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这个清明只分两半
这个清明只分两半
一半是青山，一半是烟雨
一半给亡魂
一半给我
我在坟前点燃一柱香
时间很短
话也只说了一半
这一柱香，也只分两半
一半是灰烬
一半是弯曲的反向延长线
这个清明只分两半
行人一半
我一半
走着走着，连自己也丢掉一半
02香烟之外
点燃一支香烟
就等于点燃一个黑夜
从嘴唇开始
从二指夹缝中开始
火星不断逼近
一半是烟
一半是灰烬
一半继续燃烧着
还有一半被紧紧夹住
猛吸一口
仿佛黑夜又明亮了许多
03泪水之外
把一滴泪水退回去
就有无数滴泪水迫不及待
从第一声啼哭
至最近流过的一滴泪开始
它们汇集起来
已认不出
母亲第一次抹去的那一滴
这积攒的泪
早就忘记了因何而笑
又因何而哭
这个时代的泪水很轻
为真情可以流
为虚情假意可以流
泪流尽了，不是笑
是更多的沉默
是更多的想从泪水中退回去
04扬尘
那打马而过的人
顺着风，终于找到了自由
也必将失去自由
这是来自一粒扬尘的最后忠告
就是这一粒粒扬尘
它们赤身裸体
记录了一次，又一次的纷争
而它们的态度
向来都很坚决，或浮或沉
那个打马而过的人
你是否，还在
你看，星星如一粒粒高扬的扬尘
和我们一样
躺在这动荡的空气中
无法入眠
这浮动的星辰
今夜，我就躺在这里
顺着风，等待清晨
能够让我，浮在一棵草上
陷入一颗露珠的爱情中痛哭一场
05在大沙岙我昂首挺立
在大沙岙我昂首挺立
海风扑面而来
只我一人，站在礁石上
冷漠地，远远地看着
天空被海浪打了一遍又一遍
直至苍白
留下一道白色的泪痕
在天际，向我哭涌过来
这无休止的海浪
涌过来
把一只白色的贝壳推到岸边
我还以为
找到了那把关于童年记忆的钥匙
这是我生平第一次看海
毫无惧色地看海
和看天空一样
昂首挺立，不屑于它的浩瀚
只是，到现在
我还是宁愿相信
沙滩上到处都是金色的贝壳
06在芙蓉江煮酒
为了煮酒，铺开了一层深色的晚霞
在芙蓉江中，煮了又煮
夕阳被拧开
斜斜地倒在江面上
远处的山峦，也围坐过来
有的只为取暖，有的但求一醉
于桥上，和每一座远山对饮
把起伏不定的日子从此交给波涛
沉浮也尽管随它
这江中早已煮沸的酒
谁喝都得醉，何况是这弱不禁风的女子
何况是这漂泊回乡的浪人
在黄昏的时候，去无端的指责
夕阳，无力举起的酒杯
希望它再举高些，至少高过天楼山
可惜它已不胜酒力
而那江岸，点亮灯火的人
早已举起千万盏古铜色的酒杯
于江中，和远山彻夜畅谈
这江中煮沸的酒，把空着的天空斟满
它似乎不懂推辞
更不懂世故，只是豪爽了些
杂乱地摆放它的酒杯
极像我的诗行，歪歪斜斜地倒在江上
毫无修辞，更谈不上章法
而那位诗中的女子，曾在芙蓉江镇
和一位回乡的浪人殉情
因为喝酒，这一切竟然毫无逻辑地发生了
07你是我的第一读者
风是第一个追上来的
月亮再一次迟到
发芽的柳树
正缓缓拆开一封封春天的信
蜜蜂是第一个赶来的
蝴蝶再一次迟到
簇拥的花朵
正微微唱起一首首春天的歌
你是第一个爱上我的
我却再一次迟到
绯红的月亮
正慢慢掀起一行行春天的诗
你是我的第一读者
我能告诉你的，春天也会告诉你
你且听
用修辞写成的春天
是我要告诉你的悄悄话
08香椿
终于，把香椿炒出了味道
越吃越觉得少了调料
我开始不断加盐，直到有了苦味
又开始加酸，加辣
最后嫌弃它不够甜，索性倒掉
我开始怀念
母亲从鸡窝里掏出的几枚蛋
在各种调料的搅和下
让香椿的味道
跟着炊烟，飘进我袅袅升起的梦
我知道，这个季节
故乡的香椿
势必又要矮上一大节
像是在成长中不可避免失去的东西
最后被迫用时间去弥补
09把海子还给海子
这个春天，在目送很多人离去后
我再一次目送你
在春天的诗行里竟说不出一句话
你是以梦为马的诗人
你的诗篇是我用余生丈量的长度
而这余生到底有多长
你用山海关的铁轨丈量了它
你的母亲噙着泪用眼泪丈量着它
你是种植麦子的诗人
你的诗篇是我用命运诵读的厚重
而这命运到底有多重
你用无数的诗行翻滚着故乡的麦浪
祈求父亲再一次原谅
而这些，春天的十个海子
在春天
用太阳的名义，把诗篇还给诗篇
把海子还给海子
一切属于他的都属于这土地
这祖国的河岸
这种满麦子的村庄
这数平方米大小的坟茔
这母亲被烟熏火燎的双眼
10 父亲的乡愁是一条路
从贵州正安到浙江温州
这条路，父亲走了很多年
每到一个服务区
他都要像介绍故乡一样自豪地说道
每介绍一次
他的心潮就会澎湃一次
而我的脑海
便刻下了许许多多生硬的名字
铜仁、湘潭、上饶、衢州……
我似乎有些明白
父亲是怎样在这条路上慢慢老去
和父亲一样
走在这条路上并记住这路的人有很多
他们有的是为了记住回家的路
有的是为了再出发
还有的是为了怕不再来
这些年，他们都曾收到过
月光递过来的一封关于故乡长长的信
他们在狭窄的出租房内
无数次地借着细小的窗户读了又读
信上分明写着：
衢州、上饶、湘潭、铜仁、正安
11老屋老了
老屋老了
远远望去，只几根柱子硬撑着
青色的瓦片
颤颤巍巍地遮住老屋
多么像父亲稀疏花白的头发
一阵风，向老屋吹来
蛛网开始摇晃
和杂乱的电线一起
它们相互提着心维持着这种关系
门锁却早已生锈
无法打开
所有被关闭的不止有烟火
还有那段悲欢
老屋真的老了
人们给它取了个名字：危房
有人建议拆了它
父亲说：
墙上还有我儿子画的黑猫警长
他一定会回来
12在金银滩
在金银滩，最美的季节
每一根草，都会腾出一双手
捧出一颗颗露珠
以清晨最高的礼仪迎接日出
这露珠一定是青海湖的泪
透着湛蓝的深邃
像一碗酥油茶
这滴泪足以慰藉八方来的看客
太阳赶着云朵牧羊而来
把一道道金鞭轻轻抽打在身上
云朵四处撒欢
心已不知跟着哪一朵在疼痛
此时的太阳，像一朵鞭麻花
照亮远方的戈壁和雪山
如金如银，温顺地躺在蔚蓝里
在金银滩，草原没有路
只有驰骋的马
只有孤独的牧人
只有捧着一束格桑花的卓玛
而此时的风，从青海湖吹来
从祁连山吹来
从天南海北吹来
将在这里相会
以黄昏最高的礼仪送别
——这遥远的地方
13过日月山
过日月山，沿着唐蕃古道赶回去
赶回到唐朝的集市去
带上丝绸和茶叶，与文成公主结伴
已至赤岭，一道残阳斜斜地伸过来
抹去宝镜中一条条泪痕
雨就开始下起来
雾扎堆取暖，像牧人的毡房
公主不语，在岭上把宝镜摔成两半
一半日山向东，一半月山向西
一种距离就此隔山相望
目送着来往的路人，去抵达或离开
远远望去，山颠的云雾宛若炊烟
日月山就像两座巨大的毡房
牛羊三五成群，被雨水淋着
一些脚印，深一脚浅一脚被灌满了水
一部分多出来的水，流进倒淌河
把青海湖当做最后的归宿
这归宿并不属于我们
当海拔上升一米，我知道
公主的心里，温度就会再降低一度
14在大沙岙
在大沙岙，大海是另一片天空
隔着长长的天际线
彼此用蔚蓝打发着相同的时间
一群海鸥，排成一道弧线飞过
向着天际线消失在蔚蓝里
那一定是彼岸
或是天空的另一端，放飞的风筝
我羡慕那个牵线的人
可以牵着天际线自由奔跑
偶尔与那些处于失重的浪花嬉戏
也在风中唱出心声，或哭诉
他一定还是个淘气的孩子
光着脚丫把一朵朵云踩进水里
这时鱼儿的天空很低
我的天空更低，低头静默地望着
间歇的风吹来一浪又一浪
那海浪的尖儿，吐着舌头
它是第一个触及礁石的那一朵
只一瞬的失重，我便不再留恋世间的花
15去抵达
每一次离开，都是在雨夜
翻越一座座山
去抵达……
彻夜的雨，透过窗户去触摸
这千沟万壑的泪痕
该如何拭去？
尽管我走的时候轻轻
风雨还是知道
像是这些年在漂泊中形成的默契
飞机在滑行，你离我越来越远
我把心紧紧收住
放在一股气流里，一次又一次地颠簸
16在毛乌素沙漠
落日用余晖粗犷的笔法速写沙漠的影子
在沙地上用沙篙条写下一个象形文字
我就此伫立，重新认识这个古老的“人”字
这厚重的落款在毛乌素沙漠永久地站立
我不得不承认这是一个四肢健全的“人”
一个不知深浅的“人”，它的身份
从一出身开始，或者在娘胎里就已经被确认
一个古老的“人”字，它用双脚僵持地支起
一架瘦骨嶙峋的躯体和灵魂
被迫在一场保卫骆城的战斗中以无论胜败
都必须选择永久站立的姿态，除了死亡
而它的双手，从人类站起来的那一刻起
就永远不属于脚，就必须高于众生
有的用手举手投降，有的用手横刀立马
还有的用手抓住这命运细长的绳索往上爬
至于那双僵持的左脚和右脚，摇摇晃晃
被假以太阳的名义，象征着自律和自由
它们走同一条路，却在旧疾中各自抚慰疼痛
每走一步，不是自律就是自由，矛盾并不冲突
在毛乌素沙漠，我牵强附会于落日的笔法
书写这个古老的象形文字，与毛乌素毫无关系
只因我们小时候喜欢蹦蹦跳跳而获得自由
只因老了会拄着拐杖挪移着走路而学会自律
只因我未过门的妻子就住在这毛乌素沙漠
这“人”字，每走一步都僵持着，矛盾并不冲突
在这毛乌素沙漠我借着余晖开始临摹
这个古老的象形文字，和它自身的某种意义
为了活下去，我们必须左一脚右一脚地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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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0-4-5 13: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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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0-4-5 18: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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