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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师之道] 荷尔德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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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5-3-17 09:36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第一部分孩提与青年时期

两位父亲(1)

1770年3月20日,在内卡河畔的劳芬,约翰•克里斯蒂安•弗里德里希•荷尔德林诞生了。
  
  我不是在写传记,或许我写的是类似传记的东西。我写关于某个人,而我却只能通过他的诗歌、信函,通过其散文以及许多其它痕迹去认识这个人。我也试图用栩栩如生的语句去描绘其肖像,以此来了解他。毫无疑问,在我的描绘里,他已经是另外一个人了,因为我不可能知其所想。最多,我也只能去解读其所思。一个1770年出生的人是如何感受这个世界的,我不是很清楚,他的种种所感对我来说就是文学。我只能从文献资料里了解他的时代,说到"他的时代"时,我要么得抄袭历史,要么就得试图写一个故事:他经历了什么?对此他有什么反应?他和母亲、兄弟姐妹、朋友们聊天时都谈了些什么?在他所写的故事背后那与迪奥蒂玛所共度的一天是怎样的呢?我竭尽所能使我的叙述与现实相符。我知道,这种现实与其说是他的现实,不如说是我自己的现实。只有当我的记忆和那些流传下来的回忆相结合时,我才可能发现他,塑造他。我将辗转流传的事实关联起来,而这个关联过程则是我的独创。对我来说,他的生命在于诗歌和历史数据。他呼吸着怎样的空气,我不知道,我必须去设想。
  
  他诞生的房子以前曾是座修道院。出生一天以后,孩子就受到了洗礼。这种仓促的洗礼在当时非常普遍,因为人们害怕婴儿、也害怕母亲的生命受到威胁,于是便操心着要看到新生儿尽快被教会所接纳。他是荷尔德林家的第一个孩子,他出生时,他母亲22岁,父亲34岁。
  
  这是个显赫的家族,历史悠久,家底殷实。由于亲属之间的关系和对拉丁学校、神学院、高级中学和大学的共同记忆,那时的施瓦本市民之间的联系比现在更紧密。人们相互帮助,相互尊重,私底下也常常相互憎恶。虔信主义使人们恭顺而谦卑。接受俸禄的神职人员都是表亲或堂兄弟姐妹,因此便形成了"裙带关系"这个委婉而极富讥讽意味的词。
  
  荷尔德林的父亲,海因利希•弗里德里希来自劳芬,他也是在这个修道院里长大的,后来担任了这个修道院的"管家和神职管理员"。他在劳芬上了拉丁小学和高级中学,在蒂宾根学了法律。1762年父亲去世后,他便接管了这个修道院,尽管那时它已经不能再被称作一个修道院了,因为这个11世纪初期为纪念一个在内卡河中溺水(为什么溺水?)的少年伯爵而建的修道院早在宗教改革时就已经被世俗化,之后又被拆除了,而与之相反的是,壮丽而宽广的农庄院落倒是被保留了下来。
  
  作为院落管家的荷尔德林想必是有些自负的。他衣着奢华,过着与自己的社会等级相称或者甚至超出自己的社会等级水平的生活。他欣赏自己周围的文雅之人,并曾是个受人欢迎的主人。他单身管理了这个院落四年,其间或许沉浸在众女管家的袒护和宠爱之中。1766年他和来自克雷布龙的海恩牧师之女约翰娜•克里斯蒂安娜结为连理。从其丈夫之后不久让人为其描画的肖像上看来,她可能是个害羞的少女,因为肖像中的她看上去显得胆怯而天真无邪,只有她那双大眼睛才自然地把目光投向观察者。18岁起,她便开始了这种节庆众多而丰富多彩的生活,而这样的生活方式,她在娘家是无法经历到的。为了显摆自己的声名,丈夫送给她各种首饰和衣装。
  
  他们盼了4年才迎来第一个孩子的诞生。家里的迫不及待不言而喻,在施瓦本,亲戚们对此事也颇为上心。约翰娜受到了母亲的询问,当时,海因利希的双亲已故,但却也不乏年长的叔辈婶娘、甚至堂兄表亲常跟他开些粗俗的玩笑,可想而知,这些玩笑话都暗暗提醒他不应疏忽婚姻中应尽的义务。
  
  约翰娜的父亲不是施瓦本人。他来自图林根的一个农庄,在蒂宾根学了神学,之后先在弗劳恩齐摩恩任职神甫,然后才到了克雷布龙。而约翰娜的母亲,约翰娜•罗西娜•祖托尔却来自施瓦本最具声望的家庭之一,她的祖先有雷吉娜•巴尔迪利,也被后人称为"施瓦本精神之母",是黑格尔、谢林、席勒、默里克和荷尔德林的先辈。
  
  4年之后,弗里德里希出世了,亦即弗里茨,亦即荷尔德,亦即荷尔德勒。尽管行施洗之礼时不见得所有的教父都到场了,但这一定是一次盛大的节日。最重要的宾客之一,同时也是两位父亲的好友的高级行政长官比尔芬格那时候还在劳芬任职,后来才去了尼尔廷根和基希海姆。
两位父亲(2)    Post By:2009-8-7 17:11:00
        幸福驻足的时间并不长。尽管父亲乐观地生活着,他的生命却仍然受到了威胁。他欣喜地迎接了一个女儿诞生之后便于1772年7月5号死于中风,像家族中其他一些"中风患者"一样。那时他刚年满36,整好一个月后,约翰娜生下了第三个孩子,玛利亚•埃勒诺娜•海因利克,即"里克",荷尔德林的妹妹。年轻寡妇那种束手无策的情景是可想而知的。她整天需要面对的是眼泪和亲戚们的安慰,还要阅读那些让人无所适从的文书,在这方面,很可能比尔芬格以及她那也遭受了同样命运的寡妇妯娌,冯•洛恩施奥尔德女士--她后来带着孩子搬到了这位女士那里--也给了她不少帮助。三岁的男孩静不下来,人们督促他一起祈祷,以求得主的援助,因为信仰为约翰娜•荷尔德林求得虔诚的自我满足提供了援助。直到她生命的尽头,她都没有放弃信仰。弗里茨会说的话还不多,他安静而乖巧,只是被她的所经受的悲伤吓坏了。他听她说话,听她抱怨,而这些却都不是用高地德语,而是用方言--这一点经常为阐释者们所忽视--以后,这方言常常给他的诗行增添了几分奇特的色彩。
  
  或许约翰娜•荷尔德林老了之后还按人名和日期逐个列举过自己所失去的亲人。她本可以对她所信仰的神明产生怀疑的,但是从人们对她所知道的一切看来,她却屈服于他了。她经历了何其突然的变故啊:刚刚成为一大家子的女主人,然后一场意外的死亡就使她失去了这份财富,而这本是她一生都该拥有的财富。24岁便成了寡妇、三个孩子的母亲和一笔可观财产的继承人,除了考虑再找寻一种新的家的感觉、找寻一个新的伴侣之外,她不可能再有任何其它的想法了,因为她也只知道这些,她没有学会去想这之外更多的东西。她的父亲海恩牧师在她丈夫去世后两个月也仙逝了。
  
  她的相貌曾经一定非常迷人,年轻、"浑身透着优雅",从1767年绘制的并不精致的肖像上,人们可以看到她是如此的沉静,带着一种永恒的伤悲,也不乏寡言少语的忧郁。人们说她从来就不曾有过什么"智慧",但她的心地绝对是善良的。但是智慧到底指的是什么,这还是个问题。虽然对儿子的所爆发的诗兴,她不曾有能力去评价,但是她读过他所有的诗作,并且那她也熟悉那朗诵诗歌的声音,她一定也默默地倾听了不少激情昂扬的谈话。她不曾用隐喻去思考什么,她所想到的只是狭隘的现实,她希望他成为神甫。她所受的教育让她伺候家人,对一个女人来说,就应该是这样的,并且对她来说,神明的旨意便是法则。
  
  而现在她还住在她的妯娌洛恩施奥尔德那里,咀嚼着自己的悲恸。以后的日子里,她儿子不时提醒她不应该如此沉浸在悲伤之中。她等待着,她还没有学会等待。孩子们把她从悲伤中拉扯出来:女儿们的饮食起居得有人来照顾,而弗里茨则像所有三岁的孩子一样不停地问这问那,他拉开抽屉,撕扯桌布,不断地对餐具的安危造成威胁。
  
  就在这一年,或者在第二年,约翰•克里斯托夫•戈克第一次拜访了她(我没有见过他的任何图片。记忆长廊里的任何一个角落都没有再现出他的任何图片)。我只能根据各种描述去虚构这个人物,根据别人的语词里所投射出来的影子去虚构他,而这样的词语也寥寥无几,就仿佛他只是一个永远忙不完的人,只是那个葡萄酒商人、农民、诺尔廷根的市长和第二套祖宅的所有者,而不曾是伴侣和继父,不曾是那个受孩子们喜爱的"再生父亲"。他买下了内卡河畔那块种有果树和有围篱的草地,年少的弗里茨便是在这里第一次眺望了自己的故土。母亲再婚时,荷尔德林4岁;10岁时,第二位父亲也去世了。书上是这么写的。
  
  男孩从不认生:在劳芬时,戈克曾以叔叔的身份出现,而现在他却突然成了父亲,取代了另外一位、那位荷尔德林不再能回忆起的父亲,取代了一幅图像,一幅荷尔德林为了借助两位父亲的形象与强势的母亲形象相抗衡而在以后将说服自己相信其存在的图像。
  
  约翰娜认识了戈克,因为他是丈夫的朋友。丈夫和比尔芬格也是朋友,有一段时间他们曾经一起在诺尔廷根经营一家葡萄酒店,她认识他。她很了解他吗?或许在她的第一任丈夫还在世时她就对他颇有好感了。或许他不是那么傲慢自大,而是稍显谦和,而她则曾暗地里把他们进行了比较。戈克可能参加了荷尔德林的葬礼,那之后,他很快就去探望她了吗?他给她以安慰和建议了吗?抑或他退到了一旁,让比尔芬格去扮演了这个恩人的角色?
之后在适当的时候,他造访的次数应该日渐频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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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3-17 09:36 | 只看该作者
他跟两个女人聊天。你好,冯•洛恩施奥尔德夫人。你好,荷尔德林夫人。
  
  他还带来了些小礼物。
  
  他跟弗里茨一起玩耍,他曾打量着摇篮里的里克,并不断惊呼她如何健康地成长着。
  
  他肯定不是偷偷溜进这个家门的。
  
  1773年在劳芬的某个时候,他应该问了她,是否愿意做他的妻子。
  
  她应该考虑了一段时间,谁都不可能在那么短的时间内就跟回忆说再见。
  
  或许比尔芬格托人介绍了。
  
  好的,她说,好的,这样也好,这样应该是最好的了。
  
  在这样的谈话中人们无法确定自己的爱情。
  
  来自海尔布隆地区的戈克和约翰娜•荷尔德林同岁。按今天的理解来说,他们在结婚时都还年轻:26岁。当然,她已经是3个孩子的母亲,迷惘而多疑,因此她也非常注重对财产的确认,以便能够分别占有夫妻财产--这样一来,接下去家里就没什么可让人操心的了。此外,戈克精干的办事能力也使人信任。
  
  我在这里讲述一个生活,一个已被无数次讲述的生活,一个自己诉说着的生活,但它也有缄默的时候。数据被收集并汇编成如此。我查阅资料,找到答案,但是当上面说,1774年6月30日戈克在诺尔廷根购买了内卡史泰格街边的瑞士院落时,我想起了自己曾在诺尔廷根生活了13年,比荷尔德林还久,而我所知道的瑞士院落是一所中学,只是名字一样,却不再是资料上所描述的一样,不再是"一个有着雄伟的房屋和地窖而相当壮丽的庄园"了--那时,我每天路过那里,那是一栋高大的房屋,仿佛市教堂一般建于岩石之上,包裹在花岗岩之中的地窖应该还在,而露天的阳台以前应该是花园或者庭院。戈克为此应该花了4500古尔登(如果换算的话,约合7万马克)。
  
  我所知道的瑞士院落就是这样子的,但是他所熟悉的它却是另一个样子。
  
  奇怪的是,人们几乎看不到他的孩提时候。对于早年的梦境,荷尔德林在以后的日子里没有机械地重复提到,最多他也是对它们进行了艺术提升,把它们带入了幻想之中,而在这样的幻想中,这种简单的背景也变得苍白了。他正是其中的一个,他是三个孩子中的一个,他绝对不是负担,但却不断地让人操心。周围发生的事情对孩子们来说也都无所谓,只是偶尔在父亲的评论中会被略微提及。父亲必须为地方的财政奔波劳累,他也咒骂那些政府官员并操心着自己的生意。
  
  孩子们也已经习惯了有戈克的存在,有时候母亲带他们去诺尔廷根,而他们必须呆在洛恩施奥尔德婶婶那里。约翰娜一定是在搬到诺尔廷根之前不久才跟他们说的:戈克叔叔要成为你们的父亲了。
  
  "继父",这个宣告改变了这个男人。男孩曾跟他一起玩耍,曾为礼物而感到高兴,但是对这位殷勤的访客他是怎么想的呢--这就是戈克叔叔。而现在他取代了另一个人,那个影子,那位"真正的父亲"。他一再从母亲的回忆中走出来,直到母亲也开始面对现实,对"以前"的叙述也变得越来越少。他固执地抓住"真正的父亲"不放。
  
  正是秋天,可能约翰娜又一次带着孩子们穿过了修道院的庭院,人们充满敬意地相互打招呼。
  
  他第一次旅行并永久地离开了一个地方。他将习惯于别离,习惯于对不断的新鲜而陌生的事物的畏惧。马车向前行驶,天还早,这一整天人们都将在路上度过,另一辆车已经把家用器具都运往了诺尔廷根。几天之后,10月10号,约翰娜就要结婚了,那时所有的东西都必须在新房里摆放整齐,或许是她的朋友比尔芬格去接的她。
熟人们带着离别赠品来了,他们走在马车旁挥手示意。在这里,她曾以一种何其大的热情开始了生活,她心里轻松了,又可以生活下去了。
  
  这是一个与我的童年不一样的童年,一切都不一样。当他想到离开时,这个离开与我所想到的是不一样的,他想到的是漫游、骑马者或者马车的乘客。当他触摸他的衣服时,他所感觉到的与我所感觉到的不同,它们更紧绷、更粗糙,他不知道这些。当他说暖和的时候,他所看到的热源与我看到的不一样,对于他来说,光也不一样。当他说起街道的时候,他看到的街道也与我看到的不同,街上住着不同的人,不同的人在上面行走和经过。
  
  我必须把自己设想成这个孩子,我必须塑造这个孩子。如果1777年时一个人说,他现在正过了内卡河走进草园,那么我知道这条路,沿着内卡河边的窄地下去,但是那道大门却已经不复存在,并且桥也是另一个样子了。那时,内卡河边的窄地上没什么房屋,也没有我记忆中的比如50年代的豪贝尔书斋或者那栋老式的木框架房屋,那里面有一个电器商店;内卡河边的那条路我还能想象出来,但是那时候也还没有我记忆中存在的堤坝和发电厂。
  
  如今,在城市对面的内卡河畔那个大花园曾经的所在地上,人们建了房子,通往内卡豪森的柏油路把这块地区分成了两半。但是我仍然能够从自己那不再清晰的回忆里拼凑出这个花园:战后不久,我们经常在那里的一块大的荒芜场地上玩耍,杂草有膝盖那么高,在灌木丛中,我们找寻醋栗和红醋栗。
  
  他艰难地把诺尔廷根当成了自己的家。他渐渐熟悉那些陌生的人们,他跟比尔芬格很熟,有时候会和他以及继父一起坐在酒窖里,呼吸着潮湿的石头散发的湿气、木材、硫和酒的酸气的混合物。他非常喜欢倾听这两个男人的谈话,他们不断地计划着什么。此外,对父亲出入于市政厅的议会议长办公室,他感到十分自豪。有时候他牵着父亲的手穿过市场广场,那是那口水井,不,那不是那口水井。回忆又一次把我们分隔开来,而这一次我们间的距离仅仅是几年之久,我们两个人都看到了那口水井。因为20岁便作为蒂宾根神学院学生的他曾给他母亲写信说,他愿意继续从事神职生涯,这么说只是为了不使她心烦意乱,尽管这么说违背他的意愿。他因此知道了这口水井,并听说了它是在什么情况下才被放置在这里的,知道了它是在柯尼克斯布龙浇铸而成,锻钢是由装配工艾泽伦安装上去的。这些都属日常谈资:你认识上博伊兴根的那个厨师吗,你知道吗,那个管风琴制造者,就是他帮那口水井镀了金。
  
  现在,我们两个都想起了这口水井。
  
  没有男孩7岁时的图片,直到16岁他才有画像。如果是今天的话,我们会有一大堆的照片。那样的话,荷尔德林家、戈克家也会像其它家庭一样拍摄自己的家庭编年史。那个小男孩,角落里最小的那个就是你。那个男人笑着,为了让自己年迈的母亲感到高兴。
  
  他经常下到花园中去,那儿是他自己的天地。按说虽然他完全可以肆无忌惮地疯玩,但是他却常常一个人安静地呆着,而花园最易成为他的藏身之所。把里克带上,母亲喊道。有时候他能想方设法地不带妹妹而一个人出来,必须带上里克时,他让她坐在身后一个小车里,拉着它走。他扮演马匹,或者骑马者,或者邮差的角色。他跟里克说话,却从不期待任何答案。那时候就已经有人发现他的伶牙俐齿了。他一会儿跑,一会儿又慢慢地拖着腿走,就仿佛他已是位蹒跚的老者。人们都认识他,戈克家的孩子,市长的儿子。
  
  他身材娇小,甚至可以说瘦弱。后来,人们证明他有着宽阔的肩膀。
  
  他有着棕色的眼睛,棕色的头发。
  
  他的额头高而平。
  
  下唇向上翘起。
  
  每张画像上都画出了他结实的下巴上的凹痕。
  
  在我的想象中,他是苍白的,有着白蜡般的苍白皮肤,这与其他的男孩正好相反。
  
  但是我不想把他描述得过于娇弱。
  
  注意你的衣装!海恩外祖母在他背后喊道。
他非常爱干净,但是当他沉浸在玩耍当中时,很快就会把青草的痕迹弄到马甲和齐膝短裤上去。他脱下搭扣鞋和棉袜。他用棍子拍打高高的草径,他躲藏在河边的草地里,像一只邻近死亡的鸟那样叫唤,使里克感到害怕。安静点儿,坐着别动,我在这儿呢。
  
  他在那里,仰卧着讲故事,把云朵想象成各人物形象。有时候故事讲得如此精彩,以至于年幼的妹妹也会倾听一会儿。他就经常这样躺着。起初,他只看到了天空,然后是"山脉"、阿尔布陡坡、苏西山、诺伊芬市和特克堡、城市、岩石上的教堂,那下面滑落的一排排房屋、内卡城门,那座桥:他就是从那座桥上过来的。
  
  他将会回忆起这些日子,尤其是当他回家时,当他不知所措、"无所事事"时。而这些回忆并非什么伟大的回忆,"因为我还是孩子",我只是回家心切,"沿着缀满鲜花的熟悉小径,/去探望故土和美丽的内卡河谷。""我说了些蠢话。这就是喜悦。"
  
  喜悦?重新找回旧物的喜悦,重新找回那些他的记忆所能捕捉的人物和环境,尽管孩子对这些东西的经历可能是另一个样子。每一次,他都真正回到了家中,有人欢迎、伺候他,并且没有人强迫他变成另外一个更伟大的人。
  
  母亲坐在朝着内卡史泰格而开的一扇窗边,这几乎是个看台一般的窗户,她从这里向底下城墙边的房子望去,向内卡城门望去。她喜欢看那些满载的牛车吃力地爬上小山丘的情景。她可以听到农民的吆喝声,能听到车轮碰击地面时发出的哒哒声。她的母亲,海恩外祖母常常就坐在她旁边。一个女仆把弗里茨推进房间,他满头是汗,显得很狼狈,但眼睛里却闪着洋洋得意的光芒。他捉了些金龟子放在女仆们的房间里,据说把她们吓得惊慌失措,而小淘气却还为此欢呼雀跃。祖母差一点就大笑起来,但是她克制住了,因为她的女儿正非常严肃地责备小男孩:你脑子里尽是那些胡闹的把戏,你就不能消停点吗?要我整天骂你吗?还是要我告诉你父亲?他摇摇头回答说:您不能惩罚我,只是因为开心才这么做,非常简单,只是因为开心。
  
  他盼望着白桦嫩枝节的到来,克莱姆教长把这个节日说成是人类友谊和上帝之爱的节日。那时候会有小白面包、果子酒和甜甜的苹果汁。女孩们会跳起轮舞,教长则会发表关于博爱、上帝之爱和每日善行的讲话。姑娘们手挽着手一起歌唱,大一点的男孩们则爬上白桦树,从圆圈中挑选自己的胜利品。他们在内卡草坪上玩耍,父亲不断地跟人打招呼,家里有"自己的桌子",并在那里接待客人--这些活动一直持续到晚上,"请再给我半个小时吧",而当夜幕开始降临时,女仆或者祖母就会把他带回家。
  
  6岁起,他开始上拉丁小学。我仍然可以走在这条路上,我也走过很多次,每次当我想从市场街去内卡史泰格抄近路途经"庭院"时,走的都是这条路。那时的许多房子,如今都已不复存在,甚至胡同的走向也发生了改变。但是就算是按照1830年那时候的城市地图,我也能够轻松地分清东南西北。
  
  天还很早时,他就必须去上学了。起初的几次都是妈妈或者一个女仆送他去的,虽然让他自己去也没问题:我一个人就行。他不必沿着内卡史泰格走下去,而是穿过花园,从后门走。一条小胡同通向教堂街。胡同弯弯曲曲的,很窄。夜里安静的时候,墙壁上会回响起脚步走在铺着石子的路上的声音。我童年时,这里曾是市监狱,而在他的时代,还没有监狱。我想,那时候这里应该是一家农户吧。从这里他就可以看到市教堂了,圣劳伦丘斯教堂。人们或许还向他讲述过,那之前的三四十年左右,还有一个城堡紧挨着这所教堂,那是一座巨大的建筑,它有四个角楼,还有一个美丽的内庭。它已经被拆毁了,他走过那拆毁过后留下的空地。人们种了栗树和菩提树,这些树我也知道。对他来说,这些还是些年幼的树苗,还被树桩支撑着。学校就在教堂方向不远处,也在岩石的边缘处,所以要穿过小学去往教堂街的话,就必须途经一个楼梯间。小学是9年前才新建的,在它旁边的一块间隙上是总督府、酒窖(对我来说,这里则是州议会)和市文书处(我年轻时曾作为记者在那里的地方法院呆过,报道一些关于偷窃、窝藏犯和流浪汉的案件)。他喜欢学校和教堂之间的这个区域,夏天的时候这里很凉爽,人们可以在这里尽情玩耍。
他是个听话的学生,他所必须学的跟我不一样。6岁时他就开始背诵希腊、拉丁和希伯来语词汇。老师试着教会他哲学和神学,这是令人无法想象的课程。克拉茨老师对他很满意,人们料定他会去上神学院,去教会机构。他应该成为牧师,他的父母希望他成为牧师。
  
  下午则由克拉茨之后的市第二牧师即副主祭纳塔内尔•科斯特林向他继续传授知识,这属于私人补习,科斯特林要帮他准备州考试。起初他有些害怕这位副主祭。他被父亲叫到了房里,父母正跟一个胖胖的男人坐在圆桌旁边喝着葡萄酒。父亲招手示意他过去,他犹豫了,这似乎是个很庄严的时刻。你别害怕,不会把你怎么样的,科斯特林说。男孩慢慢地向桌边走去的时候,母亲说:他就是有些胆小。他坐下,等待。戈克从杯里小口抿着酒,看着他的继子,男孩不怕他这样看自己。注意听,戈克说。他的许多话都是这样开头的,他已经习惯了被人们倾听。注意听,你虽然上了拉丁小学,并且克拉茨老师对你来说也是个好老师,但是因为你还要去蒂宾根教会学校,这还不够。你明白吗?孩子点点头。他什么也不明白,但是最好还是说他明白了。
  
  这位老师每周来给他上两次课,分别在星期二和星期四。为了让他们不受到任何打扰,人们专门给他们安排了一个房间。我们的奥林匹斯山,科斯特林说。每次踏进这家的门后,他总是先拜访一下约翰娜。他们谈论这个男孩的天赋,谈论他的进步。人们会给他倒上一杯葡萄酒,而他三口就喝完了。然后,早已在隔壁等候的男孩被叫了出来。我们不想错过什么,科斯特林说着,在约翰娜面前鞠一躬,并把孩子拉到自己面前。
  
  天气暖和的时候,窗户则是敞开的。老师说话,朗读,询问。可以听见庭院里的声音,但它们却没有使他转移注意力。科斯特林阐释基督的话语,他是路德教学者本格尔的崇拜者,有时候他变得极度兴奋便把自己的学生拉到身边,眼里噙着泪。
  
  谁向我们证明上帝的存在?
  
  耶稣基督。
  
  为什么?
  
  他是上帝为人类所设的抵押品。
  
  他说:上帝的抵押品,而问题是,他是否理解他所说的词,它是否只是他靠死记硬背而学来的词,科斯特林要求他背诵的那些词--抑或他真的考虑过"抵押品"到底意味着什么,也许他第一次听到这个词的时候曾经问过老师:这是什么意思?
  
  醉心于词语、喜欢反复咀嚼词语并只因此才感到快乐的科斯特林没有耍什么花腔,而是答道:一个抵押品就是一个用来抵押的东西,不,也不是,你知道,我说抵押品时,指的真的是抵押品,一些用来代表另一种价值的某种东西,但是这里所说的抵押品又已经超出了这个含义,我们用它来打比方的。所比喻的就是一个"可见的符号",一个"可触摸到的明证"。我们要看的是这第二种含义,这是它的含义,只有这才是它的含义,亦即,耶稣是上帝存在的一个可以触摸到的明证。
  
  是的,他说,是的。他豁然开朗,这样的解释对他来说简单易懂。有时候他会突然燃起这样去探究语词的欲望,这样去把握它们的灵魂和肉身。
  
  前提是,科斯特林不要总是打断他的幻想并让他背诵课堂学习的内容。Ille,illa,illud。
  
  他慢慢地喜欢上了这个严厉的男人。他悄悄地把他和戈克进行比较,和想象中的第一位父亲的图像比较。这些想法交织在一起,父亲的形象由此变得极为强大,已经又成了"象征物",其高大和亲切的程度显得不真实。"一直以来您对我所表现出的无比亲切和友爱",15岁的他将在他从邓肯多尔夫写给科斯特林的信里说,"以及还有一些可能让我产生类似感觉的事情,您贤明的基督教漫游,使一股对您的敬爱之情在我心中油然而生,以至于,坦率地说,我只能把您当成自己的父亲来看待。"当成哪样的父亲?是"引路人"、"支助者",还是"挚友"?
上面的话是他在继父去世5年后写的。
  
  他以自责的方式来取悦自己的支助者。
  
  "我曾摇摆不定。"他说,每当他想当个聪明人时,他的心就变得狡诈而险恶。他说,他不能容忍自己周围的任何人。他说,如果他抗拒自己这种与人为敌的性格,这也只是为了取悦于他人,而
  
  并非为了让上帝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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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3-17 09:36 | 只看该作者
他9岁,由于很小的事情,他就会被意想不到的愤怒冲昏头脑:他因此而颤抖,紧攥拳头,他全身心紧绷,脸上充血--他发脾气了,外祖母海恩说,在这种情况下,只有她还能最先制住他。他在葡萄酒店里的储酒圆桶之间玩耍时,一个伙计嘲笑他说,像他这么瘦弱、纤细的小家伙一辈子也不可能举得起这样一个小圆桶,这么说的时候,他还挑衅地大笑。孩子勃然大怒,毫不迟疑地向这个男人冲过去,对着他用拳头一顿乱打,最后还在那人的手上咬了一口。闻讯而来的父亲把他揍了一顿,结果当然是小家伙不思悔改,吃午饭时不论别人怎么叫他,他也没有在饭桌边出现。
  
  你太狂妄了,科斯特林说不是这样的。你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因此而会做出一些对他人不公的事情来。是他们对我不好,我才发脾气的。弗里德里希,你要学会控制自己的情绪。只有他把他叫做弗里德里希。我办不到。不,你可以的。作为一个真正的基督教徒,你应该学会这么做。我是基督徒没错,可是我办不到。因为你总是想比别人做得更好。不,不是更好,只是不一样。可能他就是这么跟科斯特林说的,不再固执,而是带着一种孩子的自信。他知道自己能跟科斯特林这样说话,他不仅仅只是"支助者",同时也是个同谋者。他传授给他一种知识,使他有异于他人,也有异于他的继父,只有科斯特林能与他同感。我想,当他第一次在卡尔布家当家庭教师时,他想到了科斯特林,想起了他的"教导",他友好的严厉,并且他试图模仿科斯特林;或许是儿时与这位聪明的男人相处的经历让他也走上了家庭教师的道路:他想跟第三位父亲一样,成为一个全知者。
  
  有时候学校的功课已让他十分疲惫,以至于他跟不上科斯特林所教授的内容。他没有因此责难他,而是说:我们唱歌吧。他们一起唱了一首青泽恩多尔夫的战歌。
  
  这使人清醒而精力充沛,科斯特林说。
  
  过了十岁后,父母让他去上钢琴课,他们惊叹于他的乐感。他顺带学了吹笛子,之后又同样轻松地学了拉小提琴。
  
  你也可以给我演奏笛子,科斯特林说,音乐使人精神抖擞。
  
  当听到师徒一起唱歌时,母亲说:他们现在又很开心了,弗里茨又感觉很好了。1775年8月她喜得第二次婚姻中的第一个孩子:多罗特娅(几个月后夭折)。外祖母把他从父母身边支开了,说是现在他不能留在那里,把他交给了一个女仆看管。这个女仆经常哼哼唧唧一些奇怪的句子,说什么现在这个可怜的女人要遭罪了,希望接生婆手脚麻利。男孩听到房间里传来几声喊叫声,他害怕母亲出什么事情,想溜出房间,却被女仆一把抓住了衣裳。他一直呆在房里,直到祖母回房间里告诉他,他有了一个小妹妹,一会就可以去看看她。
  
  那之后一年,卡尔出生了。
  
  这些在他的头脑里没有变成图像,科斯特林的语言把这样一些接近生活的现实熔化进了公式里。他的语言有净化的功能,使思想变得虔诚,他就是这样学到这些的。这短短的几年,平静而充满"男孩的快乐",他将牢记于心;在他后来看来,在这些日子里不存在任何阴影,并且丝毫也感觉不到母亲的忧郁。这些日子以一场灾难告终。1778年那个寒冷的冬天来得很早。内卡河铺上了坚固的冰面,他经常跟朋友一起玩耍,他们找寻完全变了样的新景致,他们从冰面上向上游滑行到施泰纳河河口,滑冰、坐雪橇、互相碰撞,有时会大吼大叫,他们躺在冰上,仔细倾听冰面的动向,倾听那令人毛骨悚然的嚓嚓和隆隆声。
  
  11月底,冰面开始融化。他们听到它发出劈里啪啦的破裂声,冰块被上涨的河水推动着堆积在一起。夜里他们来叫父亲的时候,他醒来了。据说内卡河水漫过了河岸,低处的城市被淹没了,草原的围墙也有部分被洪水卷走了。
  
  就在那儿呆着,母亲说,你也什么都做不了,你会把命给送了。
  
  戈克说,她不应该这么冒失地说那些话。他必须想到城市的安危,这才是他的职责。
  
  男人们在庭院里集合了,他们激动地说着话,相互通知最新的消息:
  
  现在水已经蔓延到狗儿胡同了。
  
  贡泽尔的马匹被洪水卷走了。
  
  他走到窗户那里,试图轻轻地打开百叶窗。它们在铰链里发出尖锐刺耳的声音,所以他放弃了。他通过木材里的缝隙窥视,必须站在一条板凳上。风声很大,就仿佛有无形的波浪在相互摩擦。男人们都聚集起来了,扛着长长的梯子和绳索。一个男仆把马拴在马车前。祖母裹在围巾里跟在他们后面跑了一段路,但是一会又回去了,在庭院里变成了一个巨大的影子。很久没有下过雨了,云朵开了,幽灵般的月亮发出模糊的光。
  
  他的一个小学同学,格奥尔格•劳特巴荷第二天说,他和他的父亲爬上了教堂的塔楼并因此能够看到内卡河上的桥是怎么断裂的。
  
  他只是听到了而已,巨响再次把他从睡梦里惊醒。那是前所未有的噪音,他睡眼惺忪,以为是天塌下来了。他叫妈妈,她没有来,他跑到门口又叫了一遍。这时,海恩外祖母来了,把他带到了她房间里,那个散发着苹果味道的房间。
  
  这只可能是那座桥。噢,天哪,她说,但愿戈克不会出什么事。
  
  天亮很长时间后,人们才把他送回家。他已经筋疲力尽,不能靠自己的力气走回家了,他们把这个男人搀进了家门。他的衣服湿透了,几乎失去了声音,据说他必须不停地喊出命令。人们也避免了最糟糕的事情的发生:没有人因此而丧命。
  
  他在床上躺了三个月,忽冷忽热,用他那微弱的声音说着胡话,他们一次又一次地围在他身边。外科医生每天都来看望他,给他垫上敷布,为他放血,这么"严重的胸腔疾病"可开不得玩笑。克雷姆教长也几乎每天晚上来做客,安慰一下女士们,跟病人说几句话,说他应该照顾好自己。他明显地开始康复了,他不久就又可以去工作了,当然,要在顾及自己健康状况的前提下。
  
  人们应该给他读圣经。
  
  把卡尔带来,我想看看他。
  
  弗里茨和里克站在大床的床头,平时他们都不敢进卧室。
  
  约翰娜几乎成了哑巴,甚至也不再跟她的母亲说话。弗里茨尽量避免与她单独相处,他下午与科斯特林和克拉茨呆在一起的时间就更长了,为了毫无任何遗漏地把州级考试准备好,克拉茨也来家里给他上课了。
  
  拉丁语。
  
  希腊语。
  
  希伯来语。
  
  宗教。
  
  辩证法。
  
  雄辩术。这些日子里,约翰娜•戈克为她的第二次守寡做好了充分的准备。没什么能安慰她。我知道,他会死的,她对试图给她希望的母亲说。她放弃得太快、太轻易了。如果她都没有了生命力,这个男人又怎么可能有生命力呢。看到她,长子便感到恼怒。他想起在劳芬的最后两年,想起母亲经常整天坐在房间里的桌子旁,眼里噙着泪,轻声念着祷文,一副对厄运再了解不过的模样。他不喜欢她这样,他害怕她这样:害怕她那任何时候都想哭的样子。里克试图成为母亲的样子,处处模仿母亲,她就仿佛"生长在湖边",她总是背着手,自己跟哥哥耳语说。别太夸张了,里克,他严厉地训斥她道。他想对母亲说的话,他都告诉妹妹。
  
  戈克在煎熬中悲惨地被销蚀,就仿佛他的气息被慢慢地夺走了一般。放血尤其使他更为虚弱,已经变得寂静的房间里可以听到他的所有叹息。已经很糟糕了,科斯特林说,继续学习,弗里茨,Dormire的命令式怎么念?
  
  1779年3月13日,戈克去世,他刚过30岁。他被垫高了躺着,全身僵硬。孩子们被带到他面前。跟你们的父亲告别,母亲似乎沉浸在她自己的悲伤中,心不在焉,而孩子们的无助对她来说宛若无物。比尔芬格又来帮忙了,科斯特林、克雷姆教长以及地方议会议长也来帮忙了。她被好心人和朋友们包围着。
  
  通往十字教堂的墓地的路不是很远。教长在坟墓边发表了讲话,弗里德里希没有听他说了些什么。天气晴朗,几乎已经热起来了。许多亲戚都来了,他们把他拉到身边,用手抚摸他的头,他更愿意一个人呆着。他对继父很尊敬,甚至谈得上很爱他。但是他始终在他身上寻找着生父的影子,那位"真正"父亲的影子。后来他描写生父的葬礼时这样写道:"葬礼队寂静蜿蜒前行,/火把之光照亮可敬之人棺椁……当我还是个蹒跚瘦弱男童,/噢,父亲!亲爱的亡灵!已失去了你。"那时他两岁,因此他一定未被准许参加葬礼,他们把他放在床上,由一个不甚相关的女人照看着。但是那之后他们向他讲述了这葬礼,可能是母亲,她沉浸在这样的别离之中一遍又一遍地给他讲述,直到他自己仿佛身临其境般地看到了这葬礼的过程一般。
  
  他常常去墓地看望戈克,但是却从未在那里停留过,那里只是他步行穿过城市去郊外的必经之地。在老的墓地上他发现了约翰纳斯•荷尔德勒议长的墓,他曾是生父的前任。
  
  他顺从女人的理家方式,在母亲的辖地上过着深居简出的生活。他把几位父亲的形象保存在想象里,对他们进行或隐秘、或扩大的处理,让他们成为支持者、指路人,使他们不断以受到钦佩的朋友的形式再现,或者使他们在语句、诗歌的世界中精神化,在这些父亲的王国里,母亲们很少能够追求到什么。
  
  而现在,她们却实实在在地存在于他的周围。她们管理着现实世界,她们计划并商谈着未来,人们可以信任她们。她们那强忍的伤痛转移到了他身上,变成了一种持久的、"倾向于悲伤"的情绪。
  
  不论她们怎么试图去影响他的生活--而每一次回家也都是一次奔向母亲港湾的逃亡--她们对他生活的影响都微乎其微,父亲们的影子更为强大。
  
  他并不把希望寄托在女人们身上,相反,父亲去世后,他终于找到了自己"天真"的"玩伴们"。这使得外祖母要费很大力气让他恪守规矩,或许科斯特林也曾警告过他:你不能这样做,弗里茨,你已经有你该尽的义务了。他有义务,但他忘记了它们,在学校里他赢得了尊重。
  
  您仔细听着,他对约翰娜说,这让她想起戈克特有的腔调,而男孩却无意地模仿着,您仔细听着,学校里有个新来的,一个叫谢林的,他来自邓肯多尔夫,是科斯特林副主祭的亲戚,他也住在科斯特林家。这个谢林真了不得,异常活跃,他比我们中的任何一个知道得都要多并因此也有些自负,走到哪里都趾高气扬,自吹自擂,可是他却跟我是朋友了。如果您不反对的话,妈妈,我想有时候把他带到家里来。家教先生建议副主祭先生直接把他当成一个奇才。
  
  谢林引起了同学们的愤怒。他似乎想用自负来保护自己,以掩饰自己作为新来者的恐惧。休息时间里他一个人在旁边呆着,一副哲学家的模样。他立刻引起了荷尔德林的注意,他感觉到了他的恐惧,他的孤独。但是没有人愿意跟谢林交往,尽管老师们都鼓励大家这么做。他显得不正常,但是在课堂上,他却大放光芒。他的水平在所有同龄人之上,不久后就被升级了,这使大家更加觉得受到了挑衅。
一个自作聪明的人。一个爱胡思乱想的人。他们忽视他的存在。直到他们再也无法忍受这种沉默而以强有力的进攻打破了这种沉寂。他们围
  
  着这个高傲的人,他们打他。这时候,"这个荷尔德"插手了。他站出来"反对其他人,反对那些喜欢欺负比他们年轻很多的男孩的学生们"。你们疯了?家庭教师发现以后这么说,他和谢林的父亲是朋友。
  
  我们才不管这些。
  
  这个老成的少年就这样成了他的朋友,并头一次不再只是对自己大吹大擂,而是也学会了倾听和询问。人们管他们叫一对搭档,矮个儿和高个儿。约翰娜永远也不可能完全接受谢林,在她看来,谢林就像一位年迈者,身上没有一点孩子样。当他们谈起希腊的众神,幻想荷马所描写的景色时,荷尔德林没有觉察他们的年龄差距--两个内行的陌生人。
  
  你怎么老是跟那个家伙来往?
  
  因为他需要人保护,他非常孤单。
  
  你没必要总是给自己添加些责任!
  
  你就别笑话我了!
  
  尽管与荷尔德林的交往使这个孩子稍有改变,但是他却仍然惊人地求知若渴。
  
  两年之后,克拉茨也宣布自己无力再继续传授他其它知识了。谢林离开了诺尔廷根,荷尔德林将在蒂宾根的修道院学校里再次遇到他。留下吧,不要这么不知满足。除此之外没有什么能够使我快乐。父亲来接这个男孩走,并自豪地同科斯特林一起在戈克参议夫人家招待宾客,
  
  尝葡萄酒和果子酒。当他们穿过内卡城门时,荷尔德林还跟在他们后面跑了一会,
  
  边跑边向小谢林招手示意,就仿佛他已经是自己的一个朋友了。用不了多久,他就要跟母亲、兄弟姐妹和这个家告别了。他通过了斯图加特的州级考试的第三次测试。他还要考一次试,但是这并不
  
  使他担心。他不再只是申请人,而是一名预备生了。科斯特林和克拉茨都觉得他是最好的,但是母亲却一次又一次地问自己和荷尔德林,所受教育是否足以让他满足学识渊博的先生们的要求。临近考试时,也就是去斯图加特的前一天,荷尔德林因为内心的紧张无法再自控,而以往总是能够顺利地使他安静下来的科斯特林这次却宽容地让他发泄自己的不安情绪。
  
  我明白这样的状况,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在旅行车上时他已经安静下来了。车里有几个考生和他们的父母以及克拉茨,他陪着他们,并不时提醒他们要为学校争光,他说,关键是,如果只是交了水平一般的拉丁语和希腊语考卷的话,法贝尔和拉乌不会在第二次考试中表现得有多出色。他们自得其乐,除了比尔芬格之外,所有的人都知道这次旅行和接下来的程序。
  
  街道向上朝着沃尔夫史鲁根延伸之前,男孩们已经从车上跳了下来推车,帮助这些已经精疲力尽的马匹,并忘记了等待他们的将是什么。那是1783年9月8日,他们面临着为期三天的考试。对于考试的各种恐惧是可以进行比较的,我告诉自己,某个人,或者另外一个人都已经快感到身体不适了,并且有人突然变得歇斯底里。他坐在自己的同学中间,他旁边是谁?或许是克拉茨,因为他欣赏他,并且作为家庭教师,他对他来说很熟悉,抑或是约翰娜?左边是新来的考生,比尔芬格的儿子卡尔•克里斯托弗,荷尔德林安慰他道:这一切没那么糟糕,相信我。
  克拉茨考问他。
  
  我没必要考你的希腊语,这一门你是第一名。
  
  到目前为止是,他说。
  
  你是一个十分悲观的人。
  
  他倚回身去,我让他回忆起他的第一次旅行。他经常旅行,他享受着对未知世界的恐惧。他们一起去了勒士高的祖母和姑妈那里,母亲、海因里克和他,在花园里,他们可以玩自己喜欢的游戏。那是3年前的4月,他们被娇宠溺爱,可以为所欲为。人们塞给他们小饼干,有一阵子,他因此感到恶心。
  
  明天我们去马克格勒宁根,母亲说。
  
  那里远吗?
  
  据说走路去刚刚好。
  
  结果又是很远的地方,他跟在母亲和妹妹后面无精打采地慢慢走,并生着闷气。
  
  弗里茨,你应该向里克学习。
  
  我才不要呢。
  
  那就闭嘴走路。
  
  他们又受到了盛情款待,在房子里和其他的孩子们一起玩耍。母亲和福尔玛叔叔、姑妈以及其他大人聊天,其中有一个总是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的牛皮大王,人们告诉他,这是书记员布鲁姆。这个人装作一副自己很重要的样子,他悄悄地对母亲耳语道。他只是需要这样做,她也耳语着回答道。午餐时他们坐在一张大桌子旁边,无须保持沉默。福尔玛叔叔讲着来自高层机构的滑稽故事供大家逗乐。
  
  他听到他们是怎么谈论他的:跟他的年龄相比,这孩子太严肃了。说到底,弗里茨已经不得不经历了很多糟糕的事情。他应该成为一名牧师,母亲说。他在学校念书成绩怎么样?他学得很好,人们甚至可以称道他的希腊语。是的,有了科斯特林副主祭的支持,还怕什么!我想叫他什么都不差。总的来说,他也还只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孩子。他没有生病吧?他的皮肤那么苍白?他的皮肤生来就是这个样子。
  
  因为下雨了,他们和福尔玛的孩子们回到了屋里。别把自己弄得脏兮兮的。他们爬到横梁底下藏起来,聆听来寻找他们的"乡村警察"的呼吸声,当灰尘使他们禁不住咳嗽或者打喷嚏时,他们便大笑。该回家了!有人喊道。再玩一会儿。再玩一小会儿。我们必须出发了,否则的话回到家该是夜里了。福尔玛姑妈抱怨说,现在他们在上面一定弄得脏死了。约翰娜•戈克生气地说:雨水会把孩子们脸上的脏东西给洗干净的。她对自己儿子的那种坚决反抗的态度感到惊奇。这种鬼天气里我一步也不走,他说。没人会这样跟自己的母亲说话。但是事实上就是这样。事实归事实,但是他必须要对自己的父母礼貌。福尔玛一家人都劝约翰娜•戈克,最后她决定和孩子们一起留下来过夜。孩子们相互拥抱,这样就对了,这样的话就可以再玩一会了。他可以和表兄睡一张床了,他们都一直在相互讲一些"乱七八糟的故事",直到他们的眼皮自己合上。第二天一大早,他们就离开了,因为天气仍然没有好转,母亲租了一辆马车。福尔玛家的孩子们还跟着马车跑了一段路,还有那个书记员,他那毫不掩饰的好奇目光使男孩感到生气。我不喜欢这个人。安静点,这样说可不对。他闭上眼睛,想道,旅行应该没有尽头,就应该这样一直走下去。你睡着了吗?没有。对布鲁姆书记员来说,戈克参议夫人的拜访绝对是个爆炸性新闻。他在他的日记里记下:"上个星期六,丧夫的戈克夫人,携其二子,他们是她与现已过世的第一任丈夫所生(即劳芬修道院的神职管理员荷尔德林,即高级行政官的兄弟之一),来此拜访。她从萨克森海姆步行而来并打算再回到那里去,但是由于下雨的缘故,她的孩子们不愿意离开,所以在高级行政官的劝说下,她留下过夜。但是今天上午她不愿再多停留,鉴于坏天气,她租了马匹和马车,离开了。她是一位年龄介于26-28岁的年轻、漂亮的寡妇,她全身散发着优雅,并看起来非常理智。她的孩子,一个11岁的小男孩和一个8岁的小女孩,都养育良好。"布鲁姆的描述就像人们所熟知的约翰娜的那幅画像一样。他一定打量过她,并被她柔美的身形、她的忧郁,还有她的能干所吸引。他把她描述得比她那时候的实际年龄要年轻,可想而知,她看起来更加年轻。很明显,她激发了他的想象。或许他曾暗地里追求过她,接下去的那个夜里梦到过她。当然,他不应该这样做,他写下的东西,也不确切。
  
  "那时候,母亲快32岁了。一年前,她失去了第二位丈夫,从1770年以来,她生下了7个孩子并眼看着其中的3个夭折(第4个于1783年夭折)。"布鲁姆本不想了解得这么详细。劳芬和诺尔廷根的教堂索引里把所有这些数据都记录下来了:约翰•克里斯蒂安•弗里德里希,生于1770年3月20日--荷尔德林;约翰娜•克里斯蒂安娜•弗里德里卡,1771年4月7日出生,1775年11月16日夭折于克雷布龙的外祖父母家中;玛利亚•埃莱奥诺娜•海因里克--里克--生于1772年8月15日。这些就是荷尔德林家的孩子们,劳芬人,接下来是戈克家的,诺尔廷根人:阿纳斯塔西娅•卡罗琳娜•多罗特娅,生于1775年8月15日,同年12月19日夭折于"肺痨";卡尔•克里斯托弗•弗里德里希--卡尔--生于1776年10月29日;无姓名的男孩,接生婆给他施行了洗礼,然而取的名字叫什么呢?他出生于1777年11月16日,"却在那之后的两小时便夭折了";弗里德里卡•罗西娜•克里斯蒂安内--她本可以成为第二个里克,戈克家的里克--生于1778年11月12日,死于1783年12月20日。布鲁姆醉心于这个女人时,她还活着,或许已经生病了,经常呆在房间里,呆在不允许开窗的房间里,以免这个弱小的生命着凉。你们安静点,小里克需要安静。抑或人们任由这些孩子久病不起,听天由命,因为人们已经习惯了死亡,因为人们知道,并非每个孩子都能够挺过难关?我不知道。我只能通过把一个和另一个引言进行对比来进行修正:
  
  "这样,(她)经历了许多痛楚,也为管理这么大的一个家庭和财产感到担忧:因此,值得一提的是,布鲁姆没有强调她身上所流露出的忧虑的痕迹,也没有突出她避世的虔诚特点,而是强调了她的美丽和优雅,就如刚结婚的年轻的她的画像所流露的那样,尽管画像本身有其艺术上的不足。"
  
  显然,能片刻地从日常生活中摆脱出来,她感到十分高兴。她忘记了压力,忘记了死者,只是想跟亲戚们聊天,不想被询问,也不想被安慰。但是,她或许也是个家里的魔鬼,街边的天使,在家的时候发泄她的苦闷,而拜访别人只是为了假装高兴。她儿子经常提醒她不要这么忘我地沉浸于痛苦之中。
  
  现在他们驱车回到勒士高的牧师家。现在他和其他的同学以及父母一起坐车去参加第4次考试。就如所说的那样,他会去邓肯多尔夫,在那里的低年级的州内小学上学。他的道路已经确定了,他不能偏离这条路。家里人为他的分数感到骄傲,三个"优",两个"良"。尤其他的希腊语使主考官感到满意,他在这门功课里展现出来的,"人们可以称之为语言天赋"。很好,弗里茨。他们欢庆。科斯特林发表了讲话,母亲烤了蛋糕,你可以想吃多少,就吃多少。他与克拉茨谈论古代的流失的各种美。科斯特林被安排坐在桌子的另一端的外祖母身边,他对那个家庭教师感到十分嫉妒。之后还单独指导你一下,弗里茨?只是不要使孩子太吃力了。

他没有感到自己有多吃力,而是感到自己受到了比较严肃认真的对待。
  
  他14岁生日过后的一个月,也就是1784年4月18日,人们为他庆祝了坚信礼仪式。教长走在55个接受坚信礼的青少年所组成的队伍最前端,他们穿过市场大街上由一些爱看热闹的教徒所组成的夹道欢迎的行列,穿过拉丁学校之下的阶梯,一直走到市教堂。
我也是在这个教堂接受的坚信礼仪式。
  
  无法证实是谁担任了他的教长,有可能是克雷姆,或者是科斯特林。我的教
  
  长叫马丁•勒歇尔。不久前,他还给我写过信,我没有回信,因为一个人很难给
  
  自己的童年写信。
  
  我跟在神甫后面走着同一段路,并且在最近我的一个侄女的坚信礼仪式上又一次看到了这样的队伍:牧师穿着黑色的飘动着的法袍走在所有人前面。这样的景象让我感动。那时候,当我穿着一件破烂而窄小的西服走在这虔诚的队列之中时,我并没有想到荷尔德林,没有想到所有的这些前人,没有想到,年复一年一切照旧,没有想到充满期待的教徒、赞美诗以及神甫和接受坚信礼的人之间的问答游戏,他们之中的一些人必须背诵出戒律,而另一些人在神甫提出不怀好意的"这是什么?"的问题之后,必须从问答手册中找出各种解释。这句如雷贯耳般"这是什么?"多年以后仍然在要求人们对它做出回答,它也还在荷尔德林晚期的诗
  
  作之中一闪而过,这句使我感到困惑的"这是什么?"
  
  这个过程中的任何一次停顿都会直接受到主的责备,之后,神甫朗诵坚信礼
  
  箴言。我的坚信礼箴言在士师记的第5章,31诗行:
  
  "耶和华啊,愿爱你的人
  
  如日头出现,光辉烈烈。"
  
  我没有学会这样的内心的光芒四射。
  
  他的箴言并不为人所知,有很多箴言可以适用于他。然而,他身上闪耀着的
  
  可能是另一个太阳。
  
  他们行过坚信礼、被纳入教徒之中后满心畏惧地跟在神甫后面游行回到教区
  
  时的景象十分感人。他们不会想到这些,就如我们也没有想过这些一样,因为这
  
  些纷繁杂乱已经让他们有些疲惫。庆祝还在继续,还有在喋喋不休的亲戚圈子内
  
  将要举行的丰盛聚餐。还有礼物!我当时得到的是一辆自行车和一本新约,1947
  
  年由巴登符腾堡州享有特权的圣经机构出版,"纽约的美国圣经协会向德国新教
  
  救济机构捐赠物资使其成为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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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3-17 09:37 | 只看该作者
他们在教区门前等待他,母亲、兄弟姐妹、祖母、比尔芬格教父,来自马克格勒宁根的福尔玛一家以及来自勒士高的马耶尔一家。新西服使他感到全身僵硬,衬衣的麻纱使他的脖子发痒。他们在他头发上涂了太多的粉,一整天下来,他都感觉它像个便帽。节庆的餐桌边,他坐在高级行政长官比尔芬格和祖母中间。比尔芬格回忆起荷尔德林的两位父亲,他们都和他是朋友,眼泪涌进母亲的眼睛。科斯特林时不时朝他鼓励地点点头。克拉茨一面不断地摇着餐巾,一面劝着来自邓肯多尔夫的耶尔格教授的遗孀。
   耶尔格夫人送给接受坚信礼的男孩一本希勒的《誉神圣歌集》,这使他十分着迷,因为它非常有名,也是一本经常被克拉茨引用的书。现在,他除了已经拥有教科书、戈克所的少量书以及洛恩施奥德姑妈留给他的一些书(而这些书却都由母亲来保管),也拥有这本书了。科斯特林激动地、带着极其强调的语气朗诵着那些弗里德里克•耶尔格作为题词所写进去的诗行:
  
  "道德理智于我们何益?
  
  抑或博学至学富五车?
  
  而借助敏锐的才气,
  
  不断由一些结论推导出另一些,
  
  最终,人将何得?
  
  人是智人,是愚者。
  
  背离了对耶稣基督热情洋溢的认知。"
  
  没有人朗诵过。谁讲话了?果真有个人曾经发表过一番讲话吗?符腾堡的坚信礼是一种仪式。在诺尔廷根,自从1949年我的坚信礼以来,一切就没有任何改变。我就以这样的形式和程序回忆着。如果人们借助想象去经历历史数据,真理就能变成现实,然而却是一种包含了两种现实的现实:被描述者的现实和描述者的现实,第二种现实总是占上风。
  
  因此,我写道:科斯特林朗诵了。这是可以设想的,也可以想到,他是如何朗诵的。
  
  在诺尔廷根时,荷尔德林就已经开始写诗歌了,并且"很早开始,他就确定了自己对希腊罗马古典作家的偏爱,这构成了他性格的主要特点"。之后不久,他在一首诗里传统而谦卑地对邓肯多尔夫的老师们致以了谢意。他把自己最初的尝试给科斯特林或者克拉茨看了、朗诵了吗,或者是给朋友们,比如比尔芬格?有这个可能。
  
  他的第一批诗作里就有一首是写关于诺尔廷根附近的哈尔德的隐匿处的,这首诗已经流失;还有一首,是他33岁时在那里停留之后返回诺尔廷根时写的:"那便是乌尔里希曾经过之地。"我孩童时,曾几次漫游到那里,坐在岩石裂口的入口处,幻想着,不是因为荷尔德林,而是因为哈尔德的吹笛人,豪夫的《利希腾施泰恩》中我最喜欢的角色:
  
  "这个具有决定性意义的一天之后的那个夜晚把乌尔里希公爵和他的随从们带进了森林的一个峡谷之中,此处的岩石和丛林形成了一个安全的隐匿之处,并且至今农民们还把它称为乌尔里希之穴。是哈尔德的吹笛人在他们逃亡路上的紧急情况之下救星般地出现了,并把他们带进了这个峡谷,这里只有当地的农民和牧人知道。"
  
  那时候我还不知道他经常在这里停留。现在,为了一段真理不至流失,我大可以援引卡尔•戈克或者古斯塔夫•施瓦布,我让他和他的半个兄弟卡尔漫游穿过迦尔根山,穿过树林,跳过石块,那是5月的一天,他14岁,而弟弟还不到8岁。他们找到了乌尔里希洞穴,那个"隐匿之处",他们在四周爬来爬去,弗里茨讲述着吹笛人,这个人是忠诚的化身。他们走路走累了,弗里茨从口袋里掏出一本小册子,克洛普施托克的《荷尔曼战役》,朗诵起来。年幼的弟弟张着嘴倾听着,他几乎什么都不懂,而弗里茨也不想向他讲解什么。就这样,这些词语美丽而陌生,对年长的、都已经熟知它们的哥哥来说,这是一种幸福。
  
  来吧,我要回家了,否则要到夜里了。
  
  两人的头脑里回响着书里的那些有力的句子。他对离别做好了准,十月,他将要去邓肯多尔夫。虽然离诺尔廷根只有两个小时的漫游行程,但这已经离得很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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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3-17 09:38 | 只看该作者
弗里德利希•荷尔德林的生平、诗作和疯狂

                        
                                                                                                         威尔海姆 • 魏布林格






弗里德利希 • 荷尔德林简介

      荷尔德林(Hlderlin,Friedrich,1770~1843),德国诗人。1770年3月20日生于内卡河畔的劳芬,1843年6月7日卒于图宾根。早年在登肯多夫、毛尔布隆修道院学校学习。1788~1793年在图宾根神学院学神学。1793年起先后在瓦尔特斯豪森、法兰克福、瑞士的豪普特维尔和法国的波尔多等地当家庭教师。1798年后,因情场失意,身心交瘁,处于精神分裂状态,1802年徒步回到故乡。1804年在霍姆堡当图书馆馆员。1807年起精神完全错乱,生活不能自理。

       在蒂宾根神学院学习期间开始创作诗歌,早期作品受克洛普施托克和席勒的影响,洋溢着革命热情,多以古典颂歌体的形式讴歌自由、和谐、友谊和大自然。后来的诗歌中,把人道主义思想和对祖国的爱交织在一起,逐渐转向古希腊的诗歌和自由韵律的形式,艺术上臻于完美。代表作有《自由颂》、《人类颂》、《为祖国而死》、《日落》、《梅农为狄奥提玛而哀叹》、《漫游者》、《返回家乡》、《爱琴海群岛》以及《给大地母亲》、《莱茵河》、《怀念》等。他唯一的书信体小说《许佩里昂》是他的成名作。主人公许佩里昂是一位18世纪的希腊青年,他热爱生活、渴望自由,参加了1770年反抗土耳其的斗争。在腐朽的社会现实中理想成了泡影,心爱的狄奥提玛又不幸死去,于是感到悲观和孤独。小说具有强烈的抒情色彩,语言十分优美。写于1796~1800年的悲剧《恩培多克勒之死》(未完成)写公元前5世纪古希腊哲学家恩培多克勒跳进埃特纳火山口的故事,喻示新事物的产生必须彻底毁掉旧事物。

       荷尔德林还翻译了索福克勒斯的两部悲剧《奥狄浦斯王》和《安提戈涅》,译本受到很高的评价。

       荷尔德林的作品表达了自己使祖国摆脱专制主义的理想,他对古希腊的不倦的追求是对德国现状的批评。他主张对一代新人进行教育,使他们的个性得到全面而和谐的发展。他的作品多带有乌托邦色彩的古典主义的内涵,同时又注重主观感情的抒发,流露出忧郁、孤独的情绪,反映出理想和现实之间的不可调和,具有浪漫主义的特色。荷尔德林用他的作品在古典主义和浪漫主义之间架设了一座沟通的桥梁。诗人在他生前以及19世纪未被重视,到20世纪初被重新发现,他作品的价值重新被认识。


       荷尔德林,德国著名抒情诗人,死后乎被遗忘了近一百年,直到20世纪中叶,才在德国被重新发现,并在欧洲建立了声誉。

       生于斯瓦比亚的小城劳芬父亲早故,母亲是牧师之女。曾先后在登肯尔多夫和毛尔布龙隐修院学校学,1788-1793年在图宾根大学神学院获硕士学位,有资格担任神职。但他后来并担任牧师职务,因为他接受的基督教教条同他潜心研究的希腊神话并不相容。他把希腊诸神看成是真实存在的力量。对他来说,诗人 的职责就是在神和人之间起到中介作用。

       1793年结识席勒,他的些诗歌如《许涪里翁》都发表在席勒的刊物《新塔莉亚》上,这些诗受法国命精神的鼓舞,歌颂自由、人类、和谐、友谊和大自然。

       1798年后因身心交瘁处于神分裂状态,仍完成了《许涪里翁》第二卷、《恩沛多克勒斯之死》、《梅农哀叹狄奥提马》、《面和葡萄酒》等名作,翻译了索福克勒斯的《安提戈涅》和《俄底浦斯》。

       1843年在图宾根去世,后36年是在精神失常下度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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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3-17 09:38 | 只看该作者
很久以来我就有这个计划,向人们讲述荷尔德林的过去,他现在的生活(或更确切地说那种半生不死、幽灵般的存在状态)、以及他如今这种状况与过去的悲渗的关系。在喜爱他的诗歌的朋友里,有很多人也督促我来做这件事情。因为,通过与这个不幸的人五年多的交往,我比任何其他人都更有条件来观察他,认识他,追思他的奇妙的思想历程,以及他的精神失常最初的起源和原因。

      他当年的朋友中有少部分人,在前来拜访这位已经陷人二十多年孤寂生活的诗人的时候,却无意于多作停留,这其中的原因,一来可能是因为过于强烈的同情心导致他们被这种无比悲惨的精神失常观象所深深震撼了;二来他们可能认为,和荷尔德林已经根本无法进行任何理性的交谈,更多地留意他的精神状况也没什么意义,所以他们只盼着尽快离开,敷衍了事。至于我,则比其他人付出了更多的努力来忍受荷尔德林的情绪,因为我并不觉得和他相处的那些时光是无意义的,在我持续多年地拜访他期间,我静静地观察他,带着他孤独地漫步,去花园和山上的葡萄园散心,偶尔也给他几张纸让他信笔写点什么,通读他尚保存下来的手稿,带给他书籍,让他朗诵,或经常鼓励他弹奏钢琴,唱歌,等等。这样我慢慢地适应了荷尔德林的情绪,也不再有什么恐惧,因为正是这种恐惧感使得那些与他不太熟悉的人对他敬而远之。过去我确实曾经有心做一个尝试,看能不能分析他现在的精神状况,以一种更严格的科学方式,从最初的起因和动机中推导出他这种悲惨的内在疯狂的产生,并追溯到他的精神失去均衡的那个关键点。可惜在我那时繁忙紧张的学习生活中,因为这样那样的各种原因,这个计划被逐渐搁置下来。

       如今,那位美好而忧郁的朋友已经离我如此遥远,当孤独者悲伤的形象在南方明朗的天空下渐渐沉沦,我突然感到一种少有的激动,我曾经在祖国身上体验到的那种激动,使得我下定决心,要将这个旧日的计划付诸实施。我并不打算在这里贸然对荷尔德林的内在生命作一种哲学的分析,而是将自己的任务限定在,向人们充分而完全地讲述我在和荷尔德林的交往中观察和注意到的东西。当然,即使这些观察有时也迫使我们思辨一番,但我们将努力限定在纯粹的观察之内,不是进行心理学研究,而是尽量提供精炼的性格描述。通过描述荷尔德林的生活,表明这个灵魂是如何陷人错乱,以及他与现在的自身,与他的过去,与他的外在世界的关系,我们希望为那些对荷尔德林感兴趣,珍惜他的诗才,且愿意更详细地了解他的人们提供一些方便。在这个过程中,我们当然也会谈到荷尔德林的诗歌。我们的同胞,令人尊敬的诗人朋友,路德维希•乌兰德⑦和古斯塔夫•施瓦布,⑧最近已经把这些诗歌中最美和最成熟的花朵与果实收集起来,并整理出版。因为我离别荷尔德林已经有一定年月,所以我现在不清楚他是否活着或者已经去世;另一方面,鉴于他至少已有24年陷人与世隔绝的孤寂状态之中,是否作为通常意义上的“生者”已经并不重要,所以,如果我们向公众描述荷尔德林的状况,相信不会激起人们情感和理智上的反对。荷尔德林的诗歌和他的生命都属于我们的时代,属于我们的祖国,属于我们的认识,这给予我们足够的理由,更近地去了解这个不幸的人。纠缠着荷尔德林的一生的是一种未知的命运,在他遗留下来的著作里,我们经常发现他抱怨和抗争的对象正是那个命运残忍的、令人战栗的暴力;也正是对那个命运阴森的敬畏阻止了我们用一种微不足道的,甚至可耻的敷衍来泛泛评论荷尔德林的精神现象。尽管这个精神现象对我们来说最终仍然是一个谜,我们还是可以尽最大的努力,在其本质、原因和后果之间来分析、描述它。这也是本文的目的。

      我们首先回顾一下荷尔德林早期外在的生平,然后,一旦我们在其中发现某种必然和他后期的命运相联系起来的东西,就加上我们的评论。因为,荷尔德林之不幸的萌芽、一开始的根据和原因究竟是什么,我们必须在他的生命最早的发展年月中寻找,或者说只能在他的优美纤细的精神官能中去寻找,这个官能在经历了太多的失望、艰难的事件以及与外在环境悲惨的纠缠之后,终于将自身毁灭。   

       弗里德利希•荷尔德林于1770年出生于施瓦本地区的纽尔廷根。①他最早接受的教育应该是相当美好的,充满爱心、温柔和优美。荷尔德林始终深深地爱着他的出生地,爱着他的母亲(我离开德国的时候她还活着)。当他还是一个小孩的时候,在他的身上已经体现出一种充斥整个幼小灵魂的宽广的温柔,体现出高贵的、优雅的、多愁善感而又过于敏感的性格,体现出一种漫无边际的幻想,而正是这种幻想把他带人诗的梦幻之中,渐渐地营造出一个独立的世界口当荷尔德林成长起来之后,他恰恰以无比苦涩的痛苦认识到,他的灵魂创造出来的这个世界与现实世界处于尖锐而严重的冲突之中。此外,幼年的荷尔德林也体现出对音乐和诗歌艺术的活生生的领悟力。如此种种天分,都是在其父母温和的教养之下唤醒、训练和保存下来的。从外在的形象来看,荷尔德林也很讨人喜爱:深邃而闪亮的眼睛,高高的前额,谦逊、充满智慧而又庄重的举止都赢得了所有的心灵。善良的心地,天生的高贵,充满活力的思维和感受方式,以及天然的尊严等等,使得他如此令人喜爱,而且他的理解力和杰出的天分从来都没有让他的老师和周围的人失望。靠着纯洁的思想和未受站污处女般的心灵,他获得了尊敬和爱戴。在后来的年月里,荷尔德林始终保有着这些品格,不管是当他开始诗歌创作,还是当他决定献身诗艺,或者在他后来遭受命运打击的那些艰难岁月里。假如荷尔德林没有死去的话,他必然还坚持在那纯洁的、几乎女性般温柔的灵魂中:对他而言,粗俗的享乐和肉体感官的咆哮只能意味着腐化和死亡。所有的成功皆如此教导。年轻的荷尔德林天资聪颖,有着最美好的心灵,高贵的举止,以及表情丰富令人喜欢的脸庞;无论是老年人还是年轻人都那么喜爱他,被他深深吸引。在度过幸福的童年之后,假如这个积极向上的少年沿着正确的方向,那个符合他的性格和愿望,符合他的梦想和天才的方向,继续前进,那么他的灵魂将永远地保持纯净。然而现实的情况并非如此。荷尔德林不幸的命运将他引向了图宾根大学的神学院,如同很多其他的年轻人一样,在那里接受严格的神学教育。在他后来的年月里,甚至当他处于精神失常的时候,他都清楚地说道,他是受外在环境的决定,被强迫着献身基督教神学的。这个东西与他的性格完全相抵触。他真正愿意投身其中的是古典文学、艺术(尤其是诗歌艺术),以及哲学和美学。而在神学院里,人们讲授学问和知识的那种方式,对于更有天分的荷尔德林来说,无异于一种极为艰难的束缚,他比起其他年青人更没有耐心。在这类教育机构里,不管怎样人们必须承认一点,那就是每一个教师手里都拥有过多的权力。人们只需看看那些教师,看看他们的精神是多么狭隘(虽然也是饱读经书),多么地昏庸和糊涂,为达到一个目标要走多少弯路,把一件简单的事情弄得多困难,多么地缺乏清醒的头脑和判断,在教导学生,唤起和引导学生的天才这些事上多么无能,多么地不理解学生,对于人本身的认识多么稀少,等等,那么人们就不难理解,为什么夭才常常被误导,被带人危险,而且这些昏庸无能的老师给学生在青春岁月里带来的损害,永远都不再可能通过学生们后来的自我教育而改善。这些老师不是努力去发掘每一个学生的特点,然后根据每个人具体的情况再去施加影响,而是机械地以惟一的方式驱使他们去做同样一件事,仿佛学生们是批量生产出来的钟表,老师只需随意给他们的发条上弦就行了。这种悲伤的经验给我们容易受伤害而又敏感的年轻诗人带来的影响是巨大的。尽管如此,他还是刻苦地学习各种古典语言(尤其是希腊语),属于成绩最好的学生之一。

       我还偶然地听到一件荷尔德林学生时期的轶事。我的一位朋友的母亲曾经告诉他,年轻英俊的荷尔德林曾经对她颇有好感,那时她还是一个没长大的小孩。在修道院里,16岁的诗人常常为小姑娘点起一支温馨的蜡烛,然后他们在一个美丽的后花园里约会。这份秘密的关系给荷尔德林带来了无穷的生动活泼的幻想,那些甜蜜的感受伴着他成长,令他满足。我们这些有着许多美好神奇的幻想的年轻人是很容易理解这些的口荷尔德林的感受方式、他的心灵、他的整个存在都因此变得更纤细,更温柔。不过也更危险。但他的诗却因此得到了营养和生命。

        尽管如此,他那时的诗作还仅仅是模仿,以及一些没有个人特色的创作:席勒和克罗普斯托克①是他的榜样。相比之下,他在大学里的学习成绩倒更有特色。对于古希腊时代的倾慕,对于古希腊的经典著作的研究都给予他的作品以一种特定的调子,虽然他后期的以及成熟的作品并没有一直保有这种调子。他整个的灵魂都系于希腊,他以无厌的渴求在那些源泉里吮吸纯粹的美,最健康的心灵的作品,最简明的思维方式,最高尚的尊严。在荷尔德林的心灵里,也充满了对于荣誉的渴求,他的脑子里有着许多蓝图,要让自己的名字卓著和不朽口不过他首要考虑的还是如何从这个狭隘窒息的环境里挣脱出来,摆脱这种令他反感和紧张的关系。与有识之士,与追求上进的同龄人的交往,都使得他越来越不愿意忍耐。他构思着《虚泊翁》,而且写下了部分片断,虽然这些片断在后来的修改中全然未被采用。他后来在席勒主编的《时序》期刊上发表的诗作,则有相当部分取自较后期的《虚泊翁》手稿。人们可以看出,荷尔德林构思和酝酿这部小说花了多长的时间。这里值得指出的是,荷尔德林的创作从来都不是迅捷的,他常常痛苦地为着作品的诞生而反复酝酿,他经常反复多次地以不同的形式和方式来表述自己的思想,直到他确信,这个思想以最清楚和最完满的方式被表达了出来口他的手稿就是证明:对于同一首诗歌,人们可以轻松地发现半打以上的草稿,而且这些草稿一份比一份趋于完美。

       荷尔德林的大学同学都很尊重他,虽然他们同时也觉得他有时朱免过于温柔和忧郁。此外荷尔德林也不是一个孤僻的人,尽管他几乎从不介人那些粗鲁野蛮的学生社团口有人告诉我,当年荷尔德林有时会长达几星期地离群索居,几乎仅仅与他的曼陀林琴说话,对着它唱歌口他总是不停地抱怨,而且显得十分痛苦。至于抱怨的原因,也许是为着过于纤细而感伤的爱情而烦恼,对于声望和名誉的渴求,对周围环境的憎恨,对神学专业学习的厌恶,等等,或者仅仅是因为他自己孩子气的、柔弱的、纤细而敏感的性格。总之所有这些都使得他太容易受外在环境影响,太激烈地反对那些粗俗和卑鄙的事情。对于人世间的事物的整个状况(它们现在都还是这个样子),他越来越不能容忍,而且从对古典时代的研究中,他又得出了对于当今世界的蔑视,这种态度对他来说当然是太危险了。的确,对于有些人来说,只有古典时代才具有健康和永远清新而开朗的心灵。这种对于古希腊专一的崇拜甚至使得他对于生养他的祖国都感到不满,以至最终爆发出那些对祖国的怨言和攻击。人们在《虚泊翁》里面可以读到这些言辞,它们曾经深深刺伤了我的感情。

      我们看到,荷尔德林对于世界的敌视态度日益深重,这种对于他的本性来说自然而然的关系,却是导致他悲惨状况的最初的直接的原因。尽管他对于未来充满着宽广和美丽的希望,但是这种悲惨已经潜伏在他的生命中,甚至在他的生命的黄金岁月里也露出端倪。荷尔德林与周围世界所处的那些关系,对于他的梦想、他的骄傲、他的虚荣心、他的梦幻世界来说,都没有什么吸引力;但这些关系也并不是完全不幸和不可容忍的,而是迫使他向着崇高的目标而努力。假如荷尔德林是一个有足够幽默感的人,假如他幸运地具有和世界及人们厮混的天赋,那么他肯定可以保持自己的心理平衡,而不至于堕人悲惨的遭遇:可惜他绝不是这样的性格,他的缪斯只能怨诉、哭泣、尊敬、赞美和蔑视,而不可能在轻松的戏谑中嬉戏和讽刺。尽管如此,在那个时候还从来都没有人会想到,这个美好优秀的年轻人在这个年纪就已经具有如此多的痛苦。弗里德利希•马提松①就经常说,除了当年的荷尔德林之外,他还从来没有见过如此出色和令人喜欢的年轻人。

      他的《虚泊翁》构思在大学期间已经达到了何种程度,我很难知道。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那些思想、筹划和片断属于他生命中的这段时期。《虚泊翁》最后部分的那些抒情诗歌已经体现出那种完全纯洁的美好灵魂,那些独特的如此深刻而触动人心的形象,那种对于大自然及其永远开朗的欢乐的热爱。但是这些诗歌里也已经充满着对于命运的思考,以一种经常夸张的过于激动的方式,唤起人心中对此阴沉的优郁。尽管荷尔德林永远地热爱着自然,并为之祈祷,但是他的心灵仍然不可避免地陷人这种阴沉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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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3-17 09:38 | 只看该作者
在完成学业之后,荷尔德林离开了符腾堡王国,到黑森公国法兰克福一个很有名望的家族里做了家庭教师。这样一个年轻人,追求着一切美好的事物,有着不倦地努力的灵魂和如此令人喜爱的外表,这样一个诗人和音乐家,如人们通常所预料的,应该有着光明的前途。这个家族的女主人,一位年青的女性,从所有迹象来看,也是一个有着狂热的灵魂和灼热的激情的人,她被青年荷尔德林深深地吸引住了。没有多长时间,荷尔德林演奏的长笛、钢琴和曼陀林,他的温柔的歌曲,他在生活中的感伤,他的纤细的心灵,他美丽的眼睛,他的青春,他不羁的灵魂和超群的天才都疯狂地围着这个女人而旋转,直到不可通制的最高限度。荷尔德林对她的爱是同样强烈,同样狂热的,他整个的心灵都陷人熊熊火焰之中。在荷尔德林疯狂期间,也即在他陷人二十多年的孤寂之后,他的母亲的信件。这个年轻的狂热主义者把他的所有能量都投人到无际的激昂之中:他的日子在这个爱的迷狂中消逝。柏拉图的最高的理念世界占据了他的心灵:他离开现实,陶醉在一种梦幻般的、充满享受的当前中,为自己编织着超脱实际的未来。

      这种爱情关系,尽管从双方来说都怀着同样的狂热,却很显然不可能长久地持续下去。当他的迪奥提玛的丈夫终于注意到这件事情之后,荷尔德林惟一的去路只能是离开这个望族家庭。荷尔德林内心的痛苦是难以言传的。这个久已陶醉在甜蜜的爱情中的柔弱的年轻入如今必须走向外面的世界,走进苦涩的现实生活。尽管两入的关系并朱完全破裂,还保持着通信联系,尽管他们约定,将来某个时候在迪奥提玛自己的一处庄园里见面,或者在他们这一瞬间同时看到的星星上面重逢,但一切已经完全地不可挽回了。荷尔德林的内心己经有一道裂痕,一道越来越危险的裂痕。从这个时候起,荷尔德林的精神状况己经不怎么正常口当他越来越情楚地认识到自己为之痛苦的真正对象时,他的悲怨也就越来越多,越来越深重。如今,除了满足他那已攀向顶峰的荣誉追求之外,已经没有什么能够挽救他。

      他的《虚泊翁》完成了。对这部书信体的诗歌小说,我们不予置评,因为它就摆在每个人的面前。我们只是希望大家意识到,在《虚泊翁》中支配着一切的是一种深重的、可怕的痛苦,在荷尔德林的诗的世界里,笼罩着令入窒息的沉重的夜空。几乎在每一页里面,人们都可以找到一些思想,它们仿佛就是对于荷尔德林自己悲惨的命运的预言,在其中,每一朵花儿都低下了自己的头。尽管有着许多生动活拨美丽的图像,尽管有着对于大自然,对于古典时代以及对古希腊强烈的钟爱,这部小说,或更确切地说这部抒情诗歌的汇集,其主导精神仍然是一种透入膏育的病症戈它从“美”那里汲来致命的毒素),一种毫无希望的与命运的抗争,一种美丽的感伤,一种黑暗的忧郁,以及一种不可救药的错乱,伴着这种错乱,诗人深深地陷人到了疯狂之中。

      荷尔德林前往魏玛和耶拿,许多声名显赫的人士都居住在那里。他的内心充满了对于荣誉的追求,要出人头地的渴望。他最成熟的诗作都产生于这段时间。像他这样一个少有的天才,而且有着优雅脱俗的外表,当然引起了人们的注意。现在的关键就是他对于荣誉的追求能否得到满足了。己经饱受创伤的荷尔德林,带着脆弱而苦涩的心灵,已经不能再承受任何打击,假如这条道路上又横生阻碍的话。据说,他的爱人迪奥提玛曾经请求与她有些交情的几个名人提携帮助荷尔德林口同时,高贵的席勒也极为喜欢荷尔德林,尊重他的理想,而且还对别人说,在他的施瓦本同乡里而,荷尔德林是最有天才的人。席勒资助了荷尔德林部分钱财,甚至努力帮助荷尔德林谋求耶拿大学的一个教授职位。假如这件事成功的话,那么荷尔德林一肯定会拥有一个相当大的影响圈子,他也会学会忍耐和克制,他会康复并逐渐地强健起来,他紧绷的精神之弦会松弛下来,他会有一番事业,会娶一位妻子,而这位妻子会将他的精神张力理顺方向,教会他如何生活,如何工作,如何帮助自己,倘若他和人们相处要过一种正常人的生活的话。可惜的是,由T.荷尔德林悲惨的命运,加上他的竟争对手的阴谋手段,一切美好的方向都扭转过来了。最终,另外一个人排在荷尔德林前面,被任命为耶拿大学教授,而荷尔德林只能无望地悲叹。很多人都说,歌德在这件事情上面的不光彩的行为是最关键的原因。这很有可能聂真的。因为有很多次,每当我向荷尔德林说起歌德的时候,他都完完全全根本就想不起这样一个人来,而这正是一种深重的敌意的标志(在精神失常后的荷尔德林身上一直都足这个现象)。反之,他经常能够回忆起席勒和其他很多人物。对于荷尔德林的整个存在来说,这次失败是一个决定性的打击。他看到自己所有美好的希望化为乌有,感到自己的骄傲和自信受到侮辱,看到白己的天才和学识无人赏识,听到人们说他的追求是无法实现的。对于美好未来的梦想再一次破灭了,他好像一个孤独的被遗弃的漫游者,又被抛人到冷酷的现实生活之中。而现实生活中的那些冷酷和低俗,荷尔德林根本就没有能力去容忍,他太柔弱,太容易遭到伤害。

      随后他去了瑞士,在那里结识了拉瓦特尔①、佐利科非②等人。他埋头创作了许多美丽的诗歌,而且还计划写一部悲剧。但这个计划却是永远不可能实现的,因为无可争议的是,荷尔德林的诗的大才不是体现在戏剧性方面,而是纯粹抒情性的。此外荷尔德林也研究哲学,这时地位正冉冉上升的谢林哲学似乎对他有着很大的影响。在我后来和他相处的那段时间里,有时他会用一些我根本听不懂的话来讲述康德和谢林的哲学。不管怎样,当荷尔德林远离人群,封闭在自身之内,避开那些悲伤,他还是能够控制住内心透入深处的凄凉,以勤奋和努力来克服那种儿乎无法再维持下去的状况的,倘若他没有陷人那种真正令人绝望的行为中的话一一我指的是通过感官享受,通过粗俗的不道德的享乐,通过令人晕眩的纵欲来忘却自己。

      很快,荷尔德林再次作了家庭教师,不过这次是在法国。但是他不可能承受那里粗俗的生活。他本来是为着纯洁的、有序的、有所作为的生命而生的,但是,当他如今不是像从前那样因为思考而放弃享乐,而是盲目地因为享乐而放弃思考之后,那么他的精神和身体都必然会走向毁灭。没有过多少时间,这种放纵无度的生活在极大地损害荷尔德林的身体的同时,也使他的精神趋于紊乱,他经常陷入不能自己的勃然大怒和躁狂之中。


      在一种至今谁也说不清楚怎么回事的情况下,荷尔德林突然地出人意料地回到了他的祖国,一文不名,一身凄惨。马提松先生告诉我,那天他正安静地坐在屋里用餐,这时房门突然打开,一个他不认识的人走了进来。这个人脸色惨白,骨瘦如柴,带着幽深粗鲁的眼神,头发和胡须又长义乱,穿得像一个乞丐。大吃一惊的马提松先生站了起来,瞪着这个可怖的形像,而那人一言不发地站立了一会儿,然后向他走来,在桌前屈身行礼(这时马提松先生看到他那未修剪过的肮脏恶心的指甲),以一种浑浊的幽灵般的声音说道:“在下荷尔德林……”还没等马提松先生从这个令人惊惧的拜访中回味过来,荷尔德林的身影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回到了纽尔廷根他母亲的家里,而且在躁狂之中,将他的母亲和所有居住在房间里的人全都赶了出来。

       荷尔德林在他母亲那里居住了一段时间,除了很偶然的开朗和平静之外,绝大部分时间都处十一种极为深重的优郁之中。也许还有一个机会,也许是最后的机会,将他的不幸的心灵安抚。但是人们感到还是有必要暂且把荷尔德林喜爱或尊重的东西放在一边,他的一位近亲甚至打算撮合他与一位女性成婚。但是这也平息不了荷尔德林的躁狂。荷尔德林根本不愿与那个女人见面,尽管那个女人经常在他附近出现。荷尔德林断然地宣称,他没有那份荣幸来结识那个女人。
这时,荷尔德林当年在耶拿认识的一位好心肠的王储听说了他现在的悲惨状况,他表示愿意为荷尔德林提供一份合适的工作,希望以此来挽救荷尔德林(假如还可能的话)。荷尔德林得到了法兰克福附近一个小城的图书管理员的职位。但是荷尔德林已经不可挽回地沉沦了。他越来越经常地变得勃然大怒,失去理智,而且这种情况越来越严重。同时他还继续翻译着索福克勒斯的悲剧,但译稿中却到处都是一些荒诞的、颠三倒四的东西。一切一切,都已经表明,荷尔德林无法在他的工作职位上继续待下去口末了,图书馆借口让他去图宾根采购书籍,但他到了图宾根之后,却被送进了图宾根的大学诊所。事到如今,人们只能寄希望于通过一些医疗手段来改善荷尔德林的精神状况了。

      荷尔德林在那里接受了两年的治疗,可惜他的精神已经不能够恢复清澈,他的思维力量已经损坏了,他的神经陷入了决定性的紊乱。他终于落到如今这般的境地口他被一位木匠收养下来。住在一间小小的房间内,屋内除了一张床和很少的几本书之外什么都没有。到今天为止,荷尔德林已经度过了二十多年这样的生活。

      如果人们走进这个不幸者所居住的楼房,他们当然不可能指望遇到一位仿佛在伊利苏斯河畔伴着柏拉图漫步的诗人,而首先看到的是木匠自己的房间。这位富足的木匠有着很高的教养(对他这个阶层的人来说这是罕见的),他甚至能够与人们讨论康德、费希特、谢林、诺瓦利斯、蒂克等哲学家和诗人。人们表示希望拜访“图书管理员先生”—荷尔德林乐意人们这样称呼他—于是被带到一扇小门前。这时可以听见屋里有人在说话,好像有不少人在里面聚会口但可敬的木匠却指出房间内其实只有荷尔德林一个人,他经常整日整夜地与自己交谈口人们变得犹豫不决,不知道该不该敲门;因为他们感到内心的一种不安。最后,人们还是轻敲了几下房门,然后听到一句浑浊而又大声的话:“进来!”

      推开房门,大家就看到一个瘦长的身影站在屋子正中,深深地弯腰鞠躬,不断地鞠躬,仿佛不愿停止下来。这种举止,如果不是透露出一种扭曲诡异的气氛的话,本来是十分优雅而又有风度的。令人吃惊的首先是他的形象:高高的充满了思想的额头,透露出友善和亲切,虽然已黯淡但并未失去灵魂的眼睛;人们也看到精神病症在他的脸颊上、嘴唇边、鼻子上、眉际等地方留下的不可磨灭的痕迹。荷尔德林的额头上是沉重的充满痛苦的皱纹,整个脸不时跳动着抽搐,这个抽搐运动甚至使得他的肩膀向上耸起,而且使他的手掌和手指也神经质地不停颤动。这个样子让每一个人都感到同情和悲哀。荷尔德林穿着一件朴素的紧身短上衣,他的双手通常就插在两侧的兜内。来访者试着说几句寒暄的话,但荷尔德林的答复却是一些毕恭毕敬的鞠躬以及一连串根本不知所云的话,令来访者手足无措。这时,荷尔德林感到有必要向客人表达一下友好的善意(他已经适应了这种场面),也向客人问点什么。他达样做了。客人的确听到了几个还算可以理解的字句,但这些提问却是如此荒诞,根本无法回答。至于荷尔德林自己则根本没有期待对方回答什么,而如果客人问荷尔德林究竟想知道什么,那他就会陷人完完全全的糊涂和混乱之中。这种情况我们后面还要谈到,现在只是描述一下最常有的现象。荷尔德林不停地恭称客人“陛下”、一圣人”、“尊敬的教皇大人”……到这个时候,荷尔德林已经变得十分狂躁不安,因为他并不喜欢接见这样的拜访,而且每次有陌生人来拜访过他之后,他的精神状况都变得十分恶劣。正因为此,每当有人请我带他去拜访荷尔德林的时候,我都不是很情愿。不过,有我陪着前往,毕竟比那些人贸然自己去找荷尔德林强些,因为对于与世隔绝的荷尔德林而言,任何陌生人的出现都是一种刺激和骚扰,更何况那些来访者根本不知道应该怎么和荷尔德林相处。不管怎样,荷尔德林通常都能忍耐住当时的焦躁,他感谢客人的来访,并且鞠躬致意口这时对来访者来说,就是立即离开的最好时机。

      话说回来,另一方面也没有几个人愿意继续逗留口甚至他以前的一些朋友,都觉得和荷尔德林交谈实在是一件太可怕、太压抑、太无聊、太无意义的事情。对他们来说,只有当年的那位图书管理员先生才是一个真正美好的人。比如,荷尔德林的一位老朋友,擅长写蔑言短诗的弗里德利希•豪克,曾经拜访他。荷尔德林称呼他为“国王陛下”、“冯•豪克男爵大人”,等等。不管这位老朋友如何保证,他并没有被封为贵族,但荷尔德林仍然一刻不停地送给豪克无数的尊贵头衔。而在完全陌生的人面前,荷尔德林则陷人绝对的痴愚状态中。

       到目前为止,我们只是介绍和描述了荷尔德林的一些外在状况。现在我们深人一些更具体的事情。

       荷尔德林陷人疯狂以后的初期,还在不停地奋笔疾书。人们随便给他一张纸片.他都会写得满满的。那是一些散文体的书信,或以品达风格的自由诗体写成的致亲爱的迪奥提玛的诗,更多的却是阿尔卡恩的颂歌。这些作品从头到尾保持着一种独特的风格,其内容则是对过去的回忆,与神相抗争,为希腊人欢呼,等等口至于这些思想之间的联系,现在还无从谈起。

      在荷尔德林居住在木匠那里的最初一段时间,他还经常陷人躁狂和暴怒之中,以至于木匠有时不得不抡起结实的拳头,将荷尔德林狠揍一通,让他平静下来口另外一次则是荷尔德林将木匠一家人都赶了出来,紧闭房门。任何时候,只要荷尔德林一看到有人从大学诊所里面出来,①立即就会陷人暴怒和抽搐。刚开始的时候,荷尔德林还可以在四处自由活动,因此自然遭到那些不可饶怒的人的戏弄—这类人当然是无处不有的,对他们来说,哪怕是那种悲惨而圣洁的精神错乱都可以成为他们的恶意的戏弄对象口当荷尔德林意识到自己遭到戏弄后,他变得如此粗暴,竟至于捡起石头和泥块就向那些人掷去,而他自己的这种愤怒和错乱的精神状态会持续一整天之久。令我们深深遗憾的是,甚至有些大学生都是那么地猪狗心肠,他们故意挑逗荷尔德林,把他驱逐到暴怒之中。我们当然不可能涉及在大学里滋生出来的所有那些无耻行径,但不管怎样,这一种肯定是最卑鄙无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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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3-17 09:38 | 只看该作者
  经常,木匠的妻子或者其儿女之一会带着可怜的荷尔德林一起,去他们家的田地或葡萄园散心。荷尔德林一到那里便找块石头坐下来,静静地等着,直到他们又带他回去。需要指出的是,人们几乎必须像对待一个小孩那样来照顾荷尔德林,而且还得小心翼翼地避免让他闹脾气。在带他外出之前,人们通常事先都得告诫他,要洗手,要保持清洁等,因为荷尔德林经常大半天都一个人在园子里拔草,弄得手很脏。但当他穿戴整齐之后,他又死活不愿出门。他的帽子通常都是很夸张地向下倾斜,几乎要遮住整个眼睛,但当他看到一个两岁的小孩的时候,如果他没有过于陷人沉思之中的话,他会稍稍抬帽问候。值得赞扬的是,图宾根凡是认识荷尔德林的人们,都绝不会戏弄他,而是让他安静地独自踢蹈走过。人们总是感叹:“唉,这位先生过去是多么地聪明和博学.如今又是多么地痴愚!”不过,木匠和他的家人并不会让荷尔德林独自走得太远,而是通常让他在屋子周围篱墙内散散心。

     刚开始的一段时间,荷尔德林偶尔也会去拜访孔茨教授(他前不久刚去世)口。这位勤奋而热爱古典文学的先生在图宾根郊区的希尔肖门那里有一座自己的花园。按照孔茨教授数十年不变的习惯,他每天上午都会在那个花园里逗留一个小时的时间。有二十五年之久,人们每天都会看到健壮的孔茨教授走到花园门边,看门者恭恭敬敬地为他点燃烟斗。然后孔茨教授慢慢地在周围漫步沉思,或者在花园里,或者在花园外。当他翻译埃斯库罗斯的时候,当时尚且有一些活力和精神的荷尔德林经常到他那里去逗留片刻。在那里,荷尔德林主要做的事却是采摘花朵,慢慢将它们编成一个花环,然后再把花环撕成碎块揣到衣兜里。孔茨教授偶尔也会递给荷尔德林一本书。据他有一次对我说,荷尔德林甚至在他面前朗诵了埃斯库罗斯的几首诗。然后荷尔德林带着尖利的笑声叫喊道:“我可不懂这些玩意儿!这是卡玛拉塔语!”至于什么是“卡玛拉塔语”,自然谁也不知道,想来这肯定是荷尔德林自造的词汇。

      但是,当荷尔德林变得越来越虚弱和痴呆,这个拜访也就渐渐地终止了。有好几次,我希望带着他去孔茨教授的花园散步,但荷尔德林总是以各种理由来推却。通常他会说:“陛下!”—没错,我自然也得到诸如此类的各种头衔—“我没有时问;我要等待一个拜访,••…”或者他会以一种对他来说特别典型的方式说道:“他们命令我待在这里。”不过,在天气特别清澈美好的时候,我还是会强行要求荷尔德林和我一起出去散步,他也答应了。我记得有一个春天的日子,荷尔德林看到到处都是盛开的花枝和花丛,高兴极了。他以纯粹艺术家的方式赞美着花园的美丽。但更多的时候,他的头脑却变得越来越不清醒。孔茨教授尝试过让他回忆起一些过去,但没有用。有一次孔茨教授告诉他:“您肯定还会记得枢密官豪克先生吧,他最近又写了一首很美的诗峨。”荷尔德林—像他通常那样对于人们的话根本就没有留惫—茫然地回答道:“什么?他也写了一点什么东西吗?’’孔茨教授不由得哈哈大笑起来。当我们回家的时候,荷尔德林在街上以最优雅的方式亲吻孔茨教授的手,与他告别。

      荷尔德林的日子是极为简单的。每天早晨,尤其是夏天的时候〔他在夏天总是要不安和痛苦得多),他会伴着第一缕阳光起床,离开房间,到楼下的花园里散步。他在这个狭小空间里的散步会持续四到五个小时,直到他完全疲倦。他喜欢在手上包一块结实的布,在篱笆前东刨西挖,或者胡乱拔草。他寻找的也许是他前一天丢弃在那里的一块废铁或者一块碎布,找到之后,他会把这些东西揣进衣兜里。在做这些事的时候,他总是自己与自己说话,向自己提问,回答自己,一会儿说“是的”,一会儿说“不”,不过更经常的是说“是的,不!”因为他总是喜欢否定。

      然后他走回房间,在那里面来回踱步。木匠或其家人给他带来食物。他的胃口总是很好,而且喜欢喝红酒口假如人们不断地给他红酒的话,他肯定会一直喝下去。但是一旦当他用餐完毕,他就再也不能忍受一秒钟那空空如也的餐具,他会马上把餐具搬出去放到门边的地板上。荷尔德林有一个习惯,他不能容忍房间里有别人的东西,一有任何这类东西他都会立即搬出去放到门边的那个位置。至于他这一天的其他光阴,则是流逝在自我对话和在房间里的来回踱步中。

      荷尔德林能够整天持续地投入其中的事情,只有他的《虚泊翁》。起码有不下百来次,当我来找他的时候,我在门外就已经听见他高声地朗读着其中的段落。这时他充满了激情口桌上的《虚泊翁》这本书几乎总是打开着的。荷尔德林经常在我面前朗诵其中的段落口当他读过一段之后,他会带着猛烈的手势喊道:“噢!太美了,太美了!陛下!’’—然后他继续朗诵,有时会突然停顿下来补充道:’‘注意,仁慈的先生!这里有一个逗号!”如果我递给他其他一些书籍,他也会朗诵给我听。但是他不理解这些东西,因为他已经精神错乱,尚且不能把握自己的思想,更不要说去理解那些陌生的思想。尽管如此,按照他的习惯,他总是会对这些书籍赞美交加。

      他屋子里另外的一些书籍是克罗普斯托克的颂诗、格莱姆、①克罗尼克②以及一些古代诗人的作品。他经常阅读克罗普斯托克的颂诗,而且随时都会从身边掏出来。我曾经告诉过荷尔德林很多次,他的《虚泊翁》已经重新印行,而且乌兰德和施瓦布正在收集整理他的诗歌。但从头至尾,荷尔德林的答复都是一个深深的鞠躬,以及这样几句话:“您太仁慈了,冯•魏布林格先生!我欠您太多,陛下!”当他这样敷衍了事的时候,我有几次试过强迫他给出一个理智的回答,但是荷尔德林重复的仍然是同样的话,只不过换了一些表达式。这时人们已经不能再逼迫荷尔德林,因为否则的话,他马上就会陷人躁狂的活动和可怕的含馄不清的咆哮之中。令木匠感到惊讶的是,我竟然能强迫荷尔德林做那么多事情。只要我希望,他都会跟着我一起出去散步,甚至当我不在的时候,他也会做很多与我有关的事情。令我和荷尔德林都最为喜欢的,是我在图宾根东山上居住的那所小花园。当年,也正是在这个小花园里,维兰德①开始了他的诗歌创作。从这里人们可以眺望美丽的绿色的河谷,依靠城堡山而建的小城图宾根,蜿蜓逸通的内卡河,仿佛充满欢笑的村庄,以及连绵的施瓦本山脉。我在这个小花园里居住了四年多的时间,在绿叶丛中,眺望如此空旷的远方,仿佛独自一人置身千自然之中。但是当时我的心头笼罩着一种充满危机的压力,即使和友善的大自然相处也没能让我的心情开朗振作起来。我在这里写了一部小说,一部我认为本来必须焚毁的小说,因为其中只有很少的部分不会让我感到羞愧。尽管如此,当《卡罗那索厄之歌》于三年后出版之后,作者至少盔得了最令人尊敬的行家和诗歌朋友的称赞和鼓舞。也正是在这里,我和荷尔德林每周都会爬上来一次,静静休息。每当荷尔德林走进我的房间的时候,他总是首先会为我的友善和亲切鞠躬致意。必须指出,荷尔德林总是有着太多的礼貌动作,也许真正的原因是,他希望以这种举止来刻意保持和任何其他人的距离。假如有一种可以解释的理由的话,那肯定是这个。不过,对于人们的举止总是去搜寻更深层次的原因,这也许是多余的做法,最简单的解释是:这是他的特点和独特风格。

      荷尔德林打开窗,站在窗口眺望,用相当清醒的话语赞美这动人的风景。我早就注意到,当他处于大自然的环境中的时候,与他相处要容易得多。这个时候,他很少与自己说话,而对我来说,这正是他神志清醒的标志。我相信,那种自我对话的原因是他无法把握自己思考的对象。荷尔德林离开窗口后,我给了他一些鼻烟和香烟,因为他很喜欢这些东西。这时他的心情是无比开朗的。当我把填好烟草的烟斗递给他,并为他点燃香烟时,他以一种极为热切的方式赞美着烟草和烟斗,并为此深深满足。随后他不再说一句话,在他当下最惬意的时分,我知道最好的做法是让他一个人静静待着,不去打扰他。

      荷尔德林的人生信念是万有神论的“一和全”他还特意用希腊语书写了这个句子,挂在我的书桌前的墙上。当他和我说话的时候,总是望着墙上这个神秘的充满了意味的句子。有一次他说:“我现在已经成了正统派,陛下!我目前正在研究康德先生的第三卷著作,也很关注最新的哲学状况。”我问他是否还记得谢林,他说:“当然。他曾经和我一起上学的,男爵先生l’’—我告诉荷尔德林现在谢林在埃尔兰根,而他回答道:“以前他在慕尼黑也待过。”荷尔德林问我是否与谢林见过面,我说是的。

      当然,我和谢林是以一种极为凑巧的方式见面的。此前当我在斯图加特的时候,谢林正好也在那里。豪克先生对谢林崇拜得五体投地,还答应带我去见他。当我到了豪克的家里,却发现静悄悄的一个人都没有。这时我进退两难,只好在走廊里等待了好长一段时间,我自己都为这种等待感到好笑。不行,我想,我不能和这位伟大的哲学家失之交臂,因为将来我是否还能见到他就很难说了。在这里,我期待着一种令生命激动的东西,一种能令天空和大地激动的东西。突然我听到有人咳嗽的声音。我对自己说,这就是谢林!肯定是他!我犹豫了一瞬间,但还是走了过去,就看到一个人静静地站在门前,他的神态举止一看就是个哲学家!谢林严肃地问我是不是一个陌生人,然后他迅速地表示,希望我等他用餐完毕之后再来拜访他,因为主人现在正等着他。我安静地看着他的脸庞,致谢,然后告辞。我在路上抱怨着:“不错,我看到他了,和他说话了,可惜我来得真不是时候!我甚至都没有告诉他我的名字。”我也不知道,是什么心理让我没有再去拜访谢林,而是很快就离开了斯图加特。尽管这样我还是满意的,因为我毕竟与这位伟大的哲学家见过面,说过话,那时的他也许还沉浸在《世界时代》这部著作的玄思之中。

      我又回到荷尔德林身边口他能够回忆起马提松、席勒、佐利科菲、拉瓦特尔、海因瑟。等很多人,惟独—如我已经指出的那样—想不起歌德。他的记忆力似乎还有一些活力和待续性。有一次我很奇怪地发现他把普瞥士的排特烈大王的画像挂在墙上,问他为什么。他回答道:“您肯定己经见过这幅画像的,男爵先生!”而我才德起,的确在好几个月之前就已经见过这幅画像。但凡他见过的人,如今他都能记得。他从来都没有忘记,我是一个诗人,而且他经常不断地问我写了些什么,我是否勤奋努力,等等。然后,他自己可能补充道:“至于我,我的先生,已经不再是从前的那个人了。我现在的名字是克拉路西门诺。唉,陛下,他们是这样说的,他们也是这样宜称的!但什么都与我无关!”

      最后这句话,我经常听到他说。似乎当他坚信“什么都与我无关”的时候,他能够因此而安定和平静下来。

      有时我也给他一些纸让他写点什么。于是他坐在桌前写了一些诗歌,甚至是押韵的。这些诗尽管格律都很正确,但其内容都是错乱无意义的,尤其是他后来写的那些。每次当他写完一首诗之后,他会毕恭毕敬地弯着腰将诗递给我。有一次,他的落款是:“不才最谦顺的荷尔德林”。

      有一次我告诉他,晚上有一场音乐会。本来我也想过,是不是也让他去欣赏一番音乐。但我终干没敢这样做。因为,音乐有可能给他的情绪带来过于强烈的影响,再者让荷尔德林这样正襟危坐地安静度过几个小时几乎也是不可能的。于是,我们还是像往常一样离开花园,出去散步。在路上,荷尔德林深深地陷人自身的凝思之中,一句话都不说。等我们差不多到了城里的时候,他望着我,仿佛突然醒悟过来一般,说道:“音乐会,••…”很明显,他现在才想起我半个多时辰以前和他说的话。

      不管怎样,荷尔德林的生活仍然是有音乐做伴的。他尚且能够正确地弹奏钢琴,但却是以一种十分不合常规的方式。当他想弹钢琴的时候,他会一整天都坐在钢琴前,不离开半步。偶尔他脑海中会突然闪现出一个音节,他就把这个幼稚简单的音节翻来橙去地弹奏几百遍之多,简直没有人能够忍受。因为他的手指出现水肿,而且他的指甲又长又脏,所以他有时弹琴的时候会将手掌急速地掠过键盘。荷尔德林特别不愿意修剪自己的指甲,人们必须绞尽脑汁编造出一些哄骗的理由,就像对待痴呆或乖庚的小孩那样,才可以说服他剪指甲。当荷尔德林弹奏了一会儿钢琴之后,他的灵魂渐渐温和下来,他闭上眼睛,将头颅高高地扬起,仿佛想要随风而去,化为乌有。他开始唱起歌来。我至今都没有弄清楚,荷尔德林是用的什么语言来唱歌。但是他的歌声激起我内心中的飞扬超脱的激情。是的,无论谁看到荷尔德林这样的情形,听见他的歌声,其全身的神经都将被深深展撼。这歌声中的灵魂是沉痛和悲伤:他让人认识到了一位出色的男高音。

      他很爱小孩,但小孩们却很害怕他,纷纷从他而前逃离。他害怕很多的东西,也很怕死口由于他的脆弱错乱的神经,他很容易被惊吓。哪怕是很小的声响都会令他惊然一惊。当他处于剧烈的运动,处于愤怒或恶劣的情绪中的时候,他的整个脸都会缩成一团,他的每一个举动都是猛烈的,他那样用力地扭曲着自己的手指,仿佛手指里没有骨头似的口他大声叫喊,或者以一种急速的话语与自己辩论着什么。当这种场合,人们最好躲在一边,让他自己一个人待着,直到这场风暴过去;不然的话,荷尔德林会动用暴力把房间里的人推操出去。当荷尔德林终于发泄完毕之后,他会回到床上躺着,并且好几天都不起床。有时他突发奇想,要到法兰克福去。人们阻止他的办法是将他的靴子藏起来,这让图书管理员先生如此愤怒,以至于他在床上待了五天之久,不愿起床。不过,当夏天的时候,荷尔德林又变得如此不安,他经常半夜起床,整夜从楼上走到楼下,又从楼下走到楼上。

      我想过带给荷尔德林别的一些书籍。•有一次我给他带去了一本荷马史诗的德译本,因为我觉得他可能还能够回忆起荷马,会愿意读他。但是荷尔德林不愿接受这本书。于是我把书交给木匠,让他告诉荷尔德林,这本来就是他自己的书。这个方法同样没有奏效。荷尔德林拒绝这本书的原因不是骄傲,而是害怕,因为他不愿意接触任何陌生的东西。只有那些日常生活中习惯了的东西才能够让他安宁,比如《虚泊翁》,以及那几位被他翻得烂熟的老诗人,至于荷马的作品他已经有二十多年没有接触,已经是一种陌生新奇的东西,而这会刺激千扰他的情绪。

      我也管邀请过荷尔德林和我一起到一个花园散步,那里有一个小酒馆。花园里的景色十分美丽,而且所有座位的位置都十分隐蔽。荷尔德林喝起酒来像一个真正的男人,除了红酒之外,啤酒也很令他喜欢。他喝得比人们想象的要多得多。但我得时刻注意不能让他喝酒超过必要的限度。最后,如果再给他点燃一支烟斗,那么荷尔德林简直会陷入陶醉之中。他什么都不再说,而只是安静地坐着。

      他也给他的老母亲写信,但人们总是必须事先提醒他做这件事。这些信并不是神志不清的。荷尔德林写它们花了很大的力气,而且这些信甚至可以说是相当地清楚明白。但仅此而已。从书信的风格来看,它们就像出自一位思考和写作都还不成熟的小孩的手笔。有一封信本来写得还不错,但结尾却是:“我发现,我必须停下来了。”写到这里的时候,荷尔德林的神志已经有些不清醒,他自己注意到了这一点,就收尾了。对于这种思维受阻的状况,人们只要想象当人处于重病中,或剧烈的头疼,或强烈的困倦,或者前一天晚上醉酒后早上醒来时的感受,即可以明白。

       我的那所小花园对荷尔德林来说是那么珍贵,甚至当我离开图宾根多年以后,他都还在打听那所花园的状况。而且,当他后来和木匠夫人散步到了附近的一个葡萄园的时候,他多次走到花园的门前,很有把握地宣称:冯•魏布林格先生就住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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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3-17 09:39 | 只看该作者
美丽的大自然,安静的散步,自由开阔的天空,这些总是能给荷尔德林带来很好的情绪。对他来说十分幸运的是,他从自己的房间可以眺望到非常美好的风景:幽静的内卡河就在窗下轻轻淌过,稍远处则是大片的草地和绵延的群山。当木匠给他一些纸张之后,他写下了一些清晰的诗歌,将他在窗畔眺望到的情景真实地记录在诗中。

      值得注意的是,他从来都不提起他的生命中曾经经历过的那些美好的事物口法兰克福、迪奥提玛、希腊,他自己的诗作……等等,这些对他曾经如此重要的东西仿佛永远地沉于忘川之中。当人们偶尔向他开玩笑地说起:“您已经很久没有去过法兰克福了吧?”他的回答仅仅是一个鞠躬,说道:“是的.先生,他们都这么说。”随后则是一连串夹杂着法语的没有人听得懂的话。

      大约在我即将离开图宾根之前,木匠为荷尔德林做了一张小小的沙发,放在他的房间里,这为他带来了极大的欢乐。当我去拜访他的时候,他像一个小孩一样兴冲冲地跑过来,亲吻着我的手,说道:“您看,仁慈的先生,现在我有一张沙发了!”从那以后,每次当我去拜访他,他都一定要拉着我坐到沙发上,然后才和我说话。

      在我上大学和与荷尔德林交往的那段时间,我经常到意大利、瑞士以及奥地利的蒂罗尔去旅游。当我回来以后,他总是清楚地知道我去过哪里了,而且特别愿意让我给他讲讲瑞士的情况。过去他就曾经居住在瑞士的苏黎世和圣加仑,在那里结识了拉瓦特尔、佐利科菲。在我毕业之际,我明确地告诉他,我将要到罗马去,而且不再回来了。当时我开玩笑地说希望让他陪着我一起去罗马,他笑了起来—那是一种哲学家的恬静而温和的微笑—说道:“仁慈的先生,我必须留在这里,我已经不能再远行了。”

      有时候荷尔德林对于人们的提问的回答简直让人忍不住捧腹大笑,尤其是他又带着那种一本正经的神情,令人摸不清他是否真的在戏谑着什么。比如有一次我问他有多大年纪了,他微笑着回答:“男爵先生,我十七岁了。”也许这并不是玩笑,而是真真正正的精神错乱。当人们对荷尔德林说话的时候,他从来都是心不在焉的,因为他总是深陷在自己的模糊艰难的思想之中,假如人们突然提出一个间题将他从那种混沌的思维中唤醒过来,他的答复通常都是信口开河,说些潜然无知的东西。有一次我和他散步到了一块草地,他在路上照例陷人了木然愚痴的状态之中,当我突然示意他注意旁边的一座房子,并说:“瞧,图书管理员先生,您肯定没有注意到这座新修的楼房吧?”荷尔德林突然惊醒过来,望了我一会儿,以一种宣告神谕的表情缓缓说道:“是的,陛下。”

      我在德国的家里还保存着他那段时间写下的一些诗歌以及信笔而作的一些东西。如果可能的话,我很想和大家分享这些东西。 但是我现在只记得其中一首阿尔卡恩风格的颂歌,其开头是如下几句触动人心的诗句:



   给迪奥提玛

     倘若,在我们离别的远方,

              你还记得我的容颜,记得往事,

                   我的痛苦的分担者啊,

                        惟愿我还能向你示范一些惊喜……



       在这最后一行,人们可以看出,荷尔德林已经不能清楚地表达自己的思想,就好像一个整脚糟糕的诗人,总是不能清楚表达自己想要说的东西。无力将他当下的感受用合适的词句表达出来。

       在他的书信里,其内容从头到尾都是与.‘神或者命运”(他喜欢用这样的表达式)的抗争和角力。其中一处地方,荷尔德林感叹道:“天上的神啊,真实的情形是,我和你进行了如此多的战争,却只能赢得几个微不足道的胜利!”

       有一次我还在他的纸堆里看到了令人震撼的、充满了秘密意味的话。在反复赞美古希腊的英雄们和诸神的美丽之后,是这样一句话:“当我远离人们,生活在孤寂之中以后,如今我才理解到什么是人!”

      对荷尔德林来说,大自然的直观始终是完全清晰的。在他的最健康、最充满活力、最清新的诗歌里,都有着这样一个伟大祟高的思想:大自然是神圣的为一切事物带来生命的母亲。当荷尔德林在后来的悲惨岁月中陷人无望的糟神错乱,不能再表述什么纯粹抽象的东西之后,对干大自然的热爱还真切地保存在他的心灵之中。荷尔德林在自然环境里的举止。大自然给他带来的宁静和温和的魔力,就是很好的证明。当他在春天凭窗远眺大自然,那些美丽的形象给他带来的慰藉是无可比拟的。他在一首诗里,以荷马式的生动笔法,描述了绵羊群是怎样走过小木桥的情形。他在窗前经常看到这一幕。当他看到银白色的雨滴打在屋檐上边的时候,心中同样也会激起微妙幽深的思想。

      当然,尽管如此。他己经缺乏将一切思想和感受统筹把握起来的能力。每当他试图述说一些较为抽象的东西的时候,他的思想就会陷人混乱之中,变得麻木迟钝,最终写下一些幼稚或莫名其妙的字句。

      有些匆匆来拜访荷尔德林,然后急急而去的人,对于荷尔德林的精神状况认识有一个最大的错觉,那就是他们相信荷尔德林的头脑中有一个固定的观念,以为自己是在和王公贵族、教皇等交往,因为他把这些头衔送给每一个人(甚至木匠)。但是这个看法是错误的。荷尔德林的头脑中根本不可能有任何固定的,持续起支配作用的观念;他的精神状况与其说是痴呆,还不如说是虚弱。他所有的那些荒诞不经的言行都是来自于精神和身体上的崩溃。下面我们会更清楚地说明这一点。

      荷尔德林已经无力把握一个思想,不能清楚地理解一个思想,也不能追溯一个思想的来龙去脉,更不能把一些类似的思想整合在一起。所以各种事物不论远近,有关无关,在他那里都是颠三倒四。至于他的日常生活,如我们已经看到的那样,是一种纯粹内在性的生活,而这可能也是他陷人痴愚状态的主要原因之一。更何况他的身体极度虚弱,神经更是无比地脆弱。如果他偶然想起什么东西,不管这是一个回忆还是周围事物触发的一个念头,他都会试着进行思考。但是他的思维缺乏力量,缺乏宁静和维系因紊,所以不可能将那些混沌的念头清楚理顺头绪。他希望肯定什么,但这个肯定当然不带有任何真实性(因为这种真实性只有来自健康的思维)。所以他立即又作出否定,因为他的整个精神世界是一团迷雾和幻象,西他的整个本质都成为了一种极端面可怕的唯心主义。

      比如,他对自己说:“人是幸福的。”同时他的思维漂移不定,模糊不清,因为他说不清人为什么是幸福的,是怎样幸福的。然后他的内心已经感受到了一种模糊的反对意见,于是说道:“人是不幸的。”同样.在说这句话的时候,他也弄不清人为什么不幸,怎样不幸。我无数次地在荷尔德林身上观察到这种绝望的矛盾冲突,因为他习惯于一边思考一边自言自语。有几次,他似乎都几乎把握到了一个清楚的概念或观念,但是他立即摇着头,陷人更为混乱的精神状况中,他的额头上的肌肉抽搐着,他使劲地摇摆着脑袋,大声地叫喊:“不!不!”为了摆脱这种痛苦的纠缠,他随后陷入到神志不清的吃语之中,说着一些毫无意义的话语,就好像他的灵魂竭力想要从黑暗的思维中挣脱出来,而他的嘴唇却无法自制地仍然滔滔不绝。从他写的一些东西来看,这也是很明显的。他经常写下一个句子或命题,仿佛这是一篇文章的题目或者主题。这个句子本身是正确的,清晰的,但它仅仅是来自荷尔德林朦胧中的记忆,是无意识地出现在笔下的。如今当荷尔德林继续追思那个回忆,要把这个思想贯彻、发展、充实起来的时候,他不是像正常人那样把杂乱的东西理清头绪,而是相反把一个清晰的思想杂乱地引申蔓延。直到一切像一张破旧的蒙满灰尘的蜘蛛网那样混乱,他已经疲惫,一会儿想到这个,一会儿想到那个,最终写下一些只有不懂事的小孩才写得出来的幼稚言语。而且如我们前而提到的,他的脑子里还有一些极端抽象的形而上学思想,他的诗性并没有完全丧失,所以他又写下一些晦混的极为荒诞的东西,好像已经不能控制那已经登上顶峰的精神狂想,也不能给那些黑暗的回忆赋予一种新的或清楚的表达方式。看起来,他似乎是希望用一些反常的形式和表达方式,来有意地掩饰自己的混乱和无能口当然,也只是看起来如此。

      荷尔德林以这种方式写下来的一些东西,有些甚至被收录到了他的诗集里面。虽然它们也包含着很多美丽、清新和清澈,甚至偶尔也出观美妙的激动人心的字句,但人们还是可以随处发现一些肤浅的东西,就好像平静地映射着阳光的水面上漂浮着一些黑黑的污物。这里可以看出,当荷尔德林那时渐渐陷人绝望的折磨中的时候,他的精神已经趋于混乱,已经不再能够充分地控制掌握素材。所以,我觉得如果荷尔德林诗集的编辑者,乌兰德和施瓦布,当他们精心搜集、遴选荷尔德林的作品的时候,把那部分内容省略掉,或至少加上相应的说明,以免那些不知道荷尔德林当时精神状况的读者陷人迷惑,这样要更好一些。不管怎样,两位体贴细致的编辑者也考虑到了尚存活在世上的诗人,尽管他对自己诗集的出版毫无兴趣,不理不问。 一般说来,如果荷尔德林没有陷人完全痴呆的状态中的话,他就总是和自身纠缠不清。当他和其他人在一起的时候,在他的头脑里会浮现出许多千奇百怪的动机,使得他更加地诡异,更加地不可理喻。在前一种情况,他的灵魂通常是深陷在自身内,完完全全地置身外的事物于不顾。在他和整个人类之间,有一个不可测量的鸿沟。他早就决定脱离人的一切,虽然他实际上对此是多么地无能为力。两个世界没有任何联系,只剩下一些记忆的碎片,单纯的习惯和不可摆脱的生存本能。有一次.荷尔德林在窗前看到一个小孩站在河边一个危险的位置,他的害怕竟然到了这种程度,以至于他立即跑下楼去,将那个小孩从河边拖开。看起来,在他从前曾经如此深沉而温暖的心灵里,似乎还保留着一些人性的东西。但实际上,对于如今的荷尔德林来说这和本能的驱动没有什么两样。不管人们对他说,希腊人除了少数突围者之外被全部歼灭,或者希腊人已经取得决定性的胜利,成为独立国家,这些都犹如过耳微风,荷尔德林完全地无动于衷。是的,荷尔德林根本就没有听进去这些话,根本就没法思考这些东西:它们对他来说太遥远、太陌生了,使他心神不宁。假如人们对他说:’‘我已经死了。”那么他也许会很吃惊地回答道:“耶稣先生,他已经死了吗?”—在说这些话的时候,他根本就没有感觉到什么、思考到什么。那些看起来和提间有点关联的词句仅仪是单纯的形式而已。一直要到很久很久之后,也许他才会突然回味过来这句话的意思,想起刚才谈到过谁谁淮死了的事情。除此之外,他再也不会想起别的什么东西,因为他根本就没有关注过别的人。

      由于荷尔德林的这种深度的精神错乱,由于他与自身的纠缠,由于他对身外的人和物完全缺乏兴趣,也由于他已经没有能力去理解、把握其他的个体,所有这些原因都导致了,谁也没法和他有深入层次的交流。人们不要忘了,在他身上还保留着一些已僵化了的荣誉感,一些骄傲和自尊。在这二十多年的孤独中,因为他的生活与世隔绝,所以他也习惯了将整个外在世界当作可有可无。因为世界从来都没有带给他一点欢乐,所以他就用一些骄傲的幻想来安慰自己、平息自己,过去他曾经以努力和作品扁得了些许人们的尊重,如今,在孤寂封闭的生活中,他只能在自身之内幻变出自我与非我,世界和人,第一和第二人称,把它们当作崇高或最高的事物。但是,这种孤芳自赏却被他本质上的令人无比喜爱的优雅和善良所遮掩住了:丰富的学识,天生而自然的正直,敏锐的思维(可惜它已经被精神失常和错乱所完全破坏),与各种杰出人物乃至上层贵族的交往等等,都没有让这种孤芳自赏暴露出来。有时人们甚至觉得荷尔德林是如此地谦逊,因此而更为喜欢他口他早就适应了这种礼貌和风度,这是谁都一眼即可以看到的。只不过,由于他长久地处于精神错乱的状态和孤寂的生活中,他的举止必然会变得十分愚痴,以至于他把那种礼貌习惯和宫廷礼节夸大到如此的地步,见了谁都尊称“陛下”、“圣人”,再不然就是“男爵”、“教皇”等。对此人们不应忘记,当荷尔德林的精神躁狂决定性地发作的时候,他还是一个在富廷内任职的图书管理员,因此他心里可能始终都有着某种骄傲和荣誉感;另外,他那种始终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态度,也可以看作对此的一个根好的佐证。但是人们不要真的以为,荷尔德林相信自己是在和王公贵族们打交道,因为,如我前而已经指出的那样,荷尔德林并不是傻子,他并不具有什么固定的观念,而且他的精神状况毋宁说是一种精神疲弱,只是由于他的神经系统已经受到损害,这种疲弱才发展成为不可治愈的病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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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3-17 09:39 | 只看该作者
他不但回避任何刺激他的东西、任何使他的思维更为混乱的东西,而且他更少地回想起过去生命中的重要事物,尤其是那些直接导致他精神失常的事物。一旦他偶尔接触到这类东西,他会变得极为焦躁不安,他咆哮着、叫喊着,他整夜地来回奔走,他比平时变得更加的疯狂,直到他虚弱的身体超过能承受的极限,他才渐渐平息下来。如果他陷入愤怒的情绪,比如有一次当他突发奇想要到法兰克福去而被阻止的时候,他会在他的小屋里大发雷霆。尽管这个小小的房间已经将他和整个世界隔离开来,他还要退缩到一个更为狭小的空间,仿佛这样他才感觉更安全些,更不易被伤害,或者能够更好地忍受痛苦。这时,他就会躺到床上去。

      他对于自己和他入所说的那些荒谬的东西,仅仅是出于某种方式的自我消遣。他太孤独了,当无聊的时候,他必须说点什么。他可能会说出一些理智的词句,但是这些字句无法延续下去,因为他想到了其他的东西,一个观念很快被另一个观念排挤掉、消灭掉。等到他终于陷人可怕的混乱时,他已经无法控制自己。他胡言乱语,不知所云,然而他的精神活动却渐渐止息。当他和别的人在一起的时候,他也感到出于礼节必须有所正常的表示,所以他向人们提些问题,但是他对别人以及别人所做和所说的一切都根本没有留意。渐渐地,他的灵魂又纠缠在自身之内,只顾和自己说话,仿佛旁边的人都已不存在似的。如果人们向他提出一些问题而他又没法回答,他的思维就会中止,根本就不理解人们在说些什么。通过这种精神错乱中的一问三不知,他就逃避开和人们的继续交往。

      人们可以理解,在他的那些无数的颠三倒四的疯癫行为里,其中绝大部分都是由孤寂封闭的生活造成的。通常所谓的“理性的人”,如果他们离群索居多年之后,尤其是,如果他们在这种生活中无所事事.那么,一旦当他们重新接触到正常的事物,看起来也会和一个傻子差不多。更何况这样一个不幸者,他的青春本来充满希望和欢乐,充满美好和自信,然而却在随后的现实生活中遭遇许多不幸;这样一颗敏感而太容易受伤害的心灵,总是绷得太紧的神经,与世隔绝地生活了数十年,根本不具有什么东西来消磨时间,那么他的思维当然也和一块损坏了的钟表无异。

      在我们静静地观察了这个曾经如此杰出的灵魂的震撼人心的命运之后,如果有人问他是否还能够康复,是否还能清醒过来,重新完满地拾起其精神力量,那么我们必须带着深深的痛苦坦诚,尽管我们希望他的精神状况能够好转起来,但这实际上是不太可能的。荷尔德林的身体状况已经损坏到了这样的程度,以至于他必须得到额外的刺激,才能够把自己的精神从困缚中解脱出来。我们惟一的希望是(从经验来看这多少还有点可能),他能够多一些短暂的平静和清醒,从身体和灵魂的可怕的纠缠中暂时摆脱出来。当然,这只可能是一瞬间的事,也许是最后的一瞬间。当我离开德国的时候,荷尔德林已经明显消瘦了许多,他比过去更筋疲力尽,更沉静。在六年之前,他的眼睛尚且有着火焰和力量,他的面容还带着生气和暖意。但到那时为止,他已经黯淡下去,仿佛已经到了生命的尽头。很久了,我不再有他的一点消息。他现在应该已有五十七岁,其中大概只有前三十年称得上是真正的生存。当他的身体已经消耗掉他的灵魂的所有行动和力量,遏制了它的最为勇敢的飞行之后,我们所能希望的仅仅是,这个被命运诅咒所撕毁了的灵魂与身体相分离。我们希望,那位高贵的、离世的朋友惟一的、最后的瞬间即将来临;我们祝愿,当他轮回进入另外一个生命之前,能够清楚地回想起前世悲痛的谜,看清来世新的希望!

                                                                                                                                    2007-06-14转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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