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吨钢铁在大海上漂泊》
一百吨钢铁在苍凉的大海上，迷惘地漂泊
像一群热血青年，被强大的命运抛向远方
它们用躯体吸收黑暗和悲伤。倾听着
悲情的青春在严酷的岁月中的喘息
一百吨钢铁，一百吨金属的力量！但它们
不知道自己置身于一艘轮船的舱底
不知道一艘轮船在一个人的大海上孤寂地航行
沉闷的轮机，在波涛中单调地响着
从那辽阔的海面上割出一条长长的伤口
许多年了，我仍在打听一百吨钢铁的下落
我不敢确定腰间那锃亮的钥匙扣
是否和一百吨钢铁有关
《一辆别克汽车从云南归来》
停车场上，一辆别克汽车：锃亮，豪迈
像一只名贵的外国宠物
没有人知道它刚从云南回到这座城市
澜沧江岸上，它灰头土脸咬紧牙根奔跑
简直是一只心情糟透的土拨鼠
在坑坑洼洼里它简直要散架
还有暴雨，塞车，爆胎，塌方，泥石流
外省人的狡诈和野蛮
一路的车祸，死亡直逼挡风玻璃
伤。痛。孤独的奔跑。似乎只剩下麻木
现在，一辆别克汽车刚洗过澡，打好蜡
重新恢复了绅士派头
没有人知道它昨夜刚从一个遥远省份归来
软皮车座上，残留着一夜苍老的气息
一块云南的小石子，还深嵌在轮胎里面
使未来的旅程隐隐作痛
《和一个收藏家谈论一张错版币》
哦，多么珍贵的过错
而珍贵的过错只有一次
“整整三十年了，我把这张错版币
放在初恋情人的位置”
我看见了他眼中泪光点点
一个人的真挚就像河堤吹来的风
是啊，为什么我们
总不能原谅生活的过失
“如果错误的爱情被时间收留
如果错误的人生被命运珍藏
这错版的时代将是多么幸福”
他听见了我的一声长叹
像一块铁，落入江水中
《向以色列的农业滴灌技术致敬》
向以色列的农业滴灌技术致敬
向展现一望无际丰收景象的耶路撒冷致敬
从泪珠滤出的一滴泉水，挽救了一棵哭墙下的禾苗
挽救了一个建筑在沙漠上的石头帝国
而我远离了农业，所以我心荒芜
从绿色网站嚓嚓打出的都是一条条干死的鱼
我试图从犹太农民的泪眼中引出一滴清水
注入一个被屠杀过的词根，让它在死亡的尖叫中免于枯萎
一株以色列母本植物跟随着圣使的血迹
来到我的祖国，用濒死的灵魂找到了与一滴水对应的位置
她肯定也是我的，同时是我的水和旱地
她高，她美——我用干裂的喉咙向它致敬！
《读一本盲文杂志》
她用指尖，用体温，用伤痛，读一本盲文杂志
在树荫下的光线摩挲着。一个盲人学校的少女，从失明的盲文中
把春天小心地移过来，放在栗色的发梢上
她用泪水，用梦想，用爱情，读一本盲文杂志
她读到了晨风、玫瑰和降落在地面的蓝天
在那些尖利的文字中，她的身体在惊慌后退
在后退中，她在悬崖边找回了自己
盲文上那六个凸点，命运的六个凸点
对应着她的双肩，双臂，双膝，那六个结痂伤口上的瘀血
对应着一个美丽的盲少女心灵的反光
她蹒跚的春天被宿命划伤。哦，一本盲人杂志上的春天来得太迟
就像许多年以后我那一声忐忑、轻率的问候
而昨天，我在浅薄的快乐中已经把她的春天挥霍一空
她的枝条为阳光的阴影倾斜着。她有忍隐圣洁之美
在一本展开的盲文杂志上，我把折断的目光收回
盲少女，她用体内的黑暗，宽恕了春天的光明
注：19世纪上半叶，法国的盲人青年路易·布莱尔用六个凸点发明了盲文。六个凸点对应着人的双肩，双臂，双膝。
《我的羞愧无法写在豌豆地里》
故乡的500种植物，我只认识100种
故乡的100个少女，我只认识最美的三个
直到那匹老马喊出我的名字，我才醒悟我身在故乡
伪装羞愧的人，已经睡在故乡的梨花木床
我过惯了异乡生活，用衣锦掩饰自己的心慌
这一次我是真的羞愧
我的羞愧，无法写在豌豆地里
就像我今天爬过了故乡的山岗。在山岗望天边，飞鸟
我又忘记了山脚下的水浇地，刚打过招呼的
水浇地
我总是把故乡当作幸福的外衣
我今天还在羞愧，我的羞愧不止一点点
《我见过一滴泪水被摔在烧红的铁上》
我见过一滴弱小的泪水
叭的一声，被摔在一块烧红的铁上
它身子迅速收缩着，扭曲着
它来不及痛，来不及喊出声
只反射性地跳了一下
一瞬间就被蒸发在空气中
甚至没有划过一缕游丝般的雾气
而一块烧红的铁，依然通红
上面没有一点泪渍残留
只有一只伸出的手茫然停在风中
慢慢地，垂下来
如果有更多的泪水，像这滴泪水
被狠狠摔在一块烧红的铁上
对于一块烧红的铁
也只是一次简单的淬火
在冷却之后
那一块铁更加坚硬，冷峻
《在傍晚和父母谈起旧日子》
在傍晚的落霞里，我和父母
又谈起了70年代那些琐碎的旧事，譬如
肉票，卡其布，三转一响，一部看了又看的电影
它们如一个个故人从远处走来
亲切地进入晚饭后的话题里面
我记得过年以前，哥哥老是没完没了地劈柴
在院子里，他用斧子一样锋利的目光
盯着一筒枞木，瞅准它的纹路
然后，用16岁的爆发力猛劈下去。那些年
清苦的岁月像柴垛一样码得整整齐齐
在屋前那块空地，一架长势旺盛的丝瓜
每天在洗衣服的肥皂水浇灌下，鲜黄的花朵
爬满了计划经济时代的肩膀
蜜蜂嗡嗡地歌唱，给单调的季节带来了生气
那时，一辆凤凰牌单车，让一个开始发育的孩子
提前进入了欢乐的机械化时代
在太阳落山的时候，我常常猛踩脚踏
哼着歌，风也似地飞上寂静的公路上面
有时我把单车支在树下，沉入无边无际的幻想
父母总是用一种感恩的语气
谈起那些现在已经长眠地下的好人
谈起在艰难时世里他们的正直善良和古道热肠
感慨和他们曾经共事，是人生的一种福气
晚饭后适合怀旧
那些旧日子犹如在白昼里隐匿的星星
一到傍晚又一颗一颗映现在遥远的天幕
每一次谈起它们，父母的脸上总是荡漾着一层幸福
《一只穷人的肾》
一只穷人的肾，在中药的苦味里
一天天地衰竭，像一只风中渐渐枯萎的茄子
它已无力过滤生命海水中的盐份
更无力过滤那一滴滴童稚而早熟的泪水
在午夜，当一个孩子在泪花中睡熟
一只穷人的肾，在受伤的灵魂中饮泣
它不敢面对空荡荡的墙壁，和
一篇让人心酸的小学六年级学生的日记
一只穷人的肾，被伤痛和贫困压迫太久
它终于没有坚持到暖春的天气，就随一个名字
消失在水泥地面上那坚硬的风里
在遥远的天国，一双哀郁的眼睛，是否在望着
一个孩子低着头，重新背起书包闪现在曙色中
一只穷人的肾，用凄怆的爱意
为一双细小的脚丫让出了一条小路
《让橘子再午睡片刻》
让橘子再午睡片刻
在风中
让橘子坚持做完最后一节乡村体操
沿着一位初中女生贫困的眺望
继续散步
让梦中的橘子再次收集露水
把洇湿的乡村早恋
均匀分给两只灰不溜秋的麻雀
在呓语中 一只橘子微转身子
看见了秋天的美
一辆卡车已经开进橘子的午睡中间
一座巨大的水果市场
扳起指头掐算着橘子上市的日子
在淡淡的汽油味中
一辆装满橘子的卡车匆匆开走了
剩下几只幼小的橘子
孩子一般躲在受伤的枝丛中睡熟
为那位名叫韦桂美的女孩
守着斜坡上的梦
《在一家鞋店避雨》
射灯之下 ，这些锃亮精美的皮鞋
闪烁着商业的优雅气质
它们用名牌的目光
瞅着我湿淋淋的鞋尖
外面的雨声 ，笼罩着都市的暮色
这时，更多的皮鞋
在辽阔的大雨中移动
踩在水泥路石板路上
像一条舢板，吃力地划向远方
一只只皮鞋
在雨中落漆 ，脱线， 变形
被坚硬的路面渐渐磨平鞋底
是谁在夜色与泥泞中滑倒 。孤寂的心
被锋利的闪电击伤
一双瘦弱的脚
站在迷茫的三岔路口久久踌躇着
大雨湮没了家的方向
没有尽头的道路比生命更为漫长
有多少双鞋，被一场大雨
遗弃在途中， 一只只脚印
镌刻在雨中跋涉的心灵
大雨之后 ，那些疲惫的鞋子
是否还在抚摸着身上沉重的雨迹
这时 ，雨声已经浸进玻璃橱柜
那些名贵的皮鞋
在凉丝丝的雨意中
禁不住打了一个喷嚏
《一个人站在楼下望着自己家的灯光》
他从火车站坐出租车回到小区，已经是夜晚十一点
一朵朵的雪落在树枝上歇息，有一种版画的感觉
一个长期奔波在外的旅人
站在12栋住宅楼下，看见他住的这栋大楼
整个缩在浓稠的夜色里，虚幻，温暖
他把目光收拢在三楼
——他的家，客厅和书房的灯在亮着
鹅黄色的灯光
透过玻璃，防盗网，又被冷风逼回了房间里
他看到他家的窗帘，安静地垂下
窗台上的那盆蝴蝶兰，花枝影影绰绰
书房前面的阳台，晾晒着他妻子和女儿的衣服
在幽茫的光线里微微飘动
他知道，女儿还在书房里复习功课
妻子肯定坐在客厅里批改学生的作业，不时瞅瞅电视
她在等待着一把钥匙扭动门锁的声音
那种陌生而又熟悉的声音，带着一缕亲切的寒气
将在冬夜的寂静里，从锁孔轻轻传进房间
他站在楼下，望着自己家的灯光，很久
落雪飘满他的双肩，像一朵朵细碎的窗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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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8-7-11 19: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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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发表于 2018-7-12 02:54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