开或进一步掘进才是思想和文化的真正开光，而每一首先锋诗都是一个重启的黎明！
潘黎明的大部分诗作无疑是优秀的，但透过他修辞的罅隙，我个人认为，一些篇什还是浮现了些微风格化的瑕疵。在未来的诗写中，黎明是否需要在诗与思想的双重突进中找到更简约的平衡？是否需要在语言的高蹈历险中克制多频的变奏，彰显新的诗学亮度？
我喜欢这样的表达，这近乎完美：
“贝类绝迹，思想躺在废墟里止痛
天空碎如万片，西伯利亚的哀歌与风暴眼同时抵达
羔羊生硬如铁，案桌上的法官目光荒凉
‘谁将出席我的审判？’
窒息，失语，钢化的时间比植物更直白
‘资不抵债了。’唯一的姿势在最后一分钟
诠释遗忘，以及倒塌”……
——《穹顶之下》
潘黎明的诗集《镜里纹身》，用复调变奏的语言记录下生活之恶与爱恨交织的悲欢，并转换成神圣的歌咏，他诗歌的驱魔功能有助于使我们重新沉思当下的心灵与文化状况，提示我们在非人的内外困境中有必要保持灵魂的高贵、优雅、爱的伦理与自由的尊严，以及揭示和介入现实与荒诞的勇气，并借助于我们丰富多变的母语，以诗为“战地”，在半奴役和价值虚拟的后现代境况中守护生命的希望和意义。
仅此，为遥远的黎明一序！
2016.1.20 |
发表于 2018-4-27 08: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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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8-4-27 15: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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