减法
出去一个人，这间屋子
还很吵。再出去几个，依旧乱糟糟。
声音太响，人如孤岛。
人声渐渐停息，我们仿佛从六月
进入腊月。寂静中
我是一个半圆，你是另一个。
我们闪电般的对视照亮过一个词：残缺。
它在我们体内埋得那么深，
它和那些漏风的窗子互为表里。
最后只剩下两个：我和你。让我们说
爱，圆满。不要提及残缺，不要理会这道减法
还会一减到底。
纵火者
就像在一块受潮的擦皮上划火柴，他狠狠地
握紧自己，就像抓住一只温暖的门把手。
风不停地吹，一支队伍从他体内迅速撤退。
渐渐累了，老了。动作像抽风。
一道闪电埋在他的血液里，没有升空，没有惊动过
任何一个女人的梦。
他给自己写下墓志铭：这里埋着一个
一生中多次在自己体内纵火的人。
就过去了
已经阴下来的天空
突然放出闪电
一秒钟
就像一条红舌头
在窗上飞快地一舔
一声欢呼卡在喉咙里
一个光明的词来不及睁眼
横梗在心的硬块来不及现形
来不及啊
这道一闪而逝的亮光
只是薄薄地
掠过落满尘埃的表面
还不曾深入一个蛛网的中心
照亮一只苍蝇的腹部
就过去了
半人
你说要，我给你半个
你说抱，我伸出左手
一条腿走向你
另一条后退
倒在我怀里的
是你的影子
只有一只眼
流泪
淡忘
渐渐地
一个人渐渐地
忘了叫“芝麻”
忘了那些通往天堂
有时也通往地狱的门
一人独坐
坐到日薄西山
夕阳刚刚漆过的院门
只用一分钟
就进入了暮年
一回头
原野空阔
失眠疗法
他们睡着了。你醒着
犹如一堆煤上
蹲着一只猫。
一把汤匙。一只空杯子。
没有咖啡，它把它
搅得叮当作响。
用一只犁铧
来消除噪音。它藏在你的胃部
喊你，要你消化它。
为了入睡，从“我”
回到“我们”，从立方体
回到平面图，从雕塑回到泥。
五官变软，不再是
张三或李四。就像一滴墨
掉入墨水瓶，不分红黑。
一支箭的问题
一支箭最锋利的时候，是它
提出问题的时候：我最好处于什么状态？
A、 躺在箭袋里，但箭袋
挂在飞奔的猎人身上；
B、 搭在拉成三十度角的弦上，或者
带着呼呼的风声飞向目标；
C、 穿过一片鸟鸣，继而
箭头朝下飘飘悠悠落下去。
D、 偶然射中一头视野之外的动物，在它
的血液中继续飞，不知飞往哪里。
它不停地摇摆。为了避免碎裂，
它变软，扭曲，形如麻花。
箭头藏在皮肉中，它坚持
把自己称作“箭”。
鸟飞了，兽跑了。当然，你可以说
这个看不见鸟兽的世界叫做宇宙。
汪汪叫的人
他希望从他的嘴里跳出一只狗来
以此证明
汪汪叫的不是他本人
人多的地方，他不好意思
莫名其妙地大张着嘴巴
他就假装唱歌
汪汪，汪汪汪
他听到自己的喉咙里又发出了狗叫声
他赶紧闭上嘴巴，来到体育场
跟着大家一起欢呼
汪汪，汪汪汪
有几个人惊异地打量他
他偷偷溜进卫生间，伏在便池上
将手指深深探进喉咙里
但是他什么都没吐出来
一阵疼痛，他看见
第一节中指上有几个齿印，并微微渗血
他来到医院门诊室，医生说
被狗咬成这样，得打狂犬疫苗
失眠的姿势
女儿在他身边睡着了，她的小手
搭在他的胳膊上
他不敢动，仿佛
那个部位在发芽
他睡不着，他先后翻阅了
一部诗集，一部小说，一部文学评论
还逛了微信朋友圈
看了一段方清平的单口相声
还是睡不着，有一会
他以为怪自己姿势太僵直
于是就模仿女儿
蜷起身子，侧向一边
他也把左手伸出去
但它什么也没抓着
他只能让它搭在床沿上，悬在空中
荡来荡去，就像一只够不着海底的锚。
隐秘的花香
一个古色古香的铁制花盆架
被闲置在办公室外的过道里。
单调冰冷的地板砖上，倒映着两边
一模一样的墙砖苍白的影子。
在一条空荡荡的走廊上，这个花盆架
显得陌生，突兀，不合时宜。
它圆形的托盘静静地
敞开，仿佛一个
等着被填满的怀抱，一张
朝着天空无声呼唤的嘴巴。
每次我经过它，都要朝那个
空无一物的托盘凝望，有时
我还会悄悄嗅嗅，寻找
可能会从那儿散发出来的隐秘的花香。
父亲的遗物
父亲弥留之际，身患多种疾病，其中有
左支气管肺癌，社区获得性肺炎。
最后他终于被这些病
抛弃了。我们马上注销了他的身份证、电话号码、银行卡；
烧掉了他的衣服、被褥、毛巾；扔掉了
他吃剩的中药，他用过的电筒……
我们再也听不到他咳嗽的声音，父亲的一生
仿佛衣服上的一粒灰尘，被轻轻一下
就掸掉了。父亲死了，他的病
继续活在人间，深入世界
虚弱的肺腑。父亲渐渐被我们淡忘了
只有一阵阵撕心裂肺似曾相识的咳嗽
会让我们想起他。这些疾病
几乎是这个微不足道的人曾经存在过的唯一佐证。
片刻的宁静来自对事物的确认
继续沿河岸游荡，
一切都没变。
水还是原来的样子。我不想用
眼前的水不同于过去的水
这样的问题增加我的眩晕感。
我也乐于将河边的柳树
柳树上的麻雀，以及麻雀
在不同天气的鸣叫，看成是不变的。
一只白色的大鸟
贴着河面飞翔，停在
黑不溜秋的淤泥上。
心念一动，但马上打住，今天
我只想将白鸟当成一只鸟，将白
当成一种颜色。
我在河堤上坐下，阳光
对肌肤的确认让我相信自己
占据了一座雕像的空间。
我闭上眼睛，避免看见
歧义丛生的水中晃来晃去的脸。
绽放的方式
有一天，一个男子在河边
模仿一只白色的大鸟飞翔，跌到河里
摔伤了。他在昏迷中
被送进了医院。
他遍体鳞伤，探病的人
直接把花插在他的身上。那些花有
康乃馨，满天星，马蹄莲，香槟玫瑰。
太奇怪了，大家都说。他们看见
他伤口里的花突然变得鲜艳欲滴，仿佛
重新回到了枝头上。
一会他醒了，惊喜地大叫
难怪我梦见自己是一座花园。
你不是花园，医生一边说
一边取下花，给他上药。
不要折我的花，他请医生
再次将花插入他的伤口。他说
那是他的伤口绽放的
唯一方式。这是臆想症，医生说
恰恰是对花的幻想让许多人的伤口
久久不能愈合，对不起，
我得给你加大麻醉剂的用量。
几乎看不见的围困
在一条狭窄的河坎上，
一个悠闲自在的男子，突然
撒腿飞奔。
他一边奔跑，一边挥舞右手
和头顶的空气搏斗。
多年前我在另一首诗中
描述过同样的场景。
两次举止失常的
是同一个人。
他没有疯，不过是
走着走着，脑袋周围
突然冒出一群细小的飞虫。
它们缠住他，用一种
听不见，并且几乎感觉不到的围困
折磨他。这么多年，那种东西
一直追逐着他，让他
不堪其烦。在默默行走的人群中
只有他会没头没脑地对着天空挥拳头，
仿佛有一种我们叫不出名字的猛兽
突然在他的身上醒来了。
在山顶
从人群里抽身而退，
爬上一座山。
你的寂寞，就像一根
从炉膛里撤退的柴
独自冒烟。你用一只空杯子
畅饮天空的蓝，畅饮
地平线之外的纯净水。
你不想将自己重新点燃，
但你需要一杯真正的酒
唤醒舌头的记忆。
在山顶，你还会嗅到
人群的焦糊味，不同之处在于
这次是用废墟之上
一朵菊花的鼻子嗅到的。
来自旷野的音乐
有没有人相信，有一种投降
是为了让沙子看起来像雪一样白。
毕竟，雪比沙更容易
进入我们的梦境。
但身外之物丢得太多
又会被月光冻着，反过来
穿得暖和的人可以把一地白霜
当月光来欣赏。
说实话，我不喜欢这种
菜场小贩手中掂斤播两的美学。
我知道有一种音乐，让我们
不再计较雪与沙的区别，连自己
写错字都不计较，但坐在家中
你会突然变得像异乡人那样归心似箭。
擦亮句子
点亮一根蜡烛，摇曳的烛光
吓退了从窗子照进来的月光。
墙上的画框里只剩下
一张苍白空洞的画布。
打开电灯，只见那里出现一个洞，
仿佛来自一只眼眶的问候。
你吹灭蜡烛，来到户外
当你走在安静的乡间马路上，你看见
萤火虫在飞，你内心一动
就像另一只萤火虫的回应，微弱得
仿佛来自水底的星星的微笑。
你站住，让体内的水
停止晃动。你等待着一幅图画
出现在你正在擦拭的镜子里。
嘎嘎叫的凤凰
如果你非要把自己比作什么鸟，
也不应该比作凤凰。
谁见过这种鸟，谁知道
它吃什么？自比凤凰的人
肯定容易饿肚子，容易孤独，
动不动就对着天上的白云叹气。
乌鸦就不一样，大家都
一样黑，没有谁嫌弃谁，它一开口
人家就知道乌鸦先生来了。
乌鸦那么黑，不担心
吃坏了胃口，也不担心
另一只乌鸦抢了自己的风头。
天下有一群乌鸦，却只有
一只凤凰：每只凤凰
都只承认自己是凤凰。
如果它夜里要到桥的另一头去，没准
它会对一个黑黢黢的家伙说
请让道，我是乌鸦，同时发出嘎嘎叫。
体内的潼关
我体内也有一座潼关，老是
彤云密布，连我自己
都只能像小偷一样朝里窥探。
我听见嘚嘚的马蹄声，呼呼的
风声。最后，马蹄声
被秋风吹散了，我失去了
关于马的唯一佐证。当然，风声
有利于制造一片旷野，而旷野
有利于制造一条汹涌的大河。
要是没有激越的水声，我担心
自己过早患上老年痴呆症。
我还需要一些险峰，峭壁，需要
内心的险峻创造直立的水。这些字
不过是那条瀑布溅出来的几个小水滴而已。 |
发表于 2020-7-3 10: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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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0-7-4 05: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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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0-7-4 18:57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